「開頭我的生活過得平平常常。我是沃羅涅日省人,1900年生的。國內戰爭中參加過紅軍,是在基克維澤師裡。在饑荒的1922年,上庫班給富農當牛馬,總算沒有餓死。可是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在家裡餓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無親無故、孤苦伶仔。嗯,一年後從庫班回家,賣掉小房子,來到沃羅涅日城裡。開頭在木工合作社幹活,後來進了工廠,當上了鉗工。不久結了婚。老婆是在兒童保育院長大的。是個孤女。可真是個好姑娘!又快活,又溫柔,又聰明.又體貼,我可實在配不上她。她從小就知道生活的苦難,也許因此養成了這樣的性格。旁人看來,她也不見得怎麼樣出色,但是要知道,我可不是旁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對我來說,天下沒有比她更漂亮更稱心的人了。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我下工回家,筋疲力盡,有時候就凶得像個惡鬼。你粗聲粗氣對待地,她決不會用粗言粗語回答你。不,從來不會:她又嫻靜,又親熱,不知道怎麼樣服侍你才好。我們的收入雖少,她還是努力讓你吃得又香甜。你向她瞧瞧,氣也消了。過一會兒就會去擁抱她,還會說:『對不起,親愛的伊琳娜,我對你大粗暴了。你要知道,今天我幹活很不順利。』於是我們又太太平平。我自己也覺得心安理得。嘿、老兄,你知道這對工作有什麼樣的意義嗎?第二天早晨,我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廠裡,不論什麼活到了手裡,都順順當當,頭頭是道!瞧吧,家裡有個賢慧的老婆,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有時我領到工錢,偶爾跟同志們去喝一杯。有時喝了灑回家,一路上踉踉蹌蹌鮑,那副樣子旁人看來一定很可怕吧。你會覺得大街太狹窄,當然更不用說小巷子了。那時候我是個強壯的小伙子,身體結實得像魔鬼,極能喝酒,就是醉了,也還能自己走回家去。不過,有時候最後一程路只好掛了一檔,那就是說,爬了回去,但還是爬得到的。可她對你既不責備,也不叫嚷,更不吵鬧。我的伊琳娜只是笑笑,連笑也笑得很小心,伯我喝醉了酒動氣。她一面給我脫鞋,一面細聲細氣地說:『安德留沙,你靠牆睡吧。要不睡著了會從床上滾下來的。』嗯,我就像一袋麥子一樣倒下了,什麼東西都在眼睛前面晃動。只在睡意朦朧中,聽到她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嘴裡喃喃地說些親熱的話,這是說,她在疼我……
「早晨她在上工前兩小時把我叫起來,讓我好活動活動身子。她知道,酒沒有醒,我是什麼東西也吃不下的。嗯,她就拿出一條酸黃瓜,或者還有什麼清淡的東西,又倒了一小杯伏特加,說:『喝一點兒解解酒吧,安德留沙,只是以後別再喝了,我的好人兒。』難道還可以辜負這樣的信任嗎?我喝乾酒,用一雙眼睛默默地謝了謝她,又吻了吻她,乖乖地上工去了。如果我在喝醉的時候,她粗聲粗氣,吵吵鬧鬧,那麼,老天爺在上,我到第二天還會去喝個夠的。有些家庭就是這樣幹的,做老婆的傻得很。這種傻婆娘我可見得多了,我知道的。
「不久我們有了孩子。先是生了個兒子.過了幾年又生了兩個姑娘……從此我跟同志們不再來往了。全部工錢都拿回家去,家裡人口也多了,根本顧不上喝酒。碰到休息日喝一杯啤酒,而且只要一杯,決不多喝。
「1929那年,汽車吸引了我。我學會了開車,就開起卡車來。後來著了迷,不想再回工廠了。我覺得開車有趣多了。就這麼過了10年,也沒留神時光是怎麼過去的。過得就像做了一場夢。嘿,10年算得了什麼:你可以隨便問問哪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可曾發覺日子是怎麼過去的?一點也不會發覺的!往事就像那迷失在遠遠的霧中的草原。早晨我出來的時候,四下裡什麼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走了20公里,草原就給煙霧籠罩了,從這邊望過去,已經分不清哪兒是樹林,哪兒是草原,也分不清哪兒是耕地,哪兒是草地了
「這10年間我白天黑夜地幹著活。我的收入很好,我們的日子過得不比人家差。孩子們也叫人高興:三個人的學習成績都是『優』,兒子阿納托利對數學持別有才能,連中央的報紙都提到過他。他對這門科學哪來那麼大的才能,嘿,老兄,可連我都不知道。不過這使我覺得臉上很光彩,我為他驕傲,是的,真為他驕傲!
「10年中間,我們稍微積蓄了一些錢,在戰前蓋了一座小房子,有兩個房間,還有貯藏室和走廊。伊琳娜又買了兩隻山羊。人生在世,還需要什麼呢?孩子們吃的是牛奶糊。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鞋穿,可以說心滿意足了。只是我的房子蓋得不是地方。劃給我的那塊地皮,面積有600平方米,離開飛機廠不遠。要是我的小房子蓋在別的地方,生活也許會換個樣子了……
「這時候戰爭爆發了。第二天軍委來了通知書,第三天就得上軍車。我那一家四口都來送我:伊琳娜、阿納托利和兩個女兒——娜斯金卡和奧柳施卡。三個孩子都很堅強。嗯,兩個女兒難免眼淚汪汪。阿納托利只是抽動肩膀,好像怕冷一樣,他那時已經16歲了。可是我的伊琳挪……我們共同生活17年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那種樣子。那天夜裡,我那件襯衣的肩膀和胸口這兒都給她的眼淚濕透了,第二天早晨也是同樣的情形……走到火車站,我真不忍瞧她:嘴唇哭腫了,頭髮從圍巾裡散露出來,眼睛渾濁而沒有表情,好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指揮員宣佈上車,她卻撲在我的胸上,雙手緊緊地勾住我的脖子,渾身哆嗦,好比一株剛砍倒的樹……孩子們也勸她,我也勸她,——毫無用處!別人家的女人跟丈夫、跟兒子談著話,我那個卻貼在我的身上,好比一張葉子貼在樹枝上,還渾身哆嗦,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對她說:『堅強些,我親愛的伊琳娜!你就對我說一句告別的話吧。』她這才一面哭.一面說,每說一個字,抽一口氣:『我的……親人……安德留沙……咱們……今世……再也……見不著……見不著面啦!……
「人家看著她本來已經心碎了,可她還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她應該知道,我跟他們分手也很難受,又不是到丈母娘家裡去吃薄餅。這當兒我可火了!我用力拉開她的手輕輕地往她的肩膀上一推。彷彿是輕輕地一推.但那時我的力氣大得厲害,她站不住腳跟,一連後退三步,接著又伸出雙手,一步步向我走來,我就對她嚷道:『難道人家是這樣離別的嗎?我還好好兒的,你幹什麼急於把我給活活地埋掉哇?!』嗯,我又抱了抱她,我看見她簡直瘋了……」
他講到一半忽然中斷了,在一片寂靜中,我聽到他的喉嚨裡有樣東西在翻騰,在咕嚕咕嚕地發響。別人的激動也感染了我。我斜眼瞧瞧這個講述的人,但在他那死氣沉沉的眼睛裡,卻看不到一滴眼淚。他坐著,頹喪地低下頭,只有那兩隻不由自主地垂下的大手在微微哆嗦,還有下巴和剛毅的嘴唇在哆嗦……
「不用了,朋友,別說了!」我低聲說,但他大概沒有聽見我的話。接著他竭力克制住激動.用一種變得異樣的嘶啞的聲音說:「為了當時推了地一下,我就是到死,就是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能原諒自己呀!」
他重又沉默了好一陣。他試著卷一支煙,可是報紙破了,煙草都撒在膝蓋上。最後,他勉強捲成了一支,狠命吸了幾口,這才一面咳嗽,一面繼續說:
「我擺脫伊琳挪,捧住她的臉吻了吻,她的嘴唇卻冷得像冰。我跟孩子們告了別,向車廂跑去,在火車開動時跳上踏板。火車慢慢地離了站,在我老婆和孩子們的旁邊經過。我看見我那幾個孤苦伶訂的孩子擠在一塊,向我揮著手,他們想笑,可是沒有笑成。伊琳娜兩手狠抱住胸部,嘴唇白得像紙,還在喃喃地說著些什麼,眼睛—眨不眨地望著我,整個身子向前俯衝著,彷彿要頂著狂風開步走來……她就這樣一輩子留在我的記憶裡:一雙緊緊抱住胸部的手,兩片蒼白的嘴唇.一對充滿淚水的睜得老大的眼睛……我在夢裡看見她,多半也是這個樣子……當時我幹什麼要推她呀?直到現在一想起來,心還像被一把鈍刀割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