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另一面 第三部 二十三、審判(3)
    拿破侖·喬特斯的聲音聽上去很溫柔:「科賽伊奈斯先生,你是精神病醫生嗎?」

    「不,先生。我是嚮導。」

    「你也不是通靈的人吧?」

    「當然不是,先生。」

    「我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在上個星期裡我們碰到了精通婦女心理學的飯店職員,還碰到了近視的見證人。現在,你跟我們說,有一個人因為看樣子心神不安,就引起了你的注意,你把他內心看透了,知道他在想什麼。當你走到他跟前同他講話時,你怎麼會知道他不是在找人幫忙?」

    「他看上去不像。」

    「你居然能把他的神態和舉動記得那麼清楚?」

    「一點不錯。」

    「顯然你的記憶力是強得驚人。我請你在這個審判廳內四周看看,這裡有沒有在今天以前你見過的人?」

    「那個被告。」

    「好,除了他,還有別人嗎?別急,仔細看。」

    「沒有了。」

    「如果你見過,你記得住的嘍?」

    「沒問題。」

    「那在今天以前你見過我沒有?」

    「沒有,先生。」

    「請你看看這張東西。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一張票。」

    「什麼票?」

    「佩拉馬洞的遊覽券。」

    「券上的日期?」

    「星期一。三個星期以前的。」

    「是的。這張遊覽券是我買了到洞內去遊覽的,科賽伊奈斯先生。跟我一起去的還有另外五個人,你是我們的嚮導。沒有別的問題了。」

    「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是愛奧阿尼那王宮飯店的服務員。」

    「請你看著坐在被告席裡的那個女的,你以前見過她沒有?」

    「見過,先生。在電影裡。」

    「在今天以前你有沒有當面見過她?」

    「是的,先生。她到飯店來過,問我道格拉斯先生住哪一個房間。我跟她說,最好去問服務台。她說,她不想去打擾他們。所以,我把道格拉斯先生住的小平房的房號告訴了她。」

    「這一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八月一日。就是刮米爾蒂密的日子。」

    「你能肯定坐在被告席裡的就是那個女人嗎?」

    「我怎麼會忘了她?她給了我二百德拉克馬的小費。」

    公開審判已經進行到第四個星期了。

    大家都一致認為,拿破侖·喬特斯進行了他們從未見過的最出色的辯護。但是,即使如此,法網卻越編越緊了。

    起訴人彼得·德莫尼迪斯經過與辯護人一番辯論和對證人進行調查、瞭解後,案情逐步明朗了。有兩個戀人,急於一起過日子,急於要結婚,而凱瑟琳·道格拉斯絆住了他們的手腳。慢慢地,一天接一天地,德莫尼迪斯詳細揭露了他們陰謀殺害凱瑟琳的過程。

    拉裡·道格拉斯的辯護律師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原先高高興興地放棄自己的辯護職責,固守陣地,把命運寄托在拿破侖·喬特斯身上。但是,現在甚至連斯塔夫魯思也開始覺得,除非出現奇跡,諾艾麗難逃法網。

    斯塔夫魯思凝視著人頭濟濟的審判廳內一張空著的座位,捉摸不透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是否真的要露面。如果諾艾麗·佩琪定了罪,判了刑,這個希臘的企業界巨頭很可能不會到場,這是因為諾艾麗被定罪就意味著他被擊敗了。另一方面,如果這個企業巨頭知道諾艾麗會被宣判無罪,那他很有可能會出來。一張空著的座位變成了審判朝哪個方向發展的象徵。

    星期五下午,案情發生了爆炸性的變化。

    「請說出你的姓名。」

    「卡佐米迪斯醫生。約翰·卡佐米迪斯。」

    「醫生,你見過道格拉斯先生和道格拉斯太太嗎?」

    「是的,先生。兩人我都見過。」

    「在什麼場合下見過?」

    「我接到一個電話,要我到佩拉馬洞去。有一個婦女在洞裡迷了路。搜索隊找到她的時候,她昏迷不醒。」

    「她身上受傷了沒有?」

    「有的。她遍體鱗傷。兩隻手,兩條胳臂,還有面頰上,都被岩石擦傷了,傷得很厲害。她跌倒時撞上了石頭,我診斷很可能有腦震盪。我給她立即注射了一針嗎啡,止止痛,要求他們送她到當地的醫院去。」

    「她被送到當地的醫院去了?」

    「沒有,先生。」

    「請你告訴陪審團,為什麼沒有送去?」

    「由於她丈夫的要求,她被送回到他們在王宮飯店租的那個小平房去了。」

    「當時你有沒有覺得這樣做有點奇怪,醫生?」

    「她丈夫說,他要親自照料她。」

    「因為這個緣故道格拉斯太太就被送回到飯店了。你有沒有護送她?」

    「是的。我堅持要陪她回她住的小平房。我想在她醒來時我得待在她床邊。」

    「她醒來時你是在她床邊嗎?」

    「是的,先生。」

    「道格拉斯太太跟你說了什麼話沒有?」

    「她說了。」

    「請你告訴本法庭,她說了什麼。」

    「她告訴我說,她丈夫曾經要殺害她。」

    隔了整整五分鐘時間,他們才得以把審判廳內的喧嚷騷動聲平息下來。但是,人們仍在咬耳朵,竊竊私語不斷。審判長說假使不恢復肅靜的話,他要宣佈休庭了。這樣,總算最後大家停止了耳語。

    拿破侖·喬特斯走到被告席前,與諾艾麗·佩琪進行了緊急協商。這是第一次她露出了惶遽不安的神色。

    德莫尼迪斯繼續訊問證人。

    「醫生,你剛才在證詞中說,道格拉斯太太昏迷不醒。根據你當醫生的經驗,她告訴你她丈夫要害死她時,她是不是神志清醒?」

    「是的,先生。在佩拉馬洞我已經給她注射了一針鎮靜止痛劑。她醒過來後,神志很清醒。可是,我告訴她我還要給她打一針時,她急得不得了,一再懇求我別打。」

    審判長躬身向下,問道:「她有沒有解釋為什麼?」

    「解釋了,閣下。她說,她丈夫會趁她睡著的時候把她殺了。」

    審判長若有所思地抬起身子,在椅子裡坐正了,並對彼得·德莫尼迪斯說:「你可以繼續發問。」

    「卡佐米迪斯醫生,實際上你有沒有給道格拉斯太太注射第二針鎮靜止痛劑?」

    「注射了。」

    「那是在小平房她躺在床上的時候?」

    「是的。」

    「你是怎樣注射的?」

    「皮下。在臀部。」

    「你離開的時候她睡著了?」

    「是的。」

    「你離開以後的幾個小時內道格拉斯太太是不是有可能醒過來?然後她自個兒爬下床,不用別人幫助就穿好衣服跑到房子外面去?」

    「在她的病情下?不。不大有可能。我給她用的劑量是比較大的。」

    「就這些問題,謝謝你,醫生。」

    陪審員們的目光都射向諾艾麗·佩琪和拉裡·道格拉斯,他們的表情冷冰冰的。這時候,如果有一個陌生人走進審判廳,整個氣氛馬上就會告訴他案件的審理進行得怎麼樣了。

    比爾·弗雷澤的眼睛明亮了,心裡感到滿意。經過卡佐米迪斯醫生出庭作證,凱瑟琳被拉裡·道格拉斯和諾艾麗·佩琪謀害這一點已經不再有疑問,案情昭然若揭了。縱然拿破侖·喬特斯有呼風喚雨的本領,現在也無法扭轉乾坤,把一個手無寸鐵、病臥在床的婦女乞求不要把她留在殺人犯手裡的可憐形象從陪審員們的思想中抹去。

    這時,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心亂如麻,恐慌極了。他原先盲目地信任拿破侖·喬特斯,跟著他走,讓他出面露一手,滿以為喬特斯能使他的委託人獲得無罪釋放,從而斯塔夫魯思自己的委託人也可以得到同樣的判定。現在,他覺得受騙了,但已為時太晚。美好的理想被砸得粉碎。醫生的證詞,無論從提供證據的效力來說,還是從影響人們的思想感情來說,其損害作用都是無法彌補的。斯塔夫魯思環視整個大廳,除了一張神秘的留著的空位子外,座無虛席。世界各地主要報刊的新聞記者雲聚這裡,等候報道即將發生的一切。斯塔夫魯思頃刻間想像到自己跳了出來,勇敢地面對著醫生,像神從天降般地把他的證詞駁得體無完膚。因而,他的委託人獲得了自由,而他——大律師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也成了蓋世英雄。他很清楚,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得或失,成或敗,在此一舉。這一案件的審理結果對他關係太大了,要麼聞名全球,否則就沉淪一輩子。他已經實實在在地感到腿部的肌肉隆起來了,催促他站起來顯顯身手。但是,他動彈不得,坐在原處,被無法抗拒的失敗的幽靈嚇得癱作一團。他回頭望望喬特斯。

    喬特斯那獵狗似的臉上,一雙深邃的、哀傷的眼睛正在打量著證人席裡的醫生,彷彿在考慮著該採取什麼決策。

    慢慢地,拿破侖·喬特斯站了起來。他沒有走到證人跟前去,而是移向審判員席,輕聲地向審判員們說:

    「審判長先生,諸位閣下,我不想反問現在的證人。如果法庭同意,我要求暫停開庭,以便與法庭和檢察官在沒有旁聽的情況下單獨商量一下。」

    審判長轉身向擔任起訴人的檢察員:「德莫尼迪斯先生?」

    「同意。」德莫尼迪斯先生謹慎地說。

    於是,法庭暫停開庭。沒有一個旁聽的人離座。

    三十分鐘以後,拿破侖·喬特斯一個人回到了審判廳。他一從審判員議事室的門口走出來,每一個人都意識到發生了某種重大的事情。

    辯護律師喬特斯的臉上流露出暗暗自鳴得意的神色,他的步伐輕快,好像某種猜謎遊戲就要揭底,不必要賣關子了。

    喬特斯走到被告席前,低頭看著諾艾麗。

    她抬頭注視著他的臉,紫羅蘭色的眼睛探索著,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突然,一絲笑容爬上了辯護律師的嘴唇。從他的眼神中,諾艾麗明白,他終於化險為夷,衝破一切證據,衝破一切不利因素,創造了奇跡。正義勝利了,不過,這是康斯坦丁·德米裡斯的正義。

    拉裡·道格拉斯也注視著喬特斯,內心充滿了恐懼和希望。不管喬特斯做了什麼,都是為了諾艾麗的。而他怎麼樣呢?

    喬特斯用謹慎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氣向諾艾麗說:「審判長准許我找你在他的議事室內談一談。」

    這時,斯塔夫魯思非常不安地坐著,一點不知道下面要發生什麼事。

    喬特斯跟諾艾麗說過話後,就對斯塔夫魯思說:「如果你們願意,你和你的委託人可以跟我們一起碰碰頭。」

    斯塔夫魯思點點頭:「當然願意。」

    他倉促地站起來,急得幾乎把面前的桌子都碰倒了。兩個法警伴著他們走到沒有人的審判長議事室。

    法警離開後,只剩下他們四人,喬特斯對斯塔夫魯思說:「我下面要說的話,是從我的委託人的利益出發的。但是,你我兩人的委託人是牽連在一起的被告,所以我使你的委託人享有同我的委託人相同的權益。」

    「快跟我說!」諾艾麗催促道。

    喬特斯轉過身子,對著她。他的話講得很慢,非常小心地選擇著適當的字眼。「剛才我跟審判員商量過。」他說,他們對案件的形象是偏向於起訴一方的。但是——」他停住了,考慮到了委託人的情緒,「我得以——嗯——說服了他們,使他們同意,懲罰你們並不是公正的。」

    「那準備怎麼辦?」斯塔夫魯思十分焦急地催問。

    喬特斯帶著十分得意的語氣繼續說:「如果兩位被告願意將抗辯改為服罪,審判員同意給你們每人五年的有期徒刑。」他笑了笑,又進一步說:「其中四年緩期執行,因此,實際服刑時間大約六個月多一點。」他轉向拉裡,「因為你是美國人,道格拉斯先生,你將被遣送出境,不得再回希臘。」

    拉裡點點頭,壓在身上的一副重擔卸了下來。

    喬特斯又對諾艾麗說:「這件事可花了不少力氣。我得老老實實告訴你,法庭寬宏大量的主要原因是由於你的——嗯——保護人的關係。因為這一案件的公開,涉及的問題不少,他們覺得他已經過分的受到了牽連,也急於及早結案。」

    「我明白。」諾艾麗說。

    拿破侖·喬特斯感到為難地猶豫了一下:「還有一個條件。」

    她望著他:「是嗎?」

    「你的護照得吊銷。你以後永遠不得離開希臘,得在你朋友的保護之下留在這裡。」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果真信守合同。諾艾麗一分鐘也沒有相信過審判員真會關心德米裡斯,關心他的私事蒙受不愉快的公諸於世,因而會變得寬宏起來。不,不會的,他得為她的自由付出代價。諾艾麗知道,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作為回報,德米裡斯把她搞回去了,而且作了安排,她永遠不可能離開他,也不可能再見到拉裡了。

    她轉過頭,看了看拉裡,見他臉上的愁雲全消了。他即將獲得釋放,這是他唯一牽掛和關心的事。面臨著同她永遠分手,面臨著已經發生的一切,他毫無悔恨和惋惜之意,一點也不在乎。但是,諾艾麗懂得拉裡的思想感情,因為他是她的另一個我,也可以說是她這個活人的靈魂,兩人求生的慾望都大於一切。而且,這種慾望永遠不會滿足。他們都是同宗同源的超乎凡人的幽靈,生活在人類法律之外。在諾艾麗說來,她會想念他的;他走了以後,她的一部分也會跟著一起離開希臘的。但是,現在她十分清楚,生命對她來說是多麼寶貴,失去生命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所以,左右權衡之後,這筆交易還是挺值得的。

    諾艾麗內心感激地接受這種結案方法。她對喬特斯說:「這樣安排我沒意見。」

    喬特斯看看她,他眼中交織著哀傷和滿意的神情。這一點,諾艾麗也理解。他愛著她,但是得不遺餘力地為另一個人救她的命。審判前的幾次接觸中,諾艾麗故意縱容他,勾引他,讓他愛上自己,這是因為她要利用他,確信他會想盡一切辦法使她獲得自由。結果是一切如願以償。

    「我認為這樣的安排太妙了。」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不停地嘮叨著,「真是太妙了。」

    的的確確,斯塔夫魯思心裡是像他所說的那樣想的。他覺得這是一個奇跡,與無罪釋放幾乎一樣。儘管一塊大大的奶油蛋糕由喬特斯受用,但是四周掉下來的油滴餅屑仍是相當可觀的。從現在起,斯塔夫魯思可以對來找他的人挑選挑選了,不至於飢不擇食,把什麼都當好菜往籃子裡拾。而且,今後講述這一案件的審判經過時,他在其中的作用會講一次長一分。

    「這個辦法聽起來是一筆好買賣,」拉裡說著,「唯一的問題是我們並沒有罪。我們沒有害死凱瑟琳。」

    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怒氣沖沖地面對著拉裡。「誰管你該死的有罪無罪?」他大聲說,「我們把生命作為禮物送給你。」他朝喬特斯匆匆掃了一眼,看他對「我們」兩字有何反應,但是對方在諦聽著,態度冷漠。

    「我要提請你注意,」喬特斯對斯塔夫魯思說,「我只是向我的委託人提供建議。你的委託人完全可以作出他自己的抉擇。」

    「要是沒有這一樁秘密交易,那我們會怎麼樣?」

    「陪審團就會——」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開始說。

    「我要聽他說,」拉裡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辯護律師的話,轉向喬特斯。

    「在審判中,道格拉斯先生,」喬特斯回答說,「最重要的因素不是無罪還是有罪,而是無罪還是有罪的印象。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只有真理的解釋。在目前的這一案件中,不管你是不是清白無辜的,這無關緊要,問題是陪審團有了你有罪的印象。因為這一點你就會被定罪,到最後只有死路一條。」

    拉裡久久地注視著他,隨後點點頭。「好吧。」他說,讓事情就這樣結束吧。」

    十五分鐘以後,兩個被告站在審判員席前面。擔任審判長的庭長坐在中間,兩個擔任審判員的高等法院法官坐在兩旁。拿破侖·喬特斯站在諾艾麗·佩琪的旁邊,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則站在拉裡·道格拉斯的一側。

    整個審判廳內眾目睽睽,十分緊張。消息已經傳了出來,說審判要發生驚人的變化。而當這一變化真的發生時,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審判長先生,諸位閣下,」拿破侖·喬特斯用刻板的、學究式的語氣說,好像他剛才並沒有同審判員席裡的三位法官達成一筆秘密交易。「我的委託人希望把她的抗辯從不服罪改為服罪。」

    審判長把身子朝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吃驚地望著喬特斯,好像他是第一次聽到這一消息。

    這個審判長的戲演得真到家——諾艾麗想著——他是想掙大錢,或者想撈德米裡斯許諾給他的其他什麼報酬。

    審判長趨身向前,慌慌張張與兩個審判員低聲細語,商量著什麼問題。他們點點頭。

    隨即審判長俯視著諾艾麗,問道:「你要求把抗辯改為服罪嗎?」

    諾艾麗點點頭,堅決地說:「是的,我要求。」

    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迅速地跟著響亮地說,似乎擔心把他漏了。「諸位閣下,我的委託人要求把他的抗辯從不服罪改為服罪。」審判長注視著拉裡:「你要求把抗辯改為服罪嗎?」

    拉裡朝喬特斯望了一眼,點點頭說:「是的。」

    審判長仔細打量著兩個罪犯,臉上一片陰沉:「你們的辯護律師有沒有向你們說清楚:根據希臘法律,故意殺人罪的刑罰是死刑?」

    「是的,說了,閣下。」諾艾麗說得響亮、清楚。

    審判長又看著拉裡。

    「說了,先生。」他說。

    審判員們又低聲商量了一陣。審判長轉向德莫尼迪斯:「公訴人對被告改變抗辯有沒有反對意見?」

    德莫尼迪斯對著喬特斯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說:「沒有。」

    諾艾麗懷疑,這個國家檢察機關的公訴人是不是也在賄賂名單上,抑或是被當作犧牲品的無名小卒。

    「很好,」審判長說,本庭別無選擇,只得接受被告改變抗辯的要求。」他轉向陪審團,「諸位先生們,鑒於這一新的發展,你們可以卸去陪審員的職責。實際上,案件的審理已經結束。本庭即將作出判決。謝謝你們的協助和合作。現在我宣佈休庭兩個小時。」

    審判長的話才說完,新聞記者們跌跌撞撞跑出審判廳,爭先恐後地奔向電話間和電傳打字電報機,報道諾艾麗·佩琪和拉裡·道格拉斯謀殺審判中這一最新的聳人聽聞的進展。

    兩個小時以後,法庭重新開庭時,審判廳內擠得水洩不通。

    諾艾麗環視審判廳的四周,看著一張張的旁聽者的臉。他們都帶著急切的期待的表情凝視著她。諾艾麗對他們的天真樣子,勉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是老百姓,他們真的以為正義會得到伸張,以為在民主國家內人人平等,以為窮人和富人在法律面前都會得到一視同仁。這不可笑嗎?

    「下面,被告起立,走到審判員席前來。」

    諾艾麗儀態從容地站了起來,走向審判員席去,喬特斯跟在她的旁邊。她從眼角看到拉裡和斯塔夫魯思也走了上來。

    審判長講話了:「凡是在對犯罪事實有合乎情理的疑點的重大案件中,如果疑點得不到澄清,本庭從來不對被告隨便作出判決。我得承認,在這一案件中,我們認為存在著一個至關緊要的疑點。檢察員始終未能出示死者屍體這一重大物證,是對被告非常有利的。」他側轉身體看著拿破侖·喬特斯,「我相信,被告的這一位才華出眾的辯護人完全清楚,在謀殺罪沒有得到充分的確鑿的證實的任何案件中,希臘法庭從來不作出死刑的判決。」

    一陣微微的不安感閃過諾艾麗的腦際,但還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不過是悄悄的、非常輕微的一點兒暗示。審判者繼續講著。

    「因此,被告人在審判中途決定將他們的抗辯改為服罪,使得我的同事和我十分震驚。」

    不安和憂慮的感覺出現在諾艾麗的心窩裡,慢慢脹大,向上爬動,壓著了她的咽喉,以致她突然發覺呼吸都困難了。拉裡盯著審判長,還沒有弄明白正在發生的事情。

    「我們深知,被告人在本庭前和在全世界公眾前決定承認他們自己的罪行必定經歷了一個痛苦的良心上的自我反省過程。對此,我們表示欽佩。但是,良心得到寬慰並不能用來抵消和贖回他們招認的可怕的罪行,即殘酷地殺害一個孤立無援的、手無寸鐵的婦女。」

    審判長的這一句話像晴天霹靂擊中了諾艾麗,她突然領悟到自己受騙了。德米裡斯擺下了迷魂陣,哄得她產生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而在煙幕背後他磨刀霍霍,趁她不防備一刀把她捅了。這是他的慣用伎倆,是他裝上誘餌的陷阱。實際上,他早已知道她怕死,就故意遞給她活命的希望,而她竟然上了鉤,相信了他。她要跟他鬥智,還差遠啦。德米裡斯現在就採取了報復手段,而不是在以後。她的一條命本來是有救的。當然,喬特斯知道,除非能找到屍體,否則她不會被判處死刑。顯然,他並沒有同審判長達成任何幕後交易。喬特斯操縱了辯護的全部,一步一步把她誘向死亡。她轉過身子,看著他。他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碰上了。這時,他眼神中露出了真正的哀傷。他愛她,但卻給她套上了絞索。如果他能從頭再來一遍的話,他還會照老樣子做的。話說到底,他是德米裡斯的人,就像她是德米裡斯的人一樣,兩人都鬥不過他,都得聽命於他。

    審判長正在說著:「所以,在國家授予我的權限之內,並根據國家的刑法,我宣判對諾艾麗·佩琪和拉裡·道格拉斯兩個被告人的刑罰是槍決……判決從今天算起在九十天內由行刑隊執行。」

    整個審判廳頓時陷入一片大混亂之中,但是諾艾麗既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不知什麼東西促使她回頭看了看。原先空著的座位有人坐上了,是康斯坦丁·德米裡斯坐在那裡。他新理了發、鬍子刮得光光的,穿了一套藍色的真絲衣服,看得出是精工縫紉的。胸前露出淡藍色的襯衫和薄綢領帶。他那深橄欖色的眼睛炯炯發光,精神矍鑠,一點也沒有當初到監獄中來探望時的那種受到挫敗的、頹喪萎靡的跡象。實際上,這樣的一個康斯坦丁·德米裡斯從來未曾有過。

    在諾艾麗遭到慘敗的時刻他來看她,品嚐她表現出來的恐懼。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一瞬間她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埋著的、心毒手辣的滿足。除此以外,似乎還有別的什麼。也許是悔恨,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辨別清楚,已經消逝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局棋到這裡才算完全結束。

    拉裡聽了審判長的最後幾句話,大為震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法警走上來抓住他的手臂時,他掙脫了,面對著審判員席。

    「等一等!」他哀叫道,「我沒有殺死她!他們陷害了我!」

    另一個法警匆匆趕來,於是,兩個人抓住了他。其中一個拿出了一副手銬。

    「不!」拉裡尖厲地慘叫著,「聽我說!我沒有殺死她!」

    他還要使勁掙開法警的挾持,但一副手銬已經套上了他的兩隻手腕。拉裡被硬拉著押了出去。

    諾艾麗感到手臂被人抓住了。監獄的女看守等在旁邊,準備押送她回去。

    「他們在等你,佩琪小姐。」

    這真像劇院裡催著登台的喚聲。不過,這次幕幔放下來後,再也不會升起來了。諾艾麗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最後一次在公眾面前露面,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被人們圍著。這是她告別前的演出,這個又髒又舊的希臘審判廳就是她最後的一個劇院。嗯——她蔑視地想著——總算滿座。

    她顧盼左右,看見阿爾曼·戈蒂埃震驚得不知所措,盯著她看,在他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中就這一次給嚇著了。

    坐在旁聽者中間的還有菲力普·索雷爾,他那凹凸不平的臉上想裝出一副開心的笑容,但是又裝不像。

    在審判廳的另一端坐著伊舍利爾·凱茲,他的兩眼閉著,上下唇微微移動著,好像在默默地做禱告。諾艾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就在那個患「天老兒」病的蓋世太保頭子的鼻子底下,把凱茲藏在德國將軍的汽車尾部行李箱裡偷運出境了。她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和她內心的懼怕。但是,當時的懼怕跟今日佔據了她整個身心的恐懼比起來那是微不足道了。

    諾艾麗的目光掃過審判廳,發現了時裝店老闆奧古斯特·拉肖的那張臉。她說不出他叫什麼名字了,但她仍然記得他那像豬一般的臉、又矮又胖的身子和維也納的陰鬱的旅館房間。當他發現她在看他的時候,就眨了眨眼,低下頭去了。

    這時,一個討人喜歡的、美國人長相的高個子金色頭髮男子從人群中站起來,注視著諾艾麗,好像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對這個人,諾艾麗一點也沒有印象。

    監獄女看守用力拉著諾艾麗的胳臂,說:「快走,佩琪小姐……」

    弗雷德裡克·斯塔夫魯思陷於驚愕之中。他不僅是冷酷無情的誣害的目睹者,而且是誣害的參與人。他可以走到審判長跟前去,告訴他剛才的事情——喬特斯耍陰謀答應被告人的事情。但是,他們會相信他嗎?他們會接受他詆毀拿破侖·喬特斯的話嗎?這不會有什麼用處的,斯塔夫魯思辛酸地想著。從此以後,他當律師算完了,沒有人再會聘請他了。

    他正傷心氣惱地思索著,聽到有人招呼他,回頭一看,喬特斯站在旁邊說:「倘若你明天有空,能否請你來同我一起吃午飯,弗雷德裡克?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合夥人。我認為,你的前程遠大。」

    在喬特斯身後,斯塔夫魯思看到審判長退入他獨用的休息室的門裡去了。現在正是去找他談的時候,把一切解釋清楚。斯塔夫魯思又看看喬特斯,腦中仍充滿著對這個人所幹的事情的恐懼感。他不由自主地說:「你太客氣了,先生。什麼時間方便,我……?」

    根據希臘法律,槍決在一個叫奧傑那裡的小島上執行,離比雷埃夫斯港約一個小時的航程。一艘由公安部門管的專用船將死刑囚犯運送到小島上。船抵達小島時,就沿著低矮的暗灰色崖壁駛入港口。小島上有一座小山,在小山的高處,岩層露出地面的地方,築著一座燈塔。奧傑那島上的監獄在小山的北側,在小小的港口是看不到的,這是為了避免引起遊客的注意。按一定班次航行的遊覽船把熱情洋溢的遊客送到這一小島的港口,讓他們買些土特產,觀賞一下風光,隔一兩小時後再把遊客送到旁邊一個島上去。監獄當然不包括在觀光項目內。除非因為公務,誰也不會到監獄去。

    現在的時間是星期六清晨四點鐘。處決諾艾麗安排在清晨六點整。

    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派人給諾艾麗送來了她喜歡穿的衣服:一件酒紅色拉絨羊毛衫和一雙相配的紅色小山羊皮鞋。她穿的內衣是一件全新的手縫絲襯衫,領口上鑲著白色的威尼斯花邊。德米裡斯還派來了諾艾麗固定的理髮師給她做髮型。如此一番裝扮著,好像諾艾麗準備參加一個宴會。

    在理智上,諾艾麗知道,在這緊要關頭不可能會有緩期執行的變化。再隔一會兒時間,子彈將穿過她的肌體,鮮血噴濺地上。

    可是,在情感上,她仍然懷著一絲希望,但願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會作出奇跡,饒她一命。其實,根本談不上創奇跡,只需要打個電話,或者寫張字條,或者揮一下他那金手就足夠了。如果他現在饒恕她,她會報答的。她願意做任何他要她做的事。只要她能看到他,她就會跟他說今後再也不看別的男人一眼了,跟他說她要全副精力用在他身上,使他終生快樂。但是,她也明白,乞求是沒有用的。如果德米裡斯真的來,就這麼說。如果要她去找他,不幹。

    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

    拉裡·道格拉斯被囚禁在監獄的另一邊。自從他給判了死刑以後,仍有不少婦女給他寫信。自認為在女人方面是老手的監獄長,在檢查這些信件以後,不得不甘拜下風。

    如果拉裡·道格拉斯入獄前認得這些淫婦,他很可能會同她們交往一番的。但是,現在他處在似醒非醒的麻木的世界中,沒有任何東西勾得起他的興趣。拉裡到了島上的最初九天,暴跳如雷,一天到晚又叫又吵,說他是無罪的,要求重新審理。監獄裡的醫生沒有其他方法,決定對他長期使用鎮靜劑。

    清晨五點差十分,監獄長和四個衛兵來到拉裡·道格拉斯的牢房時,拉裡坐在睡鋪上,一聲不吭,神情呆滯。監獄長叫了兩遍名字,拉裡才知道他們來提他了。於是,他站了起來,但動作不利索,好像在迷迷糊糊做夢一般。

    監獄長把他帶到外面的走廊裡,四個衛兵把拉裡夾在中間,朝著也有衛兵把守走廊盡頭的門慢慢走去。到了門前,一個衛兵將門打開,他們就到了一個四周築有高牆的院子。黎明前的空氣使人感到寒冷,拉裡不禁哆嗦了一下。清輝朗朗的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星星在眨著眼。

    此情此景,勾起了拉裡對在南太平洋島嶼上時無數個清晨的回憶。常常天還沒有亮,飛行員匆匆爬出暖和的床鋪,集合在寒氣襲人的星光下,接受起飛前的最後指示。他可以聽得到遠處海浪拍打的聲音,可是這時他說不出是在哪一個島上,也說不出他的戰鬥任務是什麼。

    幾個人把他帶到牆跟前的柱子邊,把他的手反綁了。

    現在,他沒有一點兒忿怒,只是昏昏沉沉地覺得有些怪,怎麼這次起飛前的最後指示儀式是這樣的?他無精打采,疲乏極了,但是他明白決不能睡,因為他得擔任這次戰鬥任務的先鋒。

    他抬起頭,看見幾個穿制服的人排成一行,舉槍瞄準著他。

    埋藏了多年的本能又回到他的心頭。他們將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向他發起進攻。敵機因為怕他,想把他的飛機跟整個中隊分隔開來。拉裡看見右下方一股煙霧,敵機射擊了。敵機估計他會急急傾斜飛行,躲到射程外。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加速前衝,朝外翻了個觔斗,這個觔斗幾乎把兩個機翼折斷了。俯衝到底的時候,他先恢復水平飛行,隨後馬上又向左快滾。這時,附近已不見敵機的蹤跡了,他已經挫敗了敵機的陰謀。於是,拉裡開始爬升,突然他在下方發現了一架日本零式戰鬥機。拉裡哈哈大笑,急忙朝直飛去,把這架零式戰鬥機定在火炮瞄準器的中心。隨後,他的飛機像復仇的天使猛紮下去,彼此之間的距離在迅速縮短。

    正當他的手指要扣動扳機的時候,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掃過全身,又是一陣,又是一陣,他感覺到肌肉撕裂了,內臟都散落了出來。

    拉裡想:啊,老天,這架敵機從哪兒來的?……必定是一個比我更了不起的飛行員……不知道他是誰……

    這時,他暈頭轉向栽了下去。一切東西都變得模糊了,寂靜無聲了。

    諾艾麗坐在牢房裡,女理髮師正在給她做髮型,突然她聽到外面有一連串齊射迸發的轟隆聲。

    「下雨了嗎?」她問道。

    女理髮師懷著奇怪的心情向她望了一陣,看出她真的不知道是什麼聲音。「不是下雨,」她輕輕說,今天是美好的日子。」

    這時,諾艾麗明白了。下面該輪到她了。

    現在時間是清晨五點三十分,根據事先安排,離處決她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諾艾麗聽到有腳步聲朝她的牢房走來。她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著。她早已料到,康斯坦丁·德米裡斯會來看她的。心裡有數,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漂亮,也許他看到她的時候……也許……

    監獄長走過來了,後面跟著一個衛兵和一個拎著黑色藥箱的護士。諾艾麗在他們身後找德米裡斯,但走廊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人。衛兵打開牢房的門,監獄長和護士走了進來。諾艾麗發覺自己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恐懼的波濤拍打著她,把剛才喚起的一線希望淹沒了。

    「還不到時間吧?」諾艾麗問。

    監獄長的神色不自然:「還不到,佩琪小姐。護士到這裡來給你灌腸。」

    她望望他,沒有理解他的意思:「我不需要灌腸。」

    他的神色更加不自然了:「灌了腸可以免得你——為難。」

    這時,諾艾麗明白了。害怕變成了風嘯雨嚎的臨死前的痛苦,撕裂著她的心窩。她點點頭,於是監獄長就轉身走出了牢房。衛兵鎖上了牢房的門,機智地走到走廊的一端,待在從牢房裡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不想把這套漂亮衣服糟蹋掉,」護士柔聲細氣地說,「你把衣服脫下來,就躺在那裡不好嗎?只要一會兒就行了。」

    護士開始給她灌腸了,但她什麼感覺也沒有。

    她同她父親在一起,他說著:陌生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皇室公主。」人們你爭我奪地搶著把她抱在懷裡。

    牢房裡來了一個牧師,說:「孩子,向上帝懺悔吧!」

    但是諾艾麗不耐煩地搖搖頭,因為父親的話給牧師打斷了,她急著要聽父親還要說什麼。

    「你生下來就是一個公主,這是你的王國。長大以後,你會嫁給一個王子,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裡。」

    她一面想像著,一面不知不覺跟著一夥人走過長長的走廊。有人開了門,她到了寒冷的院子裡。她父親抱著她,走到窗口,她看到了不少海船的高大的桅桿,在水面上輕輕擺動著。

    人們把她帶到牆跟前的柱子旁,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背後,把她的腰繫緊在柱子上。她父親又說:「你看到了那些大船嗎,公主?那是你的艦隊。將來有一天,這些大船會把你帶到地球上所有有奇跡的地方去的。」他緊緊地抱著她,使她產生受到保護的安全感。她記不清不知為什麼,他發火了,不過,現在一切都沒有問題了,他又愛她了,視她為掌上明珠。她轉首望他,但他的面容模糊一片,她再也回憶不出她父親的模樣了。

    壓倒一切的悲傷心情注滿了她的全身,好像她已經失去了某種非常及把他的形象在腦海裡刻畫出來,突然轟然一聲,彷彿千把刀剮割著她的全身,劇痛欲裂。

    她的心在尖厲地叫著,不!等一等!讓我看看父親的面容!

    但是,父親的面容消失了,永遠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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