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納瓦斯—德爾馬克斯
1950
那年她五歲。最早的記憶是一連串赤身裸體的陌生人在她母親的床上爬進爬出。
她母親解釋說:“他們是你的叔父,你必須尊敬他們。”這些人粗鄙不堪,毫無慈愛之心。他們在這兒待一個晚上、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然後就銷聲匿跡。他們一走,多洛雷絲·皮涅羅馬上就找新男人。
多洛雷絲·皮涅羅年輕時是個美人,格拉謝拉遺傳了她母親的容貌。在孩提時代,格拉謝拉就美得令人傾倒:高顴骨、橄欖色的皮膚、閃亮的黑發、濃密的長睫毛。年輕的身體發育得相當成熟誘人。
隨著歲月的流逝,多洛雷絲·皮涅羅的身體發胖了,歲月無情地在她美麗的臉上刻下了痕跡。盡管她不再漂亮,但卻是唾手可得,並且床上功夫為人所稱道。與人交歡是她的天賦,她以此取悅男子,希望用自己的肉體來換取他們的愛,留住他們。她是名裁縫,生活捉襟見肘,因為她毫無工作熱情,村子裡只有請不起更好裁縫的人才請她。
多洛雷絲·皮涅羅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因為女兒老是使她想起她唯一愛過的人。格拉謝拉的父親是一個年輕漂亮的機械師。他曾向年輕美麗的多洛雷絲求婚,她心甘情願地讓他誘惑了。但是,當她透露自己已懷孕時,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把孽種留給了多洛雷絲。
多洛雷絲脾氣很壞,她向孩子發洩仇恨。只要格拉謝拉做了一點使她不高興的事,做媽媽的就要打她,還又喊又叫:“你像你父親一樣蠢!”
這個孩子毫無辦法躲避雨點似的拳頭或不間斷的吼叫。每天早晨格拉謝拉醒來時都要祈禱:求你了,上帝,今天讓媽媽別打我。求求你,上帝,今天讓媽媽快樂。求求你,上帝,今天讓媽媽說她愛我吧。
如果媽媽不打她,那就根本不管她。格拉謝拉自己做飯,自己整理衣服。她自己做飯帶到學校裡去,總是對老師說:“媽媽今天給我做了餡餅,她知道我特愛餡餅。”
或是:“我撕破了衣服,但媽媽替我縫好了。她喜歡替我干活呢。”
或是:“我和媽媽明天要去看電影呢。”
這總是使她的老師傷心欲碎。拉斯納瓦斯—德爾馬克斯是個小村子,離阿維拉一小時路程。像各處的村子一樣,每個人都清楚別人的情況。多洛雷絲·皮涅羅的生活方式是丟人現眼的,這也影響了格拉謝拉。母親們不讓自己的孩子與這個小姑娘玩,怕他們的品德受到影響。格拉謝拉在普拉佐內塔上學,但她沒有朋友,也沒有同伴可以一起玩。她是學校裡最聰明的孩子之一,但她的成績很差。她很難集中精力,因為她總是疲憊不堪。
她的老師常常勸她:“你一定要早點睡覺,格拉謝拉,有了足夠的休息才可以把作業做好。”
但她的疲倦與晚睡毫無關系。格拉謝拉與母親共用一個有兩個房間的套間,女孩睡在小房間的床上,與媽媽的臥室只隔著一塊薄薄的破簾子。媽媽無論與上了她床的哪個陌生人睡覺,淫聲浪語總會把她驚醒,她就再也沒法睡著了。這一切,格拉謝拉怎麼好告訴老師呢?
格拉謝拉把成績單拿回家時,母親總是大叫:“我知道你就只能得這種鬼分數。你知道你的成績為什麼這麼糟嗎?因為你蠢。蠢!”
格拉謝拉總是深信不疑,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下午放學後,格拉謝拉總是一個人到處逛,走過兩邊栽有洋槐和法桐的彎曲狹窄的街道,經過那些粉刷一新的石頭房子——慈愛的父親們和他們的家人就住在那裡。格拉謝拉有許多玩伴——但只是在她的腦子裡。有美麗的女孩、漂亮的男孩,他們邀請她參加他們的聚會,聚會上有好吃的糕點和冰淇淋。她想象中的朋友又和氣又可愛,他們都認為她很聰明。媽媽不在旁邊時,格拉謝拉常常與他們進行長時間的談話。
格拉謝拉,你幫我做家庭作業,好嗎?我不知道怎麼做算術,而你的算術棒極了。
我們今晚干什麼,格拉謝拉?我們可以去看電影,或到城裡去喝可樂。
你媽媽今晚會讓你到我家吃晚飯嗎?格拉謝拉,我們吃平鍋菜飯1。
1平鍋菜飯:一種用番紅花調味的大米與肉、海味、蔬菜烹調成的西班牙飯食。
不,恐怕不行。我一走,媽媽就孤零零的了。我是她的一切,你知道的。
星期天,格拉謝拉早早起床,靜悄悄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不驚醒媽媽和床上的叔叔,走到聖胡安包蒂斯塔教堂去,在那裡聽佩雷斯神父談論死後的快樂生活,與耶穌在一起的童話般的生活。格拉謝拉真想早點死掉,去見耶穌。
佩雷斯神父是個有魅力的神父,四十剛出頭。從幾年前他來到拉斯納瓦斯—德爾馬克斯起,他一視同仁地幫助過富人和窮人,病人和健壯的人。小村子裡沒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佩雷斯神父知道格拉謝拉常到教堂來,也知道有一連串的陌生人與多洛雷絲·皮涅羅同床共枕。這個家不適合小姑娘待,但對此誰也無能為力。格拉謝拉行為端莊,這使佩雷斯神父十分驚奇。她又和氣又溫柔,從不抱怨,也不談及家裡的生活。
每個星期天早上,格拉謝拉都要穿著一身整潔的衣服到教堂裡來——他肯定是她自己洗的。佩雷斯知道城裡別的孩子都躲著她,很同情她。每個星期天,做完禮拜儀式後,他都要安排與她待一段時間;如果他有空,還常常帶她去餐館,美美地吃一頓冰淇淋。
冬天,格拉謝拉的生活單調陰郁,令人厭倦。拉斯納瓦斯—德爾馬克斯是一塊盆地,四面環山,因此,冬天長達六個月。夏天較容易過,因為那時游人來了,城裡滿是笑聲和歌舞,街上生機勃勃。游客們常常在巴雷多廣場聚會——那裡在石頭上建了一個小型音樂台。他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欣賞當地人手拉著手圍成一個五光十色的圓圈,赤著腳,優雅地跳起流傳了幾百年的民間傳統舞蹈薩達納舞。格拉謝拉看著他們坐在路邊餐廳裡喝著開胃酒,或在魚市或藥房買東西。下午1點,酒店裡總是顧客盈門,游客們喝著酒,吃著海味、橄欖和油炸土豆片。
最令格拉謝拉激動的是每天傍晚看“散步”。男孩和女孩分成兩組,在市長廣場走來走去;男孩子瞟著女孩子,而父母、祖父母們,還有朋友們,都在路邊餐廳裡監視著。這是幾百年來一直不變的求偶方式。格拉謝拉極想參加,但她母親不准。
“你想成妓女嗎?”她總是對格拉謝拉吼著,“離男孩子遠點。他們只要你一件東西。我有切身經歷的。”她痛苦地補上一句。
如果說白天還可以忍耐,晚上就苦不堪言了。透過那塊把兩張床分開的薄薄的簾子,格拉謝拉聽得見粗野的呻吟聲、扭動聲,沉重的喘息聲,還總伴隨著淫聲浪語。
“再快點……用力!”
……
十歲以前,格拉謝拉就聽到了西班牙語中的一切淫詞穢語。它們是悄聲說出來的,叫出來的,顫抖著說出來的,呻吟出來的。這些情欲的叫喚使格拉謝拉反感,同時也在她身上喚醒了一些陌生的渴望。
格拉謝拉14歲時,那個摩爾人住了進來。他是格拉謝拉見過的最高大的男子,皮膚黑得發亮,頭剃得光光的,肩膀寬大,胸膛厚闊,胳膊粗壯。摩爾人是午夜時分到的,格拉謝拉已睡著了。她第一次見到他是第二天早上,他拉開簾子,赤身裸體地經過格拉謝拉的床,到外屋去上廁所。格拉謝拉望著他,差一點沒叫出聲來。他碩大無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是如此。這會要了我媽媽的命的,格拉謝拉想。
摩爾人盯著她。“啊,啊,這是誰呀?”
多洛雷絲·皮涅羅急忙下床,走到他旁邊。“我的女兒。”她簡短地說。
看到自己的母親赤身裸體地站在這個男人旁邊,格拉謝拉覺得十分尷尬。
摩爾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勻稱的牙齒。“你叫什麼名字,美人兒?”
見到他一絲不掛,格拉謝拉羞得說不出話來。
“她叫格拉謝拉。傻頭傻腦的。”
“她很美。我敢打賭,你年輕時跟她一個樣。”
“我仍舊年輕。”多洛雷絲厲聲說,她轉向女兒,“穿上衣服,你上學要遲到了。”
“是,媽媽。”
摩爾人站在那裡,看著她。
那位年長的女人拉著他的胳膊,挑逗地說:“回床上去吧,親愛的。我們還沒完事呢。”
“等一會兒。”摩爾人說。他仍舊盯著格拉謝拉。
摩爾人留了下來。每天格拉謝拉放學回家時,都祈禱著他已離開。他使她感到害怕——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他總是對她客客氣氣的,從未采取什麼行動;但是,只要想到他,她就全身發顫。
他對她母親的態度就不一樣了。摩爾人白天大都待在小房子裡,猛喝酒。多洛雷絲賺的錢全都被他拿走了。有時,晚上在做愛的過程中,格拉謝拉還常聽到他打她母親;到早上,多洛雷絲出來時,要麼眼睛青了,要麼嘴唇破了。
“媽媽,你為什麼要容忍他呢?”格拉謝拉問。
“你不懂,”媽媽繃著臉說,“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不是其他人那種侏儒。他知道如何使女人滿足。”她賣弄風情地用手梳梳頭發,“而且,他發瘋地愛上了我。”
格拉謝拉不相信。她知道摩爾人是在利用母親,但她不敢再多說了。她太害怕她母親的脾氣了——多洛雷絲·皮涅羅真正發怒時是會發瘋的。有一次,就因為格拉謝拉膽敢給一位“叔父”泡了一杯茶,她曾拿著菜刀追趕她。
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格拉謝拉起床准備上教堂。她母親已早早出門送衣服去了。格拉謝拉剛脫掉睡袍,簾子就被拉開了,摩爾人一絲不掛地來到她面前。
“你母親呢,美人兒?”
“媽媽一早就出去了,她有事要做。”
摩爾人打量著格拉謝拉的裸體。“你真是個美人呢。”他輕聲說。
格拉謝拉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她知道該怎麼辦。她應該蓋上自己的裸體,穿上裙子和襯衫,一走了事。然而,她站在那裡,沒法動彈。她看到他在沖動;耳朵裡響起了那些聲音:“再快點……用力!”
她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
摩爾人嘶聲說:“你還是個孩子,穿上衣服滾出去。”
格拉謝拉覺得自己在動,在朝他走去。她伸出雙臂摟著他的腰,感受他的男子氣概。
“不,”她呻吟著,“我不是孩子。”
接著而來的疼痛是格拉謝拉從未經歷過的。簡直是種折磨,令人無法忍受;卻又十分美妙,令人興奮。她緊緊地摟著摩爾人,快活得大喊大叫。他把她一次又一次帶到高潮。格拉謝拉想:原來這就是全部的神秘。終於知道了一切創造的秘密,終於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了一時的、永恆的快樂,這感覺真妙啊。
“你們他媽的在干什麼?”
是多洛雷絲·皮涅羅的聲音在吼叫;剎那間,一切都停住了,時間也凝住了。她正站在床邊,盯著自己的女兒和摩爾人。
格拉謝拉抬頭望著母親,害怕得說不出話來。多洛雷絲的雙眼燃燒著瘋狂的怒火。
“你這個婊子!”她吼著,“你這個爛婊子!”
“媽媽——求——”
多洛雷絲拿起床邊一個沉重的鐵煙灰缸,砸在女兒的頭上。
這就是格拉謝拉最後的記憶。
她醒來時躺在一間寬敞、干淨的病房裡,病房裡有24張床,全住滿了。護士們匆匆來回走動,努力滿足病人的需要。
格拉謝拉的頭痛得要命。每動一下,全身都火辣辣地疼。她躺在那兒,聽其他病人呻吟和叫喊。
下午很晚時,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來到她的床前。他三十出頭的樣子,但看起來又老又累。
“嗯,”他說,“你終於醒了。”
“我這是在哪兒?”她一說話就痛。
“你是在阿維拉省立醫院的慈善病房。你是昨天被送來的,當時你的情況真可怕。我們得把你的額頭縫起來。”實習醫生接著說,“我們的外科主治醫生決定親自為你縫針。他說你太美了,不能讓你留下傷疤。”
他錯了,格拉謝拉想,我這一輩子都留下了傷疤。
第二天,佩雷斯神父來看格拉謝拉。護士在床前擺了張椅子。神父看到了這個美麗蒼白的年輕姑娘躺在那裡,心都寒了。發生在她身上的可怕事件是拉斯納瓦斯—德爾馬克斯的丑聞,但對這件事誰都無能為力。多洛雷絲·皮涅羅告訴警察:她女兒是摔傷的。
佩雷斯神父說:“你好些了嗎,孩子?”
格拉謝拉點點頭,這麼一動,頭就像有人敲打一樣痛。
“警察一直在問,你有什麼要我轉告他們的嗎?”
長時間的沉默。最後她說:“這是一次意外。”
他沒法忍受她的眼光。“我明白了。”
他不得不告訴她的事,其痛苦是言語所無法表達的。“格拉謝拉,我和你母親談過……”
格拉謝拉明白了。“——我再也不能回家了,是嗎?”
“是的,恐怕是不能了。我們以後再說吧。”佩雷斯神父抓住格拉謝拉的手,“我明天再來看你。”
“謝謝你,神父。”
他走後,格拉謝拉躺在那兒祈禱:親愛的上帝,請讓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她無處可去,無人可以投靠。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學校,或是老師們熟悉的面孔了。世界上沒有留給她的任何東西。
一位護士在她的床邊停下來。“你需要什麼嗎?”
格拉謝拉絕望地望著她。還有什麼可說呢?
第二天,實習醫生又來了。
“我帶來了好消息,”他尷尬地說,“你好了,現在就可以出院了。”這是騙人的,但後面的話是真的。“我們需要床位。”
她自由了,可以走了——但上哪兒去呢?
一小時後,佩雷斯神父來了,陪他來的還有另一位神父。
“這位是貝倫多神父,我的一位老朋友。”
格拉謝拉抬頭望了一眼那位外表柔弱的神父。“神父。”
他說得對,貝倫多神父想,她很美。
佩雷斯神父已把發生在格拉謝拉身上的事告訴了他。這位神父原指望會看到生活環境給這個孩子留下的某些跡象:倔強,桀驁不馴,或是自歎自憐。但在這位年輕姑娘的臉上一點也沒有這些跡象。
“你受了那麼多苦,我很難過。”貝倫多神父告訴她。這句話意味深長。佩雷斯神父說:“格拉謝拉,我必須回拉斯納瓦斯—德爾馬克斯去。我把你交給貝倫多神父照管。”
格拉謝拉突然有一種驚慌失措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與家鄉的最後一縷聯系在被割斷。“別走。”她哀求著。
佩雷斯神父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覺得孤單,”他熱情地說,“但你並不孤單。相信我,孩子,你不會孤單的。”
一位護士拿著一個包裹走到床前。她把包裹交給格拉謝拉,說:“這是你的衣服。恐怕你現在就得出院了。”
一種更大的驚恐攫住了她。“現在?”
兩位神父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為什麼不穿好衣服跟我走呢?”貝倫多神父建議說,“我們可以談談。”
15分鍾後,貝倫多神父扶著格拉謝拉走出醫院的大門,來到溫暖的陽光下。醫院前面有一個花園,奼紫嫣紅的花朵鮮艷奪目;伹格拉謝拉只感到頭暈,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切。
他們在辦公室坐下之後,貝倫多神父說:“佩雷斯神父告訴我,你沒有地方可去。”
格拉謝拉點點頭。
“沒有親戚?”
“只有——”要說出來真是很難,“只有——我母親。”
“佩雷斯神父說,你在村裡時經常上教堂。”
是在她再也見不到了的村子裡。“是的。”
格拉謝拉想到了那些星期天的上午,想到了教堂儀式的美好,想到自己多麼想與耶穌在一起,逃避自己所過的痛苦生活。
“格拉謝拉,你想過進修道院嗎?”
“沒有。”這個主意使她大吃一驚。
“阿維拉這兒有一所修道院——西多會修道院。她們會在那裡照顧你的。”
“我——我不知道。”這個主意令人害怕。
“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貝倫多神父告訴她,“我必須警告你,那兒的規矩是最嚴的。你一旦進門發了誓,就向上帝許諾了決不離開。”
格拉謝拉坐在那裡望著窗外,腦子裡在激烈地斗爭著。一方面,把自己與世隔絕的主意令她害怕。一定跟入獄一個樣。但另一方面,這個世界又給了她什麼呢?不堪忍受的絕望與痛苦。她常想自殺。這也許是一種擺脫悲哀的方法。
貝倫多神父說:“這要由你決定,孩子。如果你願意,我將帶你去見院長嬤嬤。”
格拉謝拉點了點頭。“好的。”
院長嬤嬤打量著面前這位年輕姑娘的臉龐。許多年來,昨晚她第一次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有一個年輕的孩子要到你這兒來,保護她吧。“你多大了,親愛的?”
“14歲。”
她夠大的了。早在4世紀,教皇就規定了允許12歲的姑娘當修女。
“我害怕。”格拉謝拉對院長嬤嬤貝蒂娜說。
我害怕。這句話在貝蒂娜的腦子裡回響。我害怕……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她對神父說:“我不知道是不是神讓我這樣做的,神父。我害怕。”
“貝蒂娜,初次與上帝接觸是令人非常不安的。決定為上帝獻身是很難的。”
我是怎樣找到自己的天賦的呢?貝蒂娜不知道。她以前對宗教從來沒有絲毫的興趣。還是個小姑娘時,她就躲避教堂和主日學校。十多歲時,她對聚會、衣服和男孩子們要感興趣得多。如果讓她在馬德裡的朋友們挑選修女的候選人,貝蒂娜肯定會是最後一名。說得更精確一些,她甚至都不會在名單之上。但她19歲時發生的事情改變了她的生活。
她正在床上睡著,聽到一個聲音說:“貝蒂娜,起來到外面去。”
她嚇壞了,睜開眼睛,坐起身來。她打開床頭燈,發現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這真是個怪夢。
但那聲音何等真切。她又躺了下來,但已沒法入睡了。
“貝蒂娜,起來到外面去。”
這是我的潛意識在作怪,她想,在午夜時分,我為什麼要到外面去啊?
她關掉燈;一會之後又重新打開。瘋了。
但她還是穿上長袍和拖鞋,下了樓。屋裡的人都在睡覺。她打開廚房門,這時她感到一陣恐懼,因為不知怎麼冋事,她知道自己應該從後門進院子。她在黑暗中四下觀望,看到月光在一台舊冰箱上閃爍——這台舊冰箱已廢棄了,只用來放工具。
貝蒂娜突然知道自己來這裡的原因了。她仿佛中了催眠術似的向冰箱走去,打開它——她三歲的弟弟在冰箱裡,失去了知覺。
這是第一件事。不久,貝蒂娜就為此事找到了合理的解釋,這完全是正常的經歷:我一定是聽到弟弟起來走到院子去了,我知道冰箱在那兒,我擔心他,因而我到外面去查看。
下一次經歷就不那麼好解釋了。那是一個月以後的事。
在睡眠中,貝蒂娜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你必須把火撲滅。”
她坐起來,完全醒了,脈搏跳得飛快。同樣,沒法再入睡了。她穿上長袍和拖鞋到了門廊裡。沒有煙,沒有火。她打開父母臥室的門,那兒一切正常;她弟弟的臥室也沒有火。她下樓查看了每一個房間。沒有著火的跡象。
我是個白癡,貝蒂娜想,只不過是一場夢。
她剛回到床上,一聲爆炸就把房子震得搖晃起來。她和家人幸免於難。消防隊費力把火撲滅了。
“火是從底樓燒起來的,”一位消防隊員解釋說,“一個鍋爐爆炸了。”
接著的一件事發生在三個星期以後。這次可不是做夢了。貝蒂娜正在露台就餐處看書,看見一個陌生人走過院子。他看著她,就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從他身上湧出一股明顯的惡意。接著,他轉身走了。貝蒂娜沒法把他趕出腦外。
三天以後,她在一幢辦公樓裡等電梯;電梯門開了,她正要走進去,卻一眼瞥見了電梯員——正是她在院子裡見過的那個人。貝蒂娜趕緊縮回來,嚇壞了。電梯門關上了,電梯上去。不一會,電梯墜毀了,裡面的人全都死了。
就在那個星期天,貝蒂娜去了教堂。
親愛的上帝,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不勝恐懼。請給我指導,告訴我,你要我怎麼辦。
當天晚上貝蒂娜睡覺時,答復來了。那個聲音說了兩個字:“獻身。”
她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晨去和神父談。
他專心地聽了她訴說的一切。
“啊,你是一個幸運者。你被選中了。”
“選中了干什麼?”
“你願意獻身上帝嗎,我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我害怕。”
但最後,她進了修道院。
我選了一條正確的路,院長嬤嬤貝蒂娜想,因為我以前從未感到這麼幸福過……
現在,這個走投無路的孩子又在說:“我害怕。”
院長嬤嬤握住格拉謝拉的手。“慢慢來,格拉謝拉。上帝不會走開的。想清楚了再回來,我們可以討論討論。”
還有什麼可想的呢?在這世界上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格拉謝拉想,安靜會讓人好受些。我聽過的可怕的聲音太多了。她望著院長嬤嬤說:“我會喜歡這片寂靜的。”
這是17年前的事了,從那時起,格拉謝拉第一次找到了寧靜。她的生命獻給了上帝。過去不再屬於她。她經歷過的恐懼都給寬恕了。她是基督的新娘,到她生命終止時,她將與他在一起。
在深深的沉寂之中,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盡管偶爾還會做噩夢,但她腦子裡那些可怕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格拉謝拉修女被分配在花園裡工作,打理五顏六色的花,這是上帝創造的奇跡。在她四周,修道院的圍牆高高聳立,像一座石山,但格拉謝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被關在裡面了,它是把那可怕的世界關在外面了——她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世界。
修道院的生活是寧靜的,與世無爭。但是突然,她那些可怕的噩夢又變成了現實。她的世界又受了野蠻人的侵襲。他們迫使她離開了避難之地,進入她已永遠拋棄的世界。她那些罪過又湧回來了,使她充滿了恐懼。那個摩爾人又回來了,她能感覺到他那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她在抗拒著他。格拉謝拉睜開眼睛,發現在她身上的是那個修士。他想侵犯她,在說著:“別抗拒我,修女。你會喜歡的!”
“媽媽,”格拉謝拉大聲喊,“媽媽!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