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夠冷的。但是氣味絕佳。」
「我們喝什麼好呢?」
「喝個醉怎麼樣?」
「就小醉一番吧。」
「那我喝苦艾酒。」
「你看我也喝得?」
「幹嗎不試試呢。你從來沒有喝過嗎?」
「沒有。我特意不破這個戒,好今天第一次跟你同喝。」
「別胡說一氣啦。」
「不是胡說一氣。是真的。」
「小妞兒,別盡自胡說一氣啦。」
「不是胡說一氣。我的身子我沒有保住,因為我怕你厭煩,再說有一陣子跟你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我可始終沒有破苦艾酒這個戒。真的。」
「你們有地道的苦艾酒嗎?」羅傑問酒吧招待。
「那按說是不准賣的,」招待說。「不過我倒還存有一點。」
「是真正的六十八度『庫維-蓬塔利耶』1嗎?該不是『塔拉戈瓦』2吧?」
「沒錯,先生,」那招待說。「不過我不能原瓶送上來給你。只能裝在一隻普通『佩諾』酒3的瓶子裡。」——
1庫維是瑞士一小城,與法國東部蓬塔利耶城隔山相對,兩地皆出苦艾酒。
2疑應作塔拉戈納。那是西班牙的一個地方,產塔拉戈納紅葡萄酒。
3佩諾茴香酒,是一種普通的開胃酒。佩諾是商標名——
「我辨得出來的,」羅傑說。
「那當然,先生,」招待說。「你要冰鎮的呢,還是要滴著喝?」
「滴著喝,不用冰鎮。你有滴盤吧?」
「有啊,先生。」
「不用加糖。」
「這位小姐要不要加糖,先生?」
「不要。就讓她不加糖試試吧。」
「好的,先生。」
招待一走,羅傑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海倫娜的手。「喂,我的美人兒?」
「真妙極了。在這兒我們有呱呱叫的老窖喝,回頭再找一家上等飯店吃一頓。」
「吃完了就去睡覺。」
「你就這麼愛睡覺?」
「以前不愛。可現在愛。」
「以前為什麼不愛?」
「我們不談這個。」
「不談就不談。」
「你以前曾經愛過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個都要問到的。比方說我們就不一定要談倫敦吧?」
「對。」
「我們不妨就談談你,談談你有多美。你知道嗎?你的一舉一動至今還像個頑皮小伙子似的。」
「羅傑,你老實告訴我,我走路的模樣真叫你看著喜歡?」
「你走路的模樣讓我看得心都要崩開了。」
「我也沒什麼呀,我就是總要昂起了頭挺起了胸,才邁開步子。我知道走路一定也有什麼訣竅,可惜我不懂。」
「小妞兒,有你這樣的風度,還要什麼訣竅呢。你是這樣的美,我看你一眼都覺得幸福。」
「也不會永遠如此吧。」
「白天總是如此,」他說。「聽我說,小妞兒。喝苦艾酒有一點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喝得很慢很慢。摻了水,這酒的味道也不算很凶,不過你一定要當它是很凶的酒來喝。」
「我聽命就是。羅傑的信條嘛。」
「希望你不會像卡羅琳夫人那樣變了主意。」
「不為原則問題我才不會變呢。可你也根本就不像『他』。」
「我可不願意像『他』。」
「你根本就不像『他』。在大學裡的時候有人還對我說你像『他』呢。人家說這話大概原本是恭維的意思,可我一聽氣壞了,跟那個英語教授大吵了一場。你知道,課上佈置下來要我們看你的作品。其實也只有班上別的同學用得著佈置。你的作品我早就全看過了。你的作品不是很多,羅傑。你不覺得應該再多寫一些嗎?」
「等我們到了西部,我馬上就動手寫。」
「那我們明天恐怕就不應該再多耽擱一天了。等你一寫文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現在還快活?」
「對,」她說。「比現在還快活。」
「我一定發奮寫。你瞧著吧。」
「羅傑,你看我是不是妨害了你呢?我是不是讓你酒喝多了點?恩愛過分了點?」
「沒有的事,小妞兒。」
「你這如果是實話,那我就太高興了,因為我總希望自己能對你有些好處。我知道我這是個毛病,挺傻起的:我老是會大白天一個人胡思亂想,比如我就常常會幻想自己救了你的命。你有時似乎是差點被淹死,有時似乎是差點被火車撞了,有時似乎是在飛機裡,有時似乎是在高山崇嶺中。你要笑話就笑話吧。我有時甚至還會生出那麼個幻想,似乎你對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討厭了、失望了,而這時我卻闖進了你的生活,你是那樣的愛我,我對你也照料得無微不至,於是你就寫出了劃時代的好作品。這樣的幻想最美妙不過了。我今天在汽車裡就又幻想過一回。」
「這種故事,我肯定不是在電影裡見過就是在書上看到過。」
「喔,那是。我也在電影裡見過。在書上肯定也看到過。可你說這樣的事難道就不會真有?我難道就不會對你有好處?不是那種空空洞洞的好處,或者給你生一個小寶貝之類,而是要真正有益於你,讓你既能寫出超水平的佳作,又能過得幸福。」
「這樣的事電影裡有。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來了。兩小盤碎冰,擱在兩隻酒杯的口上,羅傑拿起一隻小水罐,在盤子裡加了點水,水一滴滴滴進黃兮兮純淨的酒裡,酒即刻變成了乳白色。
羅傑看那混濁的顏色到火候了,便說:「喝喝看吧。」
「好怪,」姑娘說。「喝下去肚子裡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藥。」
「是藥。還是很猛的藥哩。」
「吃藥我可還不大有這個必要,」姑娘說。「不過這倒也蠻好喝的。喝幾杯會醉?」
「簡直可以說醉就醉。我準備喝三杯。你喝多少隨你的便。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會當心的。我還沒有感覺到什麼,只是覺得味道像吃藥。羅傑?」
「噯,小妞兒。」
他感覺到心窩裡燙起來了,燙得簡直就像煉金術士的煉金爐似的。
「羅傑,你說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樣,會對你有所幫助?」
「我想我們一定可以相親相愛,彼此都有所幫助。不過我覺得這不應該建立在幻想的基礎上。幻想的玩意兒我看是要不得的。」
「可你瞧,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我是個專愛幻想的人,我知道自己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想頭。可我就是這麼個人。如果我愛講求實際的話,我也真不會到比美尼來呢。」
羅傑心想:這話倒也難說。如果這想頭跟你的心願完全一致,那不也是挺實際的麼。那就不能說完全是幻想了。可是他內心的另一個角落裡又在想:你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頭了,可見你是愈來愈不成器了。不過他嘴裡說的卻是:「我也說不清,小妞兒。我看幻想的玩意兒是危險的。你最初可能只是作些無害的幻想,比如說想到了我,可是以後你就可能五花八門什麼都要胡思亂想了。那就說不定會起些要不得的想頭。」
「你也不見得真就是那麼無害。」
「不,我是無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還是無害的。救我,又何害之有?不過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也許就想拯救自己了。」1——
1英語中,「救自己」還有個習慣的別解,就是「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