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享受那裡的溫暖,觀賞名畫並與斯泰因小姐交談,很容易養成在傍晚順便去花園路27號逗留的習慣。斯泰因小姐通常不邀請人來作客,但她總是非常友好,有很長一段時間顯得很熱情。每當我為那加拿大報社以及我工作的那些通訊社外出報道各種政治性會議或者去近東和德國旅行歸來,她總要我把所有有趣的逸聞講給她聽。總是有一些很有趣的部分,她愛聽這些,也愛聽德國人所謂的「絞刑架上的幽默」1的故事。她想知道現今世道中的歡快的部分;絕不是真實的部分,絕不是醜惡的部分。
我那時年少不識愁滋味,而且在最壞的時候總是有些奇怪和滑稽的事情發生,而斯泰因小姐就喜歡聽這些,其他的事情我不講而是由我自個兒寫出來。
當我並不是從外地旅行歸來,而是在工作之餘去花園路盤桓一番的時候,我有時會設法讓斯泰因小姐講關於書籍方面的意見。我在寫作時,總得在停筆後讀一些書。如果你繼續考慮著寫作,你就會失去你在寫的東西的頭緒,第二天就會寫不下去。必須鍛煉鍛煉身體,使身體感到疲勞,如果能跟你所愛的人做愛,那就更好了。那比幹什麼都強。但是在這以後,當你心裡感到空落落的,就必須讀點書,免得在你能重新工作以前想到寫作或者為寫作而煩惱。我已經學會決不要把我的寫作之井汲空,而總要在井底深處還留下一些水的時候停筆,並讓那給井供水的泉源在夜裡把井重新灌滿。即現在通稱的「黑色幽默」。
為了讓我的腦子不再去想寫作,我有時在工作以後會讀一些那些當時正在寫作的作家的作品,像奧爾德斯·赫胥黎、戴·赫·勞倫斯或者任何哪個已有作品問世的作家,只要我能從西爾維亞·比奇西爾維亞·比奇(SilviaBeach,1887—1962)生於美國,14歲隨父來到巴黎,愛上法國和法國文學,1919年在巴黎奧德翁路開設書店莎士比亞公司,出售圖書雜誌,並設「出租圖書館」,長期成為法國文藝界人士以及僑居巴黎的英美作家的活動中心。1922年2月大力支持喬伊斯在她的圖書公司出版《尤利西斯》。1941年喬伊斯病逝於蘇黎世。同年,莎士比亞公司亦被納粹關閉,比奇被拘於集中營達6個月,後從集中營逃出,躲藏在巴黎,直至海明威隨盟軍打回巴黎,幫她清除了在屋頂上打冷槍的德國鬼子。的圖書館或者塞納河畔碼頭書攤上弄得到。
「赫胥黎是個沒生氣的人,」斯泰因小姐說。「你為什麼要去讀一個沒生氣的人的作品呢?你難道看不出他毫無生氣嗎?」
我那時看不出他是個沒生氣的人,我就說他的書能給我消遣,使我不用思索。
「你應該只讀那些真正好的書或者顯而易見的壞書。」
「整個今年和去年冬天我都在讀真正好的書,而明年冬天我還將讀真正好的書,可我不喜歡那些顯而易見的壞書。」
「你為什麼要讀這種垃圾?這是華而不實的垃圾,海明威。是一個沒生氣的人寫出來的。」
「我想看看他們在寫些什麼,」我說。「而且這樣能使我的腦子不想去寫這種東西。」
「你現在還讀誰的作品?」
「戴·赫·勞倫斯,」我說。「他寫了幾篇非常好的短篇小說,有一篇叫做《普魯士軍官》。」
「我試圖讀他的長篇小說。他使人無法忍受。他可悲而又荒謬。他寫得像個有病的人。」
「我喜歡他的《兒子們和情人們》和《白孔雀》,」我說。「也許後者並不那麼好。我沒法讀《戀愛中的女人》。」
「如果你不想讀壞的書,想讀一點能吸引你的興趣而且自有其奇妙之處的東西,你該讀瑪麗·貝洛克·朗茲瑪麗·貝洛克·朗茲(MarieBellocLowndes,1868—1947),英國小說家,擅寫歷史小說及兇殺疑案故事。《房客》(1913年)曾被搬上銀幕……」
我那時還從未聽到過她的名字,於是斯泰因小姐把那本關於「撕人魔」傑克的絕妙的小說《房客》和另一本關於發生在巴黎郊外一處只可能是昂吉安溫泉城昂吉安溫泉城位於巴黎北郊,為巴黎人常去的旅遊勝地。的謀殺案的作品借給我看。這兩本都是工作之餘的上好讀物,人物可信,情節和恐怖場面絕無虛假之感。它們作為你工作以後的讀物是再好沒有了。於是我讀了所有能弄到的貝洛克·朗茲太太的作品。可是她的作品也不過就是那個樣,沒有一本像前面提到的那兩本那麼好,而在西默農西默農(GeorgeSimenon,1903—1989),比利時法語多產作家,其著名作品有「梅格萊探案」的系列小說。最早一批優秀作品問世前,我從未發現有任何書像她這兩本那樣適宜在白天或夜晚你感到空虛時閱讀的。
我以為斯泰因小姐會喜歡西默農的佳作——我讀的第一本不是《第一號船閘》就是《運河上的房子》——但是我不能肯定,因為我結識斯泰因小姐時,她不愛讀法語作品,雖然她愛說法語。珍妮特·弗朗納珍妮特·弗朗納(JanetFlanner,1892—1978)為當時美國《紐約人》週刊駐巴黎的記者。給了我這兩本我最初讀的西默農的作品。她愛讀法文書,她早在西默農擔任報道犯罪案件的記者時,就讀他的作品了。
在我們是親密朋友的那三、四年裡,我記不起葛特魯德·斯泰因曾對任何沒有撰文稱讚過她的作品或者沒有作過一些促進她的事業的工作的作家說過什麼好話,只有羅納德·弗班克羅納德·弗班克(RonaldFirbank,1886—1926),英國小說家,自小身弱,於劍橋大學肄業兩年後,為恢復健康,到處去旅行,著有浪漫主義小說多種。和後來的斯各特·菲茨傑拉德是例外。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談起捨伍德·安德森美國作家捨伍德·安德森(SherwoodAnderson,1876—1941)於1919年發表了《小城畸人》而成為紅作家。時,不是把他當作一個作家,而是把他作為一個男人,熱情洋溢地談到他那雙美麗溫暖的意大利式的大眼睛和他的和氣和迷人之處。我可不在意他的美麗溫暖的意大利式的大眼睛,我倒是非常喜歡他的一些短篇小說。那些短篇寫得很樸實,有些地方寫得很美,而且他理解他筆下的那些人物,並且深深地關注著他們。斯泰因小姐不想談他的短篇小說,總是談他這個人。
「你覺得他的長篇小說怎麼樣?」我問她。她不想談安德森的作品,正如她不願談喬伊斯的作品一樣。只要你兩次提起喬伊斯,你就不會再受到邀請上她那兒去了。這就像在一位將軍面前稱讚另一位將軍。你第一次犯了這個錯誤,就學會再也不這樣做了。然而,你永遠可以在一位與之交談的將軍面前談起另一位被他擊敗過的將軍。你正與之交談的將軍便會大大稱讚那位被他打敗的將軍,並且愉快地描述他如何把對方打敗的細節。
安德森的短篇小說寫得太好了,沒法拿來當作一個愉快的話題。我正準備跟斯泰因小姐講他的長篇小說寫得多麼出奇地糟,但是這樣也不行,因為這樣無疑就是批評她的最忠誠的支持者之一了。等他最後寫了一部叫做《黑色的笑聲》的長篇小說,寫得實在糟透了,又蠢又做作,我忍不住在一部戲擬之作《黑色的笑聲》出版於1925年,第二年海明威就發表模仿之作《春潮》,加以諷刺。裡批評了一番,這使斯泰因小姐非常生氣。我攻擊了她圈子裡的一個成員。但是在這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內,她並沒有生過氣。安德森作為一個作家垮台後,她就自己開始大肆吹捧他了。
她曾生過埃茲拉·龐德的氣,因為他在一張不牢固而且毫無疑問是很不舒服的小椅子上坐下時坐得太快,結果把椅子壓壞了,可能壓得開裂了,而這把椅子很可能是故意給他坐的。沒有考慮到他是個偉大的詩人,是個有禮貌很大方的人,本來是能給自己找一把大小適宜的椅子坐的。她把不喜歡埃茲拉的原因說得那麼巧妙而且惡毒,那是多年以後才編造出來的。
正是在我們從加拿大回來後,住在鄉村聖母院路,我跟斯泰因小姐還是親密朋友的時候,她提出了迷惘的一代原文為法語,gnrationperdue,我們一向譯作「迷惘的一代」,但用今天流行的詞彙,該作「失落的一代」。這說法。她當時駕駛的那輛老式福特T型汽車的發火裝置出了些毛病,而那個在汽車修理行工作的小伙子在大戰的最後一年曾在部隊裡服過役,在修理斯泰因小姐的福特車時手藝不熟練,或者是沒有打破別的車子先來先修的次序而提前給她修車。不管怎樣,他沒有認真對待,等斯泰因小姐提出了抗議,他被修理行老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老闆對他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
「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們都是這樣的人,」斯泰因小姐說。「你們這些在大戰中服過役的年輕人都是。你們是迷惘的一代。」
「真的嗎?」我說。
「你們就是,」她堅持說。「你們對什麼都不尊重。你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
「那個年輕的技工喝醉了嗎?」我問道。
「當然沒有。」
「你看見我喝醉過沒有?」
「沒有。可你的那些朋友都是醉醺醺的。」
「我喝醉過,」我說。「可是我從沒有醉醺醺地上你這裡來。」
「當然沒有。我沒有這麼說。」
「那小伙子的老闆很可能上午十一點鐘就喝醉了,」我說。「所以他能說出這麼動聽的話來。」
「別跟我爭辯了,海明威,」斯泰因小姐說。「這根本沒有用。你們全是迷惘的一代,正像汽車修理行老闆所說的那樣。」
後來,等我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指《太陽照常升起》,作者把那句話和《聖經·傳道書》第一章第四到第七節一起放在卷首。的時候,我把斯泰因小姐引用汽車修理行老闆的這句話跟《傳道書》中的一段相對照。但是那天夜裡走回家去的途中,我想起那個汽車修理行的小伙子,不知道在那些汽車被改裝成救護車時他有沒有被拉去開車作者想起自己1918年在意大利北部戰線為紅十字會志願開救護車的情景……我記得他們怎樣裝了一車傷員從山路下來狠狠踩住剎車,最後用了倒車排擋,常常把剎車都磨損,還記得那最後幾輛車子怎樣空車駛過山腰,為了讓有優良的H形變速裝置和金屬剎車的大型菲亞特汽車來替代。我想到斯泰因小姐和捨伍德·安德森以及與自我中心和思想上的懶散相對的自我約束,我想到是誰在說誰是迷惘的一代呢?接著當我走近丁香園咖啡館時,燈光正照在我的老朋友內伊元帥米歇爾·內伊(MichelNey,1769—1815)為拿破侖手下最著名的元帥,驍勇善戰的傳奇式英雄,參加拿破侖的歷次戰爭,1804年授元帥頭銜,1812年拿破侖率軍遠征俄國,內伊被封為莫斯科親王,法軍自莫斯科撤退時任後衛部隊指揮。的雕像上,他拔出了指揮刀,樹木的陰影灑落在這青銅雕像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背後沒有一個人,而滑鐵盧一役他打得一敗塗地,我想起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讓一些事情給搞得迷惘了,歷來如此,今後也將永遠如此,我便在丁香園坐下跟這雕像做伴,喝了一杯冰啤酒,才走回到我那在鋸木廠上面的套間的家裡。但是坐在那兒喝啤酒的時候,我注視著雕像,想起當年拿破侖帶著科蘭古科蘭古侯爵(ArmandCaulaincourt,1773—1827),法國將軍,外交官,拿破侖時期的外交大臣。1804年起為拿破侖的御馬總管,歷次大戰中追隨皇帝左右。他的回憶錄是1812—1814年時期的重要史料。乘馬車從莫斯科倉皇撤退時,內伊曾率領後衛部隊親身戰鬥過多少日子來著,我想起斯泰因小姐曾是個多麼熱情親切的朋友,她談起阿波裡奈爾時談得多麼精彩,談起他在1918年停戰的那天去世,當時群眾高喊「打倒紀堯姆」,而阿波裡奈爾在神志昏迷之際以為他們在高喊反對他法國現代主義詩人阿波裡奈爾(GuillaumeApollinaire,1880—1918)名紀堯姆,但此處群眾要打倒的是德皇威廉二世,因紀堯姆是威廉在法語中的拼法的讀音。,而且我想我要盡我的力量並且盡可能長久地為她效勞,務必使她所作出的出色的工作得到公正的評價,所以願上帝和邁克·內伊邁克為內伊的名字米歇爾英語中拼法的愛稱。幫助我吧。但是讓她說的什麼迷惘的一代那一套跟所有那些骯髒的隨便貼上的標籤都見鬼去吧。等我到了家,走進院子上了樓,看見我的妻子和兒子和他的小貓「F貓咪」時,他們都很快活,壁爐裡升著火,我就對妻子說,「你知道,不管怎麼說,葛特魯德是個好人。」
「當然,塔迪。」
「可有時她確實會說一大堆廢話。」
「我可從沒聽她講過,」我的妻子說。「我是做妻子的。跟我說話的是她那個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