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們,把屋樑升高;西摩:一個介紹 正文 第11節
    然而,這一天——我們且打它個七折八扣來講吧——真是非同尋常;我記得等我再端起托盤拔腳走出廚房時,我竟然一點也沒感覺到那些往常幾乎立時出現的生理變化。彷彿在本人胃裡產生了一股空前未有的熱量,如此而已。

    我把滿盅飲料端進起居室,—看這些客人的舉止行動沒有任何向好的方面發展的變化,只是由於那新娘父親的大伯歸了隊,使室內憑添了生氣。他把自己安置在我那條已故的波士頓叭喇狗過去睡的那張椅子上。他架起兩條短小的腿兒,頭髮梳得很整齊,那攤肉湯漬還是那麼顯眼,而且——大家來瞧啊——他的雪茄竟點上了。我們倆彼此打招呼,竟比剛才更加地道,彷彿這幾次間歇性的分手突然使雙方都覺得太長而不必要,都感到受不了啦。

    中尉依舊在書架那邊。他站著翻閱一本從架上拿下的書,看得出了神。(我始終沒弄明白是哪一本書。)西爾斯本太太看上去精神相當好了,甚至可說精神煥發,這我看是重施厚厚的脂粉的結果,她如今坐在臥榻上離新娘父親的大伯最遠的那一角。她正在翻閱一本雜誌。「啊,太好了!」她一看見我在咖啡茶几上放下的那盤酒,就用社交聚會上時興的聲氣說。她抬頭對我樂滋滋地微笑。

    「我在裡頭放了極少極少的金酒,」我扯著謊,一面開始攪動酒罐裡的酒。

    「這裡現在是多舒眼、多涼快啊,」西爾斯本太太說。「想起來了,問你句話可以嗎?」說著,她放下雜誌,站起身,繞過臥榻走到寫字檯前。她伸手把一個指頭按在牆上那些照片中的一張上。「這個美麗的孩子是誰啊?」她問我。由於空調機這時平穩而持續地運轉著,並且有時間重施了脂粉,她不再是當初在毒日頭下站在七十九號街上施拉夫特糖果店門外的那個憔悴、膽怯的孩子了。她如今擺出了在新娘祖母家門口我鑽進汽車後問我是不是名叫迪基-布裡根扎時的全副乾脆、穩健的架式來跟我說話了。

    我停止攪那罐柯林斯酒,繞過去走到她身邊。她把一個塗著血紅指甲油的指甲點著那張一九二九年「聰明孩兒」節目全班人馬的合影,特別點著其中的一個孩子。我們一起七個,坐在一張圓桌邊,每個孩子面前有一隻話筒,「這是我張了眼睛看到過的最最美麗的孩子。」西爾斯本太太說。「你可知道她有那麼—丁點兒像誰?眼睛和嘴那部分像誰?」

    約摸在這時候,我喝下的一部分威士忌——我可以說大致一指高吧——開始起作用了。因此我只差一點才沒回答說,「迪基-布裡根扎。」然而有種謹小慎微的本能還是佔了上風。我點點頭,說出了那個電影明星的名字,就是那天下午早些時候伴娘談到那外科醫生縫的九針時所提起的那一個。

    西爾斯本太太緊盯著我。「她也參加過『聰明孩兒』節目?」她問。

    「大約兩年時間,不錯。千真萬確。當然是用她自己的真名實姓啦。夏洛蒂-梅休。」

    中尉這時從我背後,我的右面,抬眼看著這幅照片,一聽見有人提起夏洛蒂的藝名,他趕忙從書架邊走過來看。

    「我不知道她小時候曾經上過過電台!」西爾斯本太太說。「這我可不知道!她小時候真這樣才華橫溢?」

    「不,她大部分時間只會吵吵鬧鬧,真的。不過她唱歌當初就跟今天一樣好。而且她給別人精神上的支持,很了不起。她常常有意安排,在廣播桌旁就坐時,坐在我哥哥西摩的身邊,每當他在演出時說出什麼使她開心的話,她總是在他腳上踩一下。就像用手緊緊捏一把那樣,不過她用腳踩罷了。」我發表這一小段大道理的時候,兩隻手擱在寫字檯前那把直背椅子的靠背最高的橫擋上。它們突然滑了下來——就好像人的胳膊肘會陡的從檯面上或者酒吧櫃邊上「滑倒」那樣。然而我幾乎是同時失去和恢復平衡的,因此西爾斯本太太和中尉似乎都沒有覺察。我抱起了胳膊。「有些夜晚西摩表現得特別出色,他回家的時候往往有點一瘸一拐的。這完全是真實情況。夏洛蒂不僅僅踩他的腳,她在他腳上使勁兒跺呢。他可不在乎。他喜歡人家踩他的腳。他喜歡吵吵鬧鬧的女孩子。」

    「嘿,這多有趣啊!」西爾斯本太太說。「我真的從來不知道她曾經上過電台什麼的。」

    「實在是西摩使她參加的,」我說。「她是跟我們住在河濱大道同—座大樓裡的一個整骨醫生的女兒。」我又把雙手按在直背椅子的椅背上,探出身子,把全身的份量都壓在上面,—半是拿它當支撐,一半是裝出一個趴在後院柵欄上緬懷往事的老人的派頭。這時,我覺得自己的嗓音悅耳異常。「當時完美時常玩牆球1——你們二位到底對這個有興趣聽嗎?」

    ——————

    譯注1一種孩子們玩的球戲。和棒球相似,只是不用棒擊球,而是把球朝門廊的柱子或牆上扔去,趁對方未接住從牆上彈回的球時跑壘。

    「有啊!」西爾斯本太太說。

    「有天下午放學後,我們,西摩跟我,在大樓邊牆上玩牆球。有人從十二層樓上朝我們身上扔起玻璃彈子來,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夏洛蒂。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就在那個星期內,我們拉她參加了廣播節目。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她會唱歌。我們要她參加僅僅是因為她那—口非常動聽的紐約口音。她有一口戴克曼街口音。」

    西爾斯本太太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這不笑說是足以使我這個深有感慨地追述往事的人(不管是否頭腦清醒)灰心喪氣。她分明在盼我快點講完,這樣她就可以對中尉專心一意地提問。「你覺得她像准?」她迫不及待地對他說。「尤其是眼睛和嘴那部分。她使你想起了什麼人?」

    中尉對她看看。然後抬頭望著照片。「你是指她在這張照片上的模樣?小時候的模樣?」他說。」還是今天的模樣?她在電影裡的那副模樣?你指的是哪一種?」

    「兩種都指,說真的,我是這樣看的。不過尤其是這張照片上的模樣。」

    中尉仔細打量著照片——我認為,表情著實嚴厲,看來他壓根兒不滿意西爾斯本太太這樣要求他細看照片,她畢竟既是個女人又是個平民啊。「穆莉爾,」他乾脆地說。「這張照片很像穆莉爾。頭髮什麼的都像。」

    「一點不錯!」西爾斯本太太說。她轉身對著我,「—點不錯,」她又說了一聲。「你曾經見過穆莉爾嗎?我是說你可曾見過她把頭髮挽成一個可愛的大——」

    「我根本沒見過穆莉爾,今天是第一次,」我說。

    「哦,不要緊,就相信我的話吧。」西爾斯本太太拿食指在照片上嗒嗒的彈彈,存心要喚起別人注意。「這個妞兒可以當穆莉爾小時候的替身。絲毫不差。」

    威士忌越來越沖昏我的頭腦,我沒法完全領會這段話的意義,更不用說來考慮它可能引申出那麼許多結論了。我—直走回——依我看,差不多是筆直地走回到咖啡茶几前,繼續攪動罐裡的柯林斯酒。新娘父親的大伯在我走回到他附近時,想引起我的注意,歡迎我重新露面,但是我被穆莉爾據說長得很像夏洛蒂這—回事弄得神思恍惚,無法對他作出反應。我還感到有一點兒頭暈目眩。我產生—股強烈的衝動,直想坐在地板上來攪酒,結果總算沒有放縱自己這樣做。

    兩分鐘後,我剛要開始斟酒,西爾斯本太太對我提出一個問題。她的聲音是那樣悅耳,簡直像歌聲般直傳到室內這—端我的耳際。「如果我想打聽伯威克太太曾經偶然提起過的那個意外事故,你會很不高興嗎?我是指她講起的縫九針的事兒。我的意思是,你哥哥真的不小心推了她—下,或者干了諸如此類的事兒?」

    我放下那似乎笨重得出奇的罐子,朝她望著。說也奇怪,儘管我正感到微微有點頭暈,這遠遠的形象卻一點兒也並不顯得模糊。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屋子另—端的西爾斯本太太作為一個焦點,反倒是格外顯眼地清晰。「伯威克太太是誰?」我說。

    「我的內人,」中尉稍微有點兒生硬地回答。他也在望著我,也許只是作為—個只有一個成員的委員會,在調查研究是什麼事使我調酒調了那麼長的時間。

    「喔。她當然是羅,」我說。

    「是一次意外事故嗎?」西爾斯本太太不放鬆地問。「他不是存心干的,對嗎?」

    「我的天哪,西爾斯本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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