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上帝,我說到這裡就打住了。我的心臟正怦怦地跳得挺厲害,正像大多數疑心病患者那樣,我頭腦倏的閃過一個叫人喪膽的念頭:這一套議論正是引起心臟病發作的原材料啊。遲至今日,我根本不記得我這些客人對我這—番發作,對我向他們發洩的這—連串骯髒的痛罵如何反應。我聽到從外界發出的第一個具體的聲響是—陣家喻戶曉的抽水馬桶聲。它是從這公寓的另—部分傳來的。我陡的朝室內四下掃了—眼,目光穿過近在眼前那些客人的臉之間,並且穿過它們,直望到後面。「那老頭到哪兒去了?」我問。「那個小老頭兒?」口氣冷得放塊黃油在嘴裡也不會融化。
說也奇怪。等到有人回答我時,竟然是來自中尉,而不是那伴娘。「我看他在浴室裡,」他說。這句話來得特別直截了當,公開表明發言者是一個對日常的衛生問題直言不諱的人。
「喔,」我說。我若無其事地對四下再掃了一眼。我不記得,換句話說,也不想去回憶,究竟當時我有沒有有意迴避接觸伴娘的可怖的目光。我發現新娘父親的大伯的大禮帽在室內另一端一張直背椅子的坐墊上。我產生一股衝動,直想出聲地對它說聲「您好!」
「我去弄點冷飲來,」我說。「一會兒就來。」
「用用你的電話好嗎?」我走過臥榻時,伴娘陡的對我說。她一骨碌翻身起來,雙腳踏在地上。
「好——好,那還用說,」我說。我看著西爾斯本太太和中尉。「如果有檸檬或者酸橙的話,我打算調幾杯湯姆-柯林斯酒。1。這樣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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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1這是用金酒加細砂糖、檸檬汁及冰塊調成的飲料,飲用時加蘇打水攪和。據說是首先調製該酒的紐約調酒師而得名。
中尉的答話帶著一股突如其來的歡樂勁兒,使我吃了一驚。「端上來啊,」他說,一面搓搓雙手,活像個貪杯的酒客。
西爾斯本太太不再仔細研究寫作台上方牆上的照片。對我說道,「如果你要調湯姆-柯林斯酒——請你在我的酒杯裡只消加極少極少的一點兒金酒。如果不太麻煩的話。就一點不要擱吧。」她看來開始恢復了一點兒元氣,即使我們離開街頭還只有短短一會兒。沒準兒這無非是因為她正站在離我剛開動的空調機幾英尺的地方,有點兒冷風正朝她吹的關係。我說我會把她要的酒調妥的,說完就撇下了她,讓她跟三十年代初期和二十年代後期那些廣播界的未成年的「著名人士」在—起,看西摩和我孩提時期的一張張舊照片上的小臉蛋兒。中尉看來等我走開時也挺會自己打發時間;他已經背著雙手,像個獨行其事的鑒賞家似的朝書架走去了。伴娘跟隨我走出房來,一面打呵欠——打得聲音清晰可聞,嘴張得像個大洞。她既不忍住,也沒掩住了嘴不讓人看見。
伴娘隨我一路朝電話所在的寢室走去,新娘父親的大伯從過道另—端朝我們走來了。他臉上的表情一向極度恬靜,在剛才路上汽車裡大部分時間內使我產生了錯覺,這時在過道裡越走離我們越近的當兒,他卻把臉上的表情翻了個兒;他像演啞劇似的,對我們用手勢和表情招呼、致意,地道非凡,我呢,不禁咧嘴大笑,大點其頭,作為回禮。他稀疏的白髮看來剛梳過——簡直看上去還剛洗過,似乎他在這公寓的另—端發現了窩藏著一家小理髮店。等他走過我們的身邊,我感到非回頭去望望不可,等我真回頭去望時,他對我使勁地揮揮手——打了個幅度很大的、表示「一路順風、快快回來」的手勢。這使我大大地振作起來。「他是怎麼回事?瘋了不成?」伴娘說。我說但願如此,說著把寢室的門打開。
室內擺著—對一樣大小的床,她在其中的一張上沉重地坐下來。那正是西摩的那一張。電話就在床頭櫃上,近在咫尺。我說馬上給她送杯酒來。「別費心了——我就要出來的,」她說。「你不見怪的話,請把門兒帶上。……我可不是怕人聽,不過我打電話總得把門關上的,」我跟她說我恰恰也是這樣的,說罷拔腳就走。但是我正要轉身走出兩張床之間的地方,留意到靠窗的長椅上有一隻可折疊的小帆布旅行包。乍看之下,我當它是自己的那隻,從賓夕法尼亞車站一路上靠自身的動力奇跡般地來到了這公寓套間。再一想,這準是布布的。我走過去。旅行包沒拉上拉鏈,只消一望裡面放的東西最上面的一層,我就知道到底是誰的了。再一望,望得更清楚了,我看清在兩件洗乾淨的陸軍發的防曬襯衫頂上擱著—樣東西,這東西我想是不該撇在室內讓伴娘看到的。我把它從旅行包裡拿出來,塞在一邊胳肢窩裡,對伴娘友好地揮揮手,她那時已經把—個指頭塞在撥號盤上她打算拔的電話號碼的第一個圓孔裡,正在等我離開房間,於是我隨手帶上了房門。
我在寢室外令人愜意地安靜的過道上站了一會兒,納悶著該如何處理西摩的日記本;我該趕緊找補一句,這正是我從那帆布包裡頭的東西頂上拿來的。我第一個建設性的主意是把它藏起來,等客人們走了再放回去。我覺得這倒是個好辦法:把它拿進浴室,撂在放髒衣服的有蓋大籃裡。然而,再想想,經過了—連串複雜得多的思考後,我決定把它帶進浴室,閱讀其中的一部分,然後撂進放髒衣服的籃子。
這一天啊,確確實實不但多的是情不自禁的手勢和暗示,而且也廣泛地出現通過書寫文字來傳達的信息。如果你跳進坐滿了人的汽車,命運之神卻轉彎抹角地苦心經營,使你在起跳之前,身上帶著拍紙簿和鉛筆,以備萬一有個同車的是個聾啞人。如果你悄悄走進浴室,你最好還是抬眼看看看,有沒有什麼簡短的留言,不管是否稍微帶點啟示性,高高地寫在臉盆的上方。
多少年來,在我們這個只有一間浴室、卻有七個孩子的家庭裡,有個也許已經用得發膩然而行之有效的習慣:用一薄片沾濕的肥皂在藥品櫃的鏡子上給彼此寫上留言。我們這種留言,總的說來,內容通常是分外強硬的責備和(這也並不少見)不加掩飾的威脅。「布布,用好了浴巾就揀起來。別讓它留在地板上。你親愛的,西摩。」「沃爾特,輪到你帶佐和弗上公園去了。昨天是我帶的。你猜是誰寫的。「星期三是爹媽的結婚週年紀念日。廣播後別去看電影,別在電台逗留,否則要罰你款。這對你也適用,巴迪。」「媽媽說佐伊差一點把洗滌劑給吃了。別在洗滌槽邊放有點兒毒性的東兩,免得他拿了吃下去。」這些當然都是我們童年時期所寫的留言,但是好多年以後,當西摩和我以獨立生活等等為名義,從家中分出,自己搞了一套公寓時,他和我也只在名義上拋棄了這個家中的老習慣。這就是說,我們沒有乾脆把過去的肥皂片兒丟掉。
我胳肢窩裡夾著西摩的日記本躲進浴室,小心地隨手把門關緊差不多馬上就瞥見一條留言。然而這不是西摩的手跡,而明白無誤地正是我妹妹布布留下的。不管用不用肥皂,她的字跡幾乎總是小得難以辨認,所以她挺容易地把下面這條留言全部寫在鏡子上:「木匠們,把房梁抬高些。新郎像阿瑞斯1那樣來了,個兒比高個兒高得多。你親愛的,歐文-薩福,樂園製片公司過去的特約作家。請你務必跟你那美麗的穆莉爾生活得幸福幸福幸福。這是道命令。我在這一帶銜頭比任何人都高。」上文引用的那位特約作家,我不妨提一下,一向是我家所有的孩子特別寵愛的人物」——各人愛好的時期是適當地交錯的——這主要是由於西摩對詩歌的鑒賞力給了我們大家莫大的影響。我把這幾句引文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在浴缸邊上坐下來,打開西摩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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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1希臘神話中的戰神,相當於古羅馬神話中的瑪爾斯。
我把我坐在浴缸邊上所讀的那幾頁西摩日記精確無誤地照抄在下面。我刪掉了每一段的具體日期,這在我看來似乎是完全順理成章的。我看這樣說就夠了:這些日記片斷全是一九四一年末到一九四二年初,在確定婚期前幾個月,他駐在蒙默思堡時所寫的。
「今天傍晚降旗式檢閱吋天氣冷得刺骨,但光是我排就有約六名士兵在無休無歇地演奏《星條旗》1時昏過去。我看即使你血液循環正常,你也受下了長期保持軍隊的立正姿勢。尤其是還要手握沉重的來復槍舉槍致敬。我血液循環不快,脈搏不快。佇立不動,正中下懷。《星條旗》的速度和我彼此融洽無間。我覺得,它的節奏像支浪漫的華爾茲。
「檢閱過後,我們獲准外出直至午夜。我七點鐘在比爾的摩旅館2跟穆莉爾會面。喝了兩杯,吃了兩客小吃店的金槍魚三明治,下來是一場電影,是她要看的,由格麗爾-嘉遜演的什麼片子3,演到格麗爾-嘉遜的兒子的飛機在戰鬥中失蹤了,我在黑暗中對穆莉爾望了幾回。她嘴都張開了。全神貫注,擔心死了。和米高梅公司攝制的悲劇片完全打成一片了。我感到又驚又喜。我多熱愛、多需要她這顆對什麼都一視同仁的心啊。當影片中的孩子們把小貓帶進來給他們的母親看時,她扭頭朝我看看。穆4喜愛這小貓,要我也喜愛它。即使在黑暗中,找也能覺察到她和往常一樣,當我並不自動地愛上她所喜愛的事物時,就感到跟我有了隔閡。後來,我們在車站喝酒時,她問我是否認為那隻小貓『怪可愛的』。她不再說『逗人愛』了。我什麼時候把她嚇得不敢用她平時愛用的詞彙來著?我真是個討厭鬼,我竟當場引用R.H.布萊斯5關於感情用事的定義:當我們賦予某—事物的感情超過了上帝賦予它的程度,我們就是感情用事了。我說(說得像格言警句?),上帝無疑愛小貓,但十之八九不要它們的爪子上穿上特藝彩色6的小毛線鞋。他讓電影編劇去想出這個創造性的主意。穆把這一點好好思索了一番,看樣子似乎同意我所說的,但這種『看法』不大受她歡迎。她坐著攪自己的飲料,感到跟我疏遠了。她擔心她對我的愛忽來忽去、時現時隱。她懷疑這分愛是否真實,只因為它不像只小描那樣始終令人愉快。天啊,這確實令人悲哀。人的語言齊心協力把世上一切事物都褻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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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
1即美國國歌。
2在紐約市中心麥迪遜大街和四十三號街交叉處。
3該片名《米尼佛太太》(舊譯《忠勇之家》,寫英國一家庭主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丈夫及兒子參軍後的遭遇。嘉遜因演片中米尼佛太太一角而獲得金像獎。
4西摩在日記中對穆莉爾的簡稱。
5布萊斯為詩人,曾翻譯日本古短詩(俳句及川柳),西摩對他很推崇。
6這是三四十年代美國彩色影片主要採用的膠片的商標名。這裡指《米尼佛太太》中的那隻小貓。
「今夜在費德爾家吃晚飯,非常出色。小牛肉、土豆泥、白扁豆,還有—道美味的用油和醋涼拌的生菜。飯後點心是穆莉爾親手做的:一種奶油乾酪凍子,上面放著覆盆子。這使我不禁眼睛裡噙著眼淚。(西行1寫道,『我不知所以/但心懷感激之情/我為之落汨。』)桌上我手邊擱著瓶番茄沙司。明擺著穆莉爾跟費德爾太太說過,我吃什麼東西都要加番茄沙司。我真願付任何代價,讓我親眼看見穆無可奈何地告訴她母親,我連吃菜豆也要加番茄沙司。我這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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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1西行(1118∼1190)為日本平安後期詩人,原名佐籐義清,二十三歲時出家為僧,法名圓位。著作有《山家集》、《新古今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