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們,把屋樑升高;西摩:一個介紹 正文 第08節
    「我也不知道,」西爾斯本太太說。她看來都快哭出來了。汗珠在她前額和上嘴唇上竟透過厚厚的脂粉滲透出來。她左面胳肢窩裡夾著一隻黑色漆皮手提包。她那副模樣就像是抱著—個心愛的玩偶似的,而她本人呢,像是個被當作試驗品來塗脂抹粉的、非常傷心的從家裡出走的小孩子。

    「看來我們無論出什麼代價也叫不到出租汽車了,」中尉悲觀絕望地說。他的模樣也有點狼狽了。他那頂「挺帥的」駕駛員的帽子,扣在那張蒼白、汗淋淋的毫無勇猛氣概的臉上面,顯得簡直是大不協調,我還記得,當時直想憑一時衝動,刷的伸手把它拍掉,或者至少把它多少戴戴正,調準到一個不這麼歪的角度——這種衝動,一般地就動機說來,你有時在孩子們的遊戲會上也會感到,因為那裡總有一個特別其貌不揚的小孩子戴了頂大紙帽,把一隻或者兩隻耳朵給壓住了。

    「上帝哪,這日子多倒霉啊!」伴娘代表我們大家說。她那個假花環有點兒歪了,她呢,渾身都濕透了,不過,依我看,她身上唯一真正脆弱易損的東西還得數那跟她最不相干的附件——她那束梔子花。她依舊握在手裡,儘管是心不在焉地。花束顯然經不起這場考驗。「我們該怎麼辦?」她問,就她來說,這口氣簡直像發瘋了。

    「我們哪能走去啊。他們住的地方實際上是在裡弗代爾1。列位可有什麼好主意嗎?」她先看看西爾斯本太太,然後看看她丈夫——最後,興許是孤注一擲了,竟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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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注1在曼哈頓島以北,為較高等的住宅區。

    「我在附近有套公寓,」我突然激動地說。「實際上,就在過去一條橫馬路的地方。」我有個感覺,我透露這情報時講得太響了一點兒,我甚至是大喊大叫地說的也未可知。「是我哥哥和我的。我們參了軍,由我妹妹佔用著,不過她眼下不在那兒。她在海軍婦女志願隊,出差去了。」我望望伴娘,或者說,望著她腦袋上方的—個地方。「如果你想去,至少可以從那兒打電話,」我說。「而且那房裡有空調。我們大家可以涼快—會兒,鬆一口氣。」

    等我這邀請最初給他們的震驚消逝了,伴娘、西爾斯本太太和中尉開始進行某種磋商活動,這僅僅是用眼神來進行的,不過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即將作出任何結論。結果還是由伴娘首先採取行動。她剛才盯著另外那兩人要他們表態,結果是白搭。她這才朝我掉過來說,「你剛才說你家有電話?」

    「對。除非我妹妹為了某種原因切斷了電源,但是我想她沒理由要這樣做。」

    「你怎能知道你哥哥不會在那裡呢?」伴娘說。

    我剛才心神過分激動,倒沒有考慮到這個小問題。「我看他不會在那邊,」我說。「他興許在那兒——這也是他的房間嘛——不過我看他不會。我真這麼看。」

    伴娘毫不掩飾地朝我瞪著眼望了一會兒——這會兒換花樣了,倒並不粗暴無禮,除非孩子們瞪眼看人也好算是粗暴無禮的。

    她然後扭過頭去,對她丈夫和西爾斯本太太說,「我們去去也好。至少可以打電話嘛。」他們點頭同意。西爾斯本太太呢,說實在的,竟然沒有忘記她禮節條文中有關在施拉夫特糖果店門前人家發出邀請時該如何對待的那一條。穿過她那層被日頭烤乾的脂粉,她對我顯示—個類似埃米莉-波斯特1提倡的笑容呢。我回想起來,當時我感到非常可親。「那好,快,我們別再待在這日頭裡啦,」我們的頭頭說。「我拿這個怎麼辦?」她不等人回話,逕自走到人行道邊,毫不感情用事地跟地那束枯萎的梔子花分了手。「行啦,帶路吧,麥克德夫,」2她對我說。「我們跟隨著你。我只有一句話要說清楚,等我們趕到那兒,他還是不在的好,要不,看我不把這雜種宰了!」她看看西爾斯本太大。「原諒我說了句粗話——我可說的是心裡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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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注

    1美國女作家埃米莉-波斯特(1873∼1960)於1922年發表《禮節》一書,受到讀者歡迎,成為有關現代禮節及社交禮節的權威著作。1931年起,開始在電台上廣播,並在報紙上發表每日專欄,談禮節問題,被兩百多家報紙轉載。

    2此處原文為「Leadon,Macduff」,引自莎士比亞著名悲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七場,在劇中作「Layon,Macduff」,但從19世紀末以來,人們常常這樣誤引。

    我遵命帶路前進,心裡幾乎樂滋滋的。—轉眼,有頂大禮帽在我身邊空氣中出現了,離地相當近,並且在我左面,於是我這位特派而卻尚未正式任命的隨員抬頭對我咧嘴笑笑——我一時竟以為他就快伸出手來讓我握著哪。

    我的三個來賓和唯一的朋友站在外面過道上,我呢,把這公寓匆匆踏勘一下。

    窗子全都關著,兩台空調機的開關指著「閉」字,你走進去聞到的第一股氣味,簡直像是湊著別人的舊浣熊皮大衣的口袋深深吸氣時所聞到的味兒。整套公寓房間裡只有—種聲音:西摩跟我從舊貨店買來的那隻老冰箱在呼呼的發出顫音。我妹妹布布這丫頭,遵照海軍人員的方式行事,竟讓它一直在走著。說實在的,這套公寓的處處地方,多的是小小的亂糟糟的跡象,說明這地方曾被一名出海的娘們接管過。一件美觀的小號海軍少尉的海軍藍上裝被扔在臥榻上,襯裡翻在外面。臥榻前面,小咖啡茶几上,擱著—盒打開著的路易-謝裡牌糖果,吃掉了一半,所有剩下的糖果全都多少被捏過。寫字檯上一隻鏡框裡有張照片,是個我從未見過的—臉剛毅相的青年。而所有看得見的煙灰缸都裝滿了揉皺了的擦面用的皺紋紙和有唇膏印的煙蒂,像開滿了鮮花。我沒有走進廚房、寢室和浴室,僅僅打開門,匆匆朝裡望望,看看西摩是不是直挺挺地站在什麼地方。一個原因是,我感到沒得勁兒,懶得多動。另一個原因是,我正忙著拉起窗簾、開空調機、倒掉滿滿的煙灰缸,一時忙不過來。再說,我們這夥人的其他人員幾乎馬上開進來了。「這裡比大街上還熱啊,」伴娘一面大步流星地進來,一面說,算是打招呼了。

    「我一會兒就來招待你們,」我說。「我看來沒法開動這台空調機。」說實話,那只開關看來卡住了,扭不到「開」字上,我正忙著擺弄個不停。

    我在擺弄空調機開關的當兒——我記得,帽子也沒有脫掉其他幾個人疑神疑鬼地在室內四下轉游。我打眼角上留意著他們。中尉走到寫字檯前,站著抬眼觀看檯子上方那三四平方英尺的牆壁,原來我哥哥和我出於憤世嫉俗的情緒,在這塊牆上用圖釘釘上好些上了光的八乘十英吋的放大照片。西爾斯本太太——我看,也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在室內我那條已故的波士頓叭喇狗常常喜歡睡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椅把手上包著顏色很髒的燈芯絨,被狗在多少惡夢中,塗遍了口水,咬嚼壞了。新娘父親的大伯——我那個好朋友——好像全然失蹤了。伴娘也一下子不知去向了。「我一會兒就給你們大家弄點喝的來,」我不安地說,—面還在使勁擰空調機開關。

    「我希望來點冷飲,」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說。我朝後轉了一百八十度,一看,原來伴娘已經在塌上直挺挺地躺下了,這說明了為什麼豎看看不見她。「我等會兒就要用用你的電話,」她通知我說。「在現在的情況下,我是反正連嘴都張不開,甭說打電話了。我真給烤乾了。我的舌頭都干了。」

    空調機陡的呼呼地開動起來。我就走到屋中央,走到臥塌和西爾斯本太太坐的椅子之間。「我不知道有些什麼飲料,」我說。「我還沒有開冰箱看過,但我想——」

    「隨便什麼都拿來吧,」這個終身女發言人從臥塌上打岔道。「只要是液體就行。而且要涼的。」她把皮鞋後跟擱在我妹妹的上裝袖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腦瓜下面填著一隻枕頭。「有冰的話,擱點在裡頭,」她說罷就閉上了眼睛。我低頭對她看了短短一會兒,但眼光凶得足以致人死命,然後傴下身去,盡量得體地把布布的上裝從她腳下抽出來。我準備走出房去盡主人的本分,但剛走了一步,中尉從寫字檯那邊開口了。

    「你這些照片打哪兒弄來的?」他說。

    我徑直走到他身邊。我頭上還戴著我那有帽舌的特大軍帽。我壓根兒沒想到該脫掉它。我站在寫字檯前他的身邊,但稍微在他後面一點,抬頭看牆上的照片。我說這些大都是當年西摩和我參加「聰明孩兒」廣播節日期間的那些孩子們的老照片。

    中尉轉身對我看。「是什麼節目?」他說。「我從沒聽說過。是那種兒童答問比賽節目嗎?問問答答這套玩意兒嗎?」毫無疑問,一丁點兒部隊的等級觀念已悄沒聲兒地伺機侵入了他的嗓音。他同時看來似乎在注意我的帽子。

    我脫掉帽子說,「不,不完全是這麼回事。」有一點兒卑微的家族尊嚴感被喚起了。「那是我哥哥西摩參加以前的情況。而且等他退出該節目後,又多少恢復那副老樣子了。然而他當真把那格局全部改變了。他把那節目改變成為一種孩子們的圓桌討論會。」

    在我看來,中尉帶著略微有點過分的興趣看著我。」你也參加的吧?」他說。

    「是啊。」

    伴娘從房間另一頭,從看不見的滿是灰塵的臥榻深處開口了。「我倒很想看到我自己的孩子參加一個這樣瘋瘋癲癲的節目,」她說,「或者上台表演—番。這一套玩藝。說實話吧,我情願死,也不願讓我哪個孩子把自己變成個當眾拋頭露面的好出風頭的小孩。這會坑害他們一世。不說別的,這樣公斤揚名什麼的就夠糟的了——隨便找個心理分析家都能告訴你。我的意思是,你怎樣還可能有個正常的童年時期什麼的呢?」她的頭突然—伸,出現在眼前,戴著的花環歪到了一邊。這顆腦袋如同和身體分離了,擱在臥塌狹窄的靠背上,朝著中尉和我。「看來這正是你這個哥哥的毛病,」這腦袋說。「我是說,你們小時候過著這種絕對畸形的生活,所以你們自然始終不懂得如何做個大人。你們始終沒學會和正常的人們相處什麼的。兩小時前費德爾太太在那間鬧翻了天的寢室裡說的就是這—個。恰恰正是這一個。你哥哥始終沒學會跟任何人相處。他明擺著只會到處轉游,弄得人家臉上縫上一連串針腳。他是絕對不適宜於結婚或者干其他任何近乎正常的事兒的,看在老天爺面上。說實話吧,這恰恰正是費德爾太太所說的。」腦袋轉過去一點兒,朝中尉瞪眼。「我說得可對,鮑勃?她到底有沒有說這話?老實說吧。」

    接著開口的不是中尉,而是我。我嘴裡發乾.我的腹股溝卻濕漉漉的。我說,我一點也不在意費德爾太太關於西摩的問題說了些什麼。而且,說到這個問題,也不在意哪個不學無術的職業評論家或者信口雌黃的婆娘說些什麼。我說,從西摩十歲起,全國每個以最優異成績畢業的思想家和有文化的男廁所服務員都幹了他一下子。我說,如果西摩左不過是個討人厭的高智商的愛賣弄的小子,問題也許就不同了。我說,他從來不是個風頭主義者。每星期三晚上,他去電台廣播,總好像在去參加自己的喪禮。一路上在公共汽車或地鐵裡,真是天知道,他甚至跟你一句話也不講。我說,那麼許多以恩人自居的十七八流的評論家和專欄作家中,沒有一個該死的東西根據他的本來面目來看待過他。看在上帝面上,他是個詩人啊。我是說實話,是個詩人。1即使他從沒寫過一行詩,只要他高興,他還是能用他耳朵反面對你發射出他心中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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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注1根據作者後來發表的中篇小說《西摩,一段人物介紹》,西摩從少女時起,先後愛上了中國及日本古詩,從英譯本開始,後來通過自學,能直接閱讀原文。十一歲起開始寫詩。在一九四八年自殺前三年中,寫了一百八十四首俳句式的英語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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