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妃的生產是在幾日後,生得雖順利,卻是個帝姬。那些嫉妒堇妃的宮人們都大大鬆了一口氣,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堇妃自己初為人母的喜悅也低微了不少。只是皇兄和母后都不以為意,對這個小帝姬格外疼愛。母后甚至道:「帝姬有什麼不好。先開花後結果。哀家當年也是先有了朧月長公主再生的皇帝。」
這話一出,分明是十分抬舉堇妃了。於是風頭大轉,對堇妃奉承的人更加趨之若鶩,連懋妃也一天好幾趟的親自來探望。
三朝的時候,皇兄給小帝姬賜了封號「靈素」,取其「靈心素性」之意。靈素帝姬,這是個很美的名字。彼時正是向晚時分,母后宮中窗下的一大片夕顏花開得正好,翠葉白花茂盛一片,雪白芬芳,煞是可愛。皇兄笑吟吟對堇妃道:「孩子的名字就叫『夕顏』如何?」
母后正沖了一壺香片在品,聞言道:「那可不好。夕顏是一種薄命之花,用它來取名,似乎不太祥和。」
皇兄不防有這一說,一時間有些尷尬,忙笑道:「種在母后宮中的花,沾染了母后的福氣恩眷,哪裡還有薄命一說呢。只是母后不喜歡,換個名字便是。」
堇妃忙道:「請母后為靈素帝姬賜名吧。」
母后抱過孩子在手,姿勢嫻熟,微笑道:「皇帝為孩子取的封號甚好,靈素,靈心素性,名兒就叫『心素』吧。心素如簡,人淡如菊,如她母妃一般。」
皇兄大喜,執了堇妃的手只是相對微笑。靈素亦像是懂得一般,在母后懷中咯咯而笑。
靈素帝姬並不是皇兄的第一個孩子,前年璟嬪就為皇兄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慶福帝姬。美中不足的是,宮中還沒有誕生一個男嬰。
皇祖輩的欽仁太皇淑太妃在宮中資格最老,每每向母后進言,道:「宮中尚無子嗣,總是不好,皇帝又偏寵堇妃。堇妃雖好,只是專房之寵也妨了別的妃嬪生育,太后也該勸一勸才好。」說著不禁有些埋怨的意思,「皇帝年輕,屢屢不肯選秀,宮中的妃嬪只有堇妃、懋妃、璟嬪、張小儀和徐美人這幾個,連皇后也不立,看著也不成樣子。想想乾元帝那一朝,光有名位的妃嬪就有四五十個,太后自己也是過來人,怎麼到了自己兒子那裡就小氣了呢。」
欽仁太皇淑太妃輩分高,又是岐山王叔的生母,母后輕易自然不肯跟她爭辯。何況欽仁太皇淑太妃這話,只為璟嬪是她一族的孫女輩,母后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呢。只笑道:「皇帝雖年輕,卻是有性子的,哀家這個母后也不好多勸,難道連閨閣裡的事也要為他插手麼?倒顯得我這個老婆子好不通事理呢。」又道:「皇帝雖然年輕,這幾年政事倒通,治理得不錯,要不然怎麼有我們這些老太婆的舒坦日子過呢,太皇淑太妃,您說是麼?所以咱們呀,只要每日吃得下睡的著,兒孫孝順,樂得自己輕閒,只要不出什麼大亂子,就只管著自己就好。」
母后回回堵了她的嘴,太皇淑太妃也說不出什麼,只忿忿道:「堇妃這樣專寵,我瞧著倒像我那時候的舒貴妃,一個勁兒的五迷三道,迷得皇帝眼裡沒有別人。真是狐媚。」
母后只是笑,面不改色道:「太皇淑太妃可是中午多喝了兩杯酒?哀家多嘴提醒一句,舒貴妃可不是您能稱呼的,皇上剛登基那會兒,已經將她尊封為昭舒太后,與隆慶先帝合葬熙陵。您忘了麼?若堇妃能如昭舒太后一般,那就是她的造化了。」
如此一番,欽仁太皇淑太妃便訕訕的,再不多嘴了。
我問母后,母后只閒閒道:「堇妃是你皇兄一心一意喜歡的人,太皇淑太妃既然指她的不是,就是指你皇兄的不是,母后怎能袖手旁觀。再說她們家那位璟嬪,若非自薦枕席懷了慶福帝姬,哀家未必能十分入眼。她還想為璟嬪爭寵麼?」
於是再無別話。
堇妃剛生育後不能勞累,又回宮中去了,皇兄並沒有陪她回去,只命人小心服侍了,就留在母后宮中一起用膳。
母后道:「皇帝有什麼話說麼?」
皇兄笑道:「正有一樁事情要問母后的意思。堇妃生下帝姬,兒臣想依例進封,冊她為貴妃。不知母后的意思。」
母后放下手中的銀箸,若有所思。皇兄道:「依照例子,堇妃所生即便是皇子也只能進為夫人一例,只是母后曾經的意思是最少也要進為賢妃,所以……」
母后只聽著,示意槿汐姑姑夾了一筷子清燉雲腿來慢慢嚼了,道:「若是哀家不肯給她這個貴妃呢。」
皇兄一愣,遲疑道:「那麼亦可在淑、德、賢三妃中擇一位給她。」
母后燦然一笑,對皇兄道:「那可不是委屈這好孩子。」
皇兄揣摩不透母后話中的意思,於是望我一眼,我也不甚清楚,又看母后。母后含笑道:「涵兒,你的皇后鳳位正虛位以待呢。」
皇兄喜出望外,似乎還有些不能置信,道:「堇妃的出身比其餘諸妃寒微,母后怎麼肯……」
母后心情甚好,道:「哀家不嫌棄你倒先嫌棄了麼?」
皇兄忙忙起身,恭敬一揖,一張臨風玉臉上儘是歡喜之情,道:「兒臣先替潤兒謝過母后。」
槿汐姑姑在一旁道:「太后瞧瞧,皇上與堇妃娘娘當真是恩愛,倒先替堇妃娘娘謝恩了。」
母后笑道:「這是他多少年的心願了,否則生生空著皇后的位子做什麼,不就等著這一天麼。而且堇妃這孩子,哀家冷眼瞧了這麼些年,的確是堪當皇后之位的。」
我道:「母后怎不在意堇妃的出身了麼?」
母后笑盈盈道:「出身是天定的,沒的選,可是人品是有的選的。哀家放出眼光去挑了那麼幾年,撇開性情不說,能與堇妃比的,也就懋妃一人。懋妃雖然美,也不失一個『德』字,首先皇帝不是最喜歡她,日後難免多生風波,宮闈變亂。再者也是最要緊的,懋妃頗有家世,外戚之禍,斷斷不可再演了。皇帝沒忘了當年先帝的華妃之禍了吧,溫裕皇后朱氏也因為是你祖母昭成太后的侄女的緣故才登上後位多起變故,再之前你祖父時玉厄夫人母家的兵變。所以如今你身邊的妃子一個都沒有選自哀家母家甄氏一族的。何況出身寒微的女子,更懂得些民間疾苦。」
母后的思慮果然面面俱到,再無所患。
我笑道:「兒臣也甚喜歡堇妃,只是懋妃那班頗有出身的妃嬪會不服氣,且堇妃生的是帝姬而非皇子,她們更有得抱怨,只怕璟嬪就是第一個,她又是最先為皇兄誕下孩子的。」
母后只是細細品味著盞中的湯羹,片刻道:「就她那點子成算諒她也不敢。你還怕堇妃做了皇后之後彈壓不住她麼?那哀家就白白看錯了堇妃了。」說著又向皇兄道:「再不然廢了璟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你身邊妃嬪越少就越安靜。」
皇兄只顧著高興,道:「母后還不曉得兒臣麼,兒臣甚少在女色上留心,寵愛堇妃也多在志趣相投,琴瑟和諧。兒臣真不願意選秀呢,白白留了這些好人家的女孩子在宮裡。」
母后頷首微笑,我湊趣道:「咱們大周朝開國四代,皇兄的妃嬪最少了。隆慶先帝那麼寵愛昭舒太后,不也有十數妃嬪麼?都是母后教導有方,皇兄才不會如此的。」
母后道:「如此就最好了。還有一件事哀家要叮囑皇帝,為謹慎故,待靈素帝姬滿月之日先下旨進堇妃為堇貴妃,再另擇一個吉日立堇妃為後吧。」
皇兄一一應了,又道:「懋妃等人入宮已久,兒臣也想給她們一些恩賞。」
母后道:「你思慮的很周詳,自己看著辦吧。」想了想又道:「有句話替哀家告訴堇妃,大周的太子最好是嫡出的,明白麼?」
皇兄喜滋滋去了,靈素帝姬當晚留在了母后宮中。母后很是喜歡這個小東西,也不怕辛勞,親自抱在了手裡哄著,哼著歌兒給她聽。
我在一旁覷著母后歡喜欣慰的樣子,道:「母后這下可放心了麼?中宮即將有主,孫女兒也抱在手上了。」
母后笑道:「做母親的沒有什麼指望,只盼兒女安樂。你皇兄是真心喜歡堇妃,堇妃也真心對你皇兄,才德也夠做好一個皇后。既是有情兒女,何不成全了他們,何必拘泥於那些陳規陋俗門第之見。」母后微微沉吟,「其實懋妃也是個好的,只是不知道她現在……唉,算了,哪裡有這麼圓滿的呢。」
我道:「母后是怕懋妃不能登上後位而心生怨懟麼?」
母后略略想了想,道:「依懋妃的性子應該是不會的,只是女人家的心思麼,難免小心眼些。何況依她的位份和家世,在後位上留心也是有的。」
我嘴上不說,心下卻暗暗有了主意,我笑嘻嘻道:「既然母后萬事和順,堇妃又新有生育,不如請了清涼寺的高僧來祈福好不好?」
母后看了我一眼,隨口道:「宮裡不是有大師麼,何必再去外頭請那麼麻煩。」說著又逗靈素。
我早已想好了措詞,不急不緩道:「宮裡頭的大師哪有清涼寺的師傅高明,且在宮裡浸淫得久了,什麼好道行也沒了。前幾日我在清涼寺裡住著,聽住持師傅的佛法論得極好,他又贊持逸師傅的見解獨到。講的可好著呢,母后有空也該聽聽。」
母后笑:「持逸——就是你准了出家那個宋郎君麼?也好,哀家也想看看是個什麼人,就叫內務府去準備吧。」
我心下大喜,卻不敢露出神色來,只依在母后身邊。母后輕輕哼著一首曲子,正是當日我在清涼寺與持逸一同聽見的那首。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大殿深處的燭火被夏風吹得有些晃,窗下夕顏的輕淡芬芳幽幽瀰散,母后的容顏在燭影搖紅之中格外的溫柔而動人。她的歌聲低低的,我忍不住道:「母后,這歌我聽過。」
母后頭也不抬,道:「芊羽,你小時候母后也給唱過的呀。」
「可是我在清涼寺也聽過,持逸師傅說那裡的村婦農人都會唱。」
「民歌麼,自然是流傳在民間的,傳著傳著,宮中也都會唱了。」
其實,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彷彿也有一個男子這樣對我唱過的。溫柔的,寵溺的,彷彿我是他的至寶。
然而,我沒有說,我只是惆悵地微笑了。
原來思念一個人,會這樣的微笑呵。
持逸在七日後入宮了,為一月後的皇后冊封禮祈福,在這前一天,堇妃已被冊封為堇貴妃。懋妃沒晉位份,皇兄給了她母家一些恩賞,張小儀和徐美人各進一級晉了禧嬪和恂貴人。唯獨璟嬪素來為皇兄所不喜,並無任何恩賞給她,只是厚賞了慶福帝姬。
持逸進宮那一刻,我正和懋妃從通明殿參拜了出來,懋妃正與我說皇兄賞賜了她母親三品南陽郡夫人的封賞。
我微笑道:「這是應該的,懋妃一向得皇兄敬重,母后也愛惜,這點子恩賞是該有的。」我折了一枝紫薇別在懋妃衣襟上,含笑道:「來日懋妃娘娘若和堇貴妃一般有了生育,封夫人或是四妃亦是情理之中的。」
懋妃理了理袖口的垂珠流蘇,只是遙遙望著堇貴妃的月光殿不語,半晌,嘴角含了一縷笑意道:「我怎麼好和正一品的貴妃相提並論呢,帝姬說笑了。」
我循著她的目光望住月光殿的紅牆飛簷,月光殿是皇兄特地為堇貴妃所建,仿當年昭舒太后所居的鴛鸞殿的格局,宮殿匾額為雙鸞銜珠,飛簷鎮獸皆作鴛鴦交首之狀,可見堇貴妃受寵之深。
我似笑非笑,只閒閒撥著手上的翡翠琉璃玉釧,作無心道:「月光殿未必十分好,哪裡及得上皇后所住的昭陽殿呢。一月一陽,尊卑有別。憑她是貴妃也僭越不過去的。懋妃你說是麼?」
懋妃如玉般潔白的雙靨上浮起一點星子似的笑影,雙眸炯炯看著我,道:「帝姬這話,是指我有皇后之份麼?」
我微笑應對,「以懋妃娘娘你的家世出身自然勝出堇貴妃不少,若論容貌德行,難道你會自覺差於堇貴妃麼?」
懋妃臉上閃過一絲陰雲似的黯然和自嘲,伸手扶一扶頭上的累絲嵌珠金牡丹簪,「以帝姬的眼力,會看不出皇上是真的喜愛堇貴妃,而不只是寵愛麼?若皇上對堇貴妃只是寵愛,我自信有機會可以勝出她。可是……」她的語氣萎頹下來,「皇上是真的愛她,這是我哪怕有勝她十倍百倍的家世和容貌德行都無法比擬的。」懋妃的聲音有些強行壓制後逃逸出來的哽咽,「皇上眼裡心裡,都只有她一個啊。」
我心下也有些黯然,安慰道:「懋妃也不必這樣灰心,皇兄對你也是很好的。」
懋妃淒然一笑,神情淡定如有似無的一點拂過柳葉的微風,眼中微微閃過一絲無奈與傷懷,「皇上對我只是客氣罷了,和堇貴妃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有了堇貴妃,哪怕她日後不在了,我做了皇后也沒有滋味兒。何況她在,我若做皇后,只會給自己找不痛快,皇上本來好好待我的也會因為我阻了她的前程而恨我,我的下場只怕不會比從前的溫裕皇后好多少。」
懋妃低首不已,似在極力撫平自己的心緒,再抬頭時,已有了平日的從容端莊,她恬淡微笑,「帝姬知道敬德太妃麼?宮中除了太后和貞儀太妃之外,就數敬德太妃最有福氣,不僅位份尊貴,且她無有子女而得如此高位,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帝姬知道為什麼麼?」
我只是搖頭,懋妃繼而道:「敬德太妃知道什麼可以爭什麼不可以爭,識時務而知進退,才有今日的平安富貴。月鏡自知在皇上心中的份量,並不想失了自知之明。」
我笑著拍拍她的手,道:「懋妃這樣明白,將來的尊貴必然不會在敬德太妃之下的。」
懋妃淡淡一笑,「我只是不想讓皇上討厭罷了。」
通明殿外柳樹如眉逶迤,我一個眼錯不見,持逸正隨著主持過來,懋妃見是主持在,便請主持將自己手抄的《法華經》在佛前焚化了。
我見懋妃沒留意,持了一把水墨繪蘭草的白紈扇假作障面,輕聲道:「持逸師傅好。不知要在宮只駐留幾日。」
他很是落落大方,道:「太后的意思,靈素帝姬滿月,皇后冊封,帝姬下降都要祈福,總要三個月吧。」
我的笑容掩映在紈扇之後,象牙起稜扇柄上的緋色流蘇垂在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之上,簌簌地有點癢,像是什麼在撩撥著我輕快的心跳。
懋妃說完了話便來喚我,我只作不經意,道:「上次師傅講解的經書孤還有些地方不明白,晚上再來聆聽教誨。」
他溫和一笑,如山風從雲中來,唯覺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