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來之不易的晴好天氣,白日如山區的天空一般開闊,春天隨著我們的腳步進入了斯洛文尼亞。布萊德湖果然不錯。湖泊的中心是一座城堡,好像一碰就要坍塌的樣子。我走進城堡,從令人目眩的窗子轉向隔壁房間,在一個玻璃和木頭棺材裡發現一具小個子婦女的骨骸,大約在公元前就已經死了,胸骨前還有黃色的披風裝飾,青黃色戒指從手指上滑落下來。我俯身去細看她時,她突然從兩個一模一樣的、深如黑洞的眼窩裡衝我一笑。
教堂外面的平地上,招待用白瓷壺給我們端來一壺茶,「謝謝,」父親說。他的眼裡又出現了隱約的痛楚。我再次注意到他最近非常疲乏,非常瘦弱。他要去看醫生嗎?「親愛的,」他將頭偏向一側說道,我只看見他的側影映襯在懸崖和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停了一下,說,「你會考慮把這一切寫下來嗎?」
「寫下你的這些故事?」我問。我的心在收縮,心跳加速。
「是的。」
「為什麼?」我終於反問道。這是一個成年人的問題,完全不是掩飾小孩子詭計的把戲。他看著我,我想他眼裡的疲乏後面滿是善意和悲傷。
「因為如果你不寫,那就意味著我得寫了,」他說。然後他去低頭喝茶,我知道他再也不會提這件事了。
那天晚上,在父親隔壁那間陰暗的小房間裡,我開始寫下他告訴我的一切。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父親說他要靜靜地坐上兩三天。我很難想像父親會真的坐上兩三天,什麼也不幹,但我看見他的黑眼圈,也希望他真正休息一下。我情不自禁地想他肯定是有什麼事了,他又有了什麼新的無言的擔憂。但他只是告訴我,他又想念亞得裡亞的海灘了。
幾天後,我們來到一個小鎮,小鎮就在海邊。小港口滿是漁船,在半透明的水面上互相碰撞著。父親打算晚上住在附近的一個島上,於是用手勢召來一位船主。我在船頭伸出腦袋,覺得自己就像是裝飾船頭的雕像。「小心,」父親喊道,一邊用手抓住我圓領衫的後背。
我們就要靠近港口小島了,一個有一座石頭教堂的古老村莊。船主拋了根繩子套住碼頭上的一根樁子,然後向我伸出一隻粗糙的手,扶我上岸。父親給了他一些花花綠綠的鈔票,他手摸了摸帽子表示感謝。他正要跳回到自己的船上,又掉頭過來問父親。「您的孩子?」他用英語喊道,「女兒?」
「是的。」父親答道,覺得奇怪。
「我祝福她。」那人簡單地說,一邊在我近旁的空中畫了個十字。
父親給我們找了個背朝陸地的住處,然後我們在碼頭附近的露天餐館吃飯。暮色慢慢降臨,我已經看到海上有星星了。比下午更涼一點的微風送來陣陣我喜愛的香味,那是松柏、薰衣草、迭迭香和百里香。「為什麼天黑以後香味會更濃呢?」我問父親。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但它同時可以阻止我們馬上談起別的事情,至少要避開不看父親那一直在顫抖的手。
「是嗎?」他漫不經心地問,我總算舒了口氣。我抓過他的手,不讓它抖動。他也心不在焉地握住了,放在我手上。他還太年輕了,不能就這樣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