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一丈方圓的小屋,屋裡縱橫懸掛著大小不一的鎖鏈,鎖鏈上掛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刀具,地上血跡的污漬已讓原先青磚的色澤無跡可尋。
屋裡懸掛著一個人,那人琵琶骨被鐵鏈穿過,高高吊在半空,全身赤裸,身上倒是沒見什麼傷痕,但讓李蓮花嚇了一大跳的,是這個人身上生有許多古怪的肉瘤,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看來觸目驚心,十分可怖。李蓮花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既然已經看了,便只好也看到底,於是他又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只好對著屋裡這人笑了一笑。那被掛在半空,渾身赤裸,血跡遍佈,還生有許多肉瘤的人面容清俊,雙眉斜飛,即使淪落到這般境地在他臉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來,那人目中光芒尚在,卻是笛飛聲。
李蓮花認出他是笛飛聲,仰著頭對他這等姿態著實欣賞了好一陣子。笛飛聲淡淡地任他看,面上坦然自若,雖然淪落至此,卻是半點不落下風。
李蓮花看了一陣,笛飛聲等著他冷嘲熱諷,卻聽他奇道:「你身上生得這許多肉瘤,穿著衣服的時候,卻把它們收到哪裡去了?」
笛飛聲淡淡地道:「你的脾性果是變了很多。」
李蓮花歉然道:「那個……一時之間,我只想到這個……」他走進屋裡,順手帶上大門,歎了口氣,「你怎會在這裡?」
笛飛聲吊在上頭,琵琶骨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渾身生著古怪的肉瘤,那些就如根本不是他的身體一般,他根本不屑一顧,只淡淡地道:「不勞費心。」
李蓮花在屋裡東張西望,他手上纏著鎖鏈,腳踝上也拖著鎖鏈,行動本已不易,要攀爬更加困難,他卻還是尋了兩張凳子疊將起來,爬上去將笛飛聲解了下來。
笛飛聲渾身穴道受制,琵琶骨洞穿,真氣難行,李蓮花將他解了下來,他便如一具屍體一般僵直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兒,他語氣平淡地道:「今日你不殺我,來日我還是要殺你、要殺方多病、肖紫衿、紀漢佛等等一干人。」
李蓮花也不知有沒聽見他的話,他為他取下穿過琵琶骨的鎖鏈,突地爬了起來,滿屋子翻找東西,好半天才從屋角尋出一件血淋淋的舊衣,也不知是誰穿過的,忙忙地給他套在身上。笛飛聲撂下狠話,卻見他手拿著一塊破布發呆,劍眉皺起:「你在做什麼?」
「啊?」李蓮花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道,「我在想哪裡有水可以幫你洗個澡……呃……」他乾笑一聲,「我萬萬不是嫌你臭。」
笛飛聲淡淡地道:「生死未卜,你倒是有閒情逸致。」
李蓮花用那破布給他擦去傷口處的膿血,正色道:「這破布要是有毒,只能說菩薩那個……不大怎麼你……絕不是我要害你。」
笛飛聲閉目,又是淡淡地道:「笛飛聲生平不知感激為何物。」
李蓮花又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閉嘴了。他根本不該開口,這人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說話」,他根本是自說自話。
然而這自說自話的人很快把他弄得乾淨起來,居然用手臂上的玄鐵鏈將他綁在背上,就這麼背了出去。半個時辰之後,浮煙裊裊,水色如玉。
笛飛聲躺在一處水溫適宜的溫泉之中,看著微微泛泡的泉湧慢慢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色。他漠然看著不遠處的一人——那人和他一樣泡在溫泉之中,不同的是他忙得很。忙著洗衣服、洗頭髮、洗那玄鐵鎖鏈。半個時辰功夫,李蓮花背著笛飛聲繞著角麗譙這處隱秘牢獄轉了一大圈,發現這裡竟是個絕地。
這是一座山崖的頂端,角麗譙在山頂上蓋了個莊園,莊園裡挖了個池塘,據說池塘裡養滿吸血毒蟲,連半條魚也沒有。此處山崖筆直向下削落,百丈高度全無落腳之所,縱使是有什麼少林寺一葦渡江或是武當派乘萍渡水之類的絕妙輕功也是渡之無能。
角麗譙是使用一種輕巧的銀絲掛鉤借力上來的,她手中有方便之物,上來下去容易,旁人既無這專門之物,又無絕頂輕功,到了此處自然只有摔死的份。
李蓮花和笛飛聲卻好運得很,角麗譙被李蓮花一激,拂袖而去,不願再留在山頂,即刻下山去了。這山莊之內無人,只有玉蝶和青術以及另外十幾個丫鬟書僮,莊園外機關遍佈,魚龍牛馬幫有「金鳳玉笛」等三十三高手守在山巔各個死角,藉以地利機關,的確是固若金湯。
但李蓮花和笛飛聲卻沒有闖出去。事實上李蓮花背著笛飛聲,在廚房裡捉了一個小丫鬟,問清楚角麗譙的房屋在哪裡,順手從廚房裡盜了一籃子酒菜,然後把小丫鬟綁起來藏進米缸,兩人就鑽進了角麗譙的屋裡。
出乎意料的是這屋裡居然有個不大不小的溫泉池。此山如此之高,山頂居然有個溫泉,李蓮花嘖嘖稱奇,對角麗譙將溫泉蓋進自己屋裡這事大為讚賞,然後他便將笛飛聲扔了下去,自己也跳進去洗澡。
角麗譙為自己修建的屋子很大,溫泉池子在房屋東南一角,西南角上卻有數排書櫥,上面排滿詩書,還有瑤琴一具,抹拭得十分乾淨,就宛若當真有婉約女子日日撫琴一般。桌為檀木桌,椅為梨花椅,文房四寶,琴棋書畫具備,倒和那翰林學士家的才女閨房一般模樣。
笛飛聲對角麗譙的房屋不感興趣,只淡淡地看著那一絲一縷自自己身上化開的血。李蓮花將他自己全身洗了一遍,濕淋淋地爬起來,便到書櫥那去看。笛飛聲閉上眼睛,潛運內力,他雖然中毒頗深,琵琶骨上傷勢嚴重,但功力尚在。
方才李蓮花幫他解了穴道,數月以來不能運轉的內力一點一滴開始聚合,只是悲風白楊心法剛猛狂烈,不宜療傷,他中毒太深,若是強提真氣,非臟腑崩裂不可。角麗譙對他太過瞭解,這才放心將他吊在屋中,拿準他無法自行療傷。
李蓮花自書櫥上搬下許多書來,饒有興致地趴在桌上看書。笛飛聲並不看他,卻也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溫泉泉水湧動,十分溫暖,感覺到溫暖的時候,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笛飛聲記起了李相夷,他依稀記得這個人當年在揚州城與袖月樓花魁下棋,輸一局對一句詩,結果連輸三十六局,以胭脂為墨在牆上書下《劫世累姻緣歌》三十六句。
「哈——」背後那人打了個哈欠,伏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問,「你餓不餓?」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他淡淡地問:「你現在還提劍麼?」
「哈?」李蓮花朦朧地道,「你不知道別人問你『你餓不餓?』的意思,就是說『我已經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飯』的意思……」他從椅上下來,從剛才自廚房裡順手牽羊來的籃子裡取出兩三個碟子,那碟子裡是做好的涼菜,又摸出兩壺小酒,微笑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確是餓了。
「嘩啦」一聲,他從水裡出來,盤膝坐在李蓮花身旁,渾身的水灑了一地。李蓮花手忙腳亂地救起那幾碟涼菜,喃喃地道:「你這人忒粗魯野蠻了吧……」笛飛聲坐了下來,提起一壺酒喝了一口,李蓮花居然還順手牽羊地偷了兩付筷子,他夾起碟中一塊雞肉便吃。
「喂,角麗譙不是對你死心塌地,怎麼把你弄成了這副模樣?」李蓮花抱著一碟雞爪慢吞吞地啃著,小口小口地喝酒,「你這渾身肉瘤,看來倒也可怕得很。只不過『笛飛聲』三字用來嚇人已是足夠,何況你嚇人之時多半又不脫衣,弄這一身肉瘤做什麼?」
笛飛聲「嘿」了一聲,李蓮花本以為他不會說話,卻聽他道:「她要逼宮。」
李蓮花叼著半根雞爪,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她要做皇帝,要你做皇后……」
笛飛聲一怔,冷笑一聲:「她說她唾手可得天下,要請我上座。」
李蓮花「哎呀」一聲,很是失望:「原來她不是想娶你做皇后,是想你娶她做皇后。」
笛飛聲冷冷地道:「要朝要野,為帝為王,即使笛飛聲有意為之,也當親手所得,何必假手婦人女子?」
李蓮花「嗯」了一聲:「所以她就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笛飛聲笑了笑:「她說要每日從我身上挖下一塊肉來。」
李蓮花恍然大悟:「她要每日從你身上挖下一塊肉來解恨,又怕你身上肉不夠多,挖得三兩下便死,所以在你身上下些毒藥,讓你長出一身肉瘤來,她好日日來挖。」笛飛聲喝酒,那便是默認。
「角大幫主果真是奇思妙想。」李蓮花吃了幾根雞爪,斜睇著笛飛聲,「這種毒藥定有解藥,她愛你愛到發狂,萬萬不會給你下無藥可救的東西,何況這些肉瘤難看得很,她看得多了,只怕也是不舒服。」笛飛聲淡漠喝酒,不以為意。
兩人之間,自此無話可說。十四年前,未曾想過此生有對坐喝酒的一日;十四年前,他未曾想過自己有棄劍而去的一日;十四年前,他未曾想過自己有渾身肉瘤的一日。
此處本是山巔,窗外雲霧飄渺,湯湯山巒連綿起伏,十分蒼翠,卻有九分蕭索。兩人對坐飲酒,四下漸漸暗去,月過千山,映照了窗內一地白雪。
「今日……」
「當年……」
兩人突地一起開口,又一起閉嘴,笛飛聲眉宇間神色似微微一緩,又笑了笑:「今日如何?」
李蓮花道:「今日之後,你打算如何?」
笛飛聲繼續喝酒,又是笑了一笑:「殺你。」
李蓮花苦笑,不知不覺也喝了一口酒:「當年如何?」
「當年……」笛飛聲頓了一頓,「月色不如今日。」
李蓮花笑了起來,對月舉了舉杯:「當年……當年月色一如今日啊……」他突然極認真地問,「除了殺我,你今後就沒半點想法?你不打算再弄個銀鴛盟、鐵鴛盟,或是什麼金鴦教金鳥幫……或者是金盆洗手,開個青樓紅院,娶個老婆什麼的?」
「我為何要娶老婆?」笛飛聲反問。
李蓮花瞠目結舌:「是男人人人都要娶老婆的。」
笛飛聲似是覺得甚是好笑,看了他一眼:「你呢?」
「我老婆不過改嫁而已……」李蓮花不以為意,抬起頭來,突然笑了笑,「十二年前,我答應過他們大家……婉娩出嫁那天,我請大家吃喜糖。那天她嫁了紫衿,我很高興……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必受苦了。」他說得有些顛三倒四,笛飛聲並未聽懂,喝完最後一口酒,他淡淡地道:「女人而已。」
李蓮花嗆了口氣:「阿彌陀佛,施主這般作想,只怕一輩子討不到老婆。」他正色道,「女人,有如嬌梅、如弱柳、如白雪、如碧玉、如浮雲、如清泉、如珍珠等等種種,又或有嬌嗔依人之態、剛健嫵媚之姿、賢良淑德之嫻、知書達理之秀,五顏六色,各不相同。就如你那角大幫主,那等天仙絕色只怕數百年來只此一人,怎可把她與眾女一視同仁?單憑她整出你這一身肉瘤,就知她誠然是萬中挑一,與眾不同的奇葩……」
笛飛聲又是笑了一笑:「殺你之後,我便殺她。」
「你為何心心唸唸非要殺我?」李蓮花歎道,「李相夷已經跳海死了很多年了,我這三腳貓功夫在笛飛聲眼裡不值一提,何苦執著?」
笛飛聲淡淡地道:「李相夷死了,相夷太劍卻未死。」
李蓮花「啊」了一聲,笛飛聲仍是淡淡地道:「橫掃天下易,而斷相夷太劍不易。」
李蓮花歎道:「李相夷若是能從那海底活回來,必會對你這般推崇道一個『謝』字。」
笛飛聲「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李蓮花剛才從角麗譙桌上翻了不少東西,他略略一掃,卻是許多書信。只見他拿著那些書信橫看豎看,左傾右側,比劃半天也不知在做什麼。半晌之後,笛飛聲淡淡地問:「你做什麼?」
李蓮花喃喃地道:「我只是想看信上寫了什麼。」
笛飛聲kan著他的眼睛:「你kan不見?你的眼睛怎麼了?」
李蓮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我眼前有一團……很大很大的黑影……」他說來心情似乎並不壞,在笛飛聲眼前畫了人頭大小的一圈,還一本正經地不斷修正那個圈的形狀,喃喃地道:「有些時候我也kan不太清你的臉,它飄來飄去……有時有有時沒有,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你在我面前那個……不穿衣服……」他說了一半,突然聽笛飛聲道:「辛酉三月,草長鶯飛,梨花開似故人,碧茶之約,終是虛無縹緲。」李蓮花「啊」了一聲,但聽笛飛聲翻過一頁紙,淡淡地道:「這一封信只有一句話,落款是一個『雲』字。」
李蓮花眨眨眼睛:「那信紙可是最為普通的白宣,信封之上蓋了個飛鳥印信?」
笛飛聲的語調不高不低,既無幸災樂禍之意,也無同情感慨之色:「不錯,這是雲彼丘的字,白江鶉的印信。」
李蓮花歎了口氣:「下一封。」
笛飛聲語氣平淡地念:「辛酉四月,殺左三蕎。姑娘言及之事,當為求之。」這是四月份的信件,五月份的信件打開來,笛飛聲目中泛出一陣奇光,「這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
那非但是一張地圖,還是一張標注清晰的詳圖。當年四顧門破金鴛盟,笛飛聲墜海失蹤,其餘眾人或被擒或被殺,由於被擒之人眾多,紀漢佛為免屠殺之嫌,將殺人不多、罪孽不重之人分類關入地牢,若能真心悔改,便可重獲自由。如此一來,許多位高權重的魔頭卻未死,在雙方激戰之時,高手對高手,所殺之人倒是不多。
笛飛聲當時眾多手下便都關在這一百八十八牢之中。第六封書信是雲彼丘向角麗譙細訴相思之苦,文辭華麗婉約,極盡文才。第七封書信是回答角麗譙的問題,答覆百川院內有高手多少,新四顧門又有多少弱點等等。第八封書信是對角麗譙的建言……
如此這般下來,這一疊書信二十餘封,信件來往越來越是頻繁,自開始的癡情訴苦,到後來雲彼丘儼然成為角麗譙暗伏在百川院的一名內應,那氣煞傅衡陽的龍王棺之計居然就出自雲彼丘的手筆,貨真價實地成為為角麗譙出謀劃策的軍師。
笛飛聲只挑信裡重點的幾句來讀,念到最後一封:「李蓮花多疑多智,屢壞大計,當應姑娘之請殺之,勿念。」頓了一頓,「這封信沒有落款。」
李蓮花本來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勿念」二字,皺了皺眉頭:「你吃飽了沒?」
笛飛聲身上血衣漸干,只是那渾身肉瘤kan來極是可怖,隨手將那疊信件往地上一擲:「你要闖出去?」
李蓮花歎道:「我本想在這裡白吃白喝,不過有些事只怕等不得。」
「此地天險,闖出不易。」
李蓮花笑笑:「若笛飛聲沒有中毒,天下有何處困得住他?」
笛飛聲縱聲長笑:「你想助我解毒?」
李蓮花的手掌已按到他頭頂百匯,溫顏微笑:「盤膝坐下,閉上眼睛。」
笛飛聲應聲盤膝而坐,背脊挺直,姿態端莊。他竟不懼讓這十數年的宿敵一掌拍上天靈蓋。一掌拍落,「揚州慢」真力透頂而入,剎那貫通十數處穴道,激起笛飛聲體內「悲風白楊」內息交匯。融匯之後兩股真氣並駕齊驅,瞬間再破十九穴道,半身主穴貫通,笛飛聲只覺心頭一輕,「揚州慢」過穴之後蘊勁猶存,一絲一毫拔去血氣之中侵蝕的毒性,瞬間全身劇痛,身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肉瘤發出焦黑之色,不住顫抖。
李蓮花真力再催,縱是笛飛聲也不得不承認這等至清至和的內功心法於療傷上有莫大好處,「揚州慢」衝破穴道,激起氣血加速運轉,卻絲毫不傷內腑,並且它破一穴便多一層勁力,融匯的氣血合力再衝第二穴,如此加速運行,真氣過穴勢如破竹,再過片刻,笛飛聲只覺全身經脈暢通,「悲風白楊」已能運轉自如。
李蓮花微微一笑,放開了手。笛飛聲體內真氣充盈激盪,「揚州慢」餘勁極強,緩慢發散開去,「悲風白楊」更是剛猛至烈的強勁內力,但聽「噗」的幾聲悶響,笛飛聲身上剎那染滿焦黑發臭的毒血,竟是那些肉瘤承受不住劇毒倒灌,自行炸裂。
笛飛聲站起身來,渾身骨骼咯咯作響,毒血披面而過,形容本如厲鬼,但他站起,瞬間如一座峰巒巍然而起,自此千秋萬代,俯瞰蒼生。
「走。」笛飛聲功力一復,伸手提起李蓮花,對著面前的牆壁劈出一掌,但聽轟然一聲巨響,磚石橫飛,他就在那漫天塵土和石牆崩塌的破碎聲中,走出了角麗譙的屋子。
「向東,第三棵大樹後轉。」李蓮花被他提在手裡,心裡不免覺得大大的不妥,然而笛飛聲功力一復,行走如電,要追未免有些……那個不自量力。
笛飛聲應聲而至:「陣法?」
李蓮花道:「剛才彼丘的信裡不是說了,諸處花園可布『太極魚陣』——前面第二個石亭向西。」笛飛聲提著他一閃而至,李蓮花又道,「沿曲廊向前,從那芍葯中間穿出。」兩人在花園中三折兩轉,竟未觸動任何機關,很快到了一處懸崖邊上。
此處懸崖地勢險峻,短短青松之下便是筆直劃落,甚至往裡傾斜。此時已是深夜,山邊竟無半個守衛,山下隱約可見雲霧翻湧,也不知有多深。笛飛聲絲毫不以為意,縱身躍起,提著李蓮花便向那無盡的深淵墜下。
躍下山崖,雲霧一晃便過,睜開眼來,只見月色清冷,一切竟是清晰得觸目驚心。山崖上生著極短的松樹,卻距離兩人尚有二三丈之遙,並且此處山崖越往下越往裡傾斜,若不及時抓住松樹,摔下去非死不可。
李蓮花噤若寒蟬,一動不動,笛飛聲雙眉聳動,吐氣開聲一聲大喝,兩人急墜之勢驀地一緩,笛飛聲一手提著李蓮花,左手單掌揚起,向山崖劈去。古怪的是他分明是一掌劈去,李蓮花卻感身子急劇向山崖靠近,這一掌竟是吸力。
兩人瞬間向山崖撞去,笛飛聲左掌勢出如電,剎那探入山巖,那山巖歷經百年風雨,猶能不壞,在笛飛聲掌下卻如軟泥豆腐一般,「咯啦」一聲,他手掌探入巖壁,兩人墜落的千鈞之勢壓落,只聽他左臂骨骼咯咯作響,巖壁驟然崩壞,化為沙石碎屑噴湧而下。
李蓮花往後一縮,笛飛聲左掌再探,巖壁再次崩壞,兩人墜落之勢卻已大減,此時兩人墜下已逾數十丈之高,山下隱約可見燈火,山壁上的青松也變得挺拔蒼翠,笛飛聲五指再入青松,右手抓住李蓮花右臂,只聽松樹枝幹咯咯作響,搖了幾搖,兩人終於止住墜落之勢,掛在樹上。
李蓮花往下一kan,只見山下燈光點點,居然依稀是一片連綿不絕如皇宮似的亭台樓閣。笛飛聲卻覺李蓮花右臂全是倚仗自己抓持之力掛在半空,他自己居然半點力氣不出,不免略有詫異,卻見那人對著底下東張西望,kan了好一陣子,恍然大悟:「這裡是魚龍牛馬幫的總壇,難怪角麗譙把你我丟在山上半點不怕翻船……」
笛飛聲「嘿」了一聲:「下去,就是『癡迷殿』。」
「哈?」李蓮花迷茫地kan著腳下,這拔地而起的大山山腳下有一座氣勢雄偉的樓閣,但kan那飛簷走壁,金碧輝煌,和少林寺那大雄寶殿也相差無幾。
笛飛聲說話無喜無怒:「癡迷殿中長年施放異種迷煙,陷入迷煙陣中,人會失去自我,淪為角麗譙的殺人工具。」略略一停,他淡淡地道,「那些從牢裡劫來的人,大都在癡迷殿中。」
「啊?」李蓮花奇道,「她千辛萬苦救回那些人,就放在這裡煉成行屍走肉?」
笛飛聲淡淡地道:「那些人在牢中日久,人心已散,縱然武功蓋世,不能為我所用,不如殺了。」
李蓮花連連搖頭:「不通、不通,所謂徒勞無功、草菅人命、暴虐無仁、白費力氣……啊對了,這裡既然是角麗譙的老巢,想必大路小路你都很熟,要如何出去,那就靠你了。」
笛飛聲面上泛起一層似笑非笑的異光:「要如何出去,雲彼丘難道沒有告訴你嗎?」
李蓮花大笑,突然一本正經地問:「角麗譙關了你多久?一年?」
笛飛聲並不回答。
「她若不在你身上弄上許多肉瘤,彼丘寫信前來的時候,她多半就不會回信;若你身上沒有這許多肉瘤,即使她將你脫得精光吊起來毒打,遇到要事多半也會與你商量,說不定她根本捨不得折磨你這麼久……」李蓮花歎道,「諸行諸事,皆有因果,若你不當她是個『女人』,又把她歸為『而已』,既不承她的情,也不要她的心,甚至連她的人都瞧不上眼,她又怎會在你身上弄上這許多肉瘤……」
「下去吧。」笛飛聲打斷他的話,語氣之中已帶了一絲冷笑,「讓我kankan你那『美諸葛』癡戀角麗譙十二年,在十二年後,可否還有當年決勝千里的氣魄。」
李蓮花微笑了,這微笑讓眉眼舒得很開,依稀便有些當年灑脫的神采:「他是他自己的,卻不是我的。」
笛飛聲抓住他手臂,一聲沛然長嘯,直震得青松松針簌簌而下,巖壁上碎石再度崩落,底下人聲漸起,各色煙花放個不停。笛飛聲便在這喧囂之中,縱身而下。兩人自十數丈上的青松躍下,身下是癡迷殿,身在半空便嗅及一股古怪的幽香。
李蓮花摀住鼻子,叫道:「開閘!」
笛飛聲一拳打破殿頂,縱身落地,殿內分放許多鐵牢,關著許多神志恍惚的黃衣人,笛飛聲屏住氣息,那破爛不堪的衣袖分拂左右,但聽一陣「叮噹」脆響,那些鐵牢竟都有幾根鐵柱應聲粉碎,鐵牢中的黃衣人便搖搖晃晃,猶如喪屍一般一一走了出來。
笛飛聲不等李蓮花開聲,踢開癡迷殿的大門,闖了出去,直到花園之中才長長吸了口氣,回過頭來,那些黃衣人有些已搖搖晃晃踏出了大門,不分東南西北地向外走去。
李蓮花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解釋:「雲彼丘給角大幫主設計了這些鐵籠,選用北海寒鐵。北海寒鐵質地堅硬,遠勝凡鐵,然而卻是極脆。將北海寒鐵拉伸做成如此之大的鐵牢已是勉強,受外力剛烈一擊,必然碎裂,角大幫主只精通琴棋書畫,卻不知道。」
此時那些宛如喪屍的黃衣人已遇上了總壇聞聲趕來的守衛,驚駭之下,雙方已動起手來。這群黃衣人在百川院地牢之中修煉久矣,武功本高,神智混沌,下手更是不知輕重,三下兩下便將守衛打死,引來更多守衛,圍繞癡迷殿便是一場混戰。
李蓮花捂著鼻子,此時他腳已落地,往一棵大樹之後便躲。笛飛聲見他猶如腳底抹油,躲得流暢之極,那閃避之快、隱匿之準、身姿之理所當然無一不堪比一絕世劍招,眼中一動。李蓮花躲了起來,笛飛聲轉過身來,負手站在花園之中,但見身側刀劍相擊,血濺三尺,魚龍牛馬幫已是亂成一團。
就在此時,遠處一棟庭院上空炸起一團極明亮的黃色煙火,顏色樣式與方纔所放的全不相同。笛飛聲抬頭一kan,眼角略略收縮,全身氣勢為之驟然一凝。那團煙火炸開,首先便kan見花園中草木搖動,許多機關突然對空空射,辟啪一陣亂響,已是射盡暗器,歪在一旁。
許多樹木、花廊、牆壁上暗門洞開,陣法自行啟動,一陣天搖地動之後,但見整個殿宇群落四處騰起灰煙,竟是陣勢崩塌、機關盡毀!笛飛聲心頭暗驚——這等威勢,非久在幫中、深得角麗譙信任之人做不出來,絕非雲彼丘幾封書信所能造就,難道百川院對魚龍牛馬幫滲入竟是如此之深,自己與角麗譙竟真是一無所知。
機關大作,隨即全毀。整個總壇為之震動,人人驚恐之色溢於言表,誰也不知發生何事,便在此時,第二輪煙花沖天而起——「砰」的一聲,竟是驚心動魄。
笛飛聲仰頭望去,只見第二輪煙花炸開團團焰火,那焰火顏色明亮,各作七彩,十分絢麗,自空墜下疾若流星,華美異常。他心裡方覺詫異,此煙花打開,地上卻無再一步的動作,突地嗅到一股硝火之氣——只見那七彩焰火自空墜下竟不熄滅,一一落入草叢之中、殿宇屋頂、花廊樑柱之上,瞬間火光四起,硝煙滿天。
遠近都傳來驚呼慘叫之聲,無非是活人被那焰火砸到了頭頂,就在這驚駭之時,只聽「砰」的第二響,第二發煙花炸開,灑下萬千火種,緊接著「砰砰砰砰」一連十數聲巨響,滿天焰火盛放,直如過年般繁華熱鬧,七色光輝閃耀漫天,流光似虹如日,一一墜入人間。
四面哀呼慘叫,火焰沖天而燒,紅蓮焚天,雲下火上盤旋的硝煙之氣如巨龍現世,蜿蜒不絕於這亭台樓閣上空。
角麗譙十幾年的心血,動用金錢美色構築的血腥之地,瞬間灰飛煙滅了。
「啊——」
「殺滅妖女——」
「殺滅妖女——」
「懲奸除惡——」
「懲奸除惡——」
「還我天地——」
「還我天地——」
「一蕩山河——」
「一蕩山河——」
遠處竟有人帶頭高呼口號,亮起刀劍,旗幟高揚,數十支小隊自四面八方將魚龍牛馬幫總壇各處出口圍住,有人運氣揚聲,清朗卓越地道:「此地已被我四顧門團團圍住,諸位是非若是分明,不欲與我四顧門為敵,請站至我左手邊,只消允諾退出魚龍牛馬幫,永不為患江湖,即可自行離去。」
說話的人白衣儒衫,神采飛揚,正是傅衡陽。值此一刻的風華,也必將傳唱於後世,百年不朽了。大樹後的李蓮花歎了口氣,笛飛聲負手kan著這虛幻浮華的一幕幕,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頭頂煙火盛放,地上烈焰焚天,李蓮花站在樹後,慢慢抬頭望著夜空。煙花若死,空幻余夢。遍地死生,踏滿鮮血,一切可當真如這虛像一般美不勝收?
突然之間,不遠處「殉情樓」中一箭射出,激囧射傅衡陽。八名黑衣弓手自樓中躍下,結成陣法向四顧門的人馬靠近。四顧門旗幟整齊,結陣相抗,顯然是練習已久,對魚龍牛馬幫的陣法也很熟悉。
四周也是一陣腳步驟急,笛飛聲淡淡kan了四週一眼,四周殘餘的守衛也是快步結起陣法,準備誓死一搏。隨即短兵相接,笛飛聲一掌拍去,便有數人飛跌而出,慘死當場,他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提起一人便摔出一人,那些飛摔出去的人形尚未落地便已骨骼盡碎。
李蓮花被逼得從樹後竄了出來,與笛飛聲靠背而立。角麗譙所吸納的人手有些服用了那毒菇的粉末,不得不為她拚命,故而即使傅衡陽網開一面,仍有許多人冒死相抗。
集結的陣法越來越多,笛飛聲且走且殺,四周陣法猶如潮水一般,擁著兩人直往一處殿宇而去。
李蓮花微瞇起眼睛,他有時看得很清楚,但這時眼前卻是一片黑影,依據方纔的印象,眼前這和京師百花樓相差無幾的殿宇叫做「妄求堂」。
那是一處漆黑的殿宇,自上而下所有磚石木材都是濃黑之色,木是黑檀木,磚石卻不知是什麼磚石了。這地方窗戶緊閉,大門封鎖,一片烏黑。難道其中藏匿著什麼絕頂高手?
剎那間,一個人影自腦中掠過,李蓮花脫口而出:「雪公公!」
笛飛聲渾身氣焰大熾,李蓮花自他身後倒退出三步,四面射來的那些弓箭未及身竟被他蓬勃而出的真力震落。「妄求堂」那扇沉重烏黑的大門被他氣勢所震,竟咯咯搖晃起來。
雪公公乃是二囧十年前江湖一大魔頭。傳說他膚色極白,雙目血紅,除了頭髮之外,不生體毛,無論年紀多大仍是頷下光潔,故而有「公公」之稱。又因為全身雪白,這人喜愛黑色,一向身著黑衣,所住所用之物也一色全黑。此人往往於夜間出沒,殺人無數,生食人血,猶喜屠村屠鎮,是極為殘暴的一名魔頭。
笛飛聲李相夷出道之時,此魔早已隱退,不知所蹤。此時眼前「妄求堂」通體濃黑,若其中住的當真是雪公公,角麗譙也堪稱能耐通天了。然而那大門「咯咯」不停,其中便是無人出來。李蓮花屏息靜聽,聽了一陣之後,他突地從笛飛聲身後閃了出來,出手便去推「妄求堂」的大門。
笛飛聲目中光彩大盛,往前一步,但見李蓮花推了一下未開,居然握手為拳,一聲叱吒,一拳正中木門,「咯啦」碎裂之聲爆響,大門如蛛網般碎裂,煙塵過後,露出漆黑一片的內裡。
開山碎玉的一拳,笛飛聲略為揚眉,他與李相夷為敵十四年,竟從不知他能使出如此剛烈的一拳!一瞬之間,他眼中熾熱的烈焰再度轉劇,一雙眼睛狂艷得直欲燒了起來。「妄求堂」大門碎裂,內裡一片漆黑,卻有一陣惡臭撲面而來。
李蓮花從懷裡摸出火折子,晃亮以後擲了進去。門內一切漸漸亮起,門外眾人一起看見,「妄求堂」裡沒有人——只有一具屍首,一具滿頭白髮,肌膚慘白的老人屍首。
這人死去已有數日,一柄匕首自背後沒入,猶自精光閃耀,顯然殺人之人並未與雪公公正面為敵,而是偷襲得手。
但究竟是誰能進得「妄求堂」的大門,能與雪公公秉燭而談,能近這魔頭三步之內?
李蓮花的臉已變了顏色。那柄匕首粉色晶瑩,在肖紫衿大婚的那天角麗譙拿它刺傷蘇小慵,而後康惠荷又拿它殺了蘇小慵,最後作為凶器被百川院帶走。
這是小桃紅!殺人者誰,已是昭然若揭!笛飛聲目見屍首,目中微微一跳。李蓮花垂手自那屍身上拔起小桃紅,大袖飄拂,自笛飛聲面前走過,他未向笛飛聲看上一眼、也未向身周任何一人看上一眼,衣袖霍然負後,筆直向外走去。
門外烈焰沖天,刀劍兵戈猶在,那翻滾的硝煙如龍盤旋,天相猙獰,星月黯淡。他一眼也未看,就向著東南的方向筆直地走了出去。一條婀娜的紅影向他掠來,「嘯」的一聲,刀光如奔雷裂雪,轉瞬即至。
他聽而不聞。「噹」的一聲驚天鳴響,那吻頸而來的一刀被一物架住。紅衣人的面紗在風中獵獵而飛,李蓮花從她身邊走過,衣袂相交,卻視若不見。架住她那一刀的人渾身黑血,一身衣裳污穢不堪,滿頭亂髮,面目難辨。但他站在那裡,四周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一個圈子。
在他身週五步之內,山巒如傾。架住她寶刀的東西,是半截鎖鏈,是從他琵琶骨中抽出的血鏈。紅衣人緩緩轉過身來,她尚未全轉過身來,笛飛聲身影如電,已一把扣住了她咽喉,隨即提起向外摔落。他這一提一摔與方才殺人之時一模一樣,甚至連面上的神色都毫無不同。
「啪」的一聲,紅衣人身軀著地,鮮血拋灑飛濺,與方纔那些著地的軀體並未有什麼不同。四周眾人看著,一切是如此平凡簡單,甚至讓人來不及屏息或錯愕。笛飛聲將人摔出,連一眼也未多瞧,抬頭望了望月色,轉身離去。夜風吹過鮮紅的面紗,翻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四周開始有人驚呼慘叫,長聲悲號,但這人間的一切再與她無關。
她來不及說出一句話,或者她也並不想說話。她沒有絲毫抵抗,或者她是來不及做絲毫抵抗,她也許很傷心,或者她根本來不及傷心。
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絕世無雙的風流,此時在地上,不過一灘血肉。或許連她自己也從未想過,角麗譙的死,竟是如此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