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說他會不會死?」
一個空蕩蕩的屋子,地上釘著四條鐵柱,一張精鋼所製的床,鐵柱之上銬著玄鐵鎖鏈,一直拖到鋼床上,另一端銬住床上那人的四肢。四根鐵柱上鑄有精鐵所製的燈籠,其中燃有燈油,四盞明燈將床上那人映照得纖毫畢現。
兩個十二、三歲的童子正在給床上的人換藥,這人已經來了四五天了,一直沒醒,幫主讓他用最好的藥,那價值千金的藥接二連三地用下去,人是沒死,傷口也沒惡化,但也不見得就活得過來。
畢竟是穿胸的傷啊,一劍斷了肋骨又穿了肺臟,換了誰不去半條命?
「噓……你說幫主要救這個人做什麼啊?我來了三年,只看過幫主殺人,沒看過幫主救人……」紅衣童子是個女娃,悄悄地道,「這人生得挺俊,難道是……難道是……」她自己的臉緋紅。
青衣童子是個男童,情竇未開,卻是不懂:「是什麼?」
紅衣女童扭捏地道:「幫主的心上人。」
青衣童子哈哈一笑,神秘地指了指隔壁:「玉蝶,你錯啦,幫主的心上人在那,那才是幫主的心上人。」
紅衣的玉蝶奇道:「那裡?我知道那裡關著人關了好久啦,一點聲音都沒有,裡面關著的是誰?」
青衣童子搖搖頭:「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幫主親自送進去的,每天吃飯喝水都是幫主親自伺候,肯定是幫主的意中人啦!」他指了指床上這個,「這個都四五天了,半死不活的,幫主連看都不看一眼,肯定不是。」
「但他像個好人……」紅衣女童換完藥,雙手托腮看著床上的人,「你說幫主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青衣童子翻了個白眼:「你煩不煩?弄好了就快走,想讓幫主殺了你嗎?」紅衣女童一個哆嗦,收拾了東西,兩人悄悄從屋裡出去,鎖上了門。
鋼床上躺著的人一身紫袍,那以海中異種貝殼之中的汁液染就的紫色燦若雲霞,紫色緞面光澤細膩,顯而易見不是這人原本的衣裳。那人睡了幾日,或許是靈丹妙藥吃得太多,臉色原本有些暗黃,此時氣色卻是頗好,他原本眉目文雅,雙眼一閉又不能見那茫然之色,難怪紅衣女童癡癡地說他生得挺俊。
兩個童子出去之後,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微微張開嘴,肺臟重傷,喉頭悶的全是血塊,卻是咳不出來,睜開眼睛之後眼前一片漆黑,過了良久才看到些許顏色,眼前那團漂浮的黑影在扭曲著形狀,忽大忽小,煙似的飄動。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看著那團影子不住晃動,看不了多久眼睛便很酸澀了,還不如不看,唯一的好處是當那影子不再死死霸住他視覺的中心,當黑影扭曲著閃向邊角的時候,他還可以看見東西。
四肢被鎖,重傷瀕死。如果不是落在角大幫主手裡,他大約早已被拖去餵狗,化為一堆白骨了。角麗譙要救他,不是因為他是李蓮花,而是因為他是李相夷。李蓮花是死是活無關緊要,而李相夷是死是活——那是足以撼動江湖局勢的籌碼。
他看著木色凝重的屋樑,可以想像角麗譙救活他以後,用他要挾四顧門和百川院,自此橫行無忌,四顧門與百川院礙於李相夷偌大名聲,只怕不得不屈從……而那該死而不死的李相夷也將獲得千秋罵名。
李蓮花閉了會眼睛,睜開眼睛時啞然失笑,若是當年……只怕早已自絕經脈,絕不讓角麗譙有此辱人的機會。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或許彼丘一劍刺來的時候,他便已殺了他。他歎了口氣,幸好不是當年。
或許是怕他早死,又或者根本不把他這點武功放在眼裡,角麗譙並沒有廢他武功。李蓮花揚州慢的心法尚在,只是他原本三焦經脈受損,這次被彼丘一劍傷及手太陰肺經,真氣運轉分外不順,過了半晌,他終是把悶在咽喉的血塊吐了出來,這一吐一發不可收拾,逼得他坐起身來,將肺裡的淤血吐了個乾淨。但見身上那件不知從何處來的紫袍上淋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紅血跡,觸目驚心,浴血滿身一般。
既然角麗譙不想讓他死,李蓮花吐出淤血,調息片刻,揮動手臂上的鐵鏈敲擊鋼床,頓時只聽「噹噹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那兩個小童耳聽「噹噹噹噹」之聲,嚇了一大跳,急忙奔回房內,只見方纔還昏迷不醒的人坐在床上,那身紫袍已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裸露著大半個身子,用手腕銬的鐵鐐「噹噹噹」地敲著鋼床。
紅衣女童一邁入屋內,只見那人對她露出一個歉然卻溫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抬起手指在空中虛劃「茶」。她恍然這人肺臟受傷,中氣不足,外加咽喉有損,說不得話,見他劃出一個「茶」字,忙忙地奔去倒茶。
青衣童子見他突然醒了過來,倒是稀奇:「你怎麼把衣服扔了?這件紫袍是幫主賞你的,說是收了很多年的東西呢,怎麼被你弄成這樣了?」他奔到屋角撿起那件衣服,只見衣服上都是血跡,嚇了一跳。
「髒了。」李蓮花比劃,「要新的。」
新的?青衣童子悻悻然,這半死不活的還挺挑剔,剛醒過來一會要喝茶,一會要新衣服,「沒新的,幫主只給了這麼一件,愛穿不穿隨便你。」
李蓮花比劃:「冷。」
青衣童子指著床上的薄被:「有被子。」
李蓮花堅持比劃:「丑。」
青衣童子氣結,差點伸出手也跟著他比劃起來,幸好及時忍住,記起來自己還會說話,罵道:「關在牢裡還有什麼醜不醜的?你當你穿了衣服就俊俏得緊嗎?」
這時紅衣女童已端了杯茶進來,李蓮花昏迷多日,好不容易醒來,她興奮得很。不料茶一端來,李蓮花一抬手掀翻那杯茶,繼續比劃:「新衣服。」
紅衣女童目瞪口呆,青衣童子越發氣結:「你——」
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比劃:「衣——」那個「服」字還沒比劃出來,青衣童子暴怒,換了是別人他早就拳腳相加了,奈何眼前這個人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氣,還是自己辛辛苦苦救回來的,忍了又忍,「玉蝶,去給他弄件衣服來。」
紅衣女童玉蝶聞言又奔了出去,倒是高興得很:「我再去給他倒杯茶。」
青衣童子越發氣苦,怒喝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如此囂張?若不是看在幫主對你好的份上,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李蓮花將那薄被斯斯文文卷在身上,方纔他吐出淤血之時也很是小心,薄被甚是乾淨,並未染上血跡,他將被子捲好,方才微笑著對他比劃出一連串的字符。可惜青衣童子年紀甚小,記性既是不佳,悟性也是不高,瞪眼看他比劃良久,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瞠目以對。李蓮花見他瞠目不知其所以然,微笑得越發愉快,越發對著他頗有耐心地比比劃劃,然則青衣童子牢牢盯著他那手指比劃來比劃去,便是渾然不解他在說些什麼。
於是李蓮花的心情越發愉快了。
玉蝶此時端了一杯新的熱茶進來,手臂上搭了一件深黛色的長袍,這衣裳卻是舊的。李蓮花眼見此衣,滿臉讚歎,對著那衣服又比劃出許多字來。玉蝶滿臉茫然,與青衣童子面面相覷,輕聲問:「青術,他在說什麼?」
青衣童子兩眼望天:「鬼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人的腦子多半有些問題。」
玉蝶將衣服遞給李蓮花,李蓮花端過那杯熱茶,終是喝了一口,對著玉蝶比劃出兩個字「多謝」。
玉蝶嫣然一笑,小小年紀已頗有風情。李蓮花肺脈受損,不敢立即嚥下熱茶,便含在口中,玉蝶遞上一方巾帕,李蓮花順從地漱了漱口,第一口熱茶吐在巾帕之中,但見全是血色。
漱口之後,玉蝶又送來稀粥,角麗譙既然一時不想要他死,李蓮花便在這牢籠之內大搖大擺地養傷,要喝茶便喝茶,要吃肉便吃肉,仗著不能說話,一雙手比劃得兩個孩童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差遣得水裡來火裡去,但凡李蓮花想要的,無一不能沒有。
如此折騰了十二、三日後,李蓮花的傷勢終於好些,玉蝶和青術對他已然很熟,深知這位文雅溫柔的公子哥很是可怕,對他的話頗有些不敢不從的味兒——莫說別的,只李蓮花那招「半夜鐵鐐慢敲床」他們便難以消受,更不必說李蓮花還有什麼不必出聲便能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奇思妙想,委實讓兩個孩子難以招架。
而這十二、三日過後,角麗譙終是踏進了這間監牢。
角大幫主依然貌若天仙,縱使穿了身藕色衣裙,發上不見半點珠玉,那也是傾城之色。李蓮花含笑看著她,這麼多年來,踏遍大江南北,西域荒漠,當真從未見過有人比她更美,無論這張皮相之下究竟如何,看著美人總是件好事。
角麗譙一頭烏絲鬆鬆挽了個斜髻,只用一根帶子繫著,那柔軟的髮絲宛若她微微一動便會鬆開,見了便讓人想動手去幫她挽上一下。她穿著雙軟緞鞋子,走起路來沒半點聲息,打扮得就像個小丫頭,絲毫看不出她已年過三十。只見她輕盈地走了進來,玉蝶和青術便退了下去,她一走進來便笑盈盈地看著李蓮花。
李蓮花微笑,突然開口道:「角大幫主駐顏有術,還是如此年輕貌美,猶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已過了十二、三日,他的喉嚨早已好了,只是實心眼的玉蝶小姑娘和青術小娃兒若是聽見,只怕又要氣煞。
角麗譙半點不覺驚訝,嫣然一笑:「在劉可和家裡,我那一刀如何?」
「堪稱驚世駭俗,連楊昀春都很佩服。」李蓮花那是真心讚美。
角麗譙越發嫣然:「看來我這十年苦練武功,確有進步,倒是李門主大大地退步了。」
李蓮花微微一笑,這句話他卻不答。角麗譙歎息一聲,他不說話,她卻明白他為何不答——縱然角麗譙十年苦練,所修一刀驚世駭俗,那也不過堪堪與李蓮花一劍打成平手。
只是李蓮花,卻不是李相夷,那句「李門主大大地退步了」不知是諷刺了誰。角麗譙心眼靈活,明白過來也不生氣,仍是言笑晏晏:「李門主當年何等威風,小女子怕得很,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與李門主打成平手。」她明眸流轉,將李蓮花上上下下細看了一遍,又歎道,「不過李門主終歸是李門主,小女子實在想像不出你是如何將自己弄成這番模樣……這些年來,你吃了多少苦?」
「我吃了多少苦、喝了多少蜜、用了多少鹽多少米之類……只怕角大幫主的探子數得比我清楚。」李蓮花柔聲道,「這些年來,你何嘗不是受苦了?」
角麗譙一怔,秀眉微蹙,凝神看著李蓮花,李蓮花眉目溫和,並無諷刺之意。她這一生還從未聽人說過「你何嘗不是受苦了」這種話,倒是大為奇怪:「我?」
李蓮花點頭,角麗譙凝視著他,那嬌俏動人的神色突地收了起來,改了口氣:「我不殺你,料想你心裡清楚是為了什麼?」
李蓮花頷首,角麗譙看著他,也看著他四肢的鐵鐐:「這張床以精鋼所製,鐵鏈是千年玄鐵,你是聰明人,我想你也該知道尋死不易,我會派人看著你。」
李蓮花微微一笑,答非所問:「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角麗譙眉頭仍是蹙著,她素來愛笑,這般神色極是少見。
「你與劉可和合謀殺人,劉可和是為了劉家,你又是為了什麼?」李蓮花握住一節鐵鐐,輕輕往上一拋,數節鐵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手接住,「你在宮中住了多少時日?清涼雨是你的手下,盜取『少師』對『誓首』?為了什麼?逼宮?」
角麗譙緩緩地道:「不錯。」她面罩寒霜,冷漠起來的樣子當真皎若冰雪,「我想殺誰便殺誰,向來如此。」
李蓮花又道:「你想做皇帝?」角麗譙紅唇抿著,居然一言不發。
李蓮花笑了笑,十來天不曾說話,一下說了這許多他也有些累了,慢慢地道:「四顧門、百川院,什麼肖紫衿、傅衡陽、紀漢佛、雲彼丘等等,都不是你的對手,老至武當前輩黃七少至少林寺第十八代的俊俏小和尚統統拜倒你石榴裙下,你想在江湖中如何興風作浪便如何興風作浪——你不是做不到,只是厭了——所以,想要做皇帝了?」
角麗譙秀眉越蹙越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李蓮花本不想再說,見她如此眼色,卻仿若等著他說個乾淨,於是換了口氣,緩緩說了下去:「你到了皇宮,見了劉可和——或許你本想直接殺了皇帝,取而代之——但朝廷不是江湖,即便你將皇帝殺上十次,百官也不可能認你……所以你必須想個辦法。」
李蓮花溫柔地看著角麗譙,「這個時候,皇上招魯方等人入宮,你在劉可和身邊,從他古怪的舉動中發現——皇上其實不是太祖皇帝的血脈。偌大的秘密被你得知,你便知道你不必殺人,便可以做皇帝——」他望著角麗譙,「你可以拿這天大的機密做把柄,威脅當今皇上做你的傀儡。」
角麗譙淡淡地看著他,就如看著她自己,也如看著一個極其陌生的怪物。
李蓮花又道:「你一直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做事之前必求周全,確保自己全無破綻——你手裡有皇帝的把柄,也必要不可撼動的實力,他才可能屈從。皇上有『御賜天龍』楊昀春,那絕非易與之輩,而你呢?」他微笑了,「你卻把笛飛聲弄丟了。」
角麗譙那嚴若寒霜的臉色至此方才真的變了:「你——」她目中乍然掠過一抹殺機,揚起手來,就待一掌拍落。
李蓮花看著她的手掌,彷彿看得有趣得很,接著道:「若是笛飛聲尚在,兩個楊昀春也不在話下,你卻讓清涼雨去盜劍——盜『少師』只能對『誓首』——莫非這逼宮篡位之事,你幫中那群牛鬼蛇神其實是不支持的,只有你一人任性發瘋不成?你伏在劉可和家中偷襲楊昀春,那一刀當真風光霽月,美得很,可惜便是殺他不死。」他當真十分溫柔地看著角麗譙,「清涼雨說要救人,他是要救你,他不想你死在楊昀春劍下——劉可和在清涼雨身上放極樂塔的紙條——他是提醒你,他要你閉嘴。」
李蓮花柔聲道:「你真是瘋了。」
角麗譙揚在半空的手掌緩緩收了回來,眼裡自充滿殺意漸漸變得有些瑩瑩:「說這許多話,想這許多事,你不累嗎?」她輕輕地道,「你可知道,我太祖婆婆是熙成帝的妃子,我想做皇帝……有什麼不對?」她一字一字地道,「他們蕭家搶了我王家的江山,我搶回來有什麼不對?」
李蓮花看了她好一會兒,並不答她那「有什麼不對」,倒是突然問:「你要當皇帝,那笛飛聲呢?」他好奇地看著角麗譙,「莫非……你要他當皇后?」
角麗譙驀地呆住,怔怔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你若要讓笛飛聲做了皇后,說不準你要奪江山這件事便有許多人支持……」
角麗譙俏臉剎那一片蒼白,突然又漲得通紅,過了一陣緩緩吁出口氣,她淺淺地笑了起來,仿若終是回過了神,嫣然道:「和你說話真是險了,你看我一個不小心便被你套了這許多事出來。」頓了一頓,她伸手輕輕在李蓮花臉上磨蹭了兩下,歎道,「你傷得這般厲害,皮膚還是這般好,羨煞多少女人……我若是要娶個皇后,也當娶你才是。」
角麗譙又是略略一頓,她笑靨如花綻放:「莫說什麼皇后不皇后了,既然沒殺成楊昀春,極樂塔的事又被不少人知道了,做皇帝的事就此揭過,我收手了。」
「那稱霸江湖的事,你什麼時候收手?」李蓮花歎道,「你連皇帝都不想做了,稱霸江湖有什麼意思?」
角麗譙嫣然看著他,輕飄飄的衣袖揮了揮:「我又不是為我自己稱霸江湖,稱霸江湖是無趣,不過……」她淺淺地笑,她這般淺淺地笑比那風流宛轉千嬌百媚的笑要動人多了,「有些人,注定便是要稱霸江湖的。」
李蓮花歎道:「你為他稱霸江湖,他卻不要你。」
角麗譙美目流轉,言笑晏晏地道:「等我稱霸江湖,必要將你四肢都切了下來,弄瞎你的眼睛,刺聾你的耳朵,將你關在竹籠之中,然後每日從你身上刮下一塊肉來吃。」
「和角大幫主一談,果是如沐春風,莫怪許多江湖俊彥趨之若鶩,求之若渴。」李蓮花卻微笑道,「歡喜傷心,失落孤獨,姿態都是動人。」
角麗譙終有些笑不下去,她在男人面前無往不利,偏生笛飛聲李蓮花都是她的剋星。一個冷心冷面,無情無義;一個文不對題,胡言亂語。跺了跺腳,她想起一事,瞟了李蓮花一眼,盈盈地道:「比起你來,雲彼丘要討人喜歡多了。」說了這句話,她咬著那小狐狸一般的紅唇,心情頗好地飄然而去。
雲彼丘……
李蓮花看著她飄然而去,眉頭皺了起來。
角麗譙走後,玉蝶和青術即刻回來,玉蝶還端了一盤子傷藥,眼見李蓮花毫髮無傷,她呆了一呆,手裡本來端得還挺穩,突然間叮叮噹噹發起抖來,比見了鬼還驚恐。
李蓮花對她露齒一笑:「茶。」
玉蝶從來沒聽他說過話,驀地聽他說出一個字來,「啊」的大叫一聲,端著那些傷藥轉身就跑。李蓮花忍不住大笑,青術臉色慘白,這還是第一個和幫主密談之後毫髮無傷的人,一般……一般來說……和幫主密談過的人不是斷手斷腳,就是眼瞎耳聾,再輕也要落個遍體鱗傷,這人居然言笑自若,還突然……突然說起話來了。
眼見兩個孩子嚇得魂不附體,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又道:「茶。」
李蓮花喝茶,不挑剔茶葉是何種名品,也不挑剔煮茶的水是來自何種名山大川,他什麼都喝。青術在心裡暗忖,基本上只要是杯水,只要敢告訴他那是杯茶,他都會欣然喝下去,不過他雖然想了很久,卻一直沒這個膽子。
玉蝶從門外探出個頭來,戰戰兢兢地端了杯茶進來,雖然李蓮花不挑剔,但是她還是老老實實泡了上等的茶葉。李蓮花喝了口茶,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微笑問:「那裡頭住的是誰?」
青術勃然大怒,這個人和幫主說過話以後還活著就很奇怪了,居然還越來越端出個主人的樣子來了:「你閉嘴!乖乖地坐回床上去,等幫主說你沒用了,我馬上就殺了你!」
李蓮花道:「角姑娘和我相識十幾年,十幾年前你還未出生……」
青術怒道:「胡說!我已經十三歲了!」
李蓮花悠悠地道:「可是我與角姑娘已經相識十四年了。」
青術的臉漲得通紅:「那……那又怎麼樣?幫主想殺誰就殺誰,就算是笛飛聲那也是——」他的話戛然而止,臉色「唰」地一下慘白,已知自己說錯了話。
斜眼偷偷看讓他說錯話的人,李蓮花原本微笑得很愉快,突然不笑了。這個無賴居然心情不好了?青術大為奇怪,與玉蝶面面相覷,按常理這人知道了幫主和笛飛聲鬧翻,心情應該很好才對,他怎麼突然不高興起來了?
李蓮花歎了口氣:「她把笛飛聲怎麼樣了?」
青術和玉蝶不約而同一起搖頭,李蓮花問道:「在你們心中,笛飛聲是怎樣的人?」
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玉蝶才輕聲細氣地道:「笛叔叔是天下第一……」她的目中有灼灼光華,細細地道,「我……我……」
李蓮花微瞇起眼睛,微笑道:「怎麼?」
玉蝶默然半晌,輕聲道:「見過笛叔叔以後,就不想嫁人了。」
李蓮花奇道:「為什麼?」
玉蝶道:「因為見了笛叔叔以後,別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李蓮花指著自己的鼻子:「包括我?」
玉蝶怔了一怔,迷惑地看著他,看了很久之後,點了點頭。李蓮花和青術面面相覷,青術本不想說話,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他哪有這麼好……你沒見過他殺人的樣子……」
玉蝶輕聲道:「他就算殺人也比別人光明正大。」
青術又「哼」了一聲:「胡亂殺人就是胡亂殺人,有什麼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
玉蝶怒道:「你根本不懂笛叔叔!」
青術尖叫:「我為什麼要懂?他又不把我們這種人當人看,他隨隨便便一揮手就能殺三五個我們,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他殺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種人有什麼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了?」
玉蝶大怒:「像你這種人,就是被殺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青術氣得臉色發青,「唰」的一聲拔出劍來,一劍向她刺去。
「喂喂……」李蓮花連聲道,「喂喂喂……」
一旁玉蝶也拔出劍來,叮叮噹噹兩個娃兒打在一起,目露凶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但見青術這一劍刺來,玉蝶橫劍相擋,心裡盤算要如何狠狠地在他身上戳一個透明的窟窿出來,眼前只見有東西一亮——「叮」——的一聲響,自己手中劍和青術手中劍一起斬到了一樣東西上。
那東西精光閃亮,眼熟得很,正是銬著李蓮花的玄鐵鎖鏈。鎖鏈上力道柔和,兩人一劍斬落,劍上力道就如泥沙入海,竟是消失無蹤,接著全身力道也像被化去一般,突然間使不出半點力氣。
兩人一起摔倒,心裡驚駭絕倫,摔倒之後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只聽頭頂有人歎了口氣,輕聲道:「笛飛聲是天下第一也好,是草菅人命也罷,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好,就算他是男人中的女人……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兩人都覺被人輕輕揉了揉頭頂,就像待那尋常的十二、三歲的孩童,那人柔聲道,「有什麼值得以命相搏?傻孩子。」
那聲音很柔和,青術卻聽得怒從心起,他要如何便如何,輪得到誰來教訓麼?他嘴裡說不出來,那人卻如知曉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頭,也沒多說什麼,青術心中那無名火卻莫名地熄了。
青術想到他才十三歲,卻已經很久沒有人當他是個孩子。沒有人像這個人這樣……因為他是個孩子,所以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可以犯錯,犯錯後又可以被原諒,然後真心實意地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他突然覺得很難過……
青術摔下去的角度不大好,讓他看不到李蓮花。但玉蝶卻是仰天摔倒的,她將李蓮花看得很清楚,如果青術看得到她,便會看到她一臉驚駭,如果她能說話,她一定在尖叫。
李蓮花從床上站了起來,他先下到右手邊那鐵柱旁,玄鐵鏈無法斬斷,他原來的灰色衣裳裡有劍,有一柄削鐵如泥的軟劍,叫做吻頸。但那衣服不在這裡,李相夷的長劍「少師」、軟劍「吻頸」聞名天下,角麗譙豈能不知?她在那劍下吃了不少虧,早就把它收了起來。
失了神兵利器,他斬不斷玄鐵鏈,角麗譙斷定他逃不了,於是沒有廢了他的武功。
當然她也是怕李蓮花只剩下這三兩分「揚州慢」的根基護身,一旦廢了他的武功,只怕李蓮花活不到她要用他的時候。
玉蝶這個時候就看著李蓮花站在那鐵柱旁,既然玄鐵鏈斬不斷,他便伸手去搖晃那釘在地上的鐵柱。玄鐵鏈刀劍難傷,難以鍛造,故而無法與鐵柱融為一體,只能銬在鐵柱上。那鐵柱釘在地上,卻並非深入地下十丈八丈,這屋下的泥土也非什麼神沙神泥,眼見李蓮花這麼搖上幾搖,運上真力用力一提,「咯咯」連響,地上青磚崩裂,那根鐵柱就這麼被他拔了出來。
這似乎沒有花他多少力氣,於是玉蝶眼睜睜看著他動手去搖晃另一根鐵柱,不過兩柱*****夫,他就把四根鐵柱一起拔出,順手把玄鐵鏈從鐵柱底下都捋了出來。她的眼神變得很絕望——玄鐵鏈脫離鐵柱,便再也困不住這人,而這人一旦跑了,角麗譙一定會要了她的命。
卻見這人將玄鐵鏈從鐵柱上脫下以後,順手將那鎖鏈繞在身上,他也不急著逃走,居然還斯斯文文地整好衣裳,還給自己倒了杯茶,細細喝完,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居然還一本正經地關上了門。這屋子的大門外是一條很長的走廊,十分陰暗,十數丈內沒有半個燈籠,卻依稀可見走廊一側有七八個房間。走廊外是一汪碧水,水色澄淨,卻不見水裡常見的鯉魚,顯而易見,以角麗譙一貫的喜好,這池子裡烏龜鯉魚多半是難以活命,即便是鱷魚毒蟲也只是馬馬虎虎。
不見半個正經守衛。這必是個極端隱秘的禁地,角麗譙竟不相信任何人。看青術和玉蝶的模樣,他們只怕很少——甚至沒有從這裡出去過——所以還保有些許天真。
他輕輕地走向隔壁,他心裡有個猜測,而他並不怎麼想證實那個猜測。「咯」的兩聲脆響,他並沒有與那門上千錘百煉的銅鎖過不去,倒是把隔壁屋大門與牆的兩處銷板給拆了,於是那左邊一扇門硬生生被他抬了下來。
屋裡也點著燈,只是不如他屋裡四盞明燈的亮堂。李蓮花往裡望去,然後嚇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