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鋤鎮雖然並不怎麼繁華,不過寥寥數百人家,但至少開有酒店,這對幾個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人來說已如登仙境。霍平川派遣「佛彼白石」弟子先將王玉璣和風辭快馬送回清源山,了卻一件大事。而後在樸鋤鎮「逢見仙」酒店,孫翠花請客,那張並不怎麼美貌的臉上喜滋滋的,眼神在楊秋岳臉上一飄一飄,對這個夫君顯是滿意到了極點。方多病和李蓮花拿起筷子埋頭就吃,唯有霍平川比較客氣,和楊秋岳一搭一搭的侃著有關黃七道長的下落。
「黃七師叔的確到了樸鋤鎮,但熙陵之中沒有武當金劍,也許黃七師叔已從一品墳中逃生。」楊秋岳淡淡的道,即使老婆在旁邊亂飄媚眼,他也並不怎麼領風情,這人只好賭,不好女色,不過或者是孫翠花也並沒有什麼「色」的緣故。霍平川點頭,「黃七道長得武當上代掌門贈與武當金劍,武功才智、道學修為都是貴派上上之選,何況他失蹤之時正當盛年,從一品墳中逃生,在情理之中。」
方多病吃了一隻雞腿,突然抬起頭來,看了李蓮花很久。李蓮花正在夾菜,眉頭微蹙,「什麼事?」方多病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李蓮花皺眉問:「什麼事?」方多病道:「奇怪,其實本公子的武功也不是很差,剛才杉樹林離我就那麼一點遠,除了你們三個人,為什麼我就沒聽到第四個人的聲音?我既沒看到人進去,也沒看到人出來。」李蓮花眉頭皺得更深,「你是什麼意思?」方多病怪叫道,「他媽的,我的意思是說剛才用什麼『婆娑步』撂倒那兩個人的人不會就是你吧?李蓮花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你說黑的,十有八九是白的;你的武功是三腳貓,但說不定是裝的;你說沒看見,說不定其實就是你自己。」李蓮花嗆了一口氣,咳嗽起來,「我如果會『婆娑步』,一開始知道王玉璣是兇手的時候早就抓住他了,何必等到現在?」方多病想了想,「也有那麼一點點道理……」
正當幾人各自閒聊的時候,有個綠衣女子婷婷娜娜走了進來,在孫翠花映照之下,她膚色白皙,雙眉淡掃,是位清秀纖柔的美人。孫翠花瞟了她一眼,笑吟吟的道:「如姑娘給客人打酒?」那綠衣女子眉心一顰,卻頗有愁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方多病悄悄的問:「她是誰?」楊秋岳答道:「她是怡紅院的小如。」方多病嘖嘖稱奇,這女人是個,渾身上下沒一點風塵味,倒是難得,「看起來不像。」楊秋岳對女色絲毫不感興趣,倒是孫翠花悄悄的答,「人家運氣好,被個男人養著,供得像個小姐似的。那男人在鎮東頭買了個院子,把如丫頭養在裡面,自己從來不露面。」方多病大笑,「養女人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光明正大,何必——」他還沒說完,孫翠花呸了一聲,「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男人,才會有像她那樣的女人,不要臉!」
正在胡扯之間,李蓮花突然低低的啊了一聲,「武當金劍!」同桌幾人一愕,霍平川低聲問道:「哪裡?」李蓮花筷子一端抬起,輕輕指著那綠衣女子「小如」腰際,眾人望去,只見她腰間一塊木雕,刻作劍形,不過二三寸長,以青色繩結繫在腰上,隨步履輕輕搖晃。楊秋岳全身一震,那劍形木雕雖然簡陋,劍身刻有「真武」二字,的確便是武當金劍的模樣。霍平川道:「聽說黃七道長是在熙陵附近失蹤,難道這女子見過武當金劍?」在說話之間,小如已打好了兩斤酒,蓮步姍姍出了門。楊秋岳作勢欲起,李蓮花筷子輕輕一伸,壓在楊秋岳碗上,方多病起身跟在小如身後,也出了店門。霍平川微微一笑,他接彼丘飛鴿傳書,一則追查葛潘被害一事,二則留意「吉祥紋蓮花樓」李蓮花此人。一開始看不出這位名震江湖的神醫有何過人之處,膽子也太小了些,但此時筷子一壓,他便知李蓮花心思細密,並非魯莽無能之輩。方多病乃是生人,衣著華麗,以他跟蹤小如,別人只當紈褲子弟起了好色之心,比楊秋岳尾隨要不易惹人懷疑。
方多病跟著那綠衣小如穿過整個樸鋤鎮,小如踏著搖搖擺擺的碎步,從鎮西走到鎮東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方多病若不是看在她長得清秀可人份上,早已不耐而去,好不容易走到鎮東,只見她推開一戶人家的大門,走了進去,帶上了門。
方多病正要趁人不備掠上屋頂看看,突然門又開了,小如從裡面出來,手裡已沒了那兩斤酒。他大覺詫異,原來她來回走了一個時辰路,就是為了到這裡來送酒?這屋裡住的什麼人?正想翻牆進去,不料路人卻多了起來,青天白日他不敢公然亂闖民宅,在那戶人家四周轉了兩圈,那門又開了,從裡頭又走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一身紅衣,眼圈紅腫似乎剛剛哭過,一路拭淚,一路離去,她那衣裳凌亂,頸上佈滿吻痕的模樣,不肖說也知道剛剛在裡面做了什麼。方多病奇怪之極——方才小如還往裡面送酒,難道這屋的主人不止小如一個女人?正轉到庭院後門處,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大吃一驚:這是江湖中最為不齒的下三濫東西,是催情迷香!這屋裡的人正在做什麼昭然若揭。方多病頓時大怒,撩起衣裳「碰」的一腳踢開後門,衝了進去,「誰在這裡強……」一句話說到第六個字已說不下去,門內一股掌風迎面,尚未劈正門面,那掌風已迫得他氣息逆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方多病揮掌相抵,心裡駭然——在這小小樸鋤鎮藏龍臥虎,這麼一間民宅,居然也有如此高手!一念剛剛轉完,手掌與屋內人掌風相觸,陡然胸口大震,血氣沸騰,耳邊翁然作響,眼前天旋地轉,他往後跌倒,之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方氏」的少爺,「多愁公子」方多病竟連人也未看清楚,就傷在對方一掌之下,那屋裡人究竟是誰?有如此武功,居然使用迷香姦淫女子,到底是什麼人物?方多病被一掌震昏,屋裡人半晌沒有動靜,過了了片刻,有人從屋裡披衣出來,把他提了起來,「撲通」一聲擲進了庭院水井之中。
「逢見仙」酒店裡,幾人幾乎把店裡酒菜都吃了一遍,等了兩個時辰,太陽都下山了,午飯都吃成了晚飯,方多病還沒回來。終於霍平川濃眉深皺,「方多病莫非出事了?」楊秋岳沉吟道,「難道鎮上另有什麼陷阱能困得住方公子?」李蓮花苦笑,「難道他突然和如姑娘私奔了?」孫翠花唾了一口,「他大概跟蹤去小如男人的房子了,我知道大概在哪裡,這就去吧,方公子莫是遇險了。」
幾人結帳而出,孫翠花帶著三人到了方才小如進去的那戶人家門口,此時天色已變為深藍,星星開始閃爍,那戶人家大門緊閉,裡頭沒有絲毫聲息。霍平川整了整衣裳,拾起門環敲了幾下,沉聲道:「在下有事請教,敢問主人在家否?」
屋裡沒有半點回音,就像裡面根本沒有住人,但縈繞屋中未散的淡淡迷香味,已使霍平川大抵猜到這是個什麼地方。楊秋岳冷冷的道:「做賊心虛!」李蓮花點了點頭,眉頭皺了起來,這一次和在一品墳中不同,那時他在暗敵人在明,而今天晚上完全是敵人在暗,大家在明,他們這四個人佔不了絲毫便宜。「翠花,你先回去接孩子。」李蓮花柔聲道。孫翠花嫣然一笑,揮手快步而去,這女人雖然並不貌美,卻乾脆得很。
三個男人在漸漸深沉的夜色中凝視這間毫不起眼的民宅,寂靜的庭院,空曠的屋宇,漂浮的迷香,這民宅之中,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和武當金劍有關?還是和怡紅院相關?方多病當真陷在其中了嗎?
霍平川掌上使勁,輕輕震斷門閂,推開大門。放眼望去,門內花木齊整,青石地板乾淨清潔,院中天井以碎石鋪成一個「壽」字,其後屋宇門窗緊閉,並無出奇之處。楊秋岳陰惻惻的問,「這裡頭有人嗎?」他問得雖然不響,卻運了真力,遍傳民宅,這裡頭如是有人,絕不可能聽不見。霍平川大步當前,推開房門,門內被褥凌亂,果然已經人去樓空,床邊香爐仍冒著白煙,那迷香便是從香爐中來。
「這屋子住的恐怕也有十幾年了吧?」李蓮花輕輕推了一下窗欞,這窗欞和他那蓮花樓一樣,不修恐怕再過半年就會「梆啷」一聲掉下來。「主人好像……有點拮据。」那床邊的酒菜也很簡單,在樸鋤鎮東有一家有名的酒坊,他卻差遣小如到「逢見仙」去買,可見連一斤酒相差兩個銅錢,他也是要計較的。霍平川微微一笑,「既然主人拮据,就算離去,也不會走太遠,終是會回來的。」李蓮花眉頭緊皺,喃喃的道,「不過樸鋤鎮不過數百人家一條街道,他會去哪裡……而且他還帶著女人……糟糕、糟糕,只怕去的不是怡紅院,就是曉月客棧!」楊秋岳頓時變色——孫翠花豈非也正要去這兩個地方?一點地面,他縱身而起,掠上屋頂往怡紅院方向奔去。霍平川疾快的道:「李先生暫且回『逢見仙』,此地危險。」接著他也掠上屋頂,隨楊秋岳而去。
李蓮花仰首看兩人離去,輕輕歎了一聲,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蕭索,轉過身來,望著人去樓空的庭院。庭院中幾叢劣品牡丹,在這個時節只餘幾枝枯莖,其上白雪蒼蒼,並未有什麼好看之處,他在院中靜立許久,往側踏了一步,轉身離去。莫約緩步走出了十餘步,李蓮花停了下來,背對花叢,淡淡的問:「誰?」
「你的耳力,」方才牡丹花叢並沒有人,現在卻有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裡,似乎已經站了很久,語調沒有什麼感情,既不像遇見了朋友、也不像見到了敵人。「猶勝從前。」
「是你落足的時候,重了一點。」李蓮花微微一笑,「即使服用了『觀音垂淚』,『明月沉西海』的傷,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好得了的吧……無怪你不肯在雪地上留下足跡,笛飛聲『日促』身法,便是販夫走卒也認得……」
牡丹花叢那人靜默了一會兒,「即使變成了這副模樣,李相夷畢竟是李相夷。」他的語氣沒有什麼變化,但從語意而言,是真心讚歎。
李蓮花噗哧一笑,「過獎、過獎,笛飛聲也畢竟是笛飛聲,我以為『明月沉西海』之傷天下無藥可治,怎知世上有『觀音垂淚』……人算不如天算,是句老話,不信的人一定會吃虧。」
那牡丹花叢裡青袍布履的人似乎有些淡淡的詫異,「這麼多年,你的性子倒是變了許多。」李蓮花微笑,「你的性子倒是一點也沒變。」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兒,他淡淡的道,「『明月沉西海』之傷,三個月後定能痊癒。而你卻不可能回到從前。」
「有些事……」李蓮花悠悠的道,「當年豈知如今,如今又豈知以後,不到死的時候,誰又知道是好是壞?從前那樣不錯,現在這樣也不錯。」
笛飛聲凝視了他的背影一陣,緩緩的道:「你能穩住傷勢,至今不瘋不死,『揚州慢』心法果然有獨到之處,不過至多十三年。」他一字一字的道,「以你所學,至多得十三年平安,如今已過十年,還有三年。你若擅用真力,施展武功,三年之期勢必縮短。」
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笛飛聲突然從牡丹花叢邊筆直拔身而起,落進了井裡,隨著一聲「嘩啦」水響,他從井中提起一個濕淋淋的人,「兩年十個月之後,東海之濱。」說著把那濕淋淋的人擲了過來,他揚手擲人,隨一揮之勢拔身後縱,輕飄飄出了圍牆,沒了身形。
李蓮花接過那人,那濕淋淋軟綿綿,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方多病,輕輕讓方多病平躺到地上,點了他胸口幾處穴道。以笛飛聲的為人,自不可能以迷香姦淫女子,他擲回方大公子,那便是以方多病之命為約,兩年十個月之後,東海之濱,當年一戰,勢必在行!他再度悠悠歎了口氣,自從受笛飛聲掌傷之後,他容顏憔悴不復俊美,一身武功廢去十之八九,李相夷此人早已不復存在,但為什麼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蓮花,定要尋找李相夷?說李相夷早已死了,大家偏偏不信;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面前,卻沒有人認出他來,這真是奇怪的事……難道真是他變得太多?
或者是……真的變得太多了吧?他徐徐盤坐,雙指點在方多病頸後「風池」穴,渡入真力替他療傷。十年光陰,無論是心境、體質還是容貌,都變了……從前目空一切的理由……荒謬絕倫……
「揚州慢」心法極難修煉有成,一旦有成,便能運用自如,這也是李蓮花在笛飛聲全力一掌之下未死的原因,以它來療傷最是合適。不過一柱香時間,方多病氣血已通,傷勢已經無礙,「啊」的一聲,他睜開了眼睛,「蓮花?」
李蓮花連連點頭,「你怎麼被扔進了井裡?」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我被扔進了井裡?」他摸到一手水濕,頓時大怒,「那該死的竟然把我丟進井裡?咳咳……」他胸口傷勢未癒,一激動立刻疼痛起來。李蓮花皺眉,「你若不是如此削瘦,也不至於傷得……」方多病又大怒,「本公子斯文清秀,體弱多病,乃是眾多江湖俠女夢中情人,你根本不懂得本公子的風神!咳咳……你又怎麼知道我在井裡?」李蓮花道,「我口渴了到井邊去打水,一眼就看到一個大頭鬼。」方多病的腦袋直到這時才想起受傷前發生了什麼事,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武當派的內力,那人是武當高手!」李蓮花半點醫術不懂,否則早已驗出方多病是被武當派心法震傷胸口,此時聞言一怔,「又是武當?」方多病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迭聲的叫,「當然是武當心法,難道本公子連武當心法都認不出來?那人哪裡去了?他的武功不在武當掌門之下,說不定還在白木之上!」現任武當掌門為白木道人的師弟紫霞道長,武當派武功當下是白木為第一,而還在白木之上的人——李蓮花失聲道:「黃七?」方多病連聲咳嗽,「很可能是,我們快去……救人……」
武當派上代掌門最鍾愛信賴的弟子黃七道長,居然在樸鋤鎮隱居十幾年,並且嫖及女迷殲女子,李蓮花這下真是眉頭緊蹙,「糟糕,如果真讓楊秋岳和黃七朝了面,只怕黃七老道真的會……」「殺人滅口!」方多病按著自己胸口傷處,賭咒發誓,「咳咳……那老道……他媽的瘋了……」
孫翠花趕回怡紅院去接兒子,在離院子不遠的地方看見了小如。她一人踟躇而行,腳步走得極慢,恍恍忽忽,似乎在想著心事。
「如姑娘。」孫翠花在後招呼,「怎麼從鎮東回來了?」小如一怔,駐足等孫翠花趕了上來,才低聲道,「嗯。」孫翠花奇怪的看了她幾眼,噗哧一笑,「怎麼?他沒有要你陪過夜?」小如白皙的臉上微微一紅,眼神卻頗現淒楚之色。孫翠花本是想問她腰間木劍之事,既然搭上了話,她索性直問,「如姑娘,你這腰上掛的木劍是在哪刻的?別緻得很,我也想要一個。」小如又是微微一怔,「這是我自己……」孫翠花搶話,「自己刻的?怎麼會想刻一把劍?其實我覺得刻如意倒更好看些。」小如默然,過了一會兒,快走到怡紅院門口了,她方才輕輕的道,「他……本來有這樣一把劍,不過因為養著我,所以把劍賣了。」孫翠花愕然,如此說來,那個嫖妓的男人豈不就是——只聽小如低聲道,「雖然他不只對我一個人好,不過我……我心裡還是感激。」說完她緩步走入怡紅院,轉進了右邊的一條卵石小路。
孫翠花見她如此,張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biao子動了真情,那喜好女色的嫖客讓小如動了真情也就罷了,他竟很可能是自家相公多年沒找到的師叔,那才是讓她合不攏嘴的事。便在這時,楊秋岳和霍平川已大步趕到,見她呆呆站在怡紅院門口,齊聲問,「你沒事吧?」
孫翠花一怔,剛想說沒事,兒子還沒接到……突然後心一涼一痛,她低頭一看,不可置信的看著一根很眼熟的東西從自己胸前冒了出來。
那是一根筷子,滴著血。
「翠花!」楊秋岳臉色大變,失聲大叫,直奔了過來。孫翠花一把牢牢抓著他,腦子裡仍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只道,「小如說……她的嫖客……有武當金劍……」楊秋岳臉色慘白,連點她胸口穴道,「翠花,不要再說了。」孫翠花困惑的看著從自己胸口冒出來的筷子,「兒子……還在裡……面……」楊秋岳終於情緒失控,淒厲的大叫一聲,「不要再說了!」孫翠花輕輕唾了一聲,「是誰……亂丟筷子……」說著緩緩軟倒,慢慢氣息有些紊亂,閉上了眼睛。楊秋岳牢牢抱著妻子,雙眼狂亂迷茫的看著從怡紅院裡大步走出來的人,「黃七師叔……為什麼……」
從怡紅院裡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髯,年輕時必是個美男子,他左手拿著個酒杯,右手的筷子只餘下一隻,另一隻到了孫翠花胸膛裡。看了楊秋岳一眼,中年男子道:「原來是楊師侄,失敬、失敬。」言下對以筷子射傷孫翠花一事混不在意,就似他剛才不過踩死了一隻螞蟻。霍平川方才不料他一出手便要殺人,以致孫翠花重傷,未及阻攔心下後悔不已,此時上前三步,抱拳道,「在下霍平川,添為『佛彼白石』門下弟子,前輩可是武當派失蹤多年的黃七道長?」
黃七道,「我俗家姓陳,名西康。」霍平川沉聲道,「那麼陳前輩為何重傷這位無辜女子?她既非江湖中人,又不會絲毫武功,以陳前輩的身份武功,何以對一個弱女子下如此重手?」黃七淡淡的道,「她竟敢在我的面前向我的女人套話,你們說是不是罪該萬死?」楊秋岳不可思議,緩緩搖頭,慘淡問,「黃七師叔,武當金劍的下落……呢……」黃七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武當金劍?劍重五斤七兩,又是古物,賣給了江西語劍齋老闆,足足抵三萬兩銀子!真是好東西!」霍平川眉頭一皺,這人只怕是早已瘋了。楊秋岳手抱妻子,只覺渾身血液一陣一陣的發涼,猛然間憶起當年師父得知自己好賭,盜竊武當金劍時說出「逐出師門」四字的情景,這世道……難道是報應……黃七一筷子重傷孫翠花,怡紅院前院的客人紛紛尖叫,自後門逃走,此時連老鴇都已不見,黃七一字一字冷冷的道,「楊師侄,掌門要你來清理門戶是麼?還叫上了『佛彼白石』的手下,不過紫霞師弟大概糊塗了,派你這種三腳貨色,是要給他師兄祭劍不成?」剩餘的那只筷子在他指間轉動,不知何時便會彈出,他雖然隱居多年,功夫卻日益精進,沒有半點擱下。霍平川眼見形勢不妙,一掌攔在楊秋岳面前,「陳前輩,請隨我回『佛彼白石』百川院一趟,失禮了。」黃七衣袖微擺,只聽「碰」的一聲響,他那衣袖搖擺起來居然有如火藥爆發一般,發出辟啪聲響。楊秋岳叫道:「武當五重勁!霍兄小心!」霍平川自然知曉「武當五重勁」的厲害,據說此功自太極演化而來,太極勁只有一重,圓轉如意,而「武當五重勁」卻有五重真力如太極般圓轉,各股真力方向、強弱不同,即使是功力相當之人也難以抵抗。便在楊秋岳叫出「武當五重勁」之時,黃七第一重勁已經纏住了霍平川的手掌,兩人袖手相交,霍平川雖然入「佛彼白石」只有八年,自身修為卻不弱,黃七連運三重勁都無法引開他的手掌,一聲冷笑,第四重勁突然往奄奄一息的孫翠花胸口彈去。
霍平川和楊秋岳同時驚覺,雙雙大喝一聲,聯手接下黃七右袖一擊,但便在這時,一支東西臨空激射,打霍平川胸口檀中氣海,卻是黃七剛才握在手中的筷子。霍平川手肘往內一壓,「啪」的一聲將筷子夾在肘間,卻聽身邊楊秋岳一聲悶哼,黃七的第五重勁筆直撞在他胸口,傷得不輕。
「武當五重勁」奧妙在以袖風激盪,無形無跡,黃七的「武當五重勁」已練到爐火純青,江湖上難尋敵手。霍平川雖有一身武功,卻難以招架,楊秋岳抱著妻子踉蹌出去數步,放下孫翠花,他拔劍出鞘,唰的一劍往黃七額頭刺去。
他是武當門下,雖未曾練過「武當五重勁」,對這門內功心法也是相當熟悉,這一劍疾刺黃七眉心「攢竹」穴,正是破解太極勁的捷徑。太極拳講究以眼觀手,以眼帶手,眼手神韻一致,劍刺眉心,視線受阻,太極圓融協調之勢失調,眼手一分「武當五重勁」威力便減。但正當他一劍刺去的時候,黃七眼中陡然滑過一絲冷笑,楊秋岳心裡一動:不妙!但他劍勢已發,卻是撤不回來了。霍平川本要上前夾擊,但楊秋岳劍取「攢竹」他不明其意,便站在一邊掠陣,並沒有看到黃七那一抹冷笑。
便在此時,遙遙有人道,「放火燒房子真過癮,尤其是燒的別人的破房子,真是過癮啊過癮。」另一人歎了口氣,「你也忒缺德了些……」這兩人似乎只在閒聊,卻說得快得很。黃七臉色乍變,楊秋岳猛然劍刃急轉,一劍往他右手砍去。黃七雙手勁力本來蘊勢待發,分了心神,反而被楊秋岳奪去先機,他大袖一揮,竟以雙手去抓楊秋岳的劍刃。楊秋岳思及妻子生死未卜,陰沉沉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一劍加勁往黃七手腕砍去。黃七雙手十指與楊秋岳劍刃相觸之時,突然扭曲彈動,一時間只聽指甲與劍刃交鳴之聲鏗鏘不斷,楊秋岳全身大震,直欲脫手放劍,那劍柄被黃七內力倒侵而入,竟然牢牢吸附在他手上。那指甲和劍刃的敲擊之聲傳入人耳中,霍平川首先感覺雙耳刺痛,噁心欲嘔,他屏住呼吸,一指「一意孤行」點向黃七背後「脾俞穴」。楊秋岳手中劍被黃七連敲數十下,待到黃七獰笑放手,他已雙眼翻白,刷的一劍往霍平川胸口刺來,黃七這怪異之極的彈劍之術,竟似一門操縱心神的邪術。
方才胡說八道的兩人自是方多病和李蓮花,兩人堪堪趕到,猛見楊秋岳竟和霍平川動起手來,都是一怔。黃七衣袖一甩正欲脫身而去,方多病大喝一聲,袖中短棍揮出,一招「公庭萬舞」短棍發出一片嘯聲,往黃七肩頭敲去。李蓮花掉頭就逃,遠遠躲進怡紅院裡,方多病心中又在大怒:他傷勢未癒,這死蓮花居然又棄友而逃!這個該死的……一句咒罵還沒想完,黃七「錚」的一聲扣指彈在他短棍之上,霍平川變色大叫「小心他施展迷惑人心的邪術!」方多病的短棍被扣,發出的卻是一連七響。方多病只覺胸口傷處猶如被連撞七下,劇痛非常,臉色大變,黃七卻在一怔之後忍不住狂笑:原來方多病那支短棍是一支結構精巧的短笛,他彈指一扣,震動機簧,那短笛發出聲響,令黃七的「法引」之術威力陡增數倍!
旁邊霍平川也大受笛聲影響,竟被楊秋岳搶得先機,孫翠花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怡紅院外形勢岌岌可危。
突然之間,怡紅院裡倉惶走出一名女子,方多病手忙腳亂之中斜眼一看,那女子滿臉胭脂,唇紅如血,卻不認識。只見她先奔向孫翠花,跪在地上雙手顫抖打開一張白紙,從紙包裡拿出一個小瓶,給孫翠花服下,頓了一頓,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白紙開始念:「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不假思索,一笛往黃七頭頂「四神聰」點去,那女子大吃一驚,滿臉驚惶,「不對不對,不是你……不是你……」她指著霍平川,念道:「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哭笑不得,不知是誰指使這個出來,這錦囊之計實在並不怎麼高明。霍平川一指點在楊秋岳百會穴側「四神聰」之一,楊秋岳眼神轉動,行動頓時大緩。
方多病眼見「錦囊」有效,連忙問道:「那我呢?」手下仍舊短笛飛舞,招架黃七的招式已經漸漸散亂,胸口越發疼痛,只盼那「錦囊」裡也有一條給他的妙計才是。那女子卻搖了搖頭,茫然舉起白紙念道:「梅小寶已經被我救走,張小如知道你姦淫幼女,在後院跳井,何寡婦得知你原來有三個女人,到官府擊鼓去了……哈、哈、哈……陳西康你好色如命,就要惡母滿……滿……」她念得驚惶失措顛三倒四,居然還有字不認得,「惡母滿血……」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黃七先是一怔,越聽越是憤怒已極,聽到最後一句「惡貫滿盈」,一手向這位女子頸項抓來,「無知娼妓,也敢愚弄於我——」他心神一亂,那「法引」之術便施展不出,方多病精神一振,短笛一招「明河翻雪」泛起一片笛影掃向黃七背後。黃七哼了一聲,左袖後拂,右手便去抓那女子的頸項。
霍平川此時剛剛連點楊秋岳「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十六處穴位,見狀正欲上前相救,那女子手一抬,護住自己的頸項,霍平川心念一動:這女子的動作倒也敏捷……「啪」的一聲,黃七的右手已然連那女子的雙手一起抓住,壓在了她頸項之上!霍平川心下大奇——黃七眼中此時流露出的竟不是得意之色,而是無法言喻的驚恐駭然——「樸」的一聲,方多病短笛扎扎實實擊在他背心,黃七「哇」的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噴得那女子滿頭滿身,委頓於地。
方多病收回兵器,古怪的看著那被黃七一把抓住的「女子」,半晌瞪眼歎了口氣,「我早該想到剛才那情形,怎麼會有女人敢從裡面跑出來念錦囊妙計?果然是你這個舉世無雙騙人騙鬼的大騙子!」霍平川足足凝視了那「女子」一柱香時間,才長長歎了口氣,「李先生聰明機敏……果然名不虛傳……」
那「女子」雙手十指微妙的扣在黃七右手「商陽」、「二間」、「三間」、「合谷」、「陽溪」、「偏歷」、「溫溜」、「下廉」、「上廉」、「手三里」十個穴位上,這十穴受阻,黃七右手麻痺自不能傷他分毫。「她」本是跪在地上,黃七撲來之時「她」傾身後移,變側臥在地,足尖微翹,踢正黃七「陰陵泉」,而後膝蓋一頂,撞他小腹丹田,再加上方多病背後一笛,如此一來饒是黃七一身驚人武功,一念輕敵之間,也已動彈不得。這滿臉胭脂怪模怪樣的「女子」正是一溜煙逃進怡紅院的李蓮花,慢吞吞的舉袖擦掉臉上的胭脂和血跡,他仍是滿臉驚恐,餘悸猶存的模樣,「我……我……」
方多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你個頭!你這手點穴功夫……呼呼……了不起得很……哪裡學來的?」他和李蓮花認識六年了,還是第一次看他出手制敵,雖然說剛才這一拿成功全然是因為黃七掉以輕心,但是十指扣十穴、一踢、一撞,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出,那絕非僥倖——絕不可能是僥倖!李蓮花極認真的道:「這是『綵鳳羽』,是一位破廟老人教我的……」方多病懶洋洋的揮揮衣袖,全然不信,「我要是信你,我就是豬。說不定是你跳崖以後掛在樹上,樹下山洞裡一位絕代高人教的哩。」李蓮花滿臉尷尬,「真的……」方多病翻白眼,「你小子這手『拔雞毛』的功夫還不錯,可惜內力太差,如果不是本公子背後來這麼一下,你是萬萬抓不住他的。」李蓮花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霍平川以「佛彼白石」特有的鎖鏈將黃七鎖了起來,楊秋岳「啊」的一聲這才恢復了神智,抱起氣息全無的孫翠花,臉色慘白之極,眼望李蓮花。李蓮花歎了口氣柔聲道:「她已服下了停止血氣的藥,一兩日內會猶如死人,你若不想她死,在她醒過來以前找個好大夫治療她的傷口。」方多病噗哧一笑,差點嗆了氣,正想嘲笑這位不會醫術的神醫,卻見他突然走到黃七面前,「陳前輩。」
黃七被霍平川以鎖鏈鎖住,他對李蓮花恨之入骨,見他過來呸了一聲,只是冷笑。
李蓮花在黃七面前坐了下來,平視這位武當首徒的眼睛,「前輩在十幾年前得到了熙陵藏寶地圖,進入了熙陵地宮,而後自地宮中生還,自此便留在樸鋤鎮,當年前輩在地宮之中經歷了什麼?」黃七冷冷的看著他,「黃口小兒,又知道些什麼?要殺便殺,多說無益。」李蓮花微微一笑,「可是和迷香和女子有關?」黃七眉心一跳,李蓮花很和氣的慢慢道,「十幾年前前輩正當盛年,武功人品都為人稱道,突然性情大變,留在此偏僻小鎮以女色為樂,勢必要有些理由……以前輩的相貌武功,即使是喜愛女人,似乎也不必以迷香為餌……如小如姑娘那般真心愛你的女子也有不少,當年熙陵之中,你是否……」他歎了口氣,「你是否……」
你是不是遇到了一個滿身迷香美麗妖嬈的女人?李蓮花沒有說完,方多病替他在心裡補足:害得你道行喪盡,從武當首徒變成了衣冠禽獸!霍平川亦是仔細在聽,也在自行思索。
黃七盯著李蓮花,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當真想知道?」李蓮花尚未點頭,方多病已經替他點了十下,黃七嘴邊仍然擒著一絲冷笑,「年輕人,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的確有一個女人……熙陵地宮之內機關遍佈,兼布奇門八卦之陣,我進去打開鬼門之後,觀音門前站著一個女人,她腳下都是被她吃剩的男人們的屍體,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方多病只覺一陣雞皮疙瘩自背後冒了出來,「她*****?」黃七仰天大笑,「她被關在鬼門之後,不*****,難道等別人吃她?她正在*****,可是我卻覺得她出奇的美——不,她本就出奇的美,美得讓我相信那些男人們都是心甘情願為她而死,心甘情願淪為她的食物……我把她救了出來,關在這鎮中民宅之內,天天看她,只要每天看她兩眼,就算被她活生生吃了,我也甘願。」李蓮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兩人想到觀音門後那具死了數百年依然嬌柔妍媚的白骨,如若那白骨復生,大概就是如此媚惑眾生的絕色。霍平川目光微微一亮,似乎黃七說及的這名女子讓他想到了什麼,只聽黃七繼續說下去,「我當她是仙子,她卻整天想著要從這裡逃出去,她逼我再下地宮、逼我去打開觀音門,她想要前朝皇帝的玉璽和寶物,可是我什麼也不幹,如果得到了那些東西,她絕對要從這裡出去,所以有一天夜裡我……」他雙眼突然發出奇光,用一種怪異而又得意的刺耳笑聲道,「我用了藥,得到了她……」他哈哈大笑,李蓮花和方多病幾人卻都皺起了眉頭,霍平川脫口問道,「那那個女子後來呢?」
「她?」黃七頓時不笑了,惡狠狠的道,「她還是逃了出去,就算我用鐵鏈把她鎖在房間裡,她還是逃了出去。像她那樣的女人,只要有男人看見她,都會為她死……」方多病張大嘴巴,「他媽的這女人根本是個女妖!她現在還活著麼?」黃七冷冷的道,「她當然還活著。」李蓮花皺眉問,「這位女……俠……叫什麼名字?」黃七嘲笑道,「江湖中人,竟還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霍平川終於沉聲問道:「前輩說的女子,可是姓角?」
「『虞美人』角麗譙,聽說近來弄了個什麼牛馬羊的幫派,還當上了幫主。」黃七大笑,「你們真該見她一面,年輕人,我真想看看你們看見她第一眼的表情,哈哈哈哈……」方多病失聲道,「魚龍牛馬幫?」霍平川點了點頭,「看來熙陵之事,絕非擒住王玉璣和風辭二人就能了結,那顆不見蹤影的『觀音垂淚』,杉樹林裡不知何人的『婆娑步』,當年從地宮生還的角麗譙,雖不知和前朝熙成帝、芳璣帝二帝之事有何關係,但並不簡單。」李蓮花點了點頭,喃喃的道:「壞事、壞事。」
「二位。」霍平川沉吟了一下,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拱手,「事情緊急,頭緒萬千,在下愚頓,熙陵之事要盡快報於大院主和二院主知曉,我這就帶人回去了。」方多病連連揮手,「不送不送,你快點把人帶走,本公子雖然喜歡美人,平生卻最討厭淫賊。」李蓮花看方多病點頭,他也跟著點點頭,方多病揮揮手,他也揮揮手,漫不經心的不知想些什麼,霍平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抱拳道別,抓住黃七肩頭,大步往鎮外行去。
看著霍平川走出去很遠了,楊秋岳二話不說抱著老婆直奔鎮上大夫家,李蓮花才啊的一聲醒悟過來,「大家都走了?」
方多病斜眼,「你留戀?」李蓮花搖搖頭,方多病哼了一聲,「那你在想什麼?」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在想,那位角麗譙角大姑娘,果然是美得很。」
方多病一怔,「你見過?」
李蓮花悠悠的道,「嗯……」
方多病仰天狂笑,「李蓮花說的話,我要是信,我就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