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侍從官謹慎的回答,伸出手來。
「別碰我。」她微微仰著頭:「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還扔著她的衣服,暗藍鳳尾圖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燈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一雙嶄新的白色鏤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隨手脫下來,一隻扔在衣服上,另一隻不知踢到了哪裡,她是赤著腳走的。身側是圓粗的雕花橡木床柱,他突然發瘋一樣,將頭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悶得像是遠遠有人開了一槍。花紋的稜角深深嵌入皮肉中,血凝滯地流下來,癢癢的,像是細微的小蟲緩緩的蠕動而下。他紋絲未動,彷彿籍著額頭上的痛楚,才可以減輕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
侍從官在虛掩的門外問:「顏先生?」
「滾!」他驟然發作,歇斯底里:「都給我滾!」
門被無聲的關上。
他很慢很慢的,很慢很慢的蹲下去。拾起她的衣服,冰涼的緞子,酸涼的水鑽,空氣裡還有她的香氣,氤氳不散。
嗒!
小小圓圓的血印,滴落在她衣服上,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並不伸手去拭。
嗒!嗒!
更多的血滴下來,疊在那孔雀藍的翎羽上,他眩暈地盯著那片漸漸濡散血紅,死死盯著。突然之間,他將衣服用力一甩,揚手就大踏步衝出門去。穿過走廓,下了樓梯,當值的侍從官緊張得要命,隨著他一路跑下來,又不敢作聲。他衝出空蕩蕩的大廳,終於在台階外頭追上押解她的侍從官。
雪雖然停了,四處一片白茫茫的,連樹都成了一株株碩大的白花。空氣寒冷而清冽,如同她的身影,令他戰慄。
不由分說,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他喘著粗氣,她抬起眼睛,目光飄渺若無,彷彿盯住他身後某個虛空的地方。
更多的侍從官追出來,三三兩兩的下了台階,慢慢散成半個圈。
他的呼吸終於沉重而乏力:「我放你走。」
「我不走。」
他舉起手來,狠狠摑了她一記耳光。
她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龐火辣辣的,耳中轟轟作響。
他終於是打了她了,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彷彿壓抑著什麼:「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連同孫鶴聲,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叫我看見。」
她終於抬起頭來,他已經叫:「來人!」
早有侍從官上前一步,他說:「去孟城監獄,將孫鶴聲帶出來,給他們兩個通行證,讓他們走。」
她看著他,他已經轉開臉去,聲音裡透著疲乏:「你走吧,這是最後一次,下次再讓我看見,我一定殺了你。」
她轉過身,默默的向外走,他站在台階底下,整個人籠在黑暗的陰影裡,眼睜睜看著她。
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出去。
起初她走得極慢,後來她走得越來越快,到了最後,她奔跑起來,在這潔柔的雪夜中,她像一頭輕盈的小鹿,每一次奔跑的起伏令長髮被夜風吹起,帶出波浪的弧線,她的身影如同暗夜裡一顆明亮的流星,劃破雪的岑寂。
他幾乎可以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隨著她每一分遠去的起伏。
他終於慢慢伸出了手,侍從官連忙遞上自己的佩槍給他。
沉甸甸的45口徑勃朗寧*****,眼睛、缺口、準星,三點一線,他曾經無數次練習過的動作,終於瞄準她輕盈優雅的背影。
擱在扳機上的食指微微發抖,只要輕輕一扣,她就會從生命裡徹底消失。一切的無法自撥,一切的深陷,一切的愛恨與糾葛,都會隨著她消失。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她像一隻小箭,已經快奔出射程之外。
他終於扣下扳機。
砰!
她的身影頓了頓,終於慢慢轉身,回過頭來望著他。
槍口還冒著縷縷青煙,他維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都未動。
槍口是朝著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