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起了我們的玉娃娃,要求父王授於我首領的劍法。他知道我屈服了。因此當釋夢再次要求父王處死師傅的那刻,父王沒有點頭。師傅從玄武殿外的大牢搬回了隱滄閣,一切似回到從前。
青黃,釋夢值得被信任。父王把赦免令交到我手中,這樣深沉地說著。釋夢是個內斂的人,什麼事情都可以放在心裡。他可以為別人預測未來,卻從不為自己占卜。他有著和師傅一樣的深沉和神秘。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釋夢發出的劍氣是熱的,而師傅刻的玉器是冷的。父王說過,當一個人與一物渾然相成時,人即是物,物既為人,劍熱心熱,玉冷心冷。只可惜,我依然選擇了師傅冰涼的手。哪怕,用我一生的幸福和自由。
寒風呼嘯著刮過祭台,師傅抬起頭說,王,真正的冬天來了。
我望著那朗朗的夜空,想起我和師傅的童年,想起我們一起雕玉賞月的日子,恍如隔世。
我不再是那個任由他撫摩發漩,幸福自得的小丫頭。我的肩頭負上了枷鎖,我將成為魑魅族的王,而他將成為部落的禁忌。
玄武殿和隱滄閣不過幾步,卻好似隔著山窮水復。我再也不可以擁著師傅的懷抱入睡,感覺他指間粗糙的厚繭。那已經成為遙遠回憶,這是我對父王的承諾。
師傅叫我,王。以前他只喚我青黃。
忽然之間,我想念師傅的白玉,可以雕刻一尊娃娃,一個似他,一個像我。
師傅,青黃做你的妻子好不好。待來年春花爛漫的時候,請您娶我!我也習慣了每天看到你淡然的紫瞳。
埋藏在心裡的秘密終究說不出口。我真的還是小孩子。父王已經宣佈我將在明年春天登基,他要為我籌備婚禮。新郎是釋夢。
小孩子會長大嗎?我問師傅。
會的。師傅答地如此堅定。他說,所有的女孩都將變成女人,就好像所有的愛戀都有一個收尾,所有的開始都有結束,所有有的傷都將結成疤。也許,你需要的只是足夠的時間去遺忘。
為何娶我?轉過身,釋夢站在祭台上,最近他一直陪我練劍,站在那麼高高的位置。他身上圍著父王那條像征權利的狐皮圍巾。細細的雪在他的身後落下,周圍有宮女們仰慕的眼光。
不冷嗎?他笑了,輕輕走下來,從高到低。
我不得不正視他陌生卻又熟悉的臉。認命吧青黃他將是你的丈夫。以花為貌,以月為神,以風為態,以玉為骨,以雪為膚。尤其是這雙眼睛,漣如冬天的陽光。完美若釋夢,你還奢望什麼?可是這麼美麗的眼睛什麼都看不到。父王說,神給了釋夢家族洞悉天機的法力,因此他取走了人類最骯髒的部分作為回報。
要是我能看到你該有多好。釋夢淡淡地笑道,然後用一種憂傷至極的溫柔接過我手中的劍。他把它舉起,劍尖地對向我。笑容突然從他的臉上消失。為了訣塵,值得嗎?釋夢不笨,他終究猜到了。
為了他成為這裡的王,做我春天的新娘?
對不起,釋夢。
我可以給你做到你想要的,可是,青黃,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世界上只有你才值得讓我這麼做。你是我的唯一,。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微笑從釋夢的臉上消失,他是一個從來不曾失去微笑的男子。
釋夢看著長劍,他甚至流淚,也許我們永遠都逃不出這一劍的距離。不會的。
我跑過去,攀住釋夢的肩膀,撫摸他的眼睛,那種晶瑩得讓我心痛的空洞,像海藻一樣糾纏我的身體。雖然我不清楚他為我背負了什麼,但我卻真心憐惜著。
命運正在漸漸地背叛,我依然懵懂無知。
青黃,答應我,不論發生什麼都要相信我,好嗎?只有這樣我才可以支持自己不去後悔。
恩。相信你,釋夢,無論多久多久,我相信你。我承諾著,眼前和腦海深處只有清澈的雪花和釋夢在風中蜿蜒的髮絲。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留戀。
接下來的等待是平靜的。天空是一成不變寂寞的鴿子灰,很少下雨,很少有陽光。
師傅在隱滄居專心為父王趕製玉鐲,他把我留在這個乾燥而多血腥的玄武殿。我們之間保持著若有似無的銘記或者遺忘,持續了整個冬天。
我一直簡單而安靜地生活著,很好的活著。我不必再逼迫自己去舞劍,忍受謀術弄權,暗潮洶湧的日子,在這一點上釋夢做得足夠好。他用他認為合適的方式保護著我,這就夠了。雖然他美麗的眼睛已經漸漸在我頭腦裡變得模糊。
剛開始的時候,我會因宮娥侍婢談笑間羨慕的語氣引以為豪。它們是釋夢——用哀傷的微笑預定我全部的信任後——換回來唯一陪伴我的。其他,什麼都沒有。但現在,只要他代替我走上威嚴的玄武殿,我都會盯著父王蒼老而病態的睡容,一直盯到午夜。空蕩蕩的屋子,不時發出我的嗤笑,聲音填滿每一個寂寞的角落。有時候,拿出藏好的玉娃娃,一尊一尊撫摩,直到絕望的氣息幾乎把自己淹沒。於是,我寫了封短箋托玄武殿的宮娥呈給釋夢。我說,我要一隻白玉做的鐲子,鐲身突脊斜刀刻著飾龍紋,刀工簡潔流暢,要和父王命令師傅雕琢的那般。我要一模一樣的,這樣,我就可以幻想師傅的體溫透過,這尊傾注他所有視線的玉鐲,傳到我的腕間。我曾不再做噩夢,只因它才給過我安全。
釋夢答應了。宮娥傳來了回復的折子。那上印著他的璽印,「准」。
兩個月後的春天。我被宮娥梳妝妥帖,坐在花轎裡抬進玄武殿。這是場盛大的婚禮。老人們準備著細沙甜餅,豬頭,鮮蔥,高香,還有一枚和師傅打造的一模一樣的玉鐲子。它被一條紅色的絲帶纏上,由釋夢親自護送。我立於案前,神色恍惚。因為師傅也站在觀禮的賓客裡,他佇立在旁邊,像尋常日子那般,手裡卻沒有那尊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