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費心,那一幅《冰雪牡丹》也得不了墓中人的神韻,若非流於富貴,就是偏向孤寒。
謝淵然長歎一聲,將筆遠遠拋開,這些日子,他在洛陽城裡買了不少傳奇小說,一字字覓著非煙的芳蹤,卻更覺得她風骨輕靈,雖然是彼之鬼魅,卻是自己心中仙子。
轉眼已經月餘,北邙山上花木鬱鬱蔥蔥長了起來,再上山去,也不至於陰森冰冷。這一個月來,謝淵然攜詩酒上山不下十次,但無論如何哀求告懇,步非煙也再不出來見他。
"築築——",敲門聲傳來,謝淵然不耐煩道:"酒買了麼?拿進來吧!"
"謝公子怎麼成了酒鬼?"門外人哈哈大笑,推門而入,"我也算故人了吧,怎麼,不歡迎?"
謝淵然也驚喜道:"迦巴川萇法師!"
迦巴川萇一邁入房門,臉色就變了,細細看了謝淵然一眼,沉聲:"你果然去了北邙山?"
"不錯。"謝淵然點頭。何止是去了?兩天一小去,五天一大去,他一顆心全在北邙山上了。
"好重的鬼氣。"迦巴川萇憂心道:"公子,你遇見什麼了?"
謝淵然嘴角浮出一個極其甜蜜的笑容:"嘿嘿……"
"公子莫非被鬼魅迷惑?"迦巴川萇更是著急,探手入懷,將那面嘎巴拉鼓握在手中。
謝淵然心裡卻是一驚——這迦巴川萇既然是法師,和他處得多了,難免對非煙不利。他連忙大笑:"法師不必多心,謝某最喜歡沾染一點鬼氣,下筆才能有神。我還有事情,告退!"
迦巴川萇來不及阻止,看著謝淵然急急忙忙離去,怒道:"原來真的染了邪祟,竟然為那些鬼物掩飾起來……也罷,佛爺今天做一回善事!"
迦巴川萇手中的嘎巴拉鼓流傳已經十七代,據說當年也是用兩位有道高僧的頭蓋骨製成,法力極重,莫說尋常鬼魅,千年妖精的道行也見不得此鼓。迦巴川萇乃是藏教密宗弟子,法力其實頗為高深,來中原一路,除魔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他極是欣賞謝淵然文采風流,絕不能眼看他為妖鬼所害,於是跟著便尾隨而出,那謝淵然提著一樽酒,背著一具琴,正向那北邙山而去……
迦巴川萇遠遠看著,見謝淵然白日縱歌,撫琴瀝酒,哭喊著什麼"非煙",只是他拜祭之墓顯然已經在百年以上,墳頂陰氣凝結,顯然地下結了陰廬。
他運起心法,向陰氣結界一望,只見一個緋衣女鬼,扶著墓碑,面上似乎有悲哀神色。謝淵然哭祭之後,知道今日依舊無功,照例焚了一卷書稿,回身下山去了。
那緋衣的女鬼還在張望,背後,又是一條鬼影升起,怒道:"你看夠了麼?"
遠處,迦巴川萇可無心廢話,他也不多說,摸出嘎巴拉鼓,輕輕搖了一搖。
這一搖,在小兒聽來不過"撥浪"一聲,但是在北邙山群鬼聽來,卻無異於玄天霹靂一般。
緋衣女子和身邊男子大驚失色,一起遁入地下,迦巴川萇如何肯放?他也懶得穿行,唸一聲"但念無常,慎勿放逸",輕輕一指,墓碑轟然倒下,陰陽結界也被打開。
"什麼人?"驚魂未定的步非煙驚叫。
"收鬼的法師!你們兩個遊魂,也逍遙的夠久了。"迦巴川萇冷冷道。什麼紅顏絕色,在他看來不過白骨,哪有半點憐惜?
"趙郎快走!"二人自然知道自己法力相差實在太遠,步非煙驚叫道。
"走?"迦巴川萇手起,嘎巴拉鼓咚咚響起,聲音愈來愈大,似乎要穿破地面。
步非煙從來也不知道修習之道,百年來彈琴唱歌吟詩,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她連兵刃法器也沒有,隨手舉起殉葬的古琴,向著迦巴川萇當頭砸下。
"好不自量力的東西。"迦巴川萇忍不住笑道,"你也不看看,你那夫君去了哪裡?"
步非煙依言回頭,哪裡還有趙郎的影子?他還是那麼快地做了判斷,又一次拋下了她,一如百餘年前。
手臂軟軟垂下,步非煙心底最後一絲暖意也已經冰涼,她索性安放好琴,靜靜道:"既然法師要替天行道,就動手吧。"眼中撲朔一動,淚珠落下,手起,一絲哀絕的琴聲傳開。
迦巴川萇竟然也有了絲感動之情,又立即警覺,心道不知此鬼迷惑過多少人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除了她。他意念如鋼,不為所動,又一次搖動了嘎巴拉鼓。
步非煙只覺得凝聚的魂魄慢慢散開,胸中如同火燒一般,知道大限已到,但是心內怨念憤懣之情卻愈來愈強烈,生前死後,兩世追求的愛,不過是個騙局罷了。只是如今,參透了,看懂了,卻又如何?
琴聲鏗鏘,如迸血淚。
勾起的是靈魂最深處的怨念和不平,是歌,是哭,是怒吼和長嘯。
迦巴川萇只覺得手中法器越轉越是吃力,不禁暗自吃驚——北邙山上,難道還有妖怪有這等修為?
他點*****,四下一看,卻不禁大驚:一點點磷光閃動,無數孤墳陵墓上一起打開十字裂口,愈來愈多的陰靈破土而出,走了過來。
"孽障!"迦巴川萇怒罵:"膽敢召集同夥,對抗佛爺!"他左手結大光明印,一掌打去,步非煙的靈體悠悠飛開,胸口處一個掌印自前胸燒透後背,然後開始絲絲地灼燒起周圍的靈體。
"孽障!"迦巴川萇第二掌揮出,這一次卻是向著圍攏過來的群鬼,沒想到眾鬼真是不堪一擊,眨眼間,就有幾個被燒得一乾二淨。
迦巴川萇也是不解,步非煙召喚出這樣的鬼魂,又有何用?
"退下!"迦巴川萇怒道:"莫要惹惱了佛爺,只怕到時候你們北邙山上再留不下一點邪祟。"
步非煙也喊道:"諸位姐妹快走,此人法力極高深,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為首的一名女子卻腳步不停移了過來:"非煙妹妹,我等聽你撫琴已經百年了,我們都是北邙山上含恨而死的女子,妹妹,你今天有難,我們不能坐視。"
"不能坐視?"迦巴川萇大怒,嘿嘿一聲冷笑:"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能不能坐視?"
他雙掌合十,默念六字箴言,嘎巴拉鼓急急搖動,催動自身大光明神力,緩緩一圈白光旋轉騰開,將步非煙罩在其中。圈外女鬼一起驚叫,不少人撲了上去,卻如同飛蛾撲火,沾上光明圈的一瞬便自身燒了起來。
步非煙伏在光明圈正中,胸口一掌劇痛未消,週身卻又火辣辣灼起,那滋味比起尋常火焚當真痛苦百倍,也慢了百倍,大光明力燒盡萬物,甚至連同愛恨和怨念,也終將殆盡。
群鬼終於無力,不知是誰第一個哭出聲,隨即滿山遍野都是鬼哭,陰惻惻遮蔽了半山星光。
"女人就是女人,做了鬼也是一樣。"迦巴川萇冷笑,但不知為什麼,這千紅一哭,萬鬼同悲雖然不能奈何他,卻也讓他隱隱畏懼悲痛起來。
"非煙!非煙你在哪裡?我聽到你的琴了,出什麼事情?"忽然,一聲急粗暴的喊叫傳來。
謝淵然看不見群鬼,看不見大光明圈,只看見非煙委頓於地,淚流滿面,而迦巴川萇站在一邊,手中嘎巴拉鼓轉個不停。
他下山之後,心思越來越不寧靜,依稀聽見琴聲哭聲,依稀有絕命之歎。謝淵然再不敢遲疑,匆匆抓了寶劍,又衝上北邙山。
再無半點猶豫,謝淵然一劍直指嘎巴拉鼓,吭的一響,竟然撞了個對穿。
大光明圈就此散去,謝淵然什麼也不管不顧,第一次將非煙攬入懷中。她本來就極是纖弱,經此折磨,更是如同流雲柳絲,魂不勝風。謝淵然抱她在手,也不知是實體虛體,若說實體,似乎伸手便可穿過;若說虛體,卻又一片令人心跳的冰涼冷膩。
"謝公子,你還真是糊塗,你看看懷裡究竟什麼人吧!"迦巴川萇心痛之極,隨手一指,絕世儀容就此飛去,謝淵然手裡僅僅是一具乾屍,驚恐萬狀的大睜著雙目。
謝淵然也是猛地一抖,眼前的可怖讓他第一時間有了嘔吐的感覺,只是死活不肯放下非煙,一字字念道:"畫簷春燕須同宿,蘭浦雙鴛肯獨飛?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裡送郎歸。非煙……你癡心若此,沒想到至死也沒個結局,你放心,今天我在這裡,有命在,我拿命護你;沒命在,我拿魂護你。"
他站了起來,盯著迦巴川萇,大聲道:"我看了,那又如何?法師體內,難道就不是一具白骨?法師百年之後,就一定白日飛昇?人鬼雖然殊途,不過相隔也不過一息,你以為……我會扔開她?"
迦巴川萇不耐煩道:"謝公子,我真不知道,你迷戀她什麼。"
"戀她一點精魂冰清玉潔,百年之後猶記得撫琴長歌。"謝淵然摸了摸非煙的"長髮",柔聲道:"大師,我知道你是衛道,只不過非煙她獨居此處,害得誰來?她一個驚才絕艷的女孩子十六而亡,她一生眷念,不過詩、琴還有那個膽小如鼠的趙郎……大師,那麼多邪魔厲鬼你不收,你為難她做什麼?"
"好好好!"迦巴川萇也無語了,點頭道:"我還不是見你一身鬼氣……罷了,你一個事主既然不放在心上,我也不為難你的心上人便是。"
謝淵然喜極:"我自然不放在心上,身上不沾些鬼氣,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迦巴川萇長歎一聲,轉身就走,幾個女鬼卻圍了上來,適才說話的女鬼急忙道:"謝公子不能放他走!非煙的陰廬已經被他打散,魂魄又燒去一半,只怕不多時就——"
迦巴川萇搖頭道:"何止是她?陰廬既然打散,那個同住的男鬼也活不過三日。"他一邊說著,眼睛一邊望著遠處一個角落,趙像正伏在那裡,聽他說話。
果然,一句話沒說完,趙像已經奔了出來,大喊道:"法師救命啊,我也從未染過罪孽。
謝淵然只覺得手中軀體極細微的響了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非煙的眼角緩緩流下兩行淚水,滴滴鮮血,身軀也在瞬間變成一團紅光。
"我也無能為力。"迦巴川萇知道那女子是心碎魂滅,歎道:"嘎巴拉鼓已經毀了,返生的法事無論如何也做不了。謝公子,你陪她三天,也算仁至義盡吧。"
"嘎巴拉鼓……嘎巴拉鼓……"趙像忽然對謝淵然咆哮道:"是你!是你毀了嘎巴拉鼓,姓謝的,你還我命來!"
迦巴川萇看在眼裡,上前一步,將謝淵然佩劍握在手中,施了一道符咒,又遞了回去:"謝公子,北邙山乃是極陰之地,不宜久留……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這個步姑娘,真要留過三天……這把劍你拿著防身吧。"
謝淵然接劍在手,趙像心裡發寒,立即後退一步。謝淵然卻無心理他,只急急道:"法師,難道不能再做一次鼓麼?這山上不是有許多屍首,還愁沒有天靈蓋不成?"
"自然不成。"迦巴川萇歎道:"這滿山屍首,有些已經殘缺,有些魂魄已經轉世,留下的不過是軀殼,有些卻是絲毫靈性也無,根本做不了返生的法器。我剛才開天眼看過,唯一可用的,還真的只有你這位步姑娘,她一點靈力,果然非凡。"他長歎一聲,緩步離去,也不知是遺憾,還是難過。
謝淵然一雙著火一樣的眸子直盯趙像,趙像大急道:"不干我的事,我知道我膽小,只是怕死也沒什麼不對……那個,那個怪物明明是你引來的!"他一句話沒說完,扭頭便跑開了……
懷裡的非煙隱在一圈靈光裡,面龐如同嬰兒。謝淵然忍不住深深吻了下去,好像吻到一塊千年冰山上的雪蓮,冰冷,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