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瑾
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那時的白月和紅雲都穿著一身美麗精緻的清裝。
今天風和日麗,她們一大早就把店裡所有的古書拿出來透透氣。
那是一本乍看並不起眼的書。
也就是這本書,引起多少凡塵人世的紛爭。
"咦?怎麼在這裡?上次牛頭和馬面來借怎麼也找不到。現在它倒出來曬太陽了。"紅雲把它拿起來隨便翻了一下。
"你跟那不識字的清風比起來也好不到哪邊。這麼重要的東西還隨便亂丟,真不見了看你拿什麼補償我。"
白月拿過她手上的書,寶貝似地拿進自己房間了。
紅雲聳聳肩不在意地繼續翻看著這些年代久遠的書。
咸豐九年七月初七
陽光下,漫塵飛舞。
窗邊矮几上本本敞開的泛黃書籍在柔風的驅動下微微顫動,如春天的蝴蝶振翅欲飛。
初進門的裡蓉為眼前的情景失神,仿若隔世。竹簾外盛夏驕陽似火,竹簾內清淨幽寧,散發惱人熱量的陽光進屋後立即失了氣勢,變得柔和安詳。
其中的一本似乎有著心高氣傲的稟性,不願受清風的戲耍,唰唰的翻動起來,一頁頁地聚攏,直至封面碰上扉頁,輕微反彈後全然合上。
極強烈的不真實感籠罩著裡蓉,恍恍惚惚地上前,迷迷糊糊的拿起那本書,就見古樸的封面上寫著"推背圖"三個字。
"客人,是要買古董嗎?"裡蓉旋過身,一紅衣女子手中抱著的一疊書從裡屋掀簾而出,額上有星汗點點。
悅耳動聽的女聲,把裡蓉拉回現實中。
瞬間,潮熱暑氣襲人,陣陣蟬聲入耳。
瞄到裡蓉手中的書,女子笑道,"客人,好眼光,這古書來頭不小,可有上千年了。"
"來頭不小?"裡蓉再看手中的書冊,平凡古樸的封面,書中奇怪的簡圖和文字似乎也並非是大家之作,除了泛黃且稍許破損的紙張可以證明這本書年代久遠之外,她看不出來有何珍貴之處。
紅衣女子嘴角微揚,放下手中大疊的書籍。以絲帕拭去額頭汗珠,再向裡蓉解釋道:"《推背圖》是貞觀年間由司天監李淳風和隱士袁天罡共同編著的圖讖,預言了唐後歷朝歷代發生的大事。"
裡蓉險些失笑,為這天方夜譚般的說辭,她以為只有江湖術士才會誇口自己能通曉未來。她的心思寫在臉上,但那女子並不引以為意,繼續道:"預言共六十像,至今應驗了三十四像,而且其精確程度令人歎為觀止。"
"哦?"裡蓉微仰下頜,將信將疑。
紅衣女子再翻開書冊,為她細說:"三十三像-黃河水清,氣順則治-說的是太祖入主中原;三十四像圖中描繪的是明君得賢後,指的是太宗得孝莊文皇后之助;三十五像則講的是正在發生中的太平天國之亂。"
"那三十六像呢?按書裡所講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裡蓉興致勃勃地翻到三十六像。只見:"讖曰: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歸,三台扶傾。"雖無法全然釋意,但只憑這八字,她已可以斷定此非吉像。
"按書裡的意思,應該是指洋人……"
裡蓉全神貫注,不知紅衣女子是否有另一番見解。
"紅雲!"裡屋傳出的喝止聲使女子噤聲。
紅衣女子暗自吐舌,急忙合上書。"如果客人有興趣的話,不妨買了回去,潛心研究後得出結論應該更有意思。"
"小姐,小姐,糖葫蘆買來了。"就在這時,裡蓉的貼身女侍拿著一支糖葫蘆,滿頭大汗地跑進古董鋪。
裡蓉旋身,盈笑著對顧雅攤開一隻手。
糖葫蘆放進裡蓉手中。顧雅抹著汗催促:"小姐,看時間老爺要回府了,我們也快回去吧,被發現了可不好。"
沒想裡蓉卻對她伸出另一隻手。
"顧雅,拿銀子。"
內務大臣文豐府邸
"阿瑪。"
裡蓉雙手背後,立在書房門口,巧笑倩兮。
文豐放下筆,對最寵愛的么女招招手。但見裡蓉三步並兩步地來到跟前,他不禁顰眉。"說過多少次了,走路別老蹦蹦跳跳,大家閨秀就該有嫻雅淑貴的樣子。"
"還不是都怪阿瑪,這麼多天不回來,裡蓉是因為太急著見阿瑪才會失態的。"裡蓉輕咬唇瓣,嘟囔著為自己辯解,言語間小女兒態盡顯。
文豐無奈歎氣,對自己的掌上明珠哪捨得更多責難,將裡蓉拉至身側。"小丫頭,嘴巴倒是越來越甜,你平時是什麼脾性為父我還不瞭解嗎?"
"那您還一回來就對我板著個臉?"裡蓉倒不依不饒起來。
文豐輕刮女兒的俏鼻。"沒大沒小!再不收斂,等你以後嫁了人有你的苦頭吃。"
"裡蓉才不要嫁人呢,裡蓉要陪阿瑪額娘一輩子。"
"哼,少給你阿瑪灌迷混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下午又偷跑出去了。"文豐刻意板起臉作嚴父狀。
"府裡真的好無聊,要是再不出去透透氣,裡蓉就快被悶壞了。"裡蓉拉著文豐的衣袖撒嬌討饒,文豐僵硬的臉部線條在片刻間軟化。
"不是不讓你出去,阿瑪只是擔心就你跟顧雅兩個女子,手無縛擊之力,萬一遇上暴民無法自保。"
"阿瑪……"
"以後要出去先請示你額娘,再多帶些下人出門。"
裡蓉轉憂為喜,繞到文豐身後,雙手纏上他的脖子。"阿瑪,真好。"
文豐拍拍裡蓉小臉。"阿瑪就你一個寶貝女兒,等嫁了人想對你好也沒機會了。你拿手上的是什麼?"
"對了,正想跟阿瑪說呢,裡蓉得了一本奇書。"裡蓉獻寶似的將書遞上。
"哦?你能有什麼奇書?我倒要看看。"文豐接過,定睛一看,瞬時變了顏色。
"阿瑪,這書真的好玄奇。一千多年前的人居然能預測到太祖入主中原,孝莊文皇太后先後輔佐三代明君的事都能預測到。可阿瑪,接下來要應驗的三十六卦:-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歸,三台扶傾-怎麼看都不像是吉兆。"
"還不住口!"文豐拍案而起。
"阿瑪……"裡蓉被父親的疾顏厲色嚇到了。
"女兒家妄論國運,已是不對,還輕信神鬼奇談,怪力亂神。看來我平時真是太驕縱你了,才會讓你行事這麼不知輕重。從明日起哪都不許去,由你額娘教導著好好學學什麼叫做規矩!"
"阿瑪!"裡蓉抗議,她不懂為何一本書就能讓父親勃然大怒。
"有空多讀讀《女戒》、《女史》,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先出去吧。"文豐對女兒擺擺手,示意她離開。
裡蓉張口欲言,話已到嘴邊,卻因瞄到父親緊繃的神色而嚥了回去。
咸豐九年十月十五
低空烏雲密佈,天色陰霾。
京城東郊的某處府邸裡,裡蓉對一白袍男子抱怨:"你不知道阿瑪多心狠,因為一本書就把我禁足三個多月。"
"只為一本書?"溫清平劍眉高挑,面色凝重的用食指輕抬起裡蓉的下顎。"裡蓉,你看著我。"他突然動作親暱,令裡蓉的心率突然加速,砰砰砰地快跳出心房。她依言盯著他的俊眉朗目,心裡揣測著他是不是也因為多日未見,和她一樣早已思念滿懷。
"你是不是偷看了春宮秘籍之類的,被你阿瑪逮個正著了?"溫清平說出最先閃入腦內的想法,這個念頭來得那麼自發自覺,那麼理所當然,那麼天經地義,連作他想的空間都沒留。
裡蓉側臉離開他的觸碰,心跳再次加速,這次是羞憤和失望疊加的效果。"溫大人,裡蓉在你心中就這麼不堪?連挨罰都只能為些下三濫的事?"春宮秘史她是想看,但想跟做是兩碼事,所以現在她跟下三濫還扯不上關係。
她叫他溫大人,她小時叫他先生,長大後有時叫他溫先生,有時叫他溫清平,有時也叫他介之。叫他溫大人的情況只有一種——她生氣了。
"那到底是什麼書能讓你阿瑪生這麼大的氣?"他想不動生色地將方纔的事掩去。唉,人越大脾氣倒也越大。
她杏眼危險的瞇起。他的頭皮發麻。
她昂頭,轉身,開門。他撫額,搖頭,出聲。
"你的戲虎圖還沒畫。"
一句不痛不癢的陳述就使門邊的人兒緩下動作,跨出去的腳縮回來,打開的門合上,轉過去身子又轉回來,翹起的櫻唇的表示她還怨憤難平。
"畫完了就走。"她氣呼呼地在書桌上鋪開宣紙,研起墨。本就是為畫而來,能不能在父親的壽辰時討得父親歡心而點頭解禁就看這一回了。為這她連狗洞都鑽了,絕不能前功盡棄。
"既然出來了,吃一塊桂花白糖糕也不會耽誤多少時間吧。"溫清平的唇線盪開溫柔弧度,這是有心討好的信號。
睨一眼遞到頰邊的糕點,她偏頭,賭氣地冷哼。"不要。"
那頭他也不執著,只是惋惜地自語,"又要浪費了,三個月來天天備著,卻天天都落入小狗的肚子。"
他不喜甜食,天天備著是為她嗎?心情由憂轉喜,搶過他手裡的點心,"這麼好吃的白糖糕才不要拿來餵狗。"櫻唇微啟,皓齒輕咬,香甜的味道入口,直滑入心底。
"你還沒說是什麼書能讓你阿瑪對你大發雷霆?"據他所知文豐對女兒向來千依百順。
"還不就是《推背圖》,我興沖沖地想拿給他看,他都沒翻開就把我臭罵一頓,連書也收了去,害我白花了一個月的月錢。"由她嘟嘟囔囔的表情看來,三個月的嚴教根本未見任何成效。
溫清平不禁遺憾,不是為她的月錢,而是那本不知會被如何處置的書。據傳《推背圖》明朝之後的那部分順序被打亂,他對真本頗有興趣,不過憑她的這麼點閱歷,十有八九是被人騙了。
"不怪你阿瑪要禁你的足,《推背圖》歷代都是被列為禁書的,一怕人心浮動,政局不穩;二怕圖謀不軌者借此作亂。恰好六月與英法兩國戰事又起,而書中所言正犯了大忌諱。真要讓你出去不小心說漏了嘴,別說你的性命難保,恐怕族人的命也得陪上。"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若《推背圖》真有這麼準確,那不管說與否,結果仍會呈現。"裡蓉咬著白糖糕提出質疑。
"即使以前的卦像都應驗了也並不保證下一像一定能應驗,當局者通常賭它不會應驗。"
"那你呢,覺得它會繼續神奇下去嗎?"裡蓉更好奇他的態度。
溫清平沒有正面回答,反過來問裡蓉。"你相信天命嗎?蒼穹之上有冥冥神力,掌控著人世間的一切。大至國家興亡,小至個人榮辱,都早有定數。"
這個問題有點大了,裡蓉凝思半響才吐出幾句。"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想有些人生來富貴榮華,而有些人一生貧困無依,這不是老天爺的安排是什麼?說不信,則是因為像我這麼靈秀聰慧的女子不可能會有神靈捨得讓我落到鑽狗洞的境地。"
溫清平失笑,點推她的額頭,"又胡謅。"
"所謂的命運是由人的每一步堆積而來。我覺得人力是比命更複雜難測更難以左右的事物,這一刻決定著下一刻的動作,既而影響著下一刻的結果,每一個結果都有其根源可尋。就如朝廷的軟弱源於國家的落後,國家的落後又可歸咎於長久以來的鎖國。"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是亡國,也是我們咎由自取?"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但自身落後讓他人有機可趁到是事實。預言一類的還是少看為好,既然無力扭轉現狀,看了也只是徒增傷感而已。"
裡蓉似懂非懂,抬起頭看到外面的天色,才驚覺時間已經不早。
"哎呀,該畫了,再不畫就來不及了。"
"是由我代筆,還是……"
"當然是我畫,你在旁邊適時指導就好。"
溫清平頜首,在一旁候立。果然,不出一會兒,裡蓉就停了筆,支著筆竿喃喃道:"改成戲貓圖會不會簡單好畫一點。"
溫清平見怪不怪,一手溫柔包覆住她的手。在他的施力之下,萬獸之王生猛的形像很快躍然於紙。
趁著溫清平專心作畫,裡蓉悄悄地抬頭,目光放肆地在溫清平臉上作著巡禮。
從他入府教導兄長至今已有八年,歲月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印記。
俊朗的面容依舊,溫暖的體溫未變,清冽好聞的味道仍存,就連唇邊那抹漫不經心,似有若無的笑意都與八年前如出一轍。
仕途坎坷,三起三落,仍未見其心境的改變。
他還是他,那個在後花園池塘邊吟著"衣上征塵雜酒糧,遠遊無處不銷魂"的溫先生,那個她鍾情的可以永遠風淡的溫清平。
就這樣好了,就讓他停留在這一刻,等她,等她一起慢慢變老。
窗外,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
在一片詳和的氣氛中,北京城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咸豐十年四月二十日
"其實老爺何必為裡蓉的婚事傷神,眼前不就有一個好人選。溫大人一表人才,與裡蓉似乎也很和得來,裡蓉配他也算得上一段良緣。"三夫人納蘭氏為文豐重新換上一杯熱茶。
文豐放下茶杯。"溫清平是相貌出眾,才華橫溢沒錯。想當初老夫也是對他賞識有加,有意栽培,曾多次向吏部推薦,可他每每不出幾月便遭降職。起初以為他是時運不濟,打聽後才知道他既不願拉幫結派,也不會見風使舵,難免處處受人排擠。也曾向他傳授為官之道,可他不以為意,做翰林院編修倒是做得逍遙自在。胸無大志啊——"他連連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翰林院編修雖不是什麼大官,但好歹也在京中為官,比起尋常百姓家已是好上百倍。而裡蓉的個性不受拘束,規矩繁多豪門望族未必適合她……。"
三夫人早已悉知女兒的心事,有意助女兒一臂之力,但文豐自有他的打算。"不是老夫嫌貧愛富,一心想讓女兒攀龍附鳳。可你也知道你這個女兒自小錦衣玉食慣了,更衣洗漱生活起居那件事,不是一大群僕役跟著伺候。若我過世或是有日頂戴不保,誰來保證裡蓉繼續錦衣玉食,繼續奴僕成群。以溫清平的性子再次遭貶是難免,說不定連個編修也做不成,你捨得裡蓉跟著溫清平過布衣簡食的日子?你覺得裡蓉吃得了這個苦?"
"可是裡蓉她……"三夫人想再做努力。
文豐擺手,阻止三夫人繼續說下去。"婚姻大事不能再順著她的意思來了,以前就是太由著她,才會讓她私看禁書,差點闖下大禍也不自知。"
……
三夫人見文豐意欲已決,便不再執意辯駁。"老爺,說的是。"
"昨天怡親王向我問起了裡蓉……"
文豐和三夫人都沒有注意到,從廳堂的紗簾微晃了一下,伴隨春風的柔撫,掀起一層又一層的紗浪。
午睡中的溫清平被猛烈地撞門聲驚醒。
半仰起身子的他,還未來得及穿衣就被一具來路不明的紅色物體擊倒。
"裡蓉?"看清了壓在身上的人之後,他才鬆了口氣,還以為太平軍反守為攻突襲了京城。
裡蓉一身紅色雲錦羅裙,面色潮紅,喘著粗氣。
"這回要畫還是字,很急嗎?"他支起雙肘,想撐起身子,卻讓裡蓉雙手使力壓回,用力之猛令他後腦撞到床頭,一陣暈旋。
"介之,你要了我吧。"裡蓉這句話讓他那一慣自信腦門受到了重創。
"你聽到沒?我要你要了我。"溫清平茫然的表情,讓裡蓉不得不把話在重複一遍,確保這個看起來未睡醒的男人明白她的意思。
他凝眉開始思索是什麼原因令她拋棄矜持衝動如此。但弄明白前因後果之前,他必須做一件事,"裡蓉,把你的手拿開點好嗎?你壓得我胸口痛。"彷彿是怕他跑掉,她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他的胸前。看架勢好像不答應她的要求,就要來強的。
"哦。"裡蓉這才不好意思的鬆了手,將手改放他兩側,依舊呈包圍之勢。
他將手雙手墊在腦後,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弱勢。"裡蓉,如果你是看了雜七雜八的書想要實踐一下的話,我恕難從命。"
"跟*****之類的無關。"她面若桃紅,胸口起伏。
他不自在地清咳,掩飾吞嚥口水的動作。"那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的。行來春色三風雨,睡去巫山一片雲。"誦著《牡丹亭》裡的詞,臉上已是紅霞朵朵。"
他又想笑了,為何她總有辦法讓她弄到禁書。"這次又是怎麼得來了的?花一個月月錢買的?"
"沒。二哥房間裡不小心搜到的。"她神態間還帶著點小小的得意。
溫清平伸手為她整理垂落額間的劉海,她還是那麼孩子氣。
"是你阿瑪說什麼了嗎?"他推測。
紅顏立刻換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將腦袋倚在她的胸前,可憐兮兮的說:"我不要嫁給不認識的人。"
"你覺得只能生米著成熟飯,有情人就會終成眷屬?"
"不是嗎?《西廂記》也這麼寫。"
他搖頭。"《鶯鶯傳》裡的鶯鶯就被始亂終棄。"
"你不是這樣的人,對不對?"
溫清平真不知是該高興她對他的信賴,還是斥責她的輕率。
"就算我不是這樣的人。那你阿瑪呢?知道他會作何反應?他會殺了我,然後拿掉你肚子裡的骨肉,或是讓你帶著骨肉嫁人瞞天過海。"始終難以想像她懷孕生子的模樣,是喜歡沒錯,可在他眼裡,她依舊還是個孩子。
她無語,否認不了這個可能性,經過上一次《推背圖》的事,她知道父親對她的縱容並非無限度。
裡蓉鬆開對溫清平的束縛,沮喪地往外室走去。
身上負荷的外力驟然消失,溫清平卻覺得失落了什麼。
穿戴完整後,他來到外室,看到裡蓉坐在凳子上,柳眉深顰,雙目低垂,萬般可憐,原本只在心底的絲縷失落感,一下子躥上了心頭。再看到她眼角的晶瑩淚花後,加上憐惜,加上一直以來的感情。他弓下身子,伸手輕觸一下她的唇。
裡蓉錯愕地仰起臉。
"我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就像以前教她寫字繪畫時一樣。
兩唇相抵時,溫清平沒有察覺到,他的心在不知不絕間被填滿,他的笑意在不經意間上了眉梢。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咸豐十年六月三十日
正午時分,烈日當空。
後花園裡,正找著裡蓉的顧雅盡可能走在陰涼處。
顧雅在毫無遮蔽的池塘邊找到已魂不守攝兩個月的裡蓉時,她坐在石塊上,被陽光曝曬中。
"小姐?"顧雅輕喚。
此刻,她的思緒回到八年前與溫清平初見的時候。
八歲的她跟著丫鬟們趴在書房外偷看新來的先生。丫鬟們這些天來對他議論,都說這位先生如何如何的俊俏,如何如何的和善。
可憐她人小腿短,丫鬟們又徑顧著自己看了,還一眼都沒瞄到呢,就被突然四下散去的丫鬟們給拌倒了。
就在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時候,有人抱起了她。一襲白袍,有著淡淡的檀木的幽香,阿瑪也熏香的,卻不是這樣好聞的味道。他的手勁很輕,隔著薄薄的單衣,她感覺到來自他手心的熱量,大熱天居然會讓人覺得很舒服。對他的樣貌的好奇,令她暫時停止哭泣,掛著鼻涕,帶著眼淚就抬頭去看。他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高眉深目,氣質淡定。
他嘴角微揚著,似笑非笑,裡蓉看出來了,那是想笑又不笑的克制。他在心裡笑話她!年紀小,自尊心卻不小的裡蓉,哇的一聲重新開哭,壞心眼的把鼻涕眼淚都往他身上抹。
丫鬟來抱她,她不讓,非得他抱著到處逛,哄她開心。
他在池塘邊給她看那種會跳十幾下的水漂,終於讓她破涕為笑。
那時她不知道在池塘裡掀起圈圈漣漪後沉入水中的小石子原來都沒有墜到湖底,而是落在了心底。
"小姐!"顧雅在裡蓉耳邊加重了音量喊道。
裡蓉只是掏了掏耳朵,消除雜音,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們從最簡單的開始。"
那天他這麼說著就吻了她。小心翼翼,輕柔得如蝴蝶。他的唇溫溫的,就如他手心的溫度……
顧雅擔憂得看著小姐的臉突然變得通紅,難道是中暑?
裡蓉想起那時偷偷得睜眼看他,近在咫尺的是他的直挺的鼻子,濃密的睫毛,還有一隻手……
手?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紋路清晰的手掌,把裡蓉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往後傾,身後沒有遮擋物的她急速向後仰倒。
多虧顧雅眼急手快,才沒讓她摔得頭破血流。
"顧雅,你幹嘛?大白天的想嚇死人啊。"驚魂未定的裡蓉撫著胸口抱怨。
"我喊了您半天都沒反映。"顧雅理直氣壯。
"好端端的喊我做什麼?"裡蓉還沒好氣。
"老爺要見您,都找了您老半天了。"
"你怎麼不早說。"裡蓉急忙起身,突然眼前一片漆黑。
顧雅扶住搖搖欲傾的她,擔憂得問:"小姐,您怎麼了。"
"好像……好像是中暑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中暑,你平時都怎麼照顧小姐的。"見寶貝女兒病倒在床鋪上,文豐煞是心疼,責備起伺候的人來。
"阿瑪,不關顧雅的事,是我自己貪看池塘裡的荷花,沒避著陽光,才會這樣的。顧雅,我想喝冰糖蓮子羹,你去幫我拿。"裡蓉示意顧雅離開,遠離暴風圈。
"總是像個小孩子,什麼事都不經心,你讓阿瑪怎麼放心把你交給人家。"
"人家?"裡蓉察覺到不對勁。
坐在床邊的三夫人開口道:"你阿瑪已經決定向皇上請旨把你指給怡親王的貝勒。方才找你就是為跟你說這事。"
"我不嫁!"裡蓉彈坐起,直接地抗議,引來父親不快。
"嫁不嫁的事,自有父母做主,哪由得你做主。"
"裡蓉,聽話。你阿瑪也是為你好,怡親王的兒媳是多少女孩子求都求不來的身份。"三夫人在一旁勸慰。
"額娘,我不稀罕身份地位。什麼貝勒、貝子我從未見過,試問一個素昧相識的人怎麼能共渡一生。額娘,你也不放心的對不對?"裡蓉鎮定下來,想尋求母親的支持。
三夫人笑了,"原來你是怕人家對你不好。這點額娘到沒什麼擔心的,這件婚事是王爺主動提起,貝勒在那次你呈昭去進宮聽戲的時候就見過你了,對你很是喜歡,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見母親已經一邊倒,她轉向起決定性作用的父親,拉住父親的衣裳,"阿瑪,不要把裡蓉嫁出去好不好?裡蓉寧願留在府裡侍奉阿瑪額娘一輩子。"
文豐臉上冰霜盡釋,緩下語氣,"傻丫頭,阿瑪也捨不得你出去,但……"
這時,奴僕在門外稟報,"老爺,宮裡來人了。"
"什麼事?"
"兵部來報大沽口失守,請老爺即時進宮商議對策。"
重重烏雲奔騰翻湧而來,呈遮天敝日之勢。
"介之,趁聖旨還沒下來,你去向阿瑪提親好不好?"
溫清平抬起眼,"你覺得你阿瑪會為一個的翰林院編修得罪怡親王嗎?"
"原本是不會,但事關女兒的幸福,說不準會的。"裡蓉真急了,幾個月前她還可以說一切未成定局尚有轉機,現如今真是急得火燒眉毛了。
"你阿瑪肯讓你下嫁的前提是我能步步高陞直到位高權重,但現即使我有心求升,得罪了怡親王的我還有機會嗎?"溫清平的冷水沒能把燒眉毛的火澆滅,反倒熄了裡蓉的希望。
"所以,你就可以眼睜睜得看著我嫁給從未謀面的的人,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她直楞楞地盯著溫清平的雙眸,想由此進入他的心底,看看這個男人究竟把她放在何種位置。
"裡蓉。"他輕聲低喚,將她眼中的波光粼粼盡納眼底。"你垂青的溫清平既無權亦無勢,無法左右你阿瑪和怡親王的決定,連你的婚事也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你逃。"
裡蓉激動地揪住他來不及換下的朝服,"那你就帶我逃啊,現在,馬上就帶我走。"她不要別的男人像他一樣握著她的手,不要別的男人像他一樣的親吻她。
他將她揪在胸前的小手包進手心,"可是裡蓉……你跟我不同。我孑然一身,除了你,心無所繫,什麼都可以放棄。而你早已習慣了有人前擁後簇的生活,有疼你的阿瑪、護你的額娘,這些你都能捨棄嗎?你願意從此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從此見不到父母,而不會有絲毫悔恨嗎?"沒人知道他有多渴望和她雙宿雙飛,琴瑟和鳴。但他更不希望將來看到她痛哭流涕,指著他的鼻子說後悔。
裡蓉把臉埋進他的寬厚的胸膛,無言地低泣。曾幾何時,她那麼欣賞他的淡定從容,可現在她卻恨起他的冷靜來。討厭他在這種時候他還能風淡雲清,討厭他明知道她需要人幫她做決定卻不幫她。
父母與愛人,哪個又是她能輕易捨棄的?
咸豐十年八月十八日
戰爭形勢劍拔弩張,京城裡人心渙散,捨家逃難的百姓四處可見。
皇帝出宮秋狩前奉旨照管圓明園的文豐,命人帶話到府中:由次子護送家中女眷到承德別苑暫避。
於是,文豐的妻妾兒女做百姓打扮,分乘幾輛簡便馬車出發了。
"等等……等等……。"顧雅跑到最前面攔下馬車。
二公子瑞祥及時拉住馬韁,微怒。"顧雅,你不陪小姐在馬車上呆著,四處亂跑什麼?"
"我也想陪小姐好好呆著,可是……可是小姐不見了。"顧雅神色焦急,要不是小姐被拉下了,她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攔下主子們的馬車呀。
"她不是早上車了嗎?"還是他攙著上去的啊。
"是,方才小姐說落了件東西。我說我回去取,小姐非得自己去,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出什麼事了?"馬車裡的大夫人隔著簾子問道。
"丫鬟說裡蓉被拉下了。"瑞祥回復母親。
布簾"咻"地從裡面掀起,探出頭的是二夫人。她對顧雅厲色道:"小姐不見了,不趕快去找,還愣在這裡幹嘛!"
"是,二夫人。"顧雅稱是,頭也不敢抬,馬上轉身去尋人。
放下簾子,二夫人唇角微抬,"我看裡蓉八成是捨不得她病著的額娘,故意躲起來了。"
假寐中的大夫人,只抬了下眼瞼,未置可否。
"說來也怪。"二夫人把玩著精心修飾的指甲,看似漫不經心的自言自語,"裡蓉這丫頭自小嬌縱難馴,做事從來就沒個輕重,就像這會,都什麼時候了,一大家子的人在等著,她倒玩起躲貓貓來。呵,可老爺就是疼她,寵她。雖說是三房生的丫頭,老爺對她的婚事卻比對其他兒女都要盡心。不過想來老爺疼她疼得也到值,怡親王這門親結得好啊,以後咱們家都成皇親國戚了,大家都指著她飛黃騰達,能不好好寶貝麼,哪怕賠上所有的人命也是值的。"目光斂聚,寒氣隱沒,二夫人直視大夫人。"您說是吧,夫人。"
在大夫人斥責的眼神下,二夫人就勢閉嘴。
大夫人調整著吐息,若有所思。一會,她對外面的兒子吩咐道:
"瑞祥,咱們先走,等找到裡蓉,她自然會跟上來。"
"可是,額娘……"瑞祥覺得有些不妥。
"照我說的辦,洋人攻城在即,難道真讓一家為了等她而延誤了時機。"大夫人不容置疑。
"是,額娘。"
瑞祥只能照辦,吩咐了幾個家丁隨後保護小姐跟上。
就在顧雅把府邸翻個底朝天不見裡蓉的半個身影,又因怕驚擾病中的三夫人而手足無措時,裡蓉出現在了東郊民巷。
一個時辰後,裡容終於等到了辭官獲准的溫清平。
溫清平見到布衣裝束的裡蓉著實驚訝。
"原來不是說好入夜後來接你的嗎?城裡不太平,你怎麼敢一個人跑出來。"他替她拭去額頭的污泥,不難猜想又是從狗洞出來的。
"介之……我……"她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你想說你迫不及待,多等幾個時辰也不願意了嗎?"他嘴上開著玩笑,心頭卻有不祥的預感。裡蓉一向是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什麼時候這樣過。
她搖頭,淚水呼之欲出。
"你……不跟我走了?"他摒住呼吸,做最壞的推測的同時又期冀她能搖頭。
"額娘昨夜舊疾復發,不能跟著去承德,大哥在南邊,爹又不常回來,我放心不下額娘……。"她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卻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失望難掩,卻又別無他法,能任意拋下父母的裡蓉不是他值得放在心裡的人。他只能無奈地安撫她:"不要緊,我們從長計議。"幫她抹去眼邊淚水的時候發現她的雙頰冰冷。"你出來多久了。"
"有幾個時辰了……"
溫清平決定先送她回去。
裡蓉止步不前,"阿瑪要我去承德,我是從馬車上溜出來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等?"
"先去我那吧,我讓人去府裡打聽一下。"
裡蓉點頭。
他們走了一路,卻也沉默了一路,溫清平想著的是他們之間似乎全然不可期的未來。
等到皇上回京,與怡親王府聯姻成了定局,嫁與否就不僅關乎她個人了,逆旨拒婚,她拖上的是全族的性命。她非嫁不可了。
細雨花慢、慢、慢的飄落在他鼻端,等不到下一滴覆蓋就被指拭去,除了消失中的濕意,指尖空無一物。
是他太慢了嗎?
要不然,怎會情方明瞭就已無路可去?
若當初不計公平與否,在她尚未懂情時使她心繫於他,就不會浪費這麼多時間。
還是他的堅持太無謂?
趨炎附勢、拉幫結派又如何?私相授受、言不由衷又如何?他只需學著樣做,就不會連光明正大爭取她的機會都沒有。
……
溫清平忙著自責,而他的沉默及頻頻皺眉落在裡蓉眼裡卻有了另一種含義。
他後悔了?
和她一起的代價太大,他為她辭了官,她卻不能跟他走。
他動搖了?
為了她冒上殺頭的罪名,為了她從此隱姓埋名究竟不值得?……
"小姐!"快到門口時,顧雅的驚出望外的叫聲,讓各自神遊的兩人回神。
"溫大人。"顧雅對溫清平行了個禮後,就急著向裡蓉倒話:"小姐,為了找你府裡都急翻天了,後來我猜想您可能又去找溫大人了。就過來試試運氣,沒想您真在這。"顧雅嘰嘰喳喳說著,自顧沉浸在找到裡蓉的成就感中。
"二哥他們還在等?"
"他們已經走了,二少爺留下幾個人要找到你後馬上趕上去。"
"額娘知道了?"
"沒敢驚動三夫人。"顧雅搖搖頭,三夫人有心疾,她不敢冒險。
"也沒告訴阿瑪吧?"
"還沒,不過管家說再找不到你就得稟告老爺了。小姐,快回去吧,真讓老爺知道了又挨說。"顧雅催促道。
"顧雅說得對,早點回去吧,別驚動你阿瑪額娘。"溫清平柔聲附和。
裡蓉有萬般不捨,仰起臉問:"就這樣了?"
"……只能這樣了。"溫清平想輕撫她的手抬起又放下了,有顧雅在場。
裡蓉因他的動作紅了眼眶,轉身離去,淚和著雨落。
一頭霧水的顧雅向溫清平告別後,急急忙忙地跟上。
咸豐十年八月二十一日
這日傍晚,裡蓉在三夫人的房裡的見到了許久未見的父親。
裡蓉低著頭,只等著父親的訓斥。沒想他行跡匆忙,探望了三夫人,只交代下人好生伺候著,便離去了。
"阿瑪,洋人真的會進城嗎?"裡蓉想了想還是跟著到了迴廊。
文豐顯得心煩意亂,並未停下腳步。"難說,打不打就這幾日的事了。"說完話,走出幾米後,卻漸漸緩下了腳步,對著女兒囑咐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既然留下了就好好照顧你額娘,別再到處亂跑。"
"是。"裡蓉低落地答應,她想到處亂跑也沒機會了不是,府裡加強了防衛,狗洞也給堵了。
"嗯。"文豐糾結的眉宇這才有所舒展,轉身向書房走去。
文豐取了所需的文件,臨出門那一刻鬼使神差地瞄到書櫃頂上露出的書的一角。他記得那是一年前從裡蓉那繳來的《推背圖》。
抖去封面積塵,文豐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打開了書。也許他平時不信易學,但人在危機時刻,往往會失了分寸,六神無主的時候會覺得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是救命的繩索。他知道洋人軍隊的破壞力,他清楚一旦開戰,京城失守,聖上臨行前親手托付的這座歷經幾朝幾代修葺而成的皇家園林已非他能守護,而園裡任何一件物品的損毀卻都是需要他用命來抵的。此刻,他急於知道未來,哪怕是凶兆,也比惶惶不可終日要痛快。
"三十六像,裡蓉上次說的是三十六像。"他喃喃自語。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副模糊不清的簡圖,畫的似乎是城門失火。
再看注語"讖曰: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還,三台扶傾。"
"足踏神京、帝出不還、足踏神京、帝出不還……"文豐反覆咀嚼這八個字。
他思及現狀:聯軍即將攻城,皇上出了京。
這分明是亡國的預兆!
書從手中滑落。
文豐瞬間手腳冰涼,萬念俱灰。
咸豐十年九月初五
裡蓉披麻戴孝坐在堂前的石階上,看著廊下處處飄蕩的白帷恍著陽光刺眼,極不真實。她回頭又見堂裡放置的兩口棺木,只覺得心頭有如真刺。事實令人難以接受,父親在聯軍進入圓明園後,投身福海殉難,母親在得知父親噩耗後心疾發作去世。她仍是不明白為什麼在短短幾天間她的生活就天翻地覆了。
她用雙手摀住臉隔絕恍眼的白色,手指縫隙經光線透射顯現出血紅色,她睜大了眼,血紅色瀰漫開來,佈滿了雙手。
死亡,都是代表死亡的血紅。
她緊閉上眼,下定決心阻決一切光線。可這裡的黑暗並不純粹,猶如萬花筒,各種顏色忽隱忽現,詭異變幻。她更用力合緊眼瞼,反而把她帶入更令人暈旋的色彩漩渦中。
許久,待雙眼力氣用盡,再也無法閉得更緊時,她放棄了。
緩緩睜開眼,卻沒有見到預期的血紅色,
慢慢張開合攏的十指,沒有白色入眼。
她重新閉上眼。放下雙手。
再睜開時,印入眼中的是漫無邊際的夜色。
她驚恐地跳起。
走到中庭,抬頭看到天空黑雲低垂,那是濃密的、純粹的、不見半點雜色的黑,彷彿能將人瞬間吞沒的黑色。
裡蓉只覺得天旋地轉,在被黑暗吞沒的那一剎那,在她眼前浮現的是溫清平的模糊面容。
她笑了,心滿意足。
咸豐十年九月二十日
接到消息,從承德敢回來料理後事的瑞祥,回府後見到跪了一地的家奴。
"小姐呢?"他沒見著裡蓉的蹤影。
眾人低垂著頭,沒人敢應聲。
"顧雅,小姐病了?"他問裡蓉的貼身丫鬟。
顧雅邊抹眼淚邊搖頭。
"我問你小姐上哪了,沒讓你哭!"瑞祥不免急了,一下子去了兩個人已經夠他心煩了,再不見了裡蓉,他怎麼向父親在天之靈交代。
"園子被燒,煙霧遮天蔽日了有三天,有暴民趁機入府作亂,小姐……小姐被擄走了,哇……"顧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瑞祥呆楞住了。
靈堂裡冷色燭光輕閃,白色帷幔隨風晃動,和著悲傷哭泣,益發的肅殺清冷了。
"還要多久呀?"村婦打扮的裡蓉從溫清平身後的簾子探頭出來。
"還早著,我們出來不過十幾天,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不下千遍了。"駕著車溫的清平探手到身後拍她的頭。
"可是真的很悶呀。"她靠著溫清平坐好,雙腳悠悠地晃蕩。不一會,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回到馬車裡,出來時手裡多了一本書,重新坐好,翻開書。"讓我看看三十七像說的是什麼。"
"《推背圖》?"溫清平問。
"是,在整理阿瑪書房的時候找到的。"提及父親,裡蓉的情緒變得低落。
"別把這本書混在我的書裡,萬一要上山下海,你帶的東西你自己背。"溫清平逗她,沒想裡蓉順手就把書甩出去了,"那不要了。"
他阻擋不及,哭笑不得。"你怎麼說丟就丟啊。"
"想想你說的也是,預言之類的只會徒添悲傷而已。"
他無奈作罷,她說是風就雨的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裡蓉突然開口喊他,"介之。"
"恩?"
"等回到你的家鄉後,我們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依偎著溫清平,她仰望朗朗晴天,憧憬著未來。
"一個就夠了。"他的理想顯然和她的有出入。
"為什麼?"
"照顧你夠我累的了,再拖一大群孩子,我容易英年早逝。"
"溫先生,你已經不英年了。"
……
彷彿怕忘了來時的路,車輪一路記載著他們的行跡,所到之處都留下了長長的車痕。只不過車輪不知道,他們已不會再回頭。
"我要賣古董。"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男孩踮起腳,仰起頭對櫃檯後的白衣女子說話。他常在附近走動,知道這裡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經營著古董鋪。
白衣女子走櫃檯裡走出來,半蹲下身子,微笑著問:"你有什麼古董要賣?"
"呶。"小男孩從懷裡掏出一本破舊的書籍,上面沾滿泥土,-推背圖-三個字依稀可辯。
白衣女子並不急著接過書,而是問:"你怎麼知道這是古董呢?"
小男孩很驕傲地回答。"它都快跟我的爺爺一樣老了,不是古董是什麼。"
白衣女子的笑容在臉上綻開,小男孩看呆了。
"那你想賣什麼價錢?"她又問。
"嗯——"小男孩側頭想了想,伸出五個手指,"能買五個饅頭的錢。哦,不。"他又伸出另一隻手。"十個饅頭的錢。"
白衣女子並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走回櫃檯。
小男孩有些後悔了,自己是不是開價太高?
就在他準備說八個饅頭也可以的時候。
白衣女子再次出現,將一錠金子放入他的手心,將他的手合攏,"收好了,別讓壞人搶了去。"
小男孩張大了嘴,沒再合上,呆呆地揣著錢出了店,腦子裡想著一錠金子可以換多少個饅頭。白衣女子拿著書步入後室,小心翼翼的清理好每一頁後將書放在曬得到太陽的地方晾著。
"白衣服姐姐,一錠金子究竟可以換多少……"小男孩叫嚷著再次掀簾而入,見到眼前的一幕他呷然而止。
窗邊矮几上敞開的泛黃書籍在柔風的驅動下微微顫動,如春天的蝴蝶振翅欲飛。
陽光下,漫塵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