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當初易家本當門戶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時候,是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為易連怡癱臥不起的緣故,自然辦的甚是簡單,而易臉慎取而少奶奶的時候,偏又遇上俯衝之戰,易繼培親在前線督師,易臉慎雖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
到了易連愷結婚的時候,天下太平,易家連定俯衝數省,割據一方,正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易繼培又偏疼小兒子,常對身旁人言道:「這是最後一樁兒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辦一下。」
易繼培乃一代梟雄,從亂世界裡掙出這樣一份家業,自然是富可敵國。所以易家下的聘禮裡面,光金葉子就有數百兩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銀首飾,玉樹珊瑚……整整裝了十二抬大箱子。
秦家攀上了這樣一門顯貴之親,自然是竭力做人,為了場面好看,不僅將易家的聘禮如數陪嫁回去,更兼變賣了百畝良田,換的數十台嫁妝,配送易家。
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雖然明知她並不樂意這門親事,但仍舊是破了半份身家,將她加到易家去。
為著怕旁人瞧不起,在置辦嫁妝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搜羅了許多奇珍異玩,作為女兒的壓縮之物。
因為易家的聘禮豐厚,光珠寶首飾都是好幾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來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以今天易連愷問她這鐲子是不是聘禮裡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說道:「大約是吧……」易連愷卻輕輕歎了口氣,用指腹摩挲著那手鐲,說道:「這對鐲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來很少聽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記的餛飩店裡,亦是她脫口相詢,才談了寥寥數語,所涉不深即止。
她嫁入易府數載,知道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諱,而易連愷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諱,畢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以他本人性格心高氣傲,自然是引以為恥。所以,今天易連愷既然提起生母,她不由覺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卻看著窗欞雪光,緩緩地說道:「我娘死的時候,也是最冷的時候,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時候,天卻晴了。」
秦桑見他臉色怔仲不定,心裡想想事到如今,讓他說說話也好。浴室隨口問:「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連愷仰起臉來,似乎是出了口氣似的,「一晃十六年都過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歲喪母,易家雖然這幾年大富大貴,但一個孩子沒有了親娘,未必不是可憐,所以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
易連愷卻無動於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著那手鐲發呆。
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子,擔心他是傷口疼痛,於是問:「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我沒有對別人說過,也曾經想過,只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對別人講到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們陷在這裡,老大說不定幾時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道:「總不至於……」
「我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易連愷臉色十分平靜,聲音很低,聽在秦桑耳裡,卻彷彿是一個焦雷一般。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著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麼表情似的。
「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可明白了。我娘在府裡,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還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她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無。
我娘出身巨族,頗能察言觀色,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為我病,出痘。父親因為公事還在滄河大營裡。太太說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著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處莊子裡,本來房子挺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著痘,所以只佔了幾間廂房。因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著我睡在炕上,老媽子睡在外面一間屋子裡。睡到半夜,突然前面一陣吵鬧,一群人執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為是強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撞了門進來了。原來是府裡上房的管家,領著人二話不說就進到屋子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
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只得抱了我並不做聲,立在一旁。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裡並沒有裝電燈,炕幾上擱著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照得那群人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色,我一輩子都記得。」
他說到這裡,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只覺得提著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東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娘家帶來。雲家雖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捨得送進當鋪裡。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身。那時候我出痘正發著高燒,燒得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那鐲子觸在我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說到這裡,易連愷卻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母戴著這對翠玉手鐲,卻抱著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並不是惶恐,只是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櫃裡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娘的一個遠房表弟。我並不認識那個人,只聽他們都說:『表舅爺三更半夜,怎麼躲在櫃子裡?』那遠房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親戚往來,因為怕別人說閒話,畢竟雲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麼會半夜躲在櫃子裡,那時候我是一點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為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
「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說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個並不明白,後來等我長大了,我才終於想明白。原來是他們設計好了,事先藏了一個人在櫃子裡,然後半夜衝進來捉姦。」
「那時候父親遠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她只管發話說,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一個得力的幕僚,姓范,府裡都叫他范先生。他因為犯了瘧疾並沒有跟了父親到滄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遠。」
「他連夜趕到府裡來,對大太太說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為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得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為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地擋回去,說道若是讓父親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必然大生惱怒,不如就此打發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范先生才說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將三官托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緣故,在下亦一定得報告大帥知道。』這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地裡預備著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母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得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成了一樁糊塗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瞭。」
「我母親出身旗下大家,生平最重聲譽,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場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並無一字責備她,但她視作弄奇恥大辱,從此後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日挹鬱難解,只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著的時候,父親數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門外。」
「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著他滿面笑容的樣子,就在心裡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後亦不肯見他一面,並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只因為他接到范先生的急電,若是立時趕回來,或是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送到滄河去,就不至於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沒想到最後卻被人這樣構限污於名節,所以其實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將她逼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聽了這樣長一番話,真的有聞所未聞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民風是十分保守的。
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後竟然挹鬱致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性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裡下人們都悄悄說,這是因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裡也十分害怕,到處做法事打醮,說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裡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著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
秦桑聽到此處,只覺得身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麼天理循環,都是假的。他們欠著我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麼多年來處心機慮,竟然終究還是棋差一著。」
秦桑心思複雜,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靈,亦會覺得不安。」
易連愷全身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思,算計了那麼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到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裡,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身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志。
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彀中。
這一種可歎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出嫁之時,她本是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為人。到了符遠兵變,他作為聯軍司令,坐視家中巨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痛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
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只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饒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時候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著出去…」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著出去,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再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麼樣…」
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聲,說道:「二哥人雖然奸詐,可是其實最愛面子,不願落旁人口實。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那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我要是他,非發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亦打了個寒戰,她微抬起臉,只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
雖然這裡是醫院的頭等病房,燒著熱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
她斟酌著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裡,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要好得多。從前你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塗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
說到這裡,她倒覺得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為什麼不好意思,其實也並不明白。於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強笑了笑。
她與易連凱結縭數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目不轉睛。
秦桑見他這樣望著自己,倒覺得有點彆扭似的,說道:「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易連愷卻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又隔了好一會,才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你,從今後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裡發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
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麼久,你傷口還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了點頭,秦桑扶著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憑著她的肩,藉著力慢慢走回到床邊。秦桑扶著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
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一點事情,因為易連愷傷後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
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著了。
她本來心緒凌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時候,穿著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著裙幅。
沒走幾步,竟然背心裡已經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
秦桑見著他那樣子甚是奇怪,於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並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
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只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僕就僕在她身上,露出背心裡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可是汩汩地流著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攤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極是沉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聲沒有,只覺得喉頭哽得慌,卻已經醒了,原來是做夢。
可是肩頭的重負之感卻是真的,原來是易連愷聽到她夢中叫喊之聲,掙扎著起來,可是他站立不穩,無奈只能攬住她半邊肩頭,正自焦慮地喚著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睜眼來便知原是南柯一夢,她猶在哽咽,這樣抽抽答答,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於是定了定神,說道:「把你給吵醒了?」
「你也睡著沒多大會兒。」易連愷從枕頭邊拾起她的一條手絹,替她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對她說:「我剛剛睡著,就聽見你哭起來,想必是被夢魘住了。起來一看果然是魘住了,就把你搖醒了。」
秦桑說道:「果然是魘住了…」
一語未了,易連愷倒撐不住了,伏倒在床側,大約是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桑連忙起來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滿頭大汗,憑秦桑那點力氣,委實扶不起他來。於是就勢讓他躺倒在床上。
這麼一忙亂,易連愷見她唇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雙頰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隱隱透出青黑之色。
他知道她素來睡得極淺,這幾日自然是沒有睡好,更兼每天還要照料自己,她一個千金小姐出身,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對為她挨下來,還並不抱怨。
此時見她鬢髮微篷,說不出一種可憐。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我陪著你,你睡一會兒吧。」
秦桑也確實累了,好幾天都睡得並不安穩,她雖然不慣與人同睡,而且病房裡的這張床又很窄,可是易連愷將她攬入懷中,她隔衣聽著他心跳之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這一睡卻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過來。
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兌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凱彷彿自言自語,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麼打算。」
秦桑雖然嘴裡並不言語,可是心裡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原也認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回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一說,擺明是找岔了。
不過他來的時候心裡就知道,這並不是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叫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麼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執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於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於你麼?」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刁鑽古怪,並不好相與的人物,不過素來也只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卻是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的道理。三公子,我勸你還是回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裡,我便會言聽計從麼?父親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只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回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份上,也應該看在三少奶奶的份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女流,跟著公子爺擔心受怕,公子爺又是於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回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面前好交差。」
易連凱明知道自己是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並不退讓。
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藉機下台階,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麼冷,少奶奶吹不得風,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裡。」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同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面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不瑣碎要求,最後才在大隊衛士的護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秦桑到了如今的地步,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後座,任由那些衛士前呼後擁,一路呼嘯而過。
連日都是睛天,更兼符遠冬季地氣濕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碾得只餘泥水。
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的店舖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便說話,只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
秦桑心裡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的緣故。
事變已經十餘日,符遠城中還是全城戒嚴,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並沒能控制時局,這樣一想,心裡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機。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於還是駛進了易家大之宅裡。
秦桑已經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只覺得似乎並無太大變化。
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僕上前來照應,卻看得兩個衛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後邊,兩個人進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癒,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吁吁。
方坐定下來,內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隊長。
秦桑見了他,自然並無半分好顏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麼官?」
那衛隊長十分尷尬,並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
穿廳裡不僅生得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裡面紅炭燃得正烈,燒得嗶嗶剝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上花紋繁複,極是精緻。
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她並不是著急,只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麼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
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過他幾次。此時只見兩個青衣男僕,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彷彿一頂滑桿,只不過沒頂子罷了。
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僕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槓。
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只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毛的皮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臘黃,倒似乎沒睡好似。
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便見著了,總也未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算是今天才仔細打量。
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復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上並不欠身,只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裡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
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裡更是安靜,只聽到屋角的一座西洋鍍金小鐘,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風撲在窗欞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並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易連怡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歎喟:「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在醫院裡,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院去吧。」
「十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一槓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槍。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院圍起來。大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