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來去了醫院。
那衛隊長佈置得警戒如同鐵桶一般,將醫院圍了個嚴嚴實實。
傳出去的風聲,卻是易家三少奶奶動了胎氣,所以易家三少爺連夜陪著她住進了醫院。還命人去請城中最有名的產科大夫,想必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確實覺得十分不舒服,本來頂風冒雪走了一圈,就已經十分吃力。回到醫院之後,疲意頓生。
而易連愷終於結束了手術,被從手術室裡推了出來。他那一槍極為凶險,若是再偏得兩寸,便要射到心臟裡去了。
跟著去的衛士好幾個都負了傷,最嚴重的確實潘健遲,子彈從他後背穿出去,幸好沒有打到心臟,亦是動了手術。
秦桑這才聽見說潘健遲也負了傷,衛士們都說,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爺一命,本來那子彈是射公子爺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將公子爺推了一把,子彈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槍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朱媽又再三勸說她,那衛隊長早就命醫院騰出一間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過去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見易連愷滿臉是血,胸前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直往外淌著,又駭人又可怖。
他卻對著她直笑,說道:「這可如了你的意……」
她心中難過,一回頭又看見酈望平,亦是渾身血污,一言不發就撲到在地,她伸出手去,兩個人竟然已經氣息全無。她一急就哭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連愷,還是在哭酈望平。
正在傷心大慟的時候,卻有人推著她,連聲喚:「小姐!小姐!」
她慢慢睜開眼,卻原來是朱媽,朱媽說:「小姐,公子爺來看你了。」
易連愷麻藥剛剛過去,人還躺在床上,意識都不怎麼清醒似的,半睜半閉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他胸前還縛著紗布,雖無多少血跡,可是人是虛弱到了極點,胸口微微起伏著,似乎連呼吸都還吃力,不過看著她從床上坐起來,他嘴角慢慢地向上彎,似乎是想笑,可是笑這樣的動作在一個重傷的人,亦是十分困難的。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能讓她看出來,那是個笑意。
她心裡一酸,想到剛剛夢裡的情形,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下來,說道:「你還笑,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這個樣子……」
易連愷沒有力氣說話,過了片刻就十分疲憊地閉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了。
他的床就被推倒秦桑的床邊,秦桑見他手上肌膚枯黃,沒有半點血色,於是握著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經流盡了一樣。
她握著他的手,沒過一會兒工夫,終於也睡著了。
等秦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蓋著被子睡得很暖和,聽到屋子裡有人走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
滿眼觸目的白,倒讓她一怔,這才想起來是在醫院裡。而剛剛有人踮著腳尖走出去,卻是衛隊長。
秦桑於是坐起來,看著易連愷並沒有醒。
雪白的枕頭襯得他臉色更加蒼白,倒讓她想起昨天晚上見著的易連怡。
由於中年不見陽光,易連怡的臉色亦是這種不健康的白,就像沒有血色。
她很少見到易連愷的睡顏,此時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鬍子,整個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樣了。
她從前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懷孕後,只覺得他可恨可惡,連帶腹中那個胚胎,亦令自己覺得十分厭憎。
而現在看起來,易連愷卻並不是沒有幾分可憐。
他也只是個尋常人罷了,只比自己大得幾歲,雖然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並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又是庶出,大家庭裡孩子多,照應不周是常有的事。
想必他過的日子,並不算十分順遂,就算是婚後,自己對他,亦並無半分敬愛之意。所以他這個人,也未必不可憐。
她這樣呆呆地望著他,一旁的朱媽本來和衣睡在躺椅上,可也醒了。
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於是輕聲叫了聲:「小姐,」又說,「姑爺沒事啦,他晚上醒過來好幾遍,看一看你,又睡著了。小姐,姑爺對你,可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皺著眉頭,叫了聲「朱媽」,朱媽不敢再多說什麼,躡手躡腳地起來去打水,進來伺候秦桑洗臉。
秦桑梳洗過了,又打發朱媽回家去取衣物,朱媽說道:「打個電話叫他們送來吧,我在這裡照應小姐。」
秦桑道:「我這裡沒事,你回去取衣服,順便替我辦點事。」
朱媽問:「小姐要辦什麼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順便給姚四小姐打個電話,就說我不太舒服住了醫院,請她務必到醫院裡來一趟,我有話跟她說呢。」
朱媽答應了,秦桑又道:「姑爺受傷的事瞞著外邊的人,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
朱媽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
秦桑心裡雖然不過是猜測,可是一直隱隱有幾分擔心。
到中午的時候,朱媽一直沒有回來,她心裡暗暗著急,叫過衛隊長來,問:「外邊的情形到底怎麼樣了?」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大爺都佈置好了,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逕直回房間去。
這時候易連愷還沒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見旁邊茶几上放著一盤蘋果,於是拿了一隻蘋果,在那裡慢慢削著。
剛剛銷了一半,易連愷就醒過來了,他肺部受了傷,一醒過來就忍不住咳嗽。
秦桑連忙按著他傷口上的沙袋,說道:「忍著些吧,醫生說可不能震動到傷口。」
易連愷的聲音極是虛弱,問:「外邊……怎麼樣……」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見了大哥,他都佈置好了……」
話音甫落,易連愷已經緊緊抓著她的手,臉色隧變:「你說什麼?」
秦桑被他這一抓,只覺得他力氣大得驚人,還道他是因為傷勢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見了大哥,他說他來應付姚師長……只說是父親能說話了,將姚師長誆到帥府裡去……」她說著說著,看他臉上神色都變了,不由得問:「怎麼了?哪裡不對?」
易連愷慢慢鬆開握著她的手,對著她笑了笑,不過因為牽動傷口,這一笑亦顯得神色慘淡。
他說:「百密一疏……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他一個癱子,竟然能夠最後算計到我……」
秦桑大驚:「你說大哥……」
易連愷的臉色已經像平常一樣波瀾不驚,說道:「要是我沒猜錯,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來的。
秦桑慢慢地扶著糖衣坐下來,過了好久才說道:「怎麼會這樣……」
易連凱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語,只聽外面泠泠有聲,卻是簷頭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門汀的地面上。
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越發顯得屋子裡安靜。四下裡靜的像荒野無人似的,天卻是放晴了。
積雪的光映在窗欞上,更顯出一片透白的光。
這樣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裡,倒彷彿是月色一般,照的人心裡微微有著寒氣似的。
秦桑心中何止轉過一百個念頭,只是說不准到底是一種什麼情緒,即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
前路蒼涼,來日大難……原來這樣的大事當頭,心台反倒是一片空蕩蕩的。
她二十餘載的人生,雖然有幾樁不盡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經過大風大浪。上次被易連慎扣在老宅子裡頭,那是反倒有一種激勇。
只是到了現在,卻只餘了一種茫然,她怔怔地瞧著易連凱,易連凱亦望著她,過了許久,方才低聲道:「這次事敗,只怕難得逃出性命去。沒想到終於還是連累了你。」
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也未見的就壞到那種地步。」
「那癱子處心積慮這麼多年,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我。」易連愷望著天花板,喃喃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氣,不然咱們兩個,可真是折在這裡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種淒楚,她說道:「從前我勸你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若是……」
她說道這裡,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況易連愷仍舊是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而傷口處壓著沙袋,幾乎連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緩,不忍再用言語相激,於是起身來,輕輕將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的嚴實。
想了一想,起身卻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只見外頭走廊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於是又重新關上門。復又將窗簾拉開一條線,窗外亦站著有人,明顯是將他們軟禁起來了。
秦桑雖然沒找著什麼僥倖,但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忍不住心裡覺得發寒,再加上擔心朱媽生死,只覺得自己不該遣她去姚師長府邸,想必被易連怡視作通風報信,不知道會將她如何處置。
易連愷見她四處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卻不忍心見她臉上的失望之色,但偏有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她,兩個人相對無言,幸得他身上有傷,秦桑怕他擔心,亦不多說旁的話。
秦桑與易連愷被關在這間醫院裡,衛隊長仍舊很客氣,言道是保護,可是衛兵皆是寸步不離。
就算是送飯進來,也必是好幾個人。秦桑知道他們是暗中戒備,預防他們逃走。
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重傷,而她有不過是一介弱質女流,更兼懷有身孕,卻又如何走的脫呢?
幸好雖然他們被軟禁在這裡,但醫生仍舊每日來診視,護士亦如常來換藥。
易連愷的傷勢卻是無礙,一日漸一日地好起來。
只是內外隔絕,秦桑獨自在這裡陪著他,所有一應的事情,例如擦洗、餵飯,不得不皆倚仗秦桑。
她素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淒楚不免手忙腳亂,依著易連愷的主意,便要叫衛隊長找一個人來伺候自己。
秦桑一邊擰著熱毛巾,一邊低聲道:「你安份些吧,咱們到底是階下囚。」
易連愷看她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終究忍不住:「就算是階下囚,也不能這樣待咱們。」
秦桑將熱毛巾敷在他臉上,暖烘烘的極是舒服,易連愷說道:「別用這麼熱的水了,回頭看燙了手。」
秦桑笑了笑,並不言語。
她雖然不慣伺候病人,可是兩三天後,辦事已經極是利索了。幸得病房裡有兩張床,她每天十分疲憊,入夜即睡的極沉,到了第二天一早,清早就得起來幫忙易連愷刷牙洗臉,
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會兒早飯送進來,還得扶起易連愷,餵他湯水。
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囹圄之苦。原本還擔心易連怡痛下殺**手,但一連數日沒有動靜,兩個人倒拋開了起初的惶恐不安。
更兼內外消息隔絕,秦桑雖然每天入睡之前,總會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睜,竟然又是一天了。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七八天,易連愷到底年輕,雖然是搶傷,到了這樣一天,已經可以勉強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攙扶,但易連愷自己扶著椅子,站在那裡說道:「你不要過來。」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刮鬍子,更兼傷後心力交瘁,人瘦的彷彿紙片一般。
秦桑見他微顫顫地站在那裡,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他既然這樣說,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還沒有踏出去,卻是一個趔趄,差點就摔著了。
幸得抓著那椅子的靠背,才復又站穩,可是想必這一下子牽扯到了傷口,於是按著胸口,禁不住咳嗽起來。
他這一咳,就震動傷口,頓時胸前劇痛,兩眼發黑,差點又要暈過去。勉力站在那裡,只不願意讓秦桑看出來。
秦桑不做聲走上來,攙住他一邊胳膊,說道:「只借一點力就成了。」
易連愷並沒有將重心放在她肩上,不過憑著一點力,慢慢地由著她攙著走了兩步。
一直走到沙發邊,便禁不住氣喘吁吁,秦桑就勢讓他做下去,又去給他到了一杯熱茶。取了毯子來搭在他的膝上,見他額頭微有汗意,又拿毛巾來給他擦臉。
易連愷說道:「你別忙了。」
秦桑島:「不停地做事情,倒還覺得好過一點兒。」
易連愷明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不過夫妻二人被關在這裡好幾天,外頭一切消息皆無,將來會落到一個什麼樣的下場,亦很難說。
遇上這樣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會留著他們夫妻性命。
他卻說道:「你也別急了,放心吧,老大留著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說道:「我來給你刮鬍子吧。」
易連愷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長了一臉的鬍子,於是叫人送了熱水毛巾進來,又要一把剃刀。
那衛隊長卻親自送了熱水進來,語氣極是恭敬,說道:「公子爺若是想要淨面,在忍耐幾天吧,畢竟傷勢初癒,刮鬍子只怕上了元氣。」
易連愷冷笑道:「傷什麼元氣?難道你連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給?我傷成這樣子,你還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衛隊長卻斜眼偷鱉了一眼秦桑,方才說道:「公子爺自由便拜在名師門下,至於少奶奶,那更是巾幗英雄,標下聽說過少奶奶原先在府裡奪槍易裝差點混出二門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當頭撞見,不定還鬧出個什麼大事來。所以請公子饒了標下,標下雖然對不起公子爺往日之義,但大公子對標下恩重如山,請公子爺恕標下恩義不能兩全。」
易連愷氣的渾身發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他平日言語上極是犀利,絕不肯容人,此時竟然如此,想必是實在氣的狠了。
秦桑見到這樣的情形,便對那衛隊長說道:「多謝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給剃刀,煩你還是出去。」
那衛隊長一出去,秦桑就將門立刻關上。
易連愷連臉都氣的漲紅,過了半響才道:「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想到竟然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語為了,牽動傷口,不禁又咳嗽起來。
秦桑慢慢地替他扶著背,又勸道:「何必與這種人一般見識,他既然看守咱們,自然會防著咱們逃脫。」
易連愷握著她的手,只覺得手指濕膩,更兼她如此低聲細語,吹氣如蘭,拂在臉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之意。
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卻見她臉上籠著一隻翠玉鐲子,因為連日來她清減了許多,那只鐲子亦顯得有些大了,虛虛地籠在手腕上。
不過那翠倒是極好的玻璃翠,澄淨似一泓碧水,越發顯得皓腕如雪。
秦桑見他怔怔地盯著這只鐲子,於是說道:「這只鐲子有什麼好看的?」
易連愷道:「這原是當日在聘禮裡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