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霧圍城) 正文 第04節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茶點的僕人,見著她所以恭敬的叫了聲。廳裡三個人都聽見了,易連愷已經回頭望見她,便向她招了招手:「來,見見高少爺還有潘先生。」

    秦桑強自鎮定,緩緩走過去,說道:「昨天高少爺就帶潘先生來過,偏巧你不在家。」

    「是麼?」易連愷興致勃勃:「今天天氣真不錯,咱們出去打獵吧!秦桑也去,你們不知道,我的這位太太,當初我教她騎馬,可費了老大的勁了,不過架式還是不錯,槍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紹軒自從秦桑進來,就老大不自在。聽見易連愷如此說,只是默然而己。秦桑並不去看那潘健遲,只是道:「消停些吧,山裡本來清清靜靜的,你又鬧得雞犬不寧。」

    易連愷笑道:「玩玩而己,怕什麼。」一迭聲就叫人備馬,宋副官是最精於這些游治之事,一會兒就準備妥當了,親自來向易連愷報告:「夫人沒有馬在這裡,將標下的馬給夫人用吧,那匹馬最是溫馴。」

    易連愷說:「你的馬給我,把我的給她用。」

    宋副官答了個是,易連愷就催促秦桑去換獵裝,秦桑本來心裡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無奈何只得換了一套英國式的獵裝下來,大隊的侍從早牽了馬來,在樓前靜侯。高紹軒從來沒見過她穿獵裝,只覺得這位少奶奶,初見時淡雅如蘭,再見時富貴清麗,至今日這第三見,卻又有一種嫵媚英姿,頗為出人意表。

    秦桑滿腔的心思,倒是絲毫提不起興致來玩樂,兼之許久不曾騎馬,上馬的時候認鐙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連愷從旁邊伸手扶了她一把,笑著說:「這馬太高了,回頭可仔細了,要是摔下來不許哭。」

    秦桑不過勉強笑了笑。高紹軒見他們夫妻調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抬頭看著遠處的青山。只聽易連愷問:「潘先生會騎馬麼?」秦桑不由自主回頭,只見潘健遲微笑道:「試試看吧。」說罷認蹬上馬,動作竟然十分熟練。秦桑雖然心中詫異,但唯恐易連愷瞧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只當不在意的樣子。四人縱馬沿著山道而去,後面侍從背著*****諸物,並有十餘隻獵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隨。

    等到了山林間,侍從們首先便將獵犬頸中的繩子解了,那些獵犬頓時如離弦之箭,紛紛衝進了林中自去尋找獵物。不一會兒就逐出好幾隻野兔,易連愷便在馬上舉槍瞄準。砰砰幾聲連發,便打中了兩隻野兔。幾隻獵犬狂奔過去,叼著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馬前,擱下獵物便一陣狂吠。自有侍從割了大塊大塊的生牛肉拋出來,餵那些獵犬。那些獵犬都是半人來高,彷彿一群惡狼一般,圍著牛肉撕扯咬食,卡嗒卡嗒咀嚼有聲,高紹軒見不得這些,只覺得頭皮發麻,只好轉過臉去不看。易連愷便叫著他的字,問:「紹軒,你怎麼一槍不發?」

    高紹軒道:「我素來不喜歡這種事,今天不過陪著公子爺出來逛逛罷了。」易連愷大笑,說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樣不會假惺惺的說假話。」高紹軒便笑了笑,說道:「公子爺快人快語。」

    他們在山林裡兜了一會兒,打了幾隻野兔山雞,易連愷嫌沒有打到大的獵物,便又一馬當先繼續往山林深處去。秦桑不慣騎馬,便落後了幾步,正巧高紹軒停下來喝水。只有潘健遲沉默的策馬跟在她身邊,她趁侍從們不備,便低聲問:「為什麼不走?」

    潘健遲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彎下腰去,緊了緊馬腹帶子。這麼一耽擱,高紹軒已經打馬追了上來,秦桑只得笑著與他說話:「高少爺的騎術真不錯,是跟高督軍學的麼?」

    「不是,是在國外的時候跟朋友鬧著玩,學會的。」

    於是秦桑又問了些國外的風俗人情,高紹軒與她說著話,心裡一則是喜,一則是憂。喜的是可以跟她這樣自自在在的說話,憂的卻是另一層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雖然和他說著話,其實心裡也是有著另一層隱隱約約的擔心。兩個人既然說話,便放鬆了韁繩,任由馬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落在了稍後。正在此時,突然聽到前面樹林中一聲馬嘶,緊接著喧嘩聲大起,好些人失聲驚呼。原來不知何故易連愷的馬突然受了驚嚇,易連愷連連拉動韁繩,那馬卻拚命的踢蹶,似乎要將背上的人顛摔下來。眾人驚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驚馬已經轉頭就往林前奔來。

    那驚馬來勢極快,幾乎是瞬間已經衝過好幾名侍從,眼睜睜就朝著高紹軒和秦桑二人衝過來。這下子猝起生變,秦桑一時呆住了,而高紹軒也反應不及,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卻有一騎斜拉裡橫衝出來,馬上人合身撲上,竟硬生生用手摳住了驚馬的轡頭。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人卻並不放手,只差被拖得從自己馬上摔下去。兩馬相並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的拉住易連愷的轡頭不放。易連愷騎術極精,趁機連夾馬腹,誰知胯下的馬卻更像發了狂似的,亂跳亂甩。拉住轡頭的那人被馬甩得拖出老遠,腳卻還勾在自己馬的蹬子上,兩馬背道而馳,眼睜睜他整個人就要被生生撕成兩半,眾人驚呼不絕,那人卻並不放手,腳一蹬便甩開了馬蹬,只是整個人都被驚馬拖拽的幾乎懸在空中,那馬亂嘶亂跳,並不能將他甩開,最後連人帶馬拖撞在一棵大樹上。這麼阻了一阻,易連愷終於勉強拉住了韁繩,侍從們趁機一湧而上,抱馬腿的抱馬腿,拉韁繩的拉韁繩,最後終於將馬給按住了。易連愷翻身翻身下馬,眾人都是驚魂甫定。宋副官一迭聲的問:「公子爺傷著哪裡了?」易連愷搖了搖頭,回頭只見潘健遲還緊緊拉著那驚馬的轡頭,於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來搶出來拉住驚馬之人,正是潘健遲。潘健遲手指早就被轡頭勒得鮮血直流,此時一鬆手,血便淋淋漓漓順著手腕往下滴著,看上去甚是駭人。他整個人更被拖撞到了樹上,臉上亦有好些擦傷。好幾名侍從忙上來牽開馬去,宋副官忙命人取了傷藥來,替潘健遲敷上。高紹軒已經翻身下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騎的轡頭,似乎怕她的馬也突然發狂一般。易連愷轉頭看見秦桑臉色蒼白,就那樣呆坐在鞍上,一手捂著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那神情讓人覺得十分憐惜。於是走過去伸出手來,便欲抱她下馬。

    本來秦桑素來不喜在眾人面前有這般親暱的舉止,但今天也許是受了驚嚇,被他輕輕一攜就下馬來,亦並不說話,彷彿驚魂未定,只是臉白如紙,靜靜站在易連愷身邊。易連愷覺得她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不由問:「嚇著了?」

    秦桑本來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馬上又輕輕搖了搖頭。那匹驚馬被眾人按住,只是悲鳴不己,四蹄亂撅,似乎還想掙扎著站起。宋副官罵道:「這畜牲,看我今天斃了你!」撥出*****來,便開槍欲射。

    他剛一扣動扳機,易連愷卻抓住槍膛,便向上一抬,只聽「砰」地巨響,他這一槍的子彈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愷負手立在那裡,語氣平靜只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從官便答應了一聲,走到驚馬旁,也不及解繩子,抽出小刀割開,將整個馬鞍卸了下來。易連愷仍舊立在當地不動,瞧了馬鞍兩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將那馬鞍撥動翻了個兒,又瞧了幾眼,忽然淡淡地道:「把裡層割開。」

    侍從答應一聲,便將馬鞍按住了,細細用刀將底層的皮子割開,然後將裡面整層皮子都揭起來,這一揭不打緊,眾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馬鞍底下,竟然豎著數十根銀光閃閃的細針,這些細如牛毛的長針藏在鞍下,騎行時間一久,便刺穿了皮層,深深扎入馬背,怪不得那馬會突然間發狂,原來竟然是這層緣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連愷親自去檢視那馬,躬身一看,果然馬背上全是被針扎出的細密血點,只是不著意細看,斷難辯認。易連愷便起身,轉過臉來問宋副官:「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宋副官大驚,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嚇得腿一軟就跪在地上:「公子爺……我……我……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連愷腕上本垂著條馬鞭,此刻握著那細蟒皮的鞭子,輕輕擊著靴上的馬刺:「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宋副官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公子爺……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邊,我待你也不薄,為什麼做出這樣的事來?」

    宋副官嚇得只連聲道:「公子爺,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易連愷笑了笑,說道:「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留著你有什麼?」便輕描淡寫叫了聲:「來人!」

    兩名侍從上前一步,易連愷指了指宋副官:「綁在汽車後頭,什麼時候拖死了,什麼時候解下來!」

    「公子爺!」

    「蘭坡!」

    高紹軒幾乎是和秦桑同時叫了一聲,尤其是秦桑的聲音,幾乎失了常日的溫柔圓潤。高紹軒瞧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聲音卻似鎮定下來:「蘭坡,你聽我說句話行不行?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查個清楚明白,怎麼能隨意處置。」

    易連愷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婦人之見!」

    「蘭坡!」秦桑見侍從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變了臉色:「你這是草菅人命!」

    易連愷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從四德,女訓女誡,哪一條輪得到你來多嘴?」

    秦桑氣得沒有法子,卻知道易連愷一旦少爺脾氣發作,自己是無論如何攔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著高紹軒。高紹葉早就想要說話,奈何易連愷處置他自己的副官,怎麼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過問。見秦桑望著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腦子一熱,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勸道:「公子爺,此人雖然可惡,看在他曾侍從公子爺多年,還是審問明白再做處置吧。」

    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不能不給高紹軒幾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爺說的是。」臉色一沉,便道:「還用我再說一遍?」

    侍從們不敢駁問,馬上就找了繩子來,宋副官雖然不住叫冤,但侍從們哪裡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樹葉子揉了,塞進他的嘴裡,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易連愷也沒了打獵的興致:「叫他們把汽車開上來,接我們回去。」

    有侍從答應一聲,縱馬往別墅那邊叫車去了。易連愷見侍從替潘健遲敷好了傷藥,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虧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師承何人?」

    潘健遲道:「潘某畢業於東洋陸軍士官學校,在學校裡學過些擒拿小術,沒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高紹軒「咦」了一聲,道:「這個學堂我知道,在東洋非常有名,號稱東洋的將軍搖籃。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卻偏偏是個中國留學生,鬧得東洋人好生沒有面子,我當時聽家父說起,老人家還伸出大拇指誇了一聲好,說這個學生,真替中國人爭氣。」

    潘健遲淡然道:「高少爺繆讚了,那個中國學生,不過盡他自己的本份。中國人本來就不輸於東洋人,考個第一名也不算什麼。」

    高紹軒有些不悅之色,說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對此頗不以為然,不知潘先生畢業的時候,考績名列第幾?」

    他語氣微帶嘲諷,卻不想潘健遲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個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話一出,不僅易連愷,連同秦桑乃至高紹軒都大吃一驚。秦桑驚得是,他出走數載,竟然是去了東洋,而且竟然以第一名畢業於士官學校。而高紹軒驚得是,這潘健池竟然就是自己一直頗為讚許的那個中國學生。

    易連愷則是又驚又喜,說道:「原來高督軍曾經誇讚的那個學生就是你呀!怎麼不早說?來來!咱們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酒,以來給你壓壓驚,而來多謝你今日救了我,咱們不醉不歸!」

    本來因為驚馬的事,眾人都覺得十分掃興,此時易連愷又興致勃勃,拉著潘健遲詢問他當日在軍校的情形。潘健遲也並不隱瞞,將軍校的一些逸事都講給他聽。一直到汽車來了,易連愷還聽得興味盎然,於是對潘健遲說:「你坐我的車吧。」一轉念覺得冷落了高紹軒也甚為不妥,於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願和潘健遲回來,於是便點了點頭。對於高紹軒,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這喜,也不過一時片刻,因為在車上,他也覺得不便對秦桑說什麼話,所以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坐在那裡。幸好秦桑有滿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頭無語,兩個人沉默的坐在後座。高紹軒坐在那裡,只覺得她身上一陣陣淡雅的香氣,隱隱約約襲人而來。可是要說些什麼,心裡卻是一片茫然,想起剛剛在山林間,她盼著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軟無助的瞧著自己,那一種神色,真是讓人覺得無限憐惜。如果她開口相求,自己說不定願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樣一朵解語花,卻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觀易連愷對待她的態度,既不溫柔,亦不體貼,實實只能用唐突佳人來形容。他禁不住常常歎了口氣,只擔心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什麼有違禮法的話來。好在汽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就回到了易家的別墅。

    易連愷請了高紹軒作陪,竟然將潘健遲當作上賓招待,特意命廚房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秦桑自回來後便上樓去了,到了晚間易連愷叫人上去催請,韓媽下來說道:「少奶奶頭痛,說不想吃晚飯了。」

    因為秦桑經常鬧這樣那樣的小病,所以易連愷也沒有當回事,只有高紹軒悵然若失。席間易連愷命人開了一壇乾平送來的好酒,他素來酒量不錯,而潘健遲喝酒更是豪邁,這下大大對了易連愷的脾性,命人換了大杯。高紹軒雖然不擅飲酒,可是心事重重,難免借酒消愁。席間易連愷又不斷詢問軍校之事,潘健遲語言簡利,娓娓道來,如何在文試、武試中連奪第一,如何應對東洋教官的挑釁,如何山野和東洋學生在操場上決鬥,最後如何揍得他們望風披靡……聽得高紹軒連連舉杯,說道:「當浮一大白!」三個人說得熱鬧,喝的也熱鬧。只是高紹軒不勝酒力,喝了幾大杯救之後,沒一會就醉過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連愷見他醉態可掬,便命侍從進來,將他扶到車上,用汽車好生護送回去。

    餘下的酒還有一大壇,易連愷魚潘健遲一邊說話,不知不覺就將大半罈酒喝完了。依著易連愷的意思,還要再啟一罈好酒,潘健遲十分誠摯地道:「公子爺,實不相瞞,在下今天晚上是捨命陪君子,如果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公子一般,要麻煩公子爺的侍從將我抬出去了。」

    易連愷哈哈大笑,說道:「好罷,你手上還有傷,我就不勉強你了。」於是命人撤了殘餚,又重新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並幾樣清爽小菜。山間晚涼,只聽窗外秋蟲唧唧,不時有飛蛾被廳中明亮燈火所吸引,「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卻飛不進來,於是停棲片刻,復又飛起盤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遲瞧著那飛蛾隔著玻璃窗撲扇這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藉著酒蓋臉,想說出來,就是猶豫不決,不知當講不當講。」易連愷也已經頗有幾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麼不當講的?」

    潘健遲抬頭看著他,易連愷只覺得他目光灼灼,只聽他緩緩說道:「潘某大膽,勸公子爺一句,今晚立時把那宋副官殺了,明日只說他是畏罪自殺,賞他家人幾個錢了事。」

    易連愷猛吃了一驚似的,扶著桌子徐徐站起來,目不轉睛望著潘健遲,過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遲卻從容自在,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公子爺此計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連慎日後即使是知道了,亦無可奈何。堂堂高督軍家的少爺當時正陪著公子爺,乃是絕好的人證,證明宋副官確實心存不軌,暗算公子爺。可是如果公子爺一時心軟留下宋副官這條性命,咦易連慎的精明厲害,將來未必不借勢翻盤。」

    易連愷緩緩坐下來,隨手拿過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和老二雖然有些齷齪,但畢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這裡挑撥我們兄弟。我只當你喝醉了,這樣的胡話,下次可不要再說了。」

    潘健遲一笑,道:「我不過是個外人,公子爺不信我是應當的。只是提醒公子爺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軟,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齊就會想法子央求將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爺含辛茹苦熬到今時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畫……」他輕輕笑了一聲,「可莫被一個婦人耽誤了。」

    易連愷慢慢啜著茶水,沉吟並不作聲。潘健遲將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說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已經都說完了,公子爺如若要殺人滅口,此時便給我一槍吧。」

    易連愷擱下茶杯,仔細打量他,但見他一派灑脫不羈,似乎絲毫並不以生死為意。他方才一剎那確實動過殺機,但是見潘健遲這副樣子,卻油然而生一種惺惺相惜,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你今日才救過我的命,我為何要殺你?」

    潘健遲卻哈哈一笑:「公子爺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業的買賣,豈會拘泥這種婆婆媽媽的小節?何況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爺,公子爺也不過狠狠摔上一跤,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子爺摔得越狠,巡閱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驚馬,只怕還耽擱了公子爺這絕妙的苦肉計。公子爺如要殺我,心中怎會有半分愧疚?」

    易連愷笑了笑,道:「你錯了,我真的並不想殺你。」他頗有意興地打量著潘健遲,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裡露出了破綻,讓你瞧出端倪來?」

    潘健遲道:「公子爺沒露任何破綻,如果今晚當機立斷殺掉宋副官,易連慎就算心有疑惑,這條苦肉計在巡閱使面前卻也依舊是行得通的,正好順便在老人家那裡給老二栽點兒贓……讓大帥他老人家認為,宋副官是事情敗露後,被老二滅口。」

    易連愷不由得放聲大笑,餐室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密閉四合,他的笑聲迴盪在餐廳中,久久不絕。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順便給老二栽點兒贓……這句話真是……有趣……有趣。」

    「難道公子爺不正是這樣打算的?一石二鳥,一箭雙鵰。既除去了對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又讓大帥對老二的所作所為不滿。」

    易家的家規倒是嚴謹,尤其禁嫖禁賭,更惶提納妾。雖然易繼培自己左一個姨太太,右一個如夫人,三個兒子卻被他管得老老實實,易連愷玩歸玩,在老父嚴規之下倒還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見秦桑瞧著自己,心下更是惱怒,說道:「你先上樓去。」

    秦桑當著外人,不便與他爭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樓去。她在房間裡素來安靜,隨手拿了本西洋雜誌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聽見樓下有汽車的響聲。韓媽進來悄悄告訴她:「公子爺帶著那個女人坐汽車出去了。」

    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韓媽卻又告訴她:「連新來的潘副官也沒讓跟著,公子爺真是……還有那個女人,竟然好意思尋上門來,也真真不要臉。」

    秦桑想,潘健遲初來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謂的表親,易連愷大約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對韓媽說:「潘副官現在在哪裡呢?我正想進城去買點東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韓媽以為她是和易連愷在生氣,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總在家裡也生悶。」就侍候她換了出門的衣服,又下樓叫人準備車子。

    因為易連愷不在軍中任職,所謂的副官其實也就是侍從和聽差的頭頭,亦不穿軍裝,只是陪著他吃喝玩樂罷了。潘健遲依舊是西服革履,風度翩翩地照顧她上車,自己坐了司機旁的位置。她滿腹心事,奈何車上還有司機,不便說話,所以只是靜靜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車子風馳電掣從盤山道上下來,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這裡雖然是個小鎮,卻因為山上避暑的顯貴甚多,所以頗為繁華。兩條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鋪的馬路,兩旁店舖雲集,賣的東西更是吃穿用度一應俱全,林林種種並不比昌鄴城中的貨色差,只是價錢自然更要貴上一層。

    潘健遲倒是把規矩做了個十足十,先下車來,親自撐起傘來替秦桑遮著太陽。秦桑下車之後,打開手袋給了司機十塊錢鈔票,說道:「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館子,你把車子停在這裡,自己先去吃飯吧。」

    司機自然是巴不得,接過錢就走開了。潘健遲跟在秦桑的後面,陪她走了幾家店舖,亦買了幾樣東西。一手替她撐著傘,一手拎著些衣料之類的紙匣。秦桑雖然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講,可是終究一言不發,直到最後烈日當空,街上漸漸熱起來了,她見街對過有一間西餐館子,便走進去了。

    西餐館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這鎮上的西餐館招待,都是一雙厲害眼睛ˇˇ一看秦桑的穿著打扮,便知道來頭不凡,後頭又跟著一個聽差撐傘拎東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戶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ˇˇ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引他們到安靜的二樓去。

    午後生意清淡,整個二樓就只他們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燙著金色的曼陀羅花,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映在那燙金紋路上,一絲一絲漾起金光,卻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著冰水的杯子卻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涼。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著潘健遲,輕聲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答話。秦桑心亂如麻,說道:「你既然留學東洋,回來自然應該做一番事業,為什麼竟然甘願來寄人籬下,受人差役?」

    潘健遲卻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負,一介書生,無背景無靠山,誰會睬我?倒是易公子對我青眼有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覺得值得。」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胸中血氣翻湧,只是說不出的憤怒和失望。潘健遲道:「當初你屬意於我,可惜我既沒有有權有勢的老子,也沒有世代簪纓的門楣,你父親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後來我母親賣了祖田供我到東洋,我未嘗不存著發憤圖強的念頭,可惜縱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學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們一上戰場就是指揮官,甚至是將軍,而我呢?回國來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鋃鐺入獄。抱負?事業?」他幾乎自嘲似的笑笑,「沒有靠山,沒有錢,下場就是被人像碾螞蟻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著易連愷?」

    潘健遲笑了一笑:「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人。」

    秦桑終於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革命黨,沒想到原來是搖頭曳尾的……」說到這裡實在不願意口出髒字,更不忍辱及昔日愛人,所以生生將後面的話嚥下去。轉頭看著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陽。這時節正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分。兩旁的鋪子亦是無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靜靜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因為並不是集日,街上安靜得很,只有一個剃頭挑子的擔子擱在街口,避在騎牆的陰影之下。而剃頭匠亦無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聲鐵片。

    這樣寂靜的午後,聽著這鐵片的聲音,似乎顯得更是安靜。

    她原本以為他冒著極大的風險留下來,或許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不料到今日的這一番談話,委實讓她失望到了極點。起初她還抱著萬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黨也是好的。但種種理由,他卻選了最難堪的一條。

    潘健遲似乎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希望你能諒解ˇˇ人各有志。」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遲並不說什麼,只是又笑了一笑。

    這一場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當初和鄧毓琳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只是唏噓男人的薄倖,可是再料不到這樣難堪的境地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想著,易連愷行事自己雖然干涉不了,但有時候高興起來,她或許能在旁邊說上一兩句,這個潘健遲,早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酈望平,不能留著他在這裡,遲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著這樣一份心思,總想著在易連愷面前說動,不想易連愷一連好幾天不打照面,連帶潘健遲也早出晚歸。易連愷夜不歸宿是常有之事,家裡連下人都習以為常,唯有韓媽怕她生氣,每日小心翼翼地忙進忙出,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易連愷。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四天,易連愷終於回別墅來了。

    秦桑坐在後面走廊上看書。庭院裡栽著一株極大的杏樹,此時綠葉成陰,遮去半廊陽光。就在那樹陰下放著把籐椅,籐椅旁是籐制的高幾,放著茶點並一盤水果。樹枝葉間卻漏下疏疏的陽光,一閃一閃的映在那書頁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輕輕一棲又飛走了。一卷《浮士德》剛剛看了沒幾頁,忽然聽到前頭一陣汽車喇叭,這樣喧嘩再沒有旁人,只有易連愷。果不然,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笑聲,夾著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秦桑不由覺得非常刺耳。

    她正打算站起身來,卻瞧見易連愷果然不是一個人,竟然摟著閔紅玉大搖大擺走進來。秦桑眉頭微皺,便欲避開去。偏偏易連愷卻笑著叫住她:「來來,紅玉你見一見,這就是我們家的少奶奶!」閔紅玉瞇起眼來,媚笑如絲,聲音更像緞子似的,又軟又滑:「見過少奶奶!」一邊說,一邊吃吃輕笑,「那日冒昧上門,沒有給少奶奶請安,是紅玉失禮。」依著舊禮福了一福。她身姿妙曼,這個禮行得輕輕巧巧,就像行雲流水似的。

    秦桑不願意讓下人看笑話,忍住一口氣,亦並不正眼瞧閔紅玉,起身便欲走。

    沒想到易連愷臉色一下子沉下來,放開閔紅玉幾步走上前來,拉住她:「我跟你說話呢!」

    秦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身上酒臭煙味,氣息混濁。她本能舉起手絹摀住鼻子,說道:「放開!」易連愷道:「人家向你見禮,你怎麼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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