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吳奉華出的主意就是,此時山中還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別墅裡召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將鄰近別墅的熟人朋友統統都請來。然後借口招待人手不夠,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來擔任招待。
「這招待嘛,因為舞會上女客眾多,所以以女招待為宜,年紀不要過大,最好是女學生,因為女太太們都是有知識懂風雅的人,所以要請些女學生來當臨時的招待員,才比較適宜。」
高紹軒聽了他這個主意,一想還真的不錯,於是問:「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來當招待員怎麼辦?」
吳奉華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場舞會,難道你作這樣的小東,也覺得為難嗎?」
高紹軒一聽,也覺得沒什麼為難的地方,而且現在抱著一種死馬當作活馬醫,左右是碰碰運氣的心態。立刻便叫了管家來,告訴他自己要大請客。
山裡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則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處處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覺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這位少爺,總是安靜為宜,非常厭惡應酬。沒想到這次忽然提出要舉辦舞會,大約是這幾個月在山裡呆得實在覺得悶了。
高紹軒又叮囑聘請臨時招待員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夠,派人去城裡叫些傭人上山來就好了,為什麼要在山裡找?這山裡都是轎夫農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販,只怕笨手笨腳,到時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話來。」
高紹軒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麼好囉嗦的?」
他難得發一次脾氣,所以管家唯唯諾諾,立刻派人四處打聽,山裡人家可有合適的女學生,願意來充當臨時的招待員。
這樣大肆宣揚了好幾天,工作既簡單,給的賞錢又多,倒還真有幾個山裡人家的女孩子樂意來。紹軒一一看過,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個,不由得深深失望。這樣一直到舞會當天,仍舊沒把人找到,也只得無可奈何,意興闌珊。
吳奉華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會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士,都看在高督軍的面子上,紛紛都來賞光。吳奉華本來擔任了總招待,見紹軒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於是尋了個空,低聲對他說:「今天來的人,可都是相著令尊的面子。何況易巡閱使的公子也要來,你這個當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臉。」
高紹軒勉強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樂一起,好多人都紛紛下了舞池,開始跳舞。高紹軒見酒如池歌如林,繁華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訊渺茫,更覺得悵然若失。這時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
他與易連愷並不相熟,只曉得這位公子爺是個風月場中的常客。今日赴宴來,帶的卻是一位嬌麗的佳人。有人識得是符遠名伶閔紅玉,吳奉華又是個最愛多嘴饒舌的,早就悄悄指給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寵,聽說易家三少奶奶為了她,親自尋上山來,結果討了好大一場沒趣。」
高紹軒聽過就當是耳邊風,此時見易連愷微帶笑意,問他:「好陣子沒看到你了,上次見著還是在府上。」
高紹軒笑著道:「是。」
易連愷卻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託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開口。」勾著高紹軒的肩,放低了聲音對他說:「我老子這陣子正惱我,此事若是讓他曉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煩。所以我想請托高公子,不曉得是否方便。」
高紹軒聽他這樣說,便道:「公子爺這話就太見外了,有什麼吩咐,紹軒定當效勞。」
易連愷笑道:「吩咐不敢當……」仍舊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說來慚愧,我的一位舊同學,姓潘,叫潘健遲。被押在符遠牢裡。家裡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這種事我實在不方便出面,我想著如果令尊能跟符遠那邊打個招呼,作個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語氣雖然是商量的語氣,高紹軒卻曉得,此事並無商量的餘地。只因易連愷自己身處尷尬,需要避嫌。所以不過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撈個人出來。於是答道:「請公子爺放心,此事紹軒當竭力而為,務必替公子爺辦得周全。」
易連愷笑著拍拍他的肩:「多謝多謝。」
高紹軒受了易連愷的囑咐,並不敢怠慢,當天晚上就給城中掛了一個電話。高佩德聽兒子在電話裡講述了來龍去脈,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樂得賣易連愷一個人情。所以馬上給符遠的方鎮守使拍了一個密電,只聲稱是自己的內侄被誤捕。方鎮守使素來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這封密電,當即就命令監獄將那潘健遲放了。不僅放了,而且因為聽說是高督軍的內侄,於是方鎮守使還特意遣了兩個人,一路護送到昌鄴,好在符遠到昌鄴有鐵路的符昌通車,一夜即至,極是便利。
符遠這邊放了人,拍了密電回復高佩德,高佩德叫秘書派人到車站接站,立刻用車將那潘健遲送到芝山上,好讓高紹軒去向易連愷覆命。那高紹軒本來甚為好奇,心想這位潘少爺被關在牢裡,能勞動堂堂閱巡使的公子出面關說,來頭一定是非富則貴。誰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過是個衣飾尋常的年輕人。只不過相貌清秀,文質彬彬,倒彷彿是個學生模樣。高紹軒素來對此等人物頗有親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氣,按西式的禮節與他握手,道:「潘少爺受委屈了,我這就帶你去見易公子。」
那人極為沉默寡言,聽到「易公子」三個字,卻突然抬起頭來,看了高紹軒一眼。高紹軒只覺得他眼神銳利,似乎隱隱有一種英氣,但不過一瞬間,便又微垂了眼角,說道:「多謝。」
這還是他進門之後,首次說話。高紹軒只覺得他聲音暗啞,又見他雖然穿著一身西服,頸中卻沒有系領帶,敞開著兩顆扣子,頸下隱隱露出黑紫色的傷痕來。想必在獄中曾經受過酷刑。高紹軒知道革命黨被抓後,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身上有這樣可怕的傷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慄。
潘健遲見他的樣子,彷彿猜到些什麼,於是伸手慢慢將領口的扣子扣起來,也不知道是否觸到傷口,只見他兩道眉都皺起來,低聲說:「我這幅樣子只怕會嚇著易公子,還是過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紹軒道:「此事是易公子親自囑托了我,我不便擅專。咱們還是先去見見易公子吧,他見你平安無事,一定才會放心。」
那潘健遲見他執意如此,便也罷了。於是高紹軒便帶著他到易連愷的別墅去拜訪。
高家別墅距易家別墅並不遠,但山路曲折,開車也要好一會兒的功夫。到了門上,門房認識高家的汽車牌號,所以老早笑著迎上來,替高紹軒開了車門,說道:「高少爺來的真不巧,我們家公子爺一早就出去了。」
高紹軒怔了一下,恰好此時山道上隱約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的汽車回來了。
這一聲不啻於晴天霹靂,把高紹軒整個人都震在了那裡,動彈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聽到這聲招呼,回頭看到高紹軒站在那裡,也不由得怔住了。門房便道:「這位高督軍家的大少爺,是來拜訪公子爺的,公子爺還沒回來呢。」
秦桑並不答話,眼睛看著高紹軒身後,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紹軒只當她認出了自己,只是自己也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心心唸唸的人,竟然會是易連愷的夫人。他心亂如麻,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見秦桑一隻手緊緊攥著斗蓬的細碎水鑽花辮,竟似在微微發抖似的。
他心中愈發覺得混亂,突兀卻想到,她見到我如此失態,難道對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個念頭並沒有轉完,理智卻命令他,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身邊站了如許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麼來,豈不是一場彌天大禍?自己倒也罷了,她是個女子,萬一清譽有礙,這般連累了她,自己豈不是死不足惜?所以當即立斷,躬身行禮:「少夫人!」
秦桑整個人本來都魂飛魄散,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聽到這一聲,才好似慢慢的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高少爺客氣。」
高紹軒便對她道:「不知道公子爺什麼時候回來?」
秦桑心裡一瞬間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只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夢是幻,是真是假,又是該從何收場。勉強對高紹軒微笑:「要不請高少爺先到家裡坐一會兒吧,蘭坡不定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高紹軒見她站在那裡,整個人似乎仍在微微發抖,說不出一種可憐。心想她定然是覺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與她在山間,不過閒談數語,於禮法上並無可礙之處。為何她見了自己,卻是這般驚恐?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一見之下,自己就覺得傾心相許,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她會已經出嫁,而且還是易連愷的夫人。平日聽聞易連愷那種種風流韻事,完全是個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規嚴謹,禁止納妾,說不定易連愷已經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這樣美麗溫婉的妻子,卻絲毫不珍惜,一想到這些,高紹軒便不禁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和可惜。見到她這樣怕到了極處,更猜測是因為擔心易連愷知曉她與自己曾經說過話的緣故,可見平日易連愷多麼霸道無禮。
他心裡這樣想著,秦桑既已經發話,僕人早已經引著他們往前:「高少爺這邊請。」
易家這別墅高紹軒也來過幾次,但一次也沒像今天這樣忐忑不安。女傭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彷彿鎮定了一些,說道:「高少爺請喝茶。」頓了頓,又說:「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爺,多有冒昧。」
高紹軒不料她會主動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餘心頭不禁一陣狂跳,可是仍舊不敢胡亂猜測她的用意,只答:「彼時紹軒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請夫人多多原諒。」
秦桑道:「平日高督軍對我們多有照拂,請高少爺不要這樣見外。」
她說得這樣客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聲音還在微微發抖,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她進了屋子就有僕人迎上來,替她解了斗蓬去。現下她端然坐在沙發中,那薑汁黃織錦旗袍做得極為俏巧,高紹軒本來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下垂看著茶几上,擱著一隻冰紋的花瓶,裡面插著數支秋蘭,配著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寫意。可是隔著這花瓶,隱隱綽綽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過纖纖一握。心中愈發覺得混亂,也只得嘴裡客氣地答話,可是自己說了些什麼,卻是絲毫也不曉得。兩個人坐在那裡,秦桑倒是很周到,問了督軍好,督軍夫人好,又說了幾句閒話。高紹軒這才覺得心裡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這麼一走神的功夫,秦桑已經又說了好幾句話了,見他並不回答,只得叫了聲:「高少爺。」
高紹軒這才如夢方醒,連忙道:「夫人有話請講。」
秦桑那日見他,不過覺得他除了幾分書卷氣,為人卻是很爽利。今天卻不知為何他整個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書獃子一般。她滿腹心事,根本顧不上多作它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爺此番來,所為是公務還是私事。如果不便說與我知道,要不就在這裡吃過飯再走吧,因為蘭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會回來。」
她話說的雖然客氣,可是卻透著婉轉逐客的意思。高紹軒道:「我一介學生,哪裡有什麼公事?只是公子爺囑托我辦一件小事,眼下已經有了結果,所以特意過來。」頓了頓,又道:「如果方便,就請夫人轉告公子爺,就說潘少爺已經被釋放,請公子爺放心吧。」
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未替秦桑介紹潘健遲,於是對秦桑道:「這位便是潘少爺,是公子爺的中學同學。」又回頭對潘健遲道:「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那潘健遲自從進門以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後鞠了一躬,聲音很輕:「謝謝夫人。」
秦桑眼眶一熱,幾乎就要流出眼淚來。易連愷數日來對她不理不睬,她本以為此事沒了指望,沒想到會有如此意外的結果,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救出來的這個潘健遲竟然不是別人。她幾欲要失聲痛哭,只是拚命強忍,手裡捏的一方手絹,卻都要攥得碎了。此時更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高紹軒見她神色有異,彷彿喝醉了酒一般,雙頰通紅,額頭卻有細密的汗珠。以為她身體不適,於是起身道:「打擾夫人多時,紹軒該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這一走,到時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不由得亂了方寸,抬起眼來,看著他身後的人,他卻輕輕的對她搖了搖頭。她心中一慟,眼淚卻已經生生欲要湧出,連忙裝作咳嗽一聲,對著高紹軒勉強一笑:「高少爺辛苦了,剛剛有山農剛送來的時鮮,山中也沒什麼好吃的,如果高少爺不嫌棄,還是在這裡用過飯再走吧。不然讓蘭坡知道,一定會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時提到易連愷,心中卻似針扎一般,更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驚恐湧上來。她想到如果易連愷萬一回來,見著這個潘健遲,說不定會看出什麼破綻來。眼下當務之急,是絕不能讓易連愷見著。這次見不著易連愷,高紹軒說不定還要帶著他來。要怎麼樣避開易連愷,自己卻又想不出來,只能相機行事,因為易連愷晚上才會回來,說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來。但到底有什麼法子呢,只急得又出了一身汗。高紹軒見她默然無語,尤其提到易連愷,溫婉之中另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姿態,心中一軟,擔心她真的無法交差,不由道:「那麼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吧。」
秦桑便叫:「韓媽。」
她起身去吩咐女僕,從沙發前走過,雖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綿軟無聲。彷彿只是一剎那,已經從面前走過去了。只有一種幽幽淡淡的香氣,彷彿向人暗暗襲來,卻又漸漸淡去。高紹軒心中說不出悵然若失,只是看著潘健遲,只盼他不要瞧出什麼端倪來。幸好那潘健遲卻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著茶几上的花瓶。
他們兩個默然坐在那裡也不過片刻功夫,秦桑已經回來了。她似乎鎮定了一些,連笑容都自然了許多,向高紹軒道:「高少爺是一直在外國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個國家?」
「美國。」
「美國的音樂和美術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聽說風景也是不錯。」
高紹軒趁機問:「夫人為什麼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遊也是極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遠遊……總不過為著長輩的老人……」
說到這裡,她似乎又難過起來,倒是笑了笑:「瞧我們這種守舊的思想,只怕讓高少爺笑話了。」
高紹軒道:「少夫人只怕比紹軒還要年輕,何來守舊之說呢?」
這樣閒閒地談話,沒過一會兒,韓媽就來報告,說廚房已經準備妥當了,於是秦桑便請高紹軒到餐廳。她因為是主人的緣故,格外的客氣:「高少爺請,潘先生請……」
高紹軒便起身往餐廳走,那潘健遲跟他身後,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秦桑默不作聲,錯身而過之際,突然就將一樣東西塞進他的手裡。然後一直走進了餐廳去。
他們別墅雖然是西式的,卻有一中一西兩個餐廳。因為易連愷平常請客,都是在那間西式餐廳裡,所以廚房也將菜送到西式餐廳。高紹軒剛剛坐下來,女僕便上前來,替他打開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國菜,卻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請高少爺隨意一些,入鄉隨俗吧。」
高紹軒聽她只是客客氣氣的對自己講話,便如最稱職的主婦一般,心中不知為什麼說不出的難受。便淡淡笑道:「早就聽聞公子爺這裡的廚子好,今天也開開眼界。」
易家的廚子乃是江左有名的名廚,做的清蒸黑骨魚,只澆上一勺清湯,熱騰騰端上來,鮮美無比。更有石耳等等山珍,雖然菜式簡單,卻極為美味。秦桑雖然不喝酒,卻讓僕人開了一瓶香檳,笑著對高紹軒道:「蘭坡不在家,亦沒有別的陪客,就請高少爺和潘先生兩人自飲吧。」
這頓飯三個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廚子還是按西式的規矩上了咖啡。高紹軒見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來,於是便帶著潘健遲告辭。秦桑道:「等蘭坡回來,我告訴他你們來過,看他什麼時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紹軒於是連聲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進去了。
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只是心神不寧。伏在床上,只覺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學校裡,大株的梧桐樹,掩映著西式的舊樓。幽深陰暗的樹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葉,細細密密的遮住天影雲光。細細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落下來,酈望平的眼睛卻是光潔明亮,如同那陽光一般灼人。他牽著她的手,低聲對她說:「秦桑,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到外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的搖著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她哭著哭著,終於哭醒過來,原來只是南柯一夢,可是枕頭已經哭濕了一片。她慢慢坐起來,原來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頭卻響起沙沙的聲音,彷彿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開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將黃昏一點一點織進夜色裡,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樓下的芭蕉樹上,辟辟叭叭作響,倒像是更添了一層涼意。山裡的風本來是很大的,這時候卻似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霧氣,將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全都籠罩起來,遠遠近近只是一片蒼涼的雨。
她覺得渾身發冷,正待要關上窗子,卻看到汽車的車燈一閃,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是雪亮的兩簇,如同無數雪白蛾子飛在那燈柱中,滾成一團團,飛舞亂撞,這兩簇光很快就滾過窗角消失不見,汽車引擎的聲音低沉由遠及近,她回過神來,這麼晚了不會有旁人,一定是易連愷回來了。
她只發了幾秒鐘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的淚痕。看鏡子裡自己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望就知道哭過。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皺皺巴巴,於是連忙換了套睡衣,這樣一折騰,已經聽見易連愷上樓的腳步聲。她一時急中生智,乾脆把浴缸的龍頭打開,正放水放得嘩嘩響,房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只聽易連愷叫:「秦桑?」
她手忙腳亂,匆忙道:「你別進來,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頂涼亭,易連愷跟她狠慪了一場氣。無奈秦桑自打結婚,就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無論吵也好,鬧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氣得沒有法子,雖然老大不情願,卻還是叫高紹軒把潘健遲給弄出來了。這件事他認為實在大大的失了面子,所以還不曾在秦桑面前提過。今天回來也不過是因為下雨了,山中無甚去處。不想一回來,韓媽卻告訴他說秦桑大約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連晚飯都沒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誰知走上樓來見秦桑房裡亮著燈,不知不覺就走進來了。走進來了沒看見人,於是叫了一聲。沒想秦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所以他先是一怔,聽著浴室中水聲嘩嘩,有淡淡的熱氣蒸騰,從門縫間瀰漫開來,更有一種幽幽的香氣,不知從何而來,繚繞襲人,說不出的旖旎香艷,叫人怦然心動。
秦桑背倚著門,聽著外頭靜悄悄的,不知道易連愷走了沒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門鈕忽然轉動,她嚇了一大跳,易連愷卻笑道:「你把門開開,我也正想洗個澡,咱們一塊兒吧。」
「不行!」
易連愷便笑道:「那好罷,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來,我再洗。」
秦桑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易連愷嘴上這麼說,卻突然用力將門一撞。她猝不及防,門已經被他撞開了。易連愷見她髮鬢微鬆,只穿著極薄的白綢小衣,手足無措立在那裡,說不出一種可憐可愛。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說便將她打橫抱起,秦桑不及掙扎,已經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間全身的衣服都已經浸得濕透了,她只差沒被水嗆到,正是又驚又怒,易連愷卻已經摟著她,笑嘻嘻道:「咱們還是一塊兒洗吧。」
這個澡卻洗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秦桑本來擔心易連愷瞧出什麼破綻來,結果兩個人這麼一糾纏,他倒什麼旁的話都沒說,洗完澡出來往床上一倒,幾乎立時就睡著了。秦桑睜大著眼睛,絲毫沒有睡意,易連愷的一條胳膊橫在她腰間,沉甸甸地教人透不過氣來。本來她把他的手撥開了,可是沒一會兒,他翻了個身,又重新將胳膊橫過來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剛剛新婚的時候。她總是晚上做噩夢,那會兒她和易連愷還能相敬如賓,有時候她從夢裡哭著醒過來,他也會問她,她只說是想媽媽了,他總是起來給她倒杯熱茶,讓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沒過了幾個月,易連愷喜新厭舊的毛病就原形畢露,對著她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過不下去。
過不下去也得過,拖拖拉拉也有兩年了,只是沒想到今生還能見著酈望平——她背心裡出了薄薄一層冷汗,鄧毓琳什麼都知道,卻托自己去救潘健遲。鄧毓琳定然也明明知道潘健遲就是酈望平。可是為什麼不對自己明言?難道怕自己會視死不救麼?還是另有別的圖謀?
她越想越覺得害怕,心底裡幾乎有一種絕望的寒意。彷彿自己已經一腳踏進機關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著她。她只在心裡安慰自己,酈望平一定會走的,他一定會一走了之,見著自己塞給他的那張紙條之後。如果他真的是革命黨,難道還會傻乎乎地在這裡等死麼?只要他走脫了,那麼餘下的事自己總可以應付得來。
萬一真的應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個死罷了。這樣活著,還怕死麼?`
她心裡暗暗的給自己鼓著勇氣,慢慢的盤算著,如果明天易連愷問起來,自己應該怎麼答話。人是她托他救的,現在潘健遲一出獄就失蹤了,他說不定會起了疑心。幸而沒有什麼證據,只要她死咬著不認,易連愷總不至於拿她當同謀來審……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漸漸的就睡著了。
這一睡卻睡得很沉,彷彿只是睡了沒一會兒,就又在做夢。因為聽到易連愷在講電話,模模糊糊的,因為隔得遠,他的聲音卻像是格外清楚,斷斷續續:「……不行……看好了……別弄死了……」
一聽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來,天早已經亮了,只是窗簾沒有拉起來,外頭起居室裡很明亮,太陽一直照進來,大半個起居室都是陽光。易連愷穿著睡袍,就站在那淺金色的陽光裡講電話。他身形魁梧,從身後看去,讓秦桑只覺得陌生——易連愷卻突然回過頭來,看她怔怔坐在床上,於是對她笑了笑。對著電話裡的人說:「就這樣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她心驚肉跳,只怕他已經起疑,或者已經佈置下什麼機關,那麼自己就是萬劫不復。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外頭光線明亮,他的整個人逆著光,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神色,只覺得他一步步走近,語氣卻難得的溫和,問:「怎麼不多睡會兒?」
秦桑本能的仰著臉看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易連愷笑了笑:「跟一個朋友,說做股票的事,怎麼了?」
秦桑轉過臉去:「沒事。」
「好好地,怎麼又不高興了?」易連愷就在床邊坐下,彈簧床極是鬆軟,整個都往下一沉。秦桑本來還想往後躲,他卻就勢攬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兒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麼總鬧不舒服?」易連愷卻低聲笑了笑,在她耳邊問:「是不是昨晚把你累著了?」
秦桑又羞又怒,將他一推,自顧自睡下去,將被子連頭都蒙住了。易連愷卻笑著,來拉她的被子:「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你沒聽說過麼?」
秦桑心中惱怒,攥著被子不肯鬆手,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卻聽到外邊似乎是宋副官的聲音,輕輕敲著門,叫了兩聲:「公子爺」。
易連愷不由得大怒,問:「幹什麼?」
宋副官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似的,戰戰兢兢答:「是……是高督軍的少爺來了……」
易連愷聽說是高紹軒,只得強壓怒火起身洗漱,然後換了衣服下樓去見客。秦桑心中擔憂,於是過了一會兒,也悄悄下樓來。剛剛下了樓梯,遠遠就聽到笑聲,那笑聲卻是從偏廳裡傳出來的。秦桑本來穿著一雙軟緞鞋,更兼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落足無聲,一直走到偏廳。這間偏廳被佈置成吸煙室的樣子,原來易連愷招待高紹軒在這裡抽雪茄煙,秦桑從側開的門扇裡望了一眼,只見煙霧瀰漫,易連愷與高紹軒各據沙發一端,正在談笑,而另一側單人沙發上坐著個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秦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險傳了紙條給他,他為什麼還不趁夜色走脫?竟然還敢這樣大搖大擺的上門來,萬一叫易連愷看出什麼,該如何是好?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叫:「少奶奶!」將她唬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