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人口在三四萬之間的小城,名叫衡東,在東西南北街交匯的十字路口。我將單車停下來。
乍看之下,這是一個亂成一團的路口,四個方向都在鋪路,每一條路都只有半邊可行,尚未鋪的半邊矮下去,鋪好的半邊高上來,水泥路面到了路口便像懸崖一樣陡然截斷。土路上擺著農人的攤子,這兒一簍絲瓜,那兒一籠橘子。水泥路面上鋪著一層泥濘乾草,保護新鋪路面的潮濕,三三兩兩的驢子搖晃著尾巴,閒閒地扯弄著乾草,各種各色的車輛擁擠在鋪好的和未鋪好的路上鑽來鑽去,忽上忽下,時左時右,爭奪前行的每一寸空隙,拼裝的載客車——載滿了人,幾個年輕人還懸吊在車尾——駛到斷崖路口,唉呀,這麼小而禿的車輪,這麼高聳的路面,我以為它肯定要翻車了,可是不,它像個螃蟹一樣攀爬下來,噴出一團黑煙,繼續勇往直前。
什麼車都有,蜂擁而來的單車,腳踏的板車,兩手扶著橫衝直撞的拖拉機,拖拉機改裝的小卡車,小卡車擴大的小客車,衝著人老按喇叭的吉普車,暗著玻璃不讓人知道這裡頭坐著誰的桑塔納小轎車……還有那運貨的人,沒有車而全憑腦子設計出形形色色最原始的運貨方法。譬如說,兩塊兩米寬、三米長的木板要怎麼運?眼前穿過這兩個人,一人肩上一根扁擔,一前一後地行走,兩塊巨大的木板吊在扁擔的四頭,把兩個人夾在中間,一起平行地往前移動。譬如說,幾十根粗壯的竹子怎麼運?兩個輪子中間夾一塊木板,竹子擱在木板上,一個人在前面拉著走,繩子套在他的肩頭,竹子的重負使他低頭,身軀向前傾往地面,以拉縴的姿勢苦苦前行,他這一個人的"車隊"前後就有十米多長。譬如說,三麻袋的米怎麼運?每一袋都有沉沉幾十斤重呢,那個看起來瘦弱的年輕人,一次背一袋,已經把三袋都馱到了路口。卸在馬路中心,他歇了歇,喘口氣,彎身馱起一袋,往西街走去,剩下的兩個麻袋丟在街心等著。再譬如說,不能走路的老人怎麼送?一個面孔黝黑的中年漢子,背著老人,他的兩隻手臂往後環扣著老人,老人細瘦的腳像孩子一樣在兩邊悠悠晃晃,這漢子正穿過東街,向我走近。
倚著單車慢慢兒看,這個十字街口真亂得可以,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在翻翻滾滾的塵土中,人車爭道;單車、板車、拖拉機、卡車、客車、貨車、小轎車、吉普車,擠擠攘攘,穿梭在長短不一,寬窄不定,移動無常的竹竿、木板、麻袋、行人之間,既沒有紅綠燈的外在標識,也沒有車馬右行的內在規律,這是一個完全沒有秩序的路口。
把單車的腳撐好,讓我靠著後座,再看久一點。
沒有秩序嗎?
如果真的沒有秩序,為什麼沒人撞上那馱麻袋的小伙子?你看他這不就又過來了,現在他兩手空空,一身輕鬆地穿過街心——他甚至並不小心翼翼地左觀右測,他就那樣什麼也不看地吊兒郎當地搖著擺著,橫衝過來、好像馬上就要壓死他的拖拉機在離他手臂一公分的地方剎住,讓他從容走過,司機"呸"吐了口痰,咬牙罵了句"畜生"。又趕往下一場遭遇。
如果真的沒有秩序,為什麼沒人被那兩口坐在十字路中心的麻袋絆倒呢?背著老父的中年漢子走到麻袋跟前。眼睛眨都不眨地走過去了,載滿毛豬的卡車離麻袋老遠就計量好距離,往斜裡駛去,小伙子穿過槍林彈雨而安然到達,彎身一使勁,麻袋已馱在肩上,他佝僂著背往前走,重壓阻擋了他的視角,但是無妨,而他不讓車馬時,車馬就讓他,當他放慢了腳步,車馬就轟然向前,有無數個驚險擦身而過,但也僅止於擦身而過。
在這單車上坐久了,看久了,我就發現,在表面的紊亂之下,這個路口,其實隱藏著它自己的韻律和節奏,人與車,路與人之間存在一種剛柔交替,進退互助的默契,不經心的小伙子和拖拉機的司機心裡都明白,在一公分的千鈞一髮之間,他們會閃過那最後的致命的撞擊。不覺察這種默契的人就覺得這個路口紊亂無章;或者說,心裡只認定一套規則,人就覺得這個路口毫無秩序。
可是,真有秩序嗎?從衡山火車站一出來,就看見地上新染的血跡,破碎的機車翻倒在泥地裡,屍體,人們說,剛剛運走,在東街上,我明明聽見那交通警察大聲嚷嚷:不得了!八天裡壓死了六個人!這。也是你所說的秩序?
我想是的,那是一種內在的秩序。
小城裡的人告訴我——說的時候還帶著一點不願太露的驕傲——衡東某個巖洞裡發現了謝靈運的題詩,是嗎?謝靈運也來到這東西南北街?他可也曾駐足相看?迤邐千年,在一九九五年的秋天,衡山腳下的小城進展到一個十字路口;它將驢子放到一邊吃草,引進了各式各樣的車輛;為了這些車輛,它必須鋪下厚實的路面,那挑賣絲瓜的,背負米糧的,拖拉木材的,習慣赤足走田埂的人們,正揣摩著如何與各式各樣的車輛在同一條路上行走,許多人未能避過那最後的致命的撞擊,令人哀慟;可是,一個社會往前走,只能用自己的腳,橫走或直走,前進或後退,它有它自己的速度,它有它內在的秩序。
我跨上單車。向街心滑去;街上已經沒有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