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等待變成姿態】
王寶釧和薛平貴的故事,說來有些鄉氣。倒不像個千金小姐和青年才俊之間浪漫的事,一不小心就給劃到勞苦大眾階級鬥爭的隊伍裡去。
可不是麼?連拋繡球也選了二月二,龍抬頭的這麼大鳴大放的日子,不似是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可見她身嬌肉貴的前生只算得個過場。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合著薛平貴此時雖然是個叫花子,日後還要在西涼國做了皇帝,這一日,天叫一個綵球打中了他,他抬起頭,堪堪看見樓台之上粉面含春、裙裾飄飄的王寶釧。
應該說,是王寶釧先看中了他,不是他先惦記上了王小姐,想當時薛平貴丐幫小弟一個,既不是長老,也不是幫主,基本屬於王家女婿招聘會當天被自動清理出場的三無人員,沒點暗示,沒點暗箱操作,那是沒可能來湊綵球擇婿熱鬧的,連門都找不到。
事情還需由游春說起。王寶釧出外游春,路遇輕浮浪子,是薛平貴見義勇為趕跑了輕浮浪子,相府千金王小姐本就厭煩這些自以為是、不知輕重的紈褲子弟,眼見薛平貴雖然落魄卻能急人所急,大有遊俠之風,一時動了憐才之心,不禁又多看了兩眼,只見薛平貴器宇軒昂,眉目周正,雖然衣衫襤褸,卻龍姿鳳表。湖山如洗,她格外心明眼亮。熏風裹著花香襲來,她心下悠悠興起情思。
莫非那個人是他?短短一段路,她按捺不住,頻頻回顧。
很羨慕古代女子單純的勇敢,實在搞不定了索性將心事付與天意,不似我等輾轉反側,費盡心機,保不齊還一個馬失前蹄,前功盡棄。
王寶釧就是這樣的好姑娘。人家回家越尋思越覺得薛平貴就是自己想嫁的人。想定了就想出個主意,稟告父母說要拋繡球招親,要於千千萬萬才俊中擇一個意中人。父母一合計,三個女兒前面兩個都嫁得不錯,第三個掌上珠才貌家世在這擺著呢,想必也差不到哪裡去,何況宰相府邸的聲勢,尋常小子也不敢輕易湊近自討沒趣。不如遂了她意,憑她整出個新花樣來,終歸出不了大格,圖個熱鬧喜慶,叫她歡歡喜喜嫁了人,嬌性如少女。
孰料王小姐暗箱操作。私下叫人引了薛平貴進來,可喜薛平貴竟也坦蕩蕩如約而至。又不知是王寶釧眼頭准還是薛平貴手頭准,總之天遂人願,兩下裡居然一蹴而就。
如那戲裡所唱:「王孫公子千千萬,綵球單打薛平郎。」
宰相之女配了花郎漢,這一出出人意表,直跌破大眾心理底線。多少王孫公子哀歎而去,轉身等著看笑話。宰相夫婦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收場。
雖說是良緣天定,但月老這根紅線分明牽得離譜了些。給個機會糾正一下行不行?
不行!王寶釧暗爽在心,她冒險成功了!迄今為止,事態的發展一路都在她計算之內。
爹娘,她對住高堂表態:這個人我看上了,嫁定了。
想那王丞相也是久經人事狡猾絕頂的老狐狸一隻,冷靜下來即刻發現自己被小狐狸王寶釧擺了一道,不由得心生慍怒。好言相勸你不聽,那麼給點苦頭你吃吃,曉得好歹,以後才不敢這麼肆意妄為。
王丞相一怒之下表示,要男人還是要父母,要衣食無憂還是要上頓沒了下頓愁,你自己選。一旦出了這個門,你再不是我王家女。
其實他倒未必是恩斷義絕這麼狠心,多半是一時架不住被女兒氣著了,落不下台來。孰料王寶釧真是個性情剛烈、口硬心硬的主兒,一激之下居然和父親三擊掌為盟,斷了父女之情。此舉不單叫老父目瞪口呆,更叫身在一旁的母親跌足長歎,猝不及防。
眼見得覆水難收,高堂一臉淒然,養了這麼個忤逆女,王大小姐倒是仰天大笑出門去了,兩袖清風啊好不瀟灑。
以往的論調不免罵宰相夫婦嫌貧愛富,有眼無珠逼走女兒女婿,我卻說要怪就怪王寶釧一意孤行,自作自受。我要有這麼個忤逆女兒,我也二話不說將她掃地出門。
你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你信真命天子在眼前,幸福在門口,我還能攔著你不讓出門?路都是自己選的。七仙女要下凡嫁個農民,玉皇大帝也攔不住啊!
愛,可以是一個人的事。相愛卻必須是兩個人的事,至於婚姻,就不單是兩個人的事了。王寶釧處理事情如此簡單草率,對待父母的態度粗暴衝動,EQ太低。實不足以為我等智慧女性表率。
何況古時小姐眼皮子太淺,見個眉端眼正的就想著花前月下,會傳情遞柬隔牆賦詩就以為是社會精英,生生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了冷笑話。
王寶釧看似不如此,何嘗不是如此?不久,她和薛平貴慷慨激昂的日子果然過不下去了,《天仙配》裡唱道「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那是仙女拿話來哄董永的。「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是勞動人民聊以自慰的美好願望。要不是靠著仙女兒天上練就一身織布的本事,又施法招來六位姐姐幫襯,指著董永那點力氣、那麼實誠的心眼,一輩子別想擺脫長工身份,逃脫地主老財的剝削。
薛平貴於是決定去參軍,謀個前程。王寶釧留不住他,她心知這是唯一的出路,不然只有雙雙餓斃的份。愛情永不會是男人生命的全部。她所珍愛的,必將棄她而去,這是她的宿命。誰叫她愛上的,是這個男人可能的、光明的未來。不知她有沒有暗自後悔,不過以她的剛烈,就算是後悔,她也不回頭。
馬就繫在遠處的樹下,他要走了,留給她幹柴十石米八斗,囑咐她在寒窯度春秋。他也知道這點米糧不抵什麼,就算不算上通貨膨脹也支撐不了多久,可他現下能給她的全部,也就這麼多,所以他對她說:「王三姐呀,守得住你將我守,你守不住來將我丟。」
他話已言明,皆因他知前途未卜,生死難測,他走後這點米糧絕不夠一女子長年過活,所以他有言在先,寶釧啊,如果你實在過不下去了,有合適的人,你改嫁了我也不怪你,如此給她留後路,也是給自己留了後路。他話雖殘酷,終是好男兒坦蕩蕩,好比英雄即將要赴千里疆場,將生死都清了。
王寶釧應道:奴在寒窯就度春秋。守不住來也要守,縱死寒窯我也不出頭!這般斬釘截鐵義無反顧,似乎有非把自己塑造成貞節牌坊的意思——她已經是烈女了,就欠個貞節。
結果那薛平貴接著來了一句:「著哇!三姐說話志量有,上得古書美名留!」——你自己要當貞節烈女,我樂得成全順手送你個牌坊。
在王寶釧的一生中,真正快樂充實的時光,不過是小喬初嫁了,與薛平貴朝夕相對遙想將來的一段日子,那時她如仙女臨凡,她看他如陌上春動,英氣勃勃,彼此有一種相知相惜的喜意。可惜良時苦短,等到生活的艱窘來磨損愛意,他轉身奔赴前程而去。愛情從現實走向虛幻,王寶釧即陷入一種無法掌握未來的盲目等待當中。
十八年,王寶釧停留在回憶中,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一個人靜愛,將等待變成一種姿態。有多少寂寞也得摁住了,按成了心頭的硃砂痣,守成了心上的白月光。
等待是一種姿態。她願意將這姿態不計代價無休無止地延續下去。這一行為已經成為延續她生命的意義和信念。十八年,她由青春少艾變得年老色衰。她的男人卻由無名小卒,躋身為異國新貴。
在離鄉最初的日子,王寶釧的確是薛平貴為之奮鬥向上的動力,為了不負相府千金的深情厚望,他決定捨身忘死要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配上她的青春貌美,報答她慧眼識珠。可惜他在飛黃騰達的時候,她卻青春隕落直線向下了,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於,男人歷經患難後常常會保值,而女人一旦辛苦操勞便會貶值連帶乏人問津。
再濃厚的深情,再堅定的心意,也抵擋不住時光滴水穿石。經年累月,他四處奔波,生活起伏跌宕,最終連他也拽不住記憶的線索。她的影子在他印象中越來越模糊。
——誰也無法阻擋愛情的時過境遷,包括我們自己。
當遲暮的王寶釧從窯洞裡走出,她以為自己經受住了漫長的考驗,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這一刻她足夠自豪,因她足夠忠貞,可惜她隨之看見了他的不忠貞,她看見的,不止是日思夜想的薛平貴。他身邊還有個她意想不到——另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她款款地自我介紹:「我叫代戰,是西涼國的公主。」
她怔住了!這是她死也料想不到的,在她美好的構想中,十八年的等待只通往花好月圓的偉大結局。不然,月明星稀也行,但是只要他和她兩個人天荒地老,可現在,不期然,他有了新歡。
任她如何努力地柔情似水,丈夫的體貼裡藏著掩也掩不住的冷淡。他們不再心有靈犀,多年前溫柔真摯的少年,眼中柔情就可溶化她身體的少年,早已在時光中死去。原來,一切不過是她心裡虛妄的執著。一切不過是她為了堅持而堅持的一廂情願。
他現在給予的溫存,再不復當年的鮮活的衝動,甚至都不真實,充滿了敷衍的意味。那只是為了補償給予的配合。該悲哀還是慶幸,她還沒有喪失一個女人最後一點關於愛的感知力。
——她清醒地意識到他不再愛她。
現在,她後悔了!死守著一段早已死亡的愛情,如同死守著愛人的屍體,該腐爛的還得腐爛,該灰飛煙滅的還得灰飛煙滅。消亡才是世道的永恆。
現在,她知道了!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她曾經矢志使愛情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她不懂得女人若想自己的生命活得有價值,需要愛情,卻不可將全部的希望寄予愛情。尤為可悲的是,她捨棄了親情,而親情才是人生真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人,連與生俱來的親情都不懂珍惜,那她注定要和愛情失之交臂。
在重逢後的不久,她就死了。死得很自然,很蹊蹺。她曾嚮往的光明未來,她等待了十八年,卻只擁有了十八天,而這十八天,不是用來享受,而是心灰意冷,徹悟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