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的分離,短的相會,猶如適當的調味劑放在了愛情的菜餚裡,它們使這菜餚格外地鮮美。段莉娜的怨毒又遠遠地隱隱地與這道愛情菜餚隔著,但又沒有隔死;好比罌粟的果,透過康偉業把汁一點一滴地濾了過來。如此,這道菜看不僅鮮美得無與倫比,且還叫人吃得上癮。到了後來,康偉業是完完全全地身不由己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不是他飛北京,就是林珠飛武漢。兩個人千般地恩萬般地愛,深深地躲在高級飯店的房間裡,什麼傻事都做什麼傻話都說,好得簡直沒有辦法。
就在這個當口,又發生了一件為他們的關係推波助瀾的事情。賀漢儒見利忘義,把自己與康偉業的角色掉換了一下,將十萬美金分給自己,四萬美金給康偉業。賀漢儒在電話裡對康偉業的質問不僅毫無愧色,而且還理直氣壯他說:「這不是我們事先說好的嗎?生意是我拉來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帶上你賺一把,但是我怎麼可能不賺大頭呢?我賺大頭天經地義呀。幸好我與美國人簽過一個備忘錄,你可以來查看一下。再說,我們之間雖然沒有訂合同,但有證人,你也可以去問問林珠嘛。」
康偉業當即掛斷賀漢儒的電話,接著打通了林珠的電話。林珠告訴他,賀漢儒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許諾立即給她辦理去美國留學的一系列手續並送她一萬美金作為生日禮物,而且此刻,收買她的一萬美金與一束鮮花已經躺在她的辦公桌上,是賀漢儒委託他的一個朋友送來的,康偉業試探他說:「看來你也遇到難題了。」
林珠說:「一點不難。就算被坑的不是你,我也會仗義執言。這是天地良心的事情。我會去向老總澄清事實真相的。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對於康偉業來說,更重要的是林珠的態度。林珠的正直與俠氣使他對林珠又有了新的認識,嬌小的林珠居然還有一身大義凜然的豪氣,這在當今的商品社會裡,在生意場上,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如果說以前他得到的是一個最好的情人,現在他又得到了一個最好的朋友。男人需要情人但是也許更看重朋友。林珠既是情人又是朋友,一個完美的世界。這種時候,康偉業才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林珠給他的安慰是全方位的,是世上少有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林珠是多麼地了不起,一個普通姑娘勝過了多少七尺男子。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愛人?這是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裡的一句歌詞,漫天都在唱,康偉業覺得這歌簡直就是為他而寫為他的心情而詠歎的。
賀漢儒的所作所為極大地打擊了康偉業。賀漢儒坑了他六萬美金,在他雖然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但是與十幾年的朋友交情相比,六萬美金是太微不足道了。按說金錢有價情義無價。這個道理賀漢儒是很明白的呀。康偉業很苦惱,他無法理解賀漢儒的做法與想法。康偉業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抽了幾天的煙,越想越感到這個世界在變,變得越來越可怕。他聯想到他在生意中交結的一大批酒肉朋友,時間稍長就可以發現一個個都是為利而來,為利而往。其中有一些人儀表堂堂侃侃而談,結果只是巴不得經常在他這裡報銷一點出租車票而已。當然,既然像賀漢儒這樣的朋友都架不住金錢的誘惑而坑害朋友,何談其他萍水之交。現在的男人完蛋了。康偉業想,現在的男人真他媽的完蛋了!想想如今的世界政壇,那些天之驕子們都因為金錢而醜聞不斷,何談賀漢儒?康偉業的冥思苦想使他得出人生新的教訓:男人絕對是金錢的奴隸。男人絕對是男人的敵人。男人絕對不能信任男人。如果男人要有最知心的朋友,那只能是女人。
林珠沒有給康偉業帶來什麼好消息,美國人只願意相信備忘錄而懶得摻和兩個中國人分錢不均的糾紛。林珠認為「分錢不均」的說法侮辱了康偉業,她堅持要美國人道歉因此憤而辭職。康偉業接到電話,當即駕車趕到機場,飛往北京,把林珠從她與另一個姑娘合租的住房裡接到了長城飯店。
一進房間,林珠趴到康偉業的懷裡放聲痛哭。把個康偉業哭得心疼得不行。他柔情蜜意地不住地摸著她的頭髮,輕輕地拍她的後背,為她吮吸掉淚水。他們緊緊摟抱,手指把對方的衣服抓得滋滋響。他們許久許久地摟抱,是那種心連著心的摟抱,那種四下裡都是野獸和荒原,只有他們倆在相互保護的摟抱。大飯店裡的房間本來就像豪宅深院裡的角落,絕對地與世隔絕,空曠而寂靜,豪華而冷漠,雙層的窗簾嚴實地遮住了天地日月,是沒有一些人間煙火氣息的。住這種地方,完全看人帶來什麼心情,你好它便好,你壞它只會加重你的壞。受了生活挫折的康偉業和林珠,相互摟抱在這樣一個與他們沒有親密關係的環境裡,你從我肩上望過去的是飯店陌生的牆壁,我從你肩上望過去的也是飯店陌生的牆壁,得不到一點的親切感和歸宿感。這一切都加深著加重著他們相依為命的感覺,加深著加重著他們想要尋求一個屬於他們兩人小世界的渴望。這是他們頭一次沒有一見面就先脫衣服上床,而是相擁著席地而坐,背靠著床,面前放了兩杯茶,喝兩口放下,喝兩口放下,眼睛看望著眼睛,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地拉起日常的話來。
以前的他們行動多於語言,性愛是他們壓倒一切的主題。男女男女嘛,兩人碰撞出了火星首先就會做男女之間本能的事情,這也是天然的,即使說話也談一些與愛情有關的話題,一些美好事情的話題,文學呀,音樂呀,繪畫呀,大自然風光呀,各國建築呀,名人軼事呀,等等,這些美好話題也是養育愛情的。康偉業林珠都是非常聰明的人,他們心裡都清楚他們的關係大有微妙之處。要說他們的年紀相差十五六歲也算不上大過分。但是當今的時代特殊,這麼一些年的中國變化太大,十年人年就是一代人,康偉業經歷過的使他刻骨銘心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和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對於林珠,那只是她出生的一個背景而已,她刻骨銘心的經歷是考大學,是如何下決心把個人檔案丟在人才交流中心,是如何跑遍北京城到處租房子,是如何憑自己的實力迫使洋老闆給她開到十萬元以上的年薪。他們不是同一代人,沒有同樣的時代胎記作為他們天長日久的紐帶。儘管今日他們兩情相悅,情濃似火,卻是都不敢去想結局的。所以誰都知趣地不去碰與結局相關的種種話題。
康偉業與林珠的愛情是空中的愛情,飛機裡來飛機裡去,電話裡來電話裡去,飯店裡來飯店裡去,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如夢如幻,帶著強烈的理想化色彩,似乎是不打算墜落紅塵的。只是康偉業和林珠畢竟不是不諸世事的少男少女,他們心底裡都懷著一份隱隱的憂患,害怕夢破的那一天。賀漢儒侵吞康偉業的六萬美金是一件極大的壞事,在康偉業林珠的關係上,壞事倒變成了好事。經過這一番風雨,兩人的羽毛都被淋濕了,空中的愛情墜落到了地上,水到渠成,他們開始融會他們雙方實實在在的拖泥帶水的現實生活。
康偉業從頭到尾他講述了自己與段莉娜的這一場婚姻,吐露了他多年來不可告人的苦衷。林珠歪著頭,托著腮,聽得眼睛一陣又一陣地潮紅。她索性把衛生間的手紙盒拿到了自己的身邊,一張又一張的面中紙不住氣地扯了擤鼻涕。隨著康偉業的敘述,雪白的紙巾在他們之間堆積著,使康偉業的痛苦被形式感很強地表現了出來:一座痛苦的小山包。
林珠激動他說:「你,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和感覺的健康的男人,竟然十幾年如一日地忍受段莉娜這種女人,還從來沒有與別的女人上過床,天哪,如果你不是聖徒,就是段莉娜有病。真的,段莉娜絕對有心理毛病。我給你介紹一個心理醫生怎麼樣?德國來的,絕對一流,你可以把她帶來看看醫生。」
康偉業說:「你這個傻丫頭,如果讓她知道了你,再好的醫生都不解決問題。現在我們來聽聽你的故事。」
輪到談林珠的事情了。林珠坦率地承認她現在最大的煩惱不是失業也不是經濟問題甚至不是出國留學的問題,是她愛上了一個不能愛的男人。錢,她夠用一陣子的,工作,憑她的條件,也不難找到,出國的事情本來就是心情上的事情,在國內過得好也不一定非得出去。只有愛,是最難處理的。林珠交往過好幾個與她年齡相當的青年,她發現他們都太單薄了,經歷、智力、魄力、魅力乃至身體都相當地單薄。林珠還與一個澳大利亞人相處過一陣子,處不來,你說笑話,他不笑,他要求你詳細地解釋好笑之處在哪裡。笑話是一種幽默和會意,一解釋就不好笑了,大家都無趣得很。林珠看好過賀漢儒,賀漢儒很會體貼和討好女人,但是他們的關係就是深入不下去。時間一長,不鹹不淡的,始終摸不著愛情的蹤跡。林珠對婚姻沒有寄托太大的希望,結婚不是她人生的目標,她這輩子可結婚可不結婚,她的理想是遇上一個她愛的人,這個人也愛她。生生死死地愛它一場。她初次見到康偉業,就預感到他們之間會發生一點什麼事情的。但是她不想與有婦之夫產生感情糾葛,有婦之夫很麻煩,她將要被迫應付一大群與她毫不相干的人。這是浪費生命的傻事。可是,沒有辦法,康偉業對她吸引力太大太大,她一再地克制自己,一再地克制,最後卻在克制中觸摸到了那個叫做「愛」的東西,她只好舉手投降。投降了以後怎麼辦呢?上帝。
林珠說話的時候一副乖巧女孩子的俏皮神態,眼神活潑,手勢優雅,尖尖的漂亮紅指甲十分地眩目。說完她倒在康偉業的肩頭,撅起嘴唇親他耳朵後面最怕癢的地方。康偉業握住了林珠的手,告訴她:「很好辦。你是我的。我不許你離開我。我要和你結婚。我們將永不分離。」
順理成章,十分現實的將來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康偉業決定把林珠帶回武漢去。他們商量林珠暫時不要工作了,她先回廣州老家休息一段時間,等待康偉業在武漢張羅好他們的住房,之後,他們就有他們的小世界了。林珠在他們的小世界裡,一邊休養生息一邊替康偉業的生意出謀劃策一邊等待康偉業離婚。之後,一切都好了,林珠便可以出頭露面,與康偉業一道操辦公司,兩人將攜手並肩,大幹一場。再干它個十年八年,夫妻倆就一道去周遊世界。林珠說:「羞不羞啊,就已經是夫妻倆了。」
康偉業說:「我們不是夫妻是什麼?哪有比我們更好的夫妻!」目標一定,二人不再淒惶。他們打情罵俏起來,要去慶賀一番,梳妝打扮之後,這對情人加知音看上去男的瀟灑,女的漂亮,男的如鋼,女的似水,二人的氣場和諧,圓圓滿滿。手挽手去吃了一頓正在京城流行的潮州菜。碰巧這一次的潮州菜也做得極好。滷水大腸,紅燒鵝頸,明爐鱸魚都是林珠所希望的原料新鮮,刀工細膩,酥而不爛,色香味透。明爐鱸魚的佐料裡頭居然還有正宗的台灣青梅,而不是用食醋糊弄客人,這一切都是美好前景的預兆。康偉業林珠吃得非常開心,還喝開了白酒。兩人舉杯相碰,慶賀他們能夠真誠地相知相愛,慶賀他們確立了美好的目標和開始了新的生活。飯後,趁著酒興,林珠把康偉業拽到了「J-J」。「J-J」是美國人開的一家迪斯科廣場。生意火得不得了。蹦迪的幾乎全是少年男女。林珠一進去腰胯就情不自禁地開始扭擺,她邊扭邊脫了外衣,將外衣扔到康偉業的懷裡,她圍繞著康偉業甩胯,邀他與她共舞。康偉業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看到舞蹈著的年輕人一個個不要自己了的模樣,多少還是有些不理解。他無法放開自己。他躲著林珠,難為情地憨笑著,上到二樓找了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瓶礦泉水,勾著頭往下面的舞廳裡尋找林珠,把自己的眼睛盯在她身上,讓眼睛與她跳躍,與她共舞。搖滾樂震耳欲聾。調音的老外不時地在麥克風裡大叫一聲為搖滾樂火上澆油。迪廳中央升起了圓形舞台,一個身穿超短裙和乳罩的洋舞女在上面舞動起來,把氣氛推向高潮。林珠在狂舞,林珠被音樂和光怪陸離的燈光所分割所融化。康偉業看得出來林珠那種忘我的興奮,為她高興也有幾分羨慕她。康偉業也很希望在這種氣氛裡忘掉自我,可他怎麼努力也做不到。他只是感到了一種鋪天蓋地的熱,後背沁出了汗水,他的心臟咚咚地跳,好像有點受不了搖滾樂的超高分貝。康偉業沒有把他心臟的感覺告訴林珠。他為自己的心臟不再那麼年輕不再那麼滿不在乎而感到自卑。
林珠回廣州去了。康偉業迅速地行動起來。他在武漢很快就選中了一處叫做湖夢花園的物業管理小區。湖夢濱臨東湖,是別墅式的公寓樓,一棟樓房三五層,可以入住四五家,這樣的房子比純粹的別墅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又不顯得太招搖。四周是一片田園,其實開車到市中心也就二十分鐘左右。是一處柳暗花明的絕妙所在。康偉業在湖夢人不知鬼不覺地買下了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又委託朋友把房間裝修了一下,建設了一番。一共花了將近四十萬塊錢。產權證上寫的是林珠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康偉業準備把這套房子作為禮物送給林珠。他要給林珠一個驚喜。他要讓林珠知道他是一個有能力有風度的慷慨大方的男人。讓林珠覺得她愛人沒有愛惜。這筆錢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要說康偉業在花這筆錢的時候丁點想法也沒有那是假的,但是他能夠很快地平衡自己,他想,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作為一個男人,手中有了一些錢,不花在女人身上花在哪裡?何況這個女人如此地愛他,頭一次送他禮物就是上萬的價值,他怎麼能夠連一個女人的胸懷都比不上?再說,像林珠這樣的姑娘,有學歷有文化有品位有一口流利的英語,人又年輕漂亮,自己每年的收入都有十萬出頭,送什麼禮物才能夠配得上她,才能夠叫她驚喜呢?只能是小車和房子一類的東西了。還有關鍵的一點,康偉業認為他與林珠是彼此相愛,不是風流苟且。林珠絕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傍大款的輕浮女子,他康偉業也不是什麼搞金屋藏嬌養二奶的花花公子,他們是愛情。他們將來一定是要結婚的。其實他們結了婚,房產就是他們共同的財產,只不過是一個時間上的問題,康偉業根本上沒有吃什麼虧。康偉業算來算去,認定自己考慮問題比較周全,做法也非常漂亮。
康偉業認為他的離婚問題也會解決得比較漂亮,他認為段莉娜對他已經沒有感情,要的無非是他的錢,到時候給她一筆錢就行了。而且段莉娜出身幹部子弟,格外看重自己的自尊,對康偉業一貫地居高臨下,多年來只要發生矛盾便用離婚來威脅康偉業。平日談論起她們同事為離婚糾纏不休的事情來,她總是嗤之以鼻。她的觀點是:只要男人敢說一個離字,女人就應該立刻摔門而去,除了帶走自己的換洗衣服,女人可以什麼東西都不要。康偉業判斷,現在的段莉娜可能還是什麼東西都不要,但她會要一大筆錢。
康偉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心平氣和,滿有把握地對段莉娜說出了「離婚」這個詞的時候,段莉娜騰地就站了起來,眼睛直直地把康偉業盯了好幾分鐘,然後衝進臥室,關緊房門,從裡面發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休想!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