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在一個美好的春天裡,康偉業飛到了北京,赴他千里之外的幽會,他生平第一次令他神往,令他激動,令他產生甜蜜慌亂的幽會。四十出頭的人竟然像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十八少年,毛頭毛腦,老是發笑。康偉業酸楚地告訴自己:這就對了。他從前錯過與失去的東西到底還是被他找回來了。
自登上飛機舷梯的那一刻起,康偉業把世俗的一切都留在了地面:他的存款,公司,生意,家庭,親人,電傳,電話,約見,商談,機遇,以及賀漢儒隨時都可能告知的喜訊:他的十萬美金已經進入他在香港的帳號。這筆生意做成了!不久前,消息傳來,他還是那麼地欣喜若狂,不需要本錢的生意,一筆就賺了一百萬,這當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現在,康偉業已經把所有這一切,構成他身家性命的一切完全地卸下了。就他媽的卸下一次又如何?地球不照樣轉動嗎?他不再是老總,不再是兒子,不再是丈夫和父親。他只是一個大情人。康偉業以大情人的輕鬆姿態貓頭進入機艙的時候,他覺得他進入了一個時間通道,他將在一個叫做一個小時五十分鐘的時間隧道裡穿過,到達那端的地名人們叫它北京,而對於他,這地名叫做伊甸園。
這是康偉業此生此世永遠不會忘懷的一段時間。他沒有了一絲一毫的人世間的煩惱,整個人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希望與憧憬之中。他腳底下的雲是那麼潔白,雲層上的天空是那麼湛藍,飛機平穩地飛翔在他只有希望與憧憬而沒有別的雜物的精神世界裡。空姐賢惠的笑臉和藍色條紋襯衣還有白圍裙的繡花荷葉邊,是這個精神世界存在的證明;還有他面前小桌板上的一杯熱咖啡,將永不消失地在他的記憶中升起裊裊輕霧,滾滾紅塵,悲慘世界,幸福還是有的。
林珠在機場的出口處等著康偉業。康偉業墜人情網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林珠的服飾,只看見她像一粒金子在黃沙中閃閃發光。林珠把她的食指在唇邊按了一下輕輕地吹向康偉業。康偉業覺得他真的是直接步入了伊甸園。
長城飯店頂樓的一個帶套間的標準客房等待著他們。房間是康偉業通過國際旅行社訂房網絡預定的。這家旅行社代辦他們美國公司在全球的旅行業務,不僅可以事先預訂好所要的房間而且飯店還會給予至少九折的優惠房價。康偉業只需到總服務台辦理一下簡單的手續,房間就是他的了。方便到林珠在總台的免費糖果盤裡拿起一顆水果糖,剛剛剝下糖紙,把糖果放進嘴裡,沒有人注意他們。沒有人懷疑他們。沒有任何細微的風吹草動破壞他們的感覺和心情。在融入了國際服務系統的涉外五星級飯店裡,客人比上帝重要得多,因為上帝口袋裡沒有錢。
鋪著厚厚地毯的長長的走廊裡闃無一人,今天這個世界都在圍繞著康偉業轉動。房門打開了,房門又關上了。開關之間,林珠把「請勿打攪」的牌子掛在了門外的把手上。房門輕輕地一碰,林珠的手包和她的皮鞋都迫不及待飛了起來,她光著腳,張開雙臂撲進康偉業的懷抱。當林珠能夠說話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林珠顏面潮紅,眼睛濕漉漉的,她瘋狂了,她的嘴就是她的心,她把「我愛你」呼得要死要活,一聲聲穿透幾十年厚厚的時間積垢,滾燙地撫摸著康偉業血肉裡的骨子裡的隱痛和遺憾。這一刻,康偉業對林珠的感激之情簡直天高地厚,他把他懷中她嬌小的身體不知道怎麼摟怎麼抱怎麼揉怎麼親才是個了得。他沒有了語言。後來突然有一句活從他心底裡衝口而出:「我想死你了!」
康偉業十幾年的壓抑決堤而出,如滔滔洪水席捲了林珠。林珠卻也如戲水之魚,與康偉業唱和風浪,相得益彰。日昇日落,月明月暗,康偉業竟毫無知覺,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管後浪推前浪,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個勇猛的男人就是他自己。最後林珠躲在衛生間不肯出來了,嘲笑他說:「我只知道我們公司有一個著名的企業家,現在才知道他還是一個著名的蠻幹家。」
康偉業不好意思他說:「好了。我接受批評。你出來吧。」
林珠出來,雙手搭在康偉業的肩上,意味深長地對康偉業說:「現在該我來表現一下了。」林珠攜起康偉業的手,把他帶進一種嶄新的男女關係之中。
他們穿戴得整整齊齊去飯店的小餐廳用餐,這種餐廳因昂貴的服務費和平庸的口味使一般住店客人望而卻步,但是任何事物都不是絕對的,對於康偉業林珠來說,它是最合適的了。他們既無須走出飯店又換了一個環境並且不會出現數鈔票付款的不雅舉止,這裡是簽單的。簽單與愛情最匹配。林珠選了一張靠近落地玻璃窗的小餐桌。窗邊有一株高大的巴西木,低回的音樂彷彿是由巴西木翠綠的葉尖裊裊升起,到蠟燭的火苗上的。康偉業林珠二人便在這有聲有色的火苗兩邊對坐,幾道模樣考究的雕了花拿生菜鑲了邊的菜餚,兩隻晶亮的高腳玻璃杯裡頭盛了小半杯醉棗顏色的葡萄酒。飯菜吃得差不多了,林珠把指尖微微地朝遠處一挑,立刻上來服務小姐,將沒有了看相的盤子撤了下去。再上來的是果盤。暗花剔透的水晶果盤,裡面裝滿了切好的四季鮮果,紅的是草毒和西瓜,紫的是葡萄,黃的是哈密瓜,綠的是獼猴桃,在五星級飯店裡是無須為季節操心的。用銀質的果叉吃著水果,不時地碰一碰杯,呷一兩口葡萄酒,這時候就不免想要伸手撥一撥窗簾,一撥窗簾,大街的景致便破窗而入:有大馬路,有馬路邊的樹,樹上偶爾有小鳥;有車水馬龍,有流水一般的自行車和流水一般的行色匆匆的行人;遠處有賣報的小攤,近處走過三三兩兩的外國人,他們起勁地談著話,嘴唇上下翻動,一點沒有覺察出自己是別人的風景。這些景致是沒有聲音的,打著啞語,人生的掙扎與奔波都是別人,一絲風也吹不到康偉業林珠的身上。這樣隔著玻璃看世界,玻璃內的人最容易生發出無限的感想,幸運和幸福似乎用手摸得著。
康偉業說:「林珠,你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珍惜和疼愛我們現在的這一切嗎?這一切有多好!」
林珠說:「YES。」她的嗓音與平日工作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是與音樂美酒綠葉燭光四季鮮果十分相諧的嗓音,是從柔弱潤滑的粘膜裡頭直接發出的聲音,是性感的聲音。康偉業一聽就心跳。康偉業說:「再說一遍。」
林珠說:「YES。」
康偉業說:「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會有另一種嗓音。」
林珠說:「只要她真的有愛。」
康偉業說:「走!回房間去。」
回到房間,飯店已經開過夜床了。雪白的被子掀起了一角,枕邊放著一隻馨香的紅玫瑰。林珠說要與康偉業做一個遊戲。她蒙住康偉業的眼睛,把他牽到衛生間。房間的音樂響了,是薩克斯獨奏,聲音並不十分地低,卻是十分地遙遠,干轉百回,百回千轉地從天邊委婉而來。一下子充滿了康偉業的整個空間,不由康偉業不感動,他說:「真好!你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
林珠說:「這支曲子叫做《為你等待》,我想下一支大概是《快樂的生活》,再往下不是《婚禮曲》就是《艾爾叔叔》,這是凱麗-金的一組抒情的浪漫薩克斯,非常好。你喜歡薩克斯嗎?」
康偉業說:「喜歡,」康偉業不敢多說這個後題。他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什麼薩克斯不薩克斯,他沒有聽說過林珠熟悉得像親戚一樣的凱麗-金,他想此人一定是一個著名的薩克斯演奏家。幸虧康偉業被蒙住了眼睛,不然他的眼睛就會沒有地方躲藏,他在林珠面前感到了一些羞慚,從小餐廳的用餐到薩克斯獨奏,他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鄉巴佬。林珠好像與他感應相通,她體貼他說:「你不要害羞,要放鬆,放鬆,我愛你,喜歡你的一切一切,你要丟開所有的束縛和雜念,與我在一起。」林珠說著開始脫康偉業的衣服,康偉業下意識地擋住林珠的手接著又放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珠說:「你怎麼又靦腆得像一個童男子了?」
康偉業的眼睛露出來了,映入他眼簾的是這樣的一副畫面:浴池裡是一池溫暖的清波,水面上飄著玫瑰花的花瓣,裸體的林珠仰臥在浴池裡,她塗著大紅指甲油的手指和腳趾用花瓣戲弄著自己的身體,妖冶得驚心動魄。康偉業結過婚又有什麼用處?不說沒有見過這般陣勢,就連想也不敢去想。他的老婆段莉娜年輕的時候你要讓她這麼著,她不早把你流氓長流氓短地罵得狗血噴頭了。或者哭腫著眼睛偷偷去找你的領導談話了。中國的改革開放真是好,把人的思想解放到這一步了。康偉業心裡頭百感交集,感慨萬千,他的腿終於跨進了浴池。
康偉業不再一味蠻幹了。他們嬉戲浴池,相互體貼。他們文雅地而又細緻地用餐。他們在深夜去大街上散步,肩貼著肩,無聲地往前走。他們在房間只穿一件襯衣,光著腳,聽音樂,喝洋酒,林珠時而把頭髮高高地束起來,時而披散著,變化多端,引人入勝。當午後透明的陽光斜照窗紗的時候,康偉業讓林珠的裸體在逆光和側光中緩緩轉動,林珠勻稱的小巧的身體美麗得無以復加。康偉業想起了他十五歲的憂傷,想起了戴曉蕾,想起了戴曉蕾優美的身體曲線的在他靈魂裡的烙印。他不由自主地給林珠講起了他與戴曉蕾的故事。這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的隱私。他把結在心裡的瘡疤向林珠敞開,林珠用她的身體語言撫平了他的創傷。康偉業再一次辛酸而又高興地想:這就對了。他終於把錯過與失去的東西找回來了。
正當康偉業林珠情濃似火的時候,時間到了,一個星期已經過去了。他們活活地是生離死別一般。林珠哭了,康偉業也流淚了。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涕淚交流。林珠早就為康偉業準備了一件禮物,是一根紫紅絲線的項鏈,前面有一枚雞心型的玉墜子。她把它套在康偉業的脖子上然後繫上了他的襯衣領子,她說:「沒有別的意思,圖個吉祥而已,願你逢凶化吉,玉碎瓦全。」林珠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咱們不談婚嫁,不談責任,不談承諾,只是珍惜這一番恩愛就是了。林珠越是這麼善解人意,康偉業越是難過。加上他至少還懂得按道理應該是男人送女人禮物的,可他竟然忘記了這一茬。現在受了女人的禮物,他再臨時去買禮物回送,顯然就不合適了。康偉業覺得自己欠林珠大多大多人情了。他只會一再他說:「林珠,我對不起你。林珠,我真的是太對不起你了。」
林珠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只是拿手捂康偉業的嘴。最後林珠傷心得無法送康偉業去機場。她吃了幾片安定,康偉業坐在床邊撫摸著她的胳膊,額頭和臉蛋,讓她進入睡眠。林珠睡熟之後,康偉業凝視了她一刻,然後寫了一張紙條放在她的枕邊。康偉業寫道:寶貝,我會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