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正文 第23節
    有個行家喚住阿楚。我看過去,見她們都隨同一個蠻有威嚴、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處逛。

    「那女子是誰?」我問阿楚,「好像一個『教母』。」

    「冰姐,」阿楚給我倆介紹,「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傳部,是一塊巴辣的姜。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別帶他亂逛,萬一被導演看中,拉了去當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經這冰姐如此一說,我十分地無措,卻又飄飄然。阿楚見我經不起「宣傳」,偷偷地取笑。在邵氏裡當明星的,一天到晚被這般甜言蜜語烘托著,怕不早已飄上了神台,無法下來?但此中的快樂……難怪那麼多人投奔銀海,投奔慾海。

    「不會啦,」阿楚道別,「他太定,不夠放,當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靜待我們寒暄,然後步入影城的心臟地帶。一路上,都是片廠、佈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點香火。黝暗的轉角處,又見幾張溪錢。不知是實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來乍到,但覺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恨不得一下子把這怪異而複雜的地方,盡收眼底。

    未幾,又見高棟連雲,雕欄玉砌,畫壁飛簷。另一廠,卻是現代化的練舞室,座地大鏡,健美器械,一應俱全。

    不過四周冷清清的,還沒到開工時刻。而走著走著,雖在下午時分,「冷」的感覺襲人而來。不關乎天氣,而是片廠乃重翻舊事重算舊賬之處呀。攪戲劇的人,不斷地重複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愛恨攪成混沌一片。很多橋段,以為是創作,但世上曾經發生過一億個故事,怎麼可以得知,他們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許一下子腦電波感應,無意地偷了過來重現。真邪門!我們到那簡陋的餐廳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開始有一陣金黃的光影鍍於這影城上,每個人的臉,都發出異樣的神采。演員們也陸續化了妝,換了另一些姿態出現。今天開中班,惟一的片在此續拍,那是一部清裝戲,好像有狄龍。但我們又不是找狄龍,所以盡往茄喱啡堆中尋覓。

    阿楚上前問一個男人:

    「請問,陳振邦先生回來了沒有?」

    「誰?」

    「陳振邦。」

    「不知道,這裡大家都沒有名字。」

    不遠處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腳於地面踩開。黃綠白的顏色,本來濃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後他隨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尋東西。原來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雙比較乾淨的、合大小的,然後努力發狂地拍打灰塵,跌出三四隻昆蟲,落荒而逃。有聲音在罵:

    「媽的,找了半天,兩隻都是左腳!」

    週遭有笑聲,好像不怎麼費心。

    天漸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攏。大概要拍一場戲,悍匪血洗荒村,煙火處處,村民扶老攜幼逃命但慘遭屠殺之類。

    阿楚見這麼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個。

    她跟我耳語:

    「猜猜哪一個是?猜中有獎。」

    「獎什麼?」

    「獎你——吻如花一下。」

    當女人妒意全消的時候,不可理喻地寬大起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獎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說,瞥了那邊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噓!」她怕如花聽到,「滿臉的褐斑,牙齒帶泥土的顏色,口氣又臭。那雙手,嶙峋崎嶇,就像禿鷹的爪,抓住你便會透骨入肉……」

    「人人都會老啦。你將來都一樣。」

    「我寧願不那麼長命。我寧願做一個青春的鬼,好過蒼老的人。」

    「但這由不得你挑揀。」

    「由得,自殺就可以。」

    「阿楚,你別中如花的毒。」

    我不願女友心存歪念。

    「你說,如花如何認得他?」她又問。

    「他們是情侶,自然認得出。那麼瞭解。譬如:屁股上有塊青印、耳背上有一顆痣、手臂上有硃砂胎記……」

    「嘖!那是粵語長片的橋段。」

    「我還沒有說完呢。也許他倆各自掏出一個玉,也許是一個環扣,一人持一邊。也許兩手相並,並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歲,還那麼戇居。」

    「好的。」如無意外,她嫁定我了。

    「聽說到了你八十歲時,社會上是七個女子配對一個男子。幸好還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變,早早就變。若不變,多少年也不會變。

    瞧這一大堆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戲,三十幾元,還要給頭頭抽佣。他們在等,木然地謀殺時間,永不超生。他們就不會怎麼變。

    「如花,」我小聲向她說,「你自己認一認,誰是十二少?」

    她沒有作聲,眼睛拚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兒便不見了她。也好,她一定有辦法在眾人裡把他尋出。也許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我和阿楚把她帶來,是一個最大的幫忙,以後的事……

    茫無頭緒。聽得一個老人問另一個老人:

    「罰了多少?」

    「公價。」

    「次次都罰那麼少?」

    「把我搾乾了都是那麼少啦。」

    他乾咳一聲,起來向廁所走去,不忘吐痰。這人有那麼多痰要吐?還在哼:

    「當年屙尿射過界,今日屙尿滴濕鞋!」

    阿楚聽了,很厭惡:

    「真核突!」

    到他回來時,有人來叫埋位,眾人又跑到片廠中。未拍戲之前,化妝的先為各人臉上添了污垢,看來更加不堪。如此一來,誰也看不清誰了。

    五分鐘之前,這兒還是一片擾攘,塵埃撲撲,汗臭薰薰。五分鐘之後,已經無影無蹤,在另一個世界中,飾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們坐的地方,是小橋石階,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境界。——雖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輕輕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兒去了?找到沒有?」

    沒有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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