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不能大意失荊州,息事寧人:「阿楚,你別用那種語氣同我說話。」
「我不是『說話』,」她氣還沒平,「我是『吵架』!我不高興你幫她不遺餘力。」
「何必為一個只上來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來中國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麼輕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認得如花兩天,就「近墨者黑」?這小女子真蠻不講理。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無力,看起來更像走私。連五千年來男人的罪孽也關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們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饒人:「你別以為時代女性會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讓。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時靈感未及,續不了下句。
「你有完沒完?」
「還沒完。吵架是永遠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來,「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與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橫豎你砌我生豬肉——」
阿楚霍地站起來,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夥計,賬單交這色魔!」我當場名譽掃地。
但掃地的不止我的名譽。
她順手再掃跌一個茶壺以及兩個茶杯:「破爛的都算在內!」
然後揚長而去。
結果賬單遞來,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給夥計一百元,還不要找贖。——看,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數嗎?我們的「三」角關係,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場。
阿楚這凶悍的女子。怎麼凶成這樣,可以叫做「楚」?中國文字雖然美麗,也有失策之處,例如被誤用,結果是諷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時代父從軍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則怎與眾彪形大漢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漢,我是知識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識分子,起碼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別妄想我會娶她為妻,誰知她會不會給我來一副貞操帶?
我越想越氣,情緒低落。
回到廣告部,又為公事而忙。
阿楚也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經過廣告部門口,像殭屍般上二樓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來,「吵架了?」
「有什麼稀奇?每個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週期性情緒欠佳,沒法控制的呀。」這混小子在為女性說情。
「不,這回是因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閱報,乍見「邵音音要嫁到沙撈越去」的婚訊的表情來面對我:「什麼?」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張揚,免得節外生枝,只含糊其辭:
「阿楚不高興。其實那有什麼?我只認得那女子兩天。她托我代她尋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聽到她讚美你,認定你可以幫她的忙。」
「幫忙而已。」
小何自顧自評頭品足:
「樣子不錯,有點老土,不過很有女人味。阿楚沒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點桃花運。」
我不答。
「為什麼你不去追?出軌一次半次,不要緊,回頭還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碼你浪漫過。誰說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
「你不要推波助瀾了。沒有用。這女人不會喜歡我,她另有愛人。」
「你呢?」
「我不會。」
「不會,抑或不認?」
我不會、不認、不敢。這種曲折離奇的事件千萬別發生在一個小市民的身上,負擔不起。一個阿楚,已經擺不平。
還同我吵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們二人此時正隔著一行樓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來。
咦?她罵我什麼?——妻不如妾。用這樣的話來罵我,在她的意識中……我真蠢!她是重視我的,原來我倆之間,感情足夠至吵一場這樣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發覺。
她當我是石頭,我當她是潑婦。不是的不是的。
一剎那間,本人豁然開朗,還想向同僚公開心得:客氣忍讓怎算真愛?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視我的!禁不住略為陰險地笑。
登登登,樓上跑下阿楚來。她不知要出發採訪什麼新聞去。見我竟在笑,更為生氣,掉頭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聽不到,出門去。
近日天氣變幻無常,忽然下起一場急雨。阿楚才走得幾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灑下。我在門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掛在肩上的相機,急急擁住,一邊跑,一邊塞進雜物澎湃的工作袋中,護住相機,護不得自己的身體。她竟那麼寶貝她的工具。
轉眼她的芳蹤消失了,怕是截了計程車趕路去。
轉眼雨勢也稍弱了。這般沒來由的雨,何時來何時去?好像未曾有過似的。
第一次發覺,原來在風雨飄搖中,強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憐。
一個女子,住得那麼遠,因是租屋,無法不揀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環地往返,營營役役,又是跑娛樂新聞的,寸土必爭寸陰是競,一時怠慢,便被人蓋過。每個月還要拿家用給父母呢。
我竟還惹她生氣?
我護花無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雖然她曾當眾罵我「色魔」,叫我沒臉,但我也原諒她了,頂多此後不光顧那上海館子便是。
我倆的恩恩怨怨,終也化作一場急雨。
——但,這只是我一廂情願。
距下班時間約十分鐘,阿楚趕回來。
她不是一個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沖曬,然後,把身邊那男子介紹我認識。小何向我扮個鬼臉,不忍卒睹。
「永定,這是安迪。你不是想問有關車牌的資料嗎?你儘管問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幫我忙。」
說著,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詳地問:「我想知道關於某一個車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們運輸署發牌照,有時有特別的車牌,便儲存公開拍賣,市民出價競投,價高者得,你想投一個靚數字嗎?」
「不,而是已知一個數字,想查查車主。」
「這卻是警方交通組的事了。」
我見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麼我嘗試去交通組問一問吧。不過從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頭……」我自己同自己說,不大理會他。
「你幫他想辦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幫人的,他倒極熱心,怕人不高興呢。」
「什麼?三八七七?」
安迪說:「好像有個這樣的車牌,好像是,因為三八意頭佳,明天將會拍賣。」
「真的?」我同他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