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許諾·殤 正文 十六 桃花落,生離別
    面對勇猛善戰、嗜殺好血的蚩尤大軍,軒轅士兵萎靡不振,阪泉城裡死氣沉沉。離朱和象罔已經跟隨黃帝幾千年,經歷了無數次戰役,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想盡了招數都沒有辦法振作士氣。

    旭日東昇,整個大地都被太陽的光芒照耀,高高佇立的阪泉城猶如敷了金粉,散發著淡金的光芒。

    「看!那是什麼?」士兵們驚呼。

    在明亮的陽光中,西邊的天空好似有七色彩霞翻湧。

    彩霞漸漸飄近,眾人這才看清是一隻碩大的鳥,羽毛五彩斑斕,頭上有羽冠,兩眼四目,正是有大荒第一猛禽之稱的重明鳥。

    看著「彩霞」飄得不快,可實際上,重明鳥的速度十分快,大家瞇著眼睛正欲細看,忽覺重明鳥背上似馱著一個太陽,發出萬道金色的光芒。和東邊的旭日交相輝映,就好似天空出現了兩個太陽,光芒刺得眾人的眼睛都難以睜開。

    離朱和象罔最先反應過來,彼此興奮地看了一眼,振臂歡呼,是他!那個對眾人發誓會帶著軒轅走出貧瘠土地的少年再次披上了他的鎧甲!

    重明鳥在阪泉上空盤旋,黃帝一身黃金鎧甲,威風凜凜,立於半空,俯瞰著所有人。

    「黃帝,黃帝!」

    就好似太陽一出,陰霾就會散去,黃帝的出現令整個阪泉城都煥發了勃勃生機。

    黃帝溫和的聲音徐徐響起:「軒轅國曾經的名字叫軒轅族,位於大荒的西北,土地貧瘠,物產匱乏。還記得年少時,我去中原遊歷,因為說話有軒轅族的口音而被人譏嘲,連為心儀的女子買一件稍微貴一點的首飾都被懷疑是小偷。幾千年前,我站在軒轅山上問你們的先祖,有沒有勇氣跟著我走出軒轅山,他們用氣壯山河的聲音回到我『有』!因為他們的答案,你們才得以在軒轅國的土地上衣食無憂,現在不管走到哪裡,有軒轅族口音的人只會更被尊重!弱者用眼淚悲歎今日,強者用鮮血奮鬥明日!你們是弱者,還是強者?」

    士兵們熱血沸騰,似乎祖先的英勇氣概再次在胸間燃燒。

    黃帝落在了城頭,聲音如雷般喝問:「今日,我問你們,有沒有勇氣守住阪泉?」

    「有!」地動山搖的吼聲,響徹天地,遠遠地傳了出去。

    風伯遙望著阪泉城嘖嘖而歎,「難怪這個男人能雄霸一方,我還以為他就陰謀玩得好,沒想到陽謀玩得更好,不過幾句話就把必敗的局勢扭轉成了勝敗難判。」

    雨師領著一群匠人,扛著一堆剛打造好的兵器走來,憂心忡忡地問:「蚩尤呢?」

    風伯瞥瞥大帳,「還睡著呢!」

    「這都吵不醒他?」

    風伯笑,「他若想睡的時候,把他腦袋放在老虎嘴裡都能接著睡。」

    魑說:「剛醒了一下,問『是不是皇帝來了』,我說『是』,他就又睡了。」

    「那我們該做什麼準備?」雨師問。

    「生火做飯,哦,多加點肉,多添點香料。娘了個皮,天大地大,大不過一頓熱湯熱飯!」風伯攏了攏披風,晃晃悠悠地巡營去了,和往常一樣,一路走,一路笑瞇瞇地和所有人打招呼。魑魅魍魎四兄弟本來被軒轅士兵傳來的吼聲弄得很緊張,可以看蚩尤翻了個身繼續睡,風伯依然笑得賊眉鼠眼,他們也嘻嘻哈哈起來。

    就像緊張會傳染,輕鬆也會傳染,士兵們看他們和往常一樣,都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又聞到了飯菜的撲鼻香氣,說說笑笑中,一碗熱肉湯下去,身子一暖,不知不覺中就消泯了黃帝帶來的壓迫感。

    黃帝到阪泉後,並未改變戰術,依舊堅守城池,不管是雨師帶兵雨夜偷襲,還是風伯帶兵暴風突襲,黃帝總是雨來土擋,風來樹阻,防守得絲毫不亂。

    這場戰爭居然一打就打了兩年多,雙方都精疲力竭。

    軒轅是一個完整的國家,糧草供應充足,士兵們又都在城池內,還能堅守;神農卻已經國破,糧草供給時足時缺,士兵們又居於荒野,士氣漸漸低落。

    蚩尤卻全不在意,用一隻妖獸的胃做了一個球,不打仗的時候就整天帶著魑魅魍魎一幫兄弟踢球玩,重若小山的球被他們踢得在空中飛來飛去,想打誰就打誰。

    風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情緒絲毫不受影響,雨師卻有點坐不住了,拉了風波去見蚩尤,行禮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人。」

    雨師來自「四世家」的赤水氏,赤水氏和西陵氏一樣,都是上古氏族,重血脈之親,輕國家之屬,不屬於任何一國,在各國都有位居要職的子弟。赤水氏家風嚴謹,教育子弟甚嚴,雨師雖被家族驅逐而出,重刑讓他變得醜陋不堪,可自小的家教難以改變,說話行事十分謙遜多禮。蚩尤的兄弟多粗人,剛開始完全受不了,多有矛盾,常要風伯調解,但相處久了,大家都對這個說話有禮,辦事周到,善於興雲布雨,又精於鍛造兵器的將軍很敬服。

    蚩尤本質上還是個野人,可畢竟被炎帝調教了幾百年,也算能武能文,依著神農禮節,先和雨師彼此讓了座,再道:「先生請講。」

    雨師說:「兩軍對峙,時間越久越不利於我們,如今士氣低靡,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就是軒轅大舉進攻之時。」

    蚩尤笑問:「那先生有何良策?」

    雨師歎道:「慚愧,在下苦思冥想無一良策,黃帝的確是千古將才,行軍佈陣,算無遺策。如今唯一的方法只能是趁著士氣還未全洩,先設法激勵士氣,再大舉攻城,畢竟阪泉是我們的故土,我們贏的機會仍有五分。」

    風伯說:「阪泉易守難攻,若換成別的主帥防守,我們也許還有可乘之機,但現在還是黃帝親守,可以說是固若金湯,大舉進攻一旦失敗,上一次阪泉之戰的失敗陰影就會重新籠罩戰士心頭,到那時黃帝的黃金鎧甲就真成了我們的招魂幡、催命符。」

    「可這麼拖下去,我們會更慘。戰,還有一線生機,不戰,也許就是全軍覆沒。」

    風伯嘻嘻笑看著蚩尤,「喂,我說你!雖然黃帝利用阪泉眼專門為你布了一個什麼七星陣,你闖了兩次都沒闖過去,可你真就打算束手就擒了?」

    蚩尤大大咧咧地說:「那我再帶兵去攻城。」蚩尤說著話,真的立即就去點兵,攻打阪泉城。

    半日後,蚩尤鎩羽而歸,臉色低沉,所有人都不敢和他說話,營地裡的氣氛越發壓抑。

    到了晚上,管糧草的將士又來稟報糧草快要用完了,新糧草卻還沒到,如今只能減少消耗,若每個士兵吃個三四分飽,大概還能再撐七天。

    糧草不足,再英勇的戰士都打不動杖,這下連風伯的臉色都變了。

    八日後,深夜。

    神農族的士兵正忍受著飢餓沉睡,巡營的士兵突然發現從他們駐軍營地的後方冒出了軒轅族士兵,一個接一個從山林中衝了下來。

    原來,黃帝利用這兩年多的時候,明裡和蚩尤對峙,暗中派人挖了一條地道,出口就在神農族士兵以為可以作為屏障的山中。

    當黃帝看到神農族的士氣已經消磨殆盡,糧草也耗盡,正是最好的進攻時機,於是連夜派了精銳部隊從地道繞到神農族營地的後方。

    精銳軍從後方偷襲,大部隊從阪泉城正面衝擊。

    驚叫聲撕破了安寧的夜。

    餓著肚子的神農士兵在倉促間被殺得丟盔棄甲,四散奔逃。前方是阪泉城,成千上萬的軒轅士兵衝殺而來,後方是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軒轅精銳,左面是波濤洶湧的濟水,眾人只能沿著右翼,逃入了阪泉山谷。

    山谷地勢曲折,不是追擊,神農士兵都鬆了口氣,卻不知道黃帝已經研究過無數遍阪泉地形,早算到前後夾擊時,神農族只能逃往這個方向,所以集中了有神族兵力在此佈陣恭候。

    為了這個陣勢黃帝已經演練了一年多,保證幾百名神族將士能迅速各就各位,發動攻勢。

    如雷的鼓聲從山崖兩側傳來,震破了神農士兵們地膽,他們絕望了。

    黃帝腳踏五彩重明鳥,從天而降,「蚩尤,給你一次機會保住所有士兵的性命,要麼你立即歸降,起誓效忠軒轅,要麼你立即自盡,不管你選擇哪一條,我都會善待所有士兵。」

    黃帝的離散人心之語在這樣的絕境聽來十分毒辣,一身紅衣的蚩尤卻抬頭笑道:「如果兩條路我都不選呢?」

    黃帝一眼看破他是風伯喬裝變化,臉色頓變。風伯看他神色,知道已經被窺破,脫下紅袍,變回本來面容,笑道:「在你追著我這個假蚩尤時,蚩尤應該已經進入阪泉城了。」

    黃帝面色如土,當年他讓青陽假扮自己誘敵,今日蚩尤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以為蚩尤中了他的計,卻不料是自己送上門中了蚩尤的計。

    阪泉城前早已風雲突變,在蚩尤和雨師的強勢進攻前,不過盞差工夫,兵力空虛的阪泉城就易了主,當軒轅族的黃色旗幟被撕下,空中飄揚起紅色的旗幟時,整個狂野都寂靜了。不管是軒轅族,還是神農族都不敢相信,阪泉城竟然丟了!阪泉城竟然重新回來了!

    黃帝不愧是黃帝,一瞬後就恢復了鎮定,蚩尤雖然帶領神族和妖族將士控制了阪泉城,可被蚩尤做了誘餌的人族大軍仍在山谷中。

    黃帝用足神力將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蚩尤,只要我一聲令下,山谷兩側的山峰就會坍塌,這幾萬被你當成了誘餌的將士將全部葬身谷底。」

    聲音若擂鼓,加劇了軒轅將士們心中的絕望,震散了神農士兵心中的喜悅。

    蚩尤馭著大鵬,轉瞬而至,站在黃帝面前,「那我們就在這裡一較生死!」

    風伯的斗篷飛了出去,滿天大風,吹得人站都站不住。

    象罔將手中的一把竹筷扔出,竹筷見風就長,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竹林,擋著狂風。

    雨師站在阪泉城頭,借住城池凝聚的阪泉水靈,下起了漂泊大雨,濟水的水位很快就漲了起來,一旦濟水水位漫過堤岸,城外的軒轅族士兵就會首當其衝,葬身水底。

    「離朱!」黃帝高聲大吼,幾千年並肩而戰的默契,已經讓他不需要下任何命令。

    離朱站在谷口,面對濟水二戰,雙腳分開,變成了土柱,深深地扎入大地,從大地深處吸納著土靈,黃土隆起,隨著水位一寸寸上漲,堤岸也在一寸寸上漲。

    一場神族與神族之間的大戰這才真正開始。

    黃帝和蚩尤站在高空,遙遙對視。

    黃帝揮臂發動了攻勢,兩邊的山崖斷裂,巨石滾落,早蓄勢待發的魑魅魍魎帶著一群妖族士兵撲出,身形猶如鬼魅一般忽閃忽逝,把巨石一塊塊就像是踢妖獸的胃一般踢了出去。經過一年多的練習,每塊石頭都呼嘯著直擊軒轅族,比箭還准。

    不過即使這樣,仍有不少石頭落下,砸死了不少神農士兵,士兵們爭先恐後地向谷外湧去,與看到濟水河位上漲而逃向山谷的軒轅士兵相逢,衝殺在一起。

    蚩尤與黃帝在高空激戰,黑色的大鵬鳥和五彩的重明鳥身影乍分乍合,黃帝用的是一桿金槍,蚩尤用的是一把長刀,蚩尤刀勢大開大闔,化做一頭色彩斑斕的猛虎,黃帝的槍法敏捷迅速,化作一條金色的蛟龍。

    蛟龍與猛虎纏鬥,剛開始還難分高低,時間一長,黃帝畢竟是以謀著稱,不是以武聞名,神力弱於蚩尤,漸漸被蚩尤的靈力籠罩,出招越來越緩慢,蛟龍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好幾次都被猛虎咬住,雖然掙扎著甩開了猛虎,身體卻越來越小。

    黃帝知道自己靈力不如蚩尤,只能速戰速決,蛟龍故意露了一個空門,猛虎咬住了它的腹部,蛟龍尾巴掃動,打向猛虎,猛虎跳起閃開,蛟龍乘機回頭反噬,卻在昂頭的一瞬間看見西邊的天空,有一道極明亮的彩光射向天空。

    蛟龍的動作不自禁地一滯,露出了空門,猛虎一口咬在了蛟龍的七寸上。

    蛟龍痛苦地長聲嘶吼,龍頭向後仰去,一雙龍目卻凝視著西方,緩緩流出了兩行晶瑩的靈淚。

    蚩尤也感覺到西邊有異,更驚詫於黃帝的反應,分神看向西方,看到明亮的彩光環繞中一隻銀風在西邊的天空翱翔,光芒漸漸黯淡,就好似銀風在慢慢死去。

    蚩尤知道肯定是軒轅國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忽而聽到地上有人悲叫:「王后仙去了!」

    蚩尤一愣,阿珩的娘親死了?

    黃帝面色漠然,好似在全力對抗蚩尤,沒有任何反應,內心卻在翻江倒海。

    幾千年了,每一次戰役,在形勢最危急的時刻,他總能在回頭間看到那襲銀色的鎧甲,每一次都化險為夷。這一次,他回頭時,沒有看到她的銀色鎧甲,而是看到了她的死亡。

    他應該如釋重負的,難道他不是早就想擺脫她了嗎?

    自從軒轅建國後,隨著軒轅國力穩定,他厭倦了聽那些開國臣子動輒說「只怕王后不會同意」;厭倦了各族的人在背後議論他借助一個女人才成就大業;厭倦了忍受她針鋒相對的剛強、鋒芒畢露的聰慧……他以為自己一直對她無情,他娶她是為了成就他的雄心壯志,只是看在她曾幫助過他,把朝雲殿賜給她住。可是,當他看到銀風死去,一剎那突然意識到,從今後,無論多少次回頭,都再不會有一襲銀甲奔襲而來,與他並肩而戰,同生共死。龍目中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淚,靈力匯聚的金色淚珠,來無影,去無蹤,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他早知道她命不久矣,他應該如釋重負的……

    因為蚩尤和黃帝兩人的靈力衝擊,天空中陰雲密佈,風雨大作,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猛虎緊緊咬著蛟龍的七寸要害,不論它如何掙扎翻滾,都不鬆口。蛟龍的身子漸漸萎縮,站在重明鳥背上的黃帝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只要再一擊,黃帝就會斃命。蚩尤眼前忽然閃過阿珩悲傷欲絕的臉,心中一痛,刀勢立變,猛虎放開了蛟龍,蛟龍立即逃遁,猛虎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下,蛟龍的身子被咬成了兩截。

    黃帝手中的金槍斷成了兩截,幾口鮮血噴出,身子從重明鳥背上載了下去。

    蚩尤雙手各拿一截金槍,用力擲出去,兩截金槍插入山頭,化作了兩截蠟燭一樣的山峰,面對著阪泉城,遙遙好似祭拜。

    「榆罔,這是我送給你的忌辰禮!」蚩尤大聲喝道。

    在蚩尤的大喝聲中,神農士兵血氣陡增,軒轅卻兵敗如山倒。風伯和雨師率領著神族士兵左右配合,魑魅魍魎帶領著人族士兵追擊,一共斬殺了將近五萬名軒轅族士兵。離朱和象罔拼盡全力抵擋著風波和雨師的追殺,卻因為濟河攔道,根本沒有辦法帶領士兵渡河逃入軒轅境內,眼看著玖瑤全軍覆沒,一條青龍游了過來,頭尾搭在濟河兩岸,寬闊的脊背就像是一條青色的大橋,青龍對像罔說:「從我身上過河。」

    竟是一直下落不明的應龍,像罔顧不上道謝,背著重傷昏迷的黃帝,匆匆帶領剩下的士兵過河,離朱領著其餘神族戰士斷後。

    雨師雖然控雨之能無人能敵,可在水族之王的龍身前,卻一點辦法沒有,無論他掀起多麼大的風浪,應龍都有辦法擋去。

    因為應龍的突然現身,軒轅族才活下了一萬多名戰士。此次阪泉戰役,軒轅族可以說是慘敗。

    阪泉城內歡聲笑語震天,眾人都開壇狂飲,慶賀大戰勝利。

    蚩尤獨自一人站在城頭,眺望著西邊。

    雨師和風伯扶著彼此,踉踉蹌蹌地走上城樓,風伯問蚩尤:「你這是什麼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打輸了。」

    雨師喝得七八分醉了,醉問道:「我到現在還搞不清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明我們已經山窮水盡,說句實話,我都以為肯定要輸了,可現在竟然坐在了阪泉城裡喝酒。」

    蚩尤對雨師說:「正好,我給你引見一位將軍,刑天!」

    一個足有一丈高的大漢走了過來,蚩尤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糧草大將軍,因為一直在後方,所以你們一直沒機會見面。」

    刑天對蚩尤說:「我實在受不了你了,所幸這次自己押送糧草過來一趟,當面問清楚,你究竟想做什麼?我們都知道阪泉一戰事關神農生死,我們後方的人寧可不吃,都把糧草省著,你卻一時讓我少送,一時讓我遲送,這次明明我已經設法從塗山氏接到了糧草,你卻通知我暫時把糧草都藏起來。」

    雨師失聲驚問:「我們有糧草?」

    刑天哼了一聲:「我們國是破了,土地和人還在,只要軒轅族的人不來搗亂,該種的種,該收的收,糧草仍有一些,這次知道阪泉戰役不能失敗,我們每天只吃一頓飯,把糧草節省下來,全部送到戰場。我又去求了四世家中最富有的塗山氏,炎帝對他們的主母曾有活命之恩,塗山氏送了我們一下糧草作為回報,將來如何不敢保證,可眼下,我仍不會讓士兵餓著。」

    雨師和風伯都盯著蚩尤,雨師不解地問:「你為什麼不讓戰士們吃飽肚子?」

    刑天憤怒地說:「要不是炎帝當年一再叮囑過我一定要聽你的,我早來找你麻煩了。」

    蚩尤知道刑天是個直脾氣,耐心解釋道:「黃帝作戰不是以勇猛聞名,而是以謀略著稱,他非常珍惜兵力,務求萬事俱備,一擊而破,上一次的阪泉之戰就是典型。這一次,黃帝若和我們硬打,只是五五分的局面,我們兩敗俱傷,高辛就會得利,黃帝絕不想如此。所以,他利用軒轅軍隊的充足供給,消耗到我們精疲力竭時,再一舉拿下,這是第一策。一般的主帥謀劃到這一步也許就滿意了,可黃帝非常小心,他又派士兵挖了地道,前後夾擊,這是第二策。此時已經穩操勝券,黃帝卻仍不滿意,又調遣神族在阪泉山谷設置陣勢,務求沒有遺漏。」

    雨師讚歎:「的確厲害,一策接一策,環環相扣!」

    風伯點頭說:「第一策最關鍵,不過蚩尤更厲害,明明刑天從塗山氏借到了糧草,蚩尤卻下令藏匿起來,讓黃帝驗證了他的判斷——我們糧草耗盡,這才傾巢而出,攻打我們。否則我們哪裡能那麼容易進入阪泉城?」

    蚩尤說:「不能說我比他更會打仗,我對黃帝的優勢是——我可以研究黃帝幾千年來的所有戰役,黃帝卻只能看到我這段時間的戰役,我瞭解他的程度要遠遠多於他瞭解我。所以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正面進攻,那我就配合他,用他的計策來對付他自己,這場戰役,黃帝其實是輸給了自己。」

    雨師和風伯都笑道:「何必謙虛?這也是你一策策應付得好。至少我們可誰都不知道你連踢個妖獸的胃做的球都是在操練士兵,若沒有踢球踢得那麼好的魑魅魍魎和一群妖族兄弟,我們的士兵還不知道要死多少。」

    心性耿直的刑天卻搖頭,「蚩尤,炎帝若在,必定不會贊同你的做法。你為了誘黃帝上當,不惜令自己的士兵挨餓,那些死了的士兵也許多吃一口肉,就能有足夠力氣戰鬥,就能活下來。你還親手把他們送到黃帝的陣勢中做誘餌,這一次有多少士兵被亂石砸死?幾千人的性命啊!」

    蚩尤默不作聲,刑天說:「你為了勝利太不擇手段,這一次你犧牲的是士兵,下一次你會犧牲誰?」

    風伯想說點什麼,蚩尤抬了抬手,示意他別說話。蚩尤平靜地對刑天說:「你曾是師傅的近侍,對我的出身來歷一清二楚,在我心中沒有對錯道義,更沒有禮義廉恥,有的只是為了活下去的不擇手段,你若不滿,可以離開,但是只要你選擇留下,就要絕對忠誠,否則……」蚩尤冷笑一聲,「狼王咬死背叛的狼,讓狼群分食,我會做得比它更凶殘。」

    刑天怒目圓睜,雨師覺得他就要攻擊蚩尤,可他瞪了蚩尤一會兒,轉身就走,「我忠於炎帝。」

    風伯和雨師想說點什麼,蚩尤揮了下手,「我想自己待會兒。」他們只得離開。

    蚩尤站在城頭,望著西邊。

    阿珩的母親死了!

    他至今還記得炎帝死時,心裡彷彿空了一半的疼痛,阿珩對嫘祖感情深厚,肯定更痛。

    他恨不得立即去朝雲峰,可是,他該說什麼?我打敗了你的父親,殺死了幾萬你的族人?用這雙沾滿了鮮血的手去擁抱安慰她嗎?

    逍遙落在城頭,歪頭看著他,似在問他,你在幹什麼。

    蚩尤笑了笑說,「我在思念阿珩。」笑容卻完全不同於人前的冷酷,而是深深的無奈。

    逍遙翻了個白眼,叫了一聲,翅膀輕振,急欲起飛。

    蚩尤躍到他背上,「那走吧!」無論如何,總是要看她一眼,才能放心。

    天色已經微明,可朝雲殿內,仍好似所有人都在沉睡,安靜得連葉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蚩尤從前殿找到廂殿都沒找到阿珩,正著急,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閃出,蚩尤剛欲迴避。

    「蚩尤。」雲桑叫住他,「阿珩在崖頂。」

    蚩尤正要離開,雲桑說:「聽聞你現在很缺糧草,就要支持不住了?」因為逍遙的速度太快,戰役勝敗已見分曉的消息還沒傳回軒轅城。

    蚩尤回身,說道:「戰役已經結束,黃帝重傷,阪泉重回神農。」

    天光依舊模糊,雲桑背光而立,看不清她是何種神情,半響後,她問:「你接下來的打算是什麼?」

    「等全部收回神農國土,黃帝投降,我對兩代炎帝的承諾就都做到了,不管恩義都兩清,我會交出兵權,以後就是你們神農王族自己的事了。」

    「那你呢?」

    「我會帶著阿珩永遠離開。」

    雲桑指了指桑林深處的小徑,「你沿這裡上去,就能看到阿珩,昨夜母后仙逝,她現在非常傷心,你不要刺激到她,戰役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

    「多謝。」

    蚩尤沿著雜草叢生的小徑到了崖頂,阿珩抱膝坐在懸崖邊上。聽到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蚩尤,沒說什麼,只是身子稍稍往裡縮了一下。蚩尤緊挨著她,坐到她身邊。

    放眼望去,雲霞靜逸,彩練如胭,太陽仍未出現。

    蚩尤看著阿珩,她的臉孔又白又瘦,在清冷的晨光中,好似連肌膚下的青澀血管都能看清楚,蚩尤忍不住展手摟住了她。

    阿珩頭靠在他肩上,眼淚滾滾而落,「蚩尤,從今往後,我是孤零零一個了,沒有母親,沒有哥哥。」

    阿珩寬慰她,「青陽還在,怎麼會只有你一個?」

    阿珩悲從中來,失聲痛哭,「大哥早已經死了,第一次阪泉大戰,你陰差陽錯地失手打死了他。本來我已經計劃好,放棄一切和你走,只做西陵珩,不做軒轅妭,大哥和少昊都許諾會幫我,四哥也支持我們在一起。可大哥死後,母后和四哥失去了照應,我不能放棄高辛王妃的身份,為了保護母后和四哥,不得不借住少昊的力量讓青陽繼續『活著』,四哥不肯原諒你,不允許我和你在一起……」

    在阿珩斷斷續續的哭訴中,蚩尤這才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原來他的興奮是斷送在自己的手裡,而他在北冥沉睡時,阿珩卻既要面對喪親之痛,還要殫精竭慮地保護母親和四哥。他心頭說不出的難受,電光火石間,突然一個念頭驟起,如果阿珩沒有變心,只是為了保護母親和四哥才和少昊……

    「那小夭是……是我……我的女兒?」蚩尤心跳加速,連和黃帝生死對決時,都沒有這種緊張害怕。

    阿珩狠狠打了他幾下,哭著反問,「那你以為她會是誰的女兒?她的名字是小夭,桃花的意思,當時你生死不明,仇家遍佈大荒,我能怎麼辦?」

    蚩尤又是喜,又是悲,他有女兒了,他真的有女兒了!可他卻一天父親的責任都沒盡到,反而因為自己造的殺孽,讓她一出生就身陷危機。他輕輕摟著阿珩,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

    阿珩因為肩上的責任,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悲傷。大哥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四哥更難過;四哥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四嫂更難過;四嫂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顓頊更難過;此時終於沒有了顧忌,全數爆發了出來,伏在蚩尤肩頭,嚎啕慟哭。

    蚩尤也不勸慰她,只是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猶如安撫一個傷心的孩子。

    阿珩邊哭邊說:「從小到大,我總喜歡往外跑,什麼事都敢做,因為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只要跑回朝雲殿,娘和哥哥們總會在那裡,可等我發現千好萬好都好不過一個家時,卻什麼都沒有了。大哥走了,我還有四哥和母親,四哥走了,我還有母親,只要母親在,我就仍有一個家,如今母親也走了,我沒有家了……」

    蚩尤低頭吻了吻她的鬢角,「你忘記九黎山中你親手佈置的家了嗎?我們有自己的家。雖然這些年你一直沒有來,可我每年都在修葺,菜園子裡的絲瓜蔓都爬滿架子了;我打了一口水井,井水冬暖夏涼,夏天的時候,把瓜果放到竹籃裡,沉到井底冰著,十分消暑;我還從青丘國移植了一種薔薇,色澤嬌艷得像晚霞一樣,可以給你做胭脂……」

    淚眼迷濛中,阿珩眼前浮現著母親臨去前的一幕。

    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道:「珩兒,娘雖然走了,可你卻真正自由了,你若真喜歡蚩尤,就跟他去。」她驚訝地看著母親,訥訥不敢言。母親虛弱地微笑,「傻丫頭,你真以為娘到現在還沒看出你的心事嗎?只要蚩尤能給你一個家,照顧好你,我就認他做女婿,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聽著蚩尤的描述,阿珩似乎看到了桃花掩映中的小竹樓,竹樓側的菜園,絲瓜一根根垂下,竹樓前青石砌成的井台,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邊,井台四周的紅色薔薇花,纍纍串串,猶如晚霞……

    母親也看到了她的新家,站在竹樓前欣慰地微笑。

    母親,我真的可以自由地跟隨蚩尤離去了嗎?

    母親在對她點頭,身影在桃花林中漸漸遠去,神色輕鬆,再沒有掛慮。

    阿珩仰頭看著蚩尤,滿面淚痕,卻嫣然一笑,璀璨明亮,「母親說我自由了,她說願意認你做女婿。」

    蚩尤不敢相信地愣住,一瞬後,滿面狂喜,結結巴巴地問:「你娘、你娘……真的、真的……」

    阿珩點了點頭。

    蚩尤一直以為不可能得到阿珩親人的同意,所以一直蠻橫地說著不在乎,可原來親人的承認和祝福能讓人安心,讓幸福加倍。蚩尤喜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呆呆地看著阿珩笑。

    東邊地天空驀然明亮,阿珩抬頭望去,喃喃低語:「」看,太陽升起來了,又是暫新的一天。

    一輪紅日從翻湧的雲海噴薄而出,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照亮了整個天地,令萬物生輝。

    蚩尤緊緊抱住了阿珩,「我們真的以後每天都可以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明亮的朝陽中,阿珩微笑著用力點了點頭,不知道究竟是太陽,還是彼此的體溫,他們都覺得身子暖融融的。

    蚩尤看著阿珩輕量的目光,張了張嘴,想告訴阿珩戰役已經結束,可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這一刻,他只想抱著她,靜靜地看著旭日普照大地。

    火紅的朝霞鋪滿天際,火紅的映山紅開滿山崖,他們安靜地坐在懸崖之巔,彼此依偎,身周霞光如胭,山花爛漫,他們的身形凝固如山石,只有晨風輕輕吹過時,衣袂輕拂、

    蚩尤輕聲問:「西陵珩,你將來最想做什麼?」

    西陵珩,這個意味著自由和快樂的名字有多久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裡了?阿珩猶如做夢一般,低聲說:「我想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想看著小夭、顓頊平平安安地長大,看他們出嫁、娶妻,然後和你一塊兒幸福地死去。」

    蚩尤笑了,「這個願望很簡單,我一定會讓你實現!」

    「真的?」

    「真的!」

    朱萸在桑林間叫:「王姬,阿珩!」

    阿珩站了起來,蚩尤拉著阿珩的手,捨不得放,阿珩慢慢地後退,手從他掌間漸漸遠去。她對蚩尤說:「我還要安排母親的葬禮,你先回去吧,明日這個時候,你會收到我送給你的禮物,就算做……我這麼多年失約的一點補償。」

    下午時分,阪泉之戰的消息傳到高辛,大臣們紛紛讚頌少昊睿智英明,沒有派兵參戰,否則必然要跟著黃帝遭殃。

    面對臣子們的恭維,少昊默不作聲。

    大臣們也不敢再囉嗦,現在的少昊早已經不是當年溫和謙遜、禮待下臣的少昊,如今的他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喜怒難測,手段酷厲,臣子們連和他對視都心驚膽寒。

    少昊正要命眾人退下,一個內侍氣喘吁吁地跑進大殿,把一封帛書高高舉起。

    少昊手輕抬,帛書飛到他手中。少昊看完後,臉沉如水,一直盯著帛書,半響都不說話。

    季厘從未見過少昊如此,試探地問:「陛下有什麼吩咐嗎?」

    少昊把帛書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臉色頓變,是軒轅妭的自休書,宣佈與少昊解除婚姻,即日起,他們男婚女嫁互不相關。

    少昊淡淡說:「這事應該已經天下盡知了,你傳給他們看一下,都說說你們的意思。」

    幾個朝臣看完信,心中氣憤,可看少昊的面色,又實在琢磨不透,都不敢吭聲。季厘說道:「陛下,高辛建國幾萬年,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臣等也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朝臣們紛紛點頭,自古只聽聞國君貶抑妃子,從未聽聞妃子自行離去。

    一個朝臣突然問:「這是黃帝的意思嗎?是不是背後有什麼陰謀?」

    少昊說:「這是今日清晨頒布的文書,那個時候,黃帝即使還活著,也剛從阪泉逃離,根本不可能發此旨意,文書上只有王后印鑒,沒有黃帝的印鑒,應該只是軒轅王姬自己的意思。」

    朝臣忙道:「那這可不算。」

    少昊說:「你們都下去,這事就這樣吧!」少昊說著起身,逕直走了。

    一眾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就這樣吧!就哪樣吧?少昊從來都政令明晰,他們第一次收到這樣不知道該怎麼執行的命令。

    少昊沒有回承恩宮,而是去了承華宮——他還是王子時的府邸。

    推開臥房,一切宛若舊時。

    他還清楚記得,新婚之夜,他裝醉,踉踉蹌蹌地推開房門,阿珩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他,好似早已窺破他的一切心思。

    几案旁,靠窗放著一張軟榻,晚上,他在案前處理文書時,阿珩喜歡躺在榻上翻看醫術。

    推開窗戶就是花園,園子裡的花草都是阿珩親手打理,他一邊研習《神農本草經》,一邊活學活用,培植各種奇花異草,名噪高辛神族,連父王都時常派宮人來討要花草。

    阿珩心細,知道他對氣味敏感,每日裡,他的案牘上擺放的鮮花都是阿珩採摘,時不時地有意外之喜。

    晚風輕送,有酒香徐徐而來,是阿珩培植的醉海棠,不能用水澆,只能用酒,花朵浩大潔白,令人聞之欲醉,阿珩曾戲謔地說,「此乃花中醉君子,也可叫少昊花。」

    少昊起身,去花園裡剪了幾枝醉海棠,插入案頭的玉瓶,霎時間,滿堂酒香,熏人欲醉。

    少昊靜躺到榻上,從袖中拿出一個水玉小盒,盒裡裝著一截小指。

    阿珩借兵不遂,斷指而去的那天,他真的沒有想到,昌意和昌僕會死,竟然從此後,阿珩再沒有回到五神山,以後,也再不可能。

    一室酒香中,少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陽光明媚,碧草萋萋,山花爛漫。青陽、阿珩、昌意都在,就像是昌意成婚的那日,他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少昊覺得十分快樂,可心裡又隱隱約約地莫名悲傷,似乎知道歡樂會很短暫。

    他搬出了一壇又一壇自己釀造的酒,頻頻勸酒,似乎唯恐晚了,他們就喝不到。

    青陽笑對昌意說:「這傢伙轉性了,以前喝他點好酒,非要三請四求不可。」

    少昊給青陽斟酒,青陽剛端起杯子,雲澤站在鳳凰樹下,笑叫:「大哥!」

    青陽立即站起來,走向雲澤,少昊要抓都沒抓住,昌意也站了起來,少昊急忙抓住他,「你還沒喝我釀的酒。」

    昌意微微一笑,從少昊掌間消失,身體輕飄飄地飛向了雲澤,兄弟三人並肩站在鳳凰花樹下,說說笑笑,壓根兒不理少昊。

    少昊抱著酒罈追過去,「青陽、雲澤、昌意!」大家再一起喝一次酒,就一次!卻怎麼追都追不到。

    「青陽、雲澤、昌意……」

    累得滿頭大汗,眼看著要追到了,青陽突然拔出長劍,怒刺向他,「你為什麼不救昌意?你不是承諾過你就是青陽嗎?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少昊躲無可躲,眼睜睜地看著劍刺入了自己心口,「啊——」

    少昊滿頭大汗地驚醒,一室酒香濃欲醉,少昊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恍恍惚惚中,以為自己正在和青陽喝酒。

    他翻了個身,叫道:「青陽,我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一聲脆響,他低頭看,藍色的水玉渣中竟然躺著一截斷指,悚然間,一身冷汗。

    青陽不在了,雲澤不在了,昌意不在了,阿珩也已經走了!

    他茫茫然地抬頭,卻不知道究竟要看什麼,只看到鮫紗窗上映著一輪寒月,寂寂無聲。

    魑魅魍魎四兄弟大呼小叫地跑進屋內,「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消息!」

    風伯被他們吵得頭痛,「如果不是天大的消息,我就沒人三十鞭。」

    魅得意地笑:「那你打不著了,真是天大的消息。」

    他們還要和風伯打嘴皮架,蚩尤不耐煩地喝道:「說!」

    魑魅魍魎立即站直了,魑說:「軒轅的王姬把高辛的王妃給休了。」

    「什麼?」風伯和雨師同時驚問、

    魑朝他們擠眉弄眼,看,沒說錯吧,天大的消息!

    蚩尤雙手按著案子,向前躬著身子,急切地說:「你們再說一遍。」

    魅說:「高辛王妃說自己才德不堪,難以匹配少昊,把自己給休了,從現在開始她只是軒轅王姬,不是高辛王妃,婚嫁自由。」

    風伯困惑地說:「這個軒轅王姬究竟什麼意思?如今軒轅族才是最需要高辛族的時候,她竟然撕毀了和高辛的聯盟。」一轉念,立即問,「消息什麼時候公佈的?」

    魑說:「今日清晨。」

    「難怪呢,這可不是黃帝的意思,是軒轅王姬自作主張。」風伯對蚩尤笑道,「真是天助神農,高辛肯定視為奇恥大辱,現在即使軒轅王姬想反悔也沒那麼容易了。」

    蚩尤緩緩地坐了下去,表情似喜似悲,原來這就是阿珩送給他的禮物——她的自由。

    可是,這個時候,阿珩應該已經知道一切了吧?

    阿珩清晨公佈了解除和少昊婚姻的消息後,就一直在朝雲峰整理母親的遺物,她在等著迎接黃帝的勃然大怒。

    傍晚時分,宮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黃帝、黃帝來了!」

    阿珩姍姍而起,向外走去,她以為看到的應該是趾高氣揚的侍衛,黃帝被簇擁在中央,一臉震怒地盯著她。可是,她只看到了象罔叔叔狼狽不堪,離朱叔叔滿身血痕。

    她困惑地看著他們,像罔和離朱跪在她面前,「請王姬立即派心腹去歸墟請大殿下出關。」

    阿珩望向殿內,醫師們圍在榻前忙碌,「發生了什麼事情?」

    象罔說:「我們中了蚩尤的詭計,黃帝重傷……只怕不行了,最好速接青陽殿下回來,見黃帝最後一面。」

    晴天霹靂,阿珩腦袋一片空白,僵立在地。她不相信!她的父王永遠都威風凜凜,是無人敢忤逆的黃帝,怎麼可能會不行?昨日她還隱約聽聞蚩尤被逼得彈盡糧絕,就要失敗。

    阿珩跑向大殿,分開人群,衝到了榻前,黃帝雙眸緊閉,臉色蠟白。

    「父王、父王……」阿珩無法控制地越叫聲音越大,黃帝睜開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著阿珩,如釋重負的一笑,「阿嫘,我就知道你會趕來,你來了,我就放心了。」

    象罔和離朱一聽,鼻子直髮酸,眼淚衝到了眼睛裡。先是王后薨,再是黃帝重傷,軒轅竟然一夜之間大廈要傾。

    次妃方雷、四妃嫫母都聞訊趕了來,方雷已經亂了陣腳,只知道哭,嫫母還能力持鎮定,問道:「傷勢如何?」

    所有醫師都跪下,不敢說話,只是磕頭,唯獨一個膽大點的老醫師哆哆嗦嗦地說:「傷勢太重,趕緊去請大殿下回來,若趕得快,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方雷一聽就昏了過去,嫫母軟坐到地上,殿內亂成一團。

    阿珩雙手握著黃帝的雙腕,去探視黃帝的內息,一瞬後,阿珩拔下頭上的玉簪,先把黃帝的幾處脈息封閉住,對離朱和象罔說:「麻煩兩位叔叔把所有人都請出。」

    象罔著急地說:「王姬,我們得趕緊去把青陽殿下找回來,否則軒轅會天下大亂的。」

    阿珩說道:「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救父王。」

    象罔性子躁,又是跟著黃帝打天下的開國大將,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地說道:「我們當然知道要救陛下,可是那也要能救,軒轅國內最好的醫師已經下了診斷結果,除非炎帝神農再生,否則有什麼好說的?」

    阿珩說:「父王遭受了先後兩次重創,第一次是靈體被長刀砍中,看上去嚴重,可就像打蛇,把蛇砍成了兩截,傷勢雖重,卻沒有傷到七寸要害,若及時救治,並沒有姓名之憂;可緊接著父王的胸口又承受了一掌,這一次傷上加傷,性別才真正垂危,兩位叔叔,我判斷的傷情可準確?」

    象罔聽到第一次受傷的情形頻頻點頭,可聽到第二次,越聽面色越古怪,張口欲說。

    離朱的手用力按在了象罔的肩膀上,驚訝地說:「珩丫頭,你什麼時候懂醫術了?當時的情形的確和你所說的一模一樣,蚩尤先是揮刀砍黃帝的靈龍,靈龍雖被砍成了兩截,黃帝卻總算避開了要害,黃帝從坐騎上摔下,再無力自保,蚩尤見狀又追上來,狠狠補了一章。」

    阿珩道:「解釋起來話太長,反正兩位叔叔信我嗎?如果一切聽我安排,父王還有一線生機。」

    象罔看著離朱一聲不吭,離朱道:「我們不信你,還能信誰?一切全憑忘記做主。」

    「需要找一位精通陣法的高手佈陣,我再用靈藥幫父王調理,如果一切順利,應該能保住性命。靈藥我這裡多有收集,倒不愁,只是佈陣的高手……」

    知末走了進來,對阿珩說道:「微臣來佈陣。」

    象罔十分吃驚,歡喜得差點要跳起來,「你總算回來了!」

    阿珩自小聽著知末的故事長大,知道他本是高辛賤民,和黃帝相識於微時,精通陣法,能謀善斷,輔佐父王打下了軒轅國,是軒轅國的第一開國功臣,被譽為帝師。可軒轅立國後,他卻和黃帝政見不合,關係日益生疏,第一次阪泉大戰發生前,他居然掛冠而去,避世隱居。

    因為嫘祖十分敬重知末,阿珩在知末面前向來不以王姬自居,對知末行禮道:「一切有勞伯伯。」

    知末按照阿珩的要求,殫精竭慮佈置好陣法,阿珩將黃帝的身體封入陣法中,黃帝暫時生命無虞,但究竟能不能活轉,卻還要看阿珩的藥石之術和黃帝本身的狀況。

    深夜,阿珩安頓了顓頊和小夭睡下,走出屋子時,眼前一黑,差點暈倒,才想起竟然一天沒有進食,想著該吃點什麼可又覺得胃裡堵得慌,不知道吃什麼才好。

    發現廚房中還有小半罈子母親做的冰椹子,她把罈子抱在懷裡,坐在靠窗的榻上,抓了幾串放進嘴裡,冰冰涼涼、酸酸甜甜。

    閉上眼睛,似乎能看到大雪紛飛,大哥一襲藍衫,立在雪中,母親推開了窗戶,看著漫天雪花,叫宮女去採摘新鮮的冰椹子,她和四哥笑嘻嘻地挨在一起,準備支個小爐子燙酒喝,昌僕穿著一身火紅的裙子,拿著個雪團丟到他們頭上,阿珩跳起來去追她,兩人跌倒在雪地裡。

    阿珩微笑,又抓了一把冰椹子放進嘴裡,那些酸酸甜甜的快樂仍能繼續。

    昌僕被四哥和她帶得也很愛吃冰椹子,他們反正也不畏冷,索性就站在桑樹底下,邊說話邊摘著吃。大哥那個時候總是遠遠地站著,和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的樣子。阿珩有時候氣不過,丟一團雪過去,等大哥一回身,她就趕緊躲到昌僕身後,大哥對她和四哥很凶,可對昌仆倒溫和。

    等大哥回轉了身子,她就對著大哥的背影耀武揚威、拳打腳踢,可只要大哥一回頭,她就比兔子還乖,昌僕一邊笑,一邊羞她。

    阿珩笑著把手伸進罈子裡,一抓卻抓了個空,不知不覺中冰椹子已經吃完了,沒有了!所有的夢都醒了!

    阿珩的手挨著壇壁摸,終於又摸出了幾個粘在壇壁上的冰椹子,她看著僅剩的冰椹子,想放到嘴裡,卻又捨不得,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很小心地一個一個慢慢地放入了嘴裡。

    酸酸甜甜,冰冰涼涼。

    她抱著罈子,淚落如雨。

    蚩尤落在了院中,看屋裡一團漆黑。風吹紗窗,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蚩尤走近了幾步,隔窗而立,那聲音越發清晰了,原來是低低的哭聲。

    壓抑著的哭聲,斷斷續續,卻連連密密地全刺到了他心上。

    他手放在窗戶上,只要輕輕一下,就能推開窗戶,擦去她臉上的淚,可他卻不敢用這雙滿是鮮血的手去安撫她。

    阿珩的臉挨著罈子,聲音嘶啞,「是你在外面嗎?」

    「嗯」

    「為什麼早上不告訴我實情?」

    蚩尤沉默著。

    「我知道你想為榆罔報仇,可那畢竟是生我、養我的父親。」

    蚩尤的春動了一下,依舊一聲未發。重傷黃帝的是他,下令屠殺軒轅戰士的也是他,解釋就是推卸,他不願亦不屑。

    阿珩低聲說:「你走吧,如今父王重傷昏迷,生死難料,我還要照顧父王。」

    蚩尤看似平靜地站著,可搭在窗稜上的手青筋直跳,靈氣無法控制地外洩,桃木做的六稜雕花窗煥發了生機,長出綠葉,從綠葉間鑽出了無數粉粉白白的花骨朵,花兒徐徐綻放,剎那間,整面窗戶好似都被花枝繞滿,開滿了桃花。

    阿珩凝視著一窗繽紛的桃花,淚水一顆顆滾落,滴打在花瓣上。

    「娘,你怎麼不睡覺?」小夭揉著眼睛,赤著腳走了過來。看母親在哭,立即爬上塌,乖巧地替阿珩擦眼淚,「不要哭,外公會好的。」

    蚩尤聽到小夭的聲音,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推開了窗戶,隔著滿欄桃花,去抱女兒,「小夭。」

    小夭卻是狠狠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今天一天都是聽宮人們在說蚩尤打傷了外公,顓頊又告訴小夭,蚩尤就是上次把她抱回來的紅衣叔叔,小夭正無比痛恨蚩尤。

    阿珩急忙抱住小夭,用力把小夭拖開,小夭仍腳踢拳打,大喊大叫:「大壞蛋!我要為外公報仇,殺死你!」

    蚩尤手臂上被小夭撕去了一塊肉,鮮血淋漓,濺灑在桃花上,他缺毫無所覺,怔怔地看著對自己滿眼恨意的小夭,一瞬間,滿腔柔情都化作了遍體寒涼,女兒的目光猶如利劍剜心,痛得他好似要窒息。

    阿珩一面強捂著女兒的嘴,不讓她喊叫,一邊看著蚩尤,淚落如雨,「還不快走?侍衛馬上就要到了,難道你要在女兒面前大開殺戒?」

    蚩尤深深看了一眼阿珩和小夭,駕馭逍遙,扶搖而上,直擊九天,迎著凜冽寒風,他像狼一般,仰天悲嚎,放生嘶喊,他沒有做錯什麼,她也沒用做錯什麼,可為什麼會這樣?

    桃花失去了蚩尤的靈力,慢慢凋零,沾染著鮮血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落下,猶如一片片破碎的心,阿珩抱著小夭,不言不動,定定地看著桃花。

    雲桑、朱萸聽到小夭的哭喊聲,和侍衛匆匆趕來,卻什麼都沒看見,只看到阿珩抱著小夭呆呆地坐在一塌被鮮血染紅的桃花瓣中。

    「阿珩,怎麼了?」

    阿珩慢慢地轉過頭,看向他們。雲桑只覺得心驚擔顫,阿珩容顏憔悴,眼神枯寂,彷彿一夜之間就蒼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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