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榆罔被陣前斬殺,神農士氣洩,民心散,節節敗退,可祝融的慘烈身亡卻令所有神農遺民精神一震,就像是在絕地中聽到了激昂的衝鋒號角。
祝融不僅僅用自己的身體點燃了一座火山,還點燃了無數神農男兒奮起反抗的心。神農國雖然破了,民卻仍在,無數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舉起反抗的旗幟,用鮮血和生命對抗黃帝。
恐怕連祝融自己都沒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轉了整個大荒的局勢,炎、黃之爭從此綿延幾百年,無數男兒慷慨赴死,譜寫了神族歷史上最悲壯淒美的一頁。以至於後來顓頊登基為天帝,下令隔絕天帝、湮滅典籍後,神族大戰的故事仍在世間輾轉流傳。
黃帝卻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敗,選擇了容易對付的祝融。但人算不如天算,祝融竟然用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火點燃了整個神農。現在的神農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漸要匯聚成一條怒號奔湧的大河,與其等著他們士氣凝聚,一怒而發,不如在他們還沒完全凝聚起來時開始進攻,掌握主動權。
黃帝下令軒轅休和蒼林攻取澤州城。
軒轅休帶領兩萬軒轅精銳,排出攻城陣勢,開始進攻。
按照慣例,澤州這樣的軍事要塞,因為佔據了地理優勢,只需待在城中以靜制動死守即可。這樣既能充分發揮整個城池的建築優勢,又可以減少傷亡,節省兵力。沒想到蚩尤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領著一百來人衝出了城池,和軒轅大軍正面對抗。
因為人數少,行動迅捷,沖襲敏捷,蚩尤又氣勢勇猛,猶如猛虎下山,帶領著一百來人一會兒衝到左,一會兒衝到右,竟然把軒轅兩萬人的方針沖得潰不成軍,一口氣斬殺了兩千多人。等軒轅休終於反應過來,控制了軍隊,下令圍剿蚩尤時,他又和旋風一般,刮回了城裡。
剛一相逢,氣勢上就輸給了蚩尤,軒轅休氣急敗壞,大喊著正面對決,可無論他無何在城前叫罵,蚩尤都笑嘻嘻地站在城頭,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風景一樣看著他。
蚩尤命人把剛剛斬殺的兩千多個頭顱每一百個串成一串,掛在了城頭,未完全乾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牆染成了暗紅。
軒轅士兵看到那從城頭直垂而下的人頭,心中不寒而慄,對蚩尤又恨又怕。
此後的日子,軒轅和神農每交鋒一次,城樓上懸掛的人頭就增加一次,好似掛燈籠一般,掛得纍纍串串,密密麻麻,就連最膽大的人看一眼澤州城都會心驚肉跳。
剛開始,蚩尤狂妄殘忍的行為激怒了彪悍的軒轅戰士,他們的鬥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殺死蚩尤,為袍澤們復仇。可蚩尤戰術變化多端,時而像老虎一般兇猛,時而像毒蛇一般隱忍,時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無論軒轅戰士如何驍勇善戰,城牆上的人頭依然在日日增多。
軒轅士兵對蚩尤的感覺越來越複雜,剛開始他們以為蚩尤是塊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後來發現蚩尤是座山,根本無法撼動,他們就認為只要戰術得當,齊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蚩尤,可無論他們怎麼爬,無論他們用什麼方法,爬得越高只會發現蚩尤越高,而且蚩尤隨時有可能搖身一變,化作深淵,讓他們一個個都活活摔死。
軒轅族的戰士因為自小生長於貧瘠的土地,民風好鬥,性子都很彪悍,越是彪悍的人越難感受到恐懼,可一旦有更彪悍的人讓他們感受到恐懼,那種恐懼比死亡更有威懾力。即使他們口頭上不承認,但恐懼就像瘟疫,不滋生時什麼事情都沒有,一旦滋生就會無法控制地蔓延起來。
斷斷續續地,這場戰役已經打了一年多。
軒轅休組織了兩次大的進攻,無數次小進攻,全被蚩尤一一粉碎。澤州城巋然不動,唯一的變化就是城牆上掛著的人頭,已經增加到一萬多。
在一萬多個人頭面前,澤州城比魔域虞淵更可怕,每當蚩尤一身紅袍站到城頭,猶如魔王出現,所有人都會下意識地覺得脖子一涼,似乎蚩尤的長刀割過了自己的脖子。
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蚩尤站在城頭展了展懶腰,瞇眼看了一會兒燦爛的太陽,突然對風伯和雨師說:「打開所有城門,率領所有人一起進攻。」
雨師和風伯都笑著打了個響亮的呼哨,分頭去招呼兄弟們。
軒轅的士兵目瞪口呆地開著澤州城所有的城門一扇扇打開——這就是他們在這裡苦苦堅持的目的。此時城門開了,他們卻毛骨悚然。
蚩尤駕馭逍遙衝出城池,神農軍隊密密麻麻地從城池內衝了出來,猶如被困在籠子裡多日的野獸,個個都勇猛無比,軒轅族的士兵心生懼怕,難擋其銳,節節敗退。
午後,黃帝收到消息,軒轅戰敗。原本八萬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萬人。
畏懼如瘟疫一般擴散迅速,從戰場傳回了軒轅國。軍營中,士兵們繪聲繪色地說蚩尤每殺一個人就會用鮮血洗澡,他殺的人越多靈力就越高強。隨著留言,蚩尤在軒轅士兵心中即是凶殘的魔鬼,又是不可戰勝的戰神。
丟失土地城池並不是黃帝最擔憂的事情,令他最擔憂的是士兵對蚩尤的畏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懼的力量,神農就是因為畏懼,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軒轅之前的節節勝利並不是因為軒轅國的戰士比神農國的戰士更善於打仗,只不過是他們相信自己會贏,兩軍相逢,勇者勝!
黃帝下令一旦發現誰談論蚩尤,就以妖言惑眾罪立即嚴懲,可他也知道這樣做只是飲鴆止渴,短時間內有效,時間一長反倒會因為禁止談論而讓所有人越發畏懼蚩尤。
唯有勝利才能消除畏懼!
黃帝增派了大軍,命自己的左膀右臂離朱和象罔領軍,共十二萬人圍攻蚩尤。
一年多後,軒轅再次大敗,十二萬人的大軍只剩了無完人,被蚩尤迫逼到阪泉。
消息傳回軒轅城,黃帝竟然失態得一下子軟坐到了榻上。
阪泉!得阪泉得中原,失阪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阪泉!
可如今軒轅士氣低靡,神農士氣高漲。軒轅士兵對阪泉沒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動力。但對神農士兵而言,阪泉是他們的故土,炎帝榆罔就死在阪泉,那是神農組的恥辱之地。人知恥方勇,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阪泉,一雪前恥。
兩軍相逢,誰勝誰輸似乎已經一目瞭然。
因為兵力不足,黃帝再顧不上共工,撤回了去追繳共工的軍隊,增兵阪泉,並且對領兵的離朱和象罔下了死令,不許出城迎敵,只許死守,如果不能守住阪泉,他們也不必回來見他了。
可黃帝也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除非領軍的大將能夠激勵起軒轅士兵的勇氣,不再懼怕蚩尤。舉目軒轅國,只有兩個人能做到這一點:青陽和黃帝。而眾所周知,青陽重傷,根本無法領軍作戰。
黃帝走進了軒轅山中的兵器室,侍從想跟進去,黃帝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在外面等。
黃帝重武,兵器室相對宮殿而言修建得很奢華,長方形的格局,中間留空,地下嵌著玉山的玉髓,屋頂用的是歸墟的水晶,左右兩排陳列著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實際只供兩個人使用。左列的盔甲武器屬於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屬於嫘祖。左邊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黃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摻雜了白銀,光線映照,一邊金光耀眼,一邊銀光璀璨,交響輝映,滿堂生輝。
黃帝走到左邊,一套套盔甲細細看過,直到選中一套滿意的,他將盔甲細細擦拭,擦拭完後,仔細端詳著,突然發現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幾千年前,隨著軒轅族的版圖擴張,他們面對的敵手越來越強大,一群剛小有了名氣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說該給他鑄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沒面子!每個人都把自己手裡私藏多年的寶貝拿了出來,為材質、顏色、樣式爭論不休,一直沉默的阿嫘突然說,盔甲的顏色應該是最純的金子色澤,像太陽一樣光芒耀眼,一旦出現就像是太陽升起,令整個戰場的戰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對,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讓敵人當箭靶子射嗎?
阿嫘不說話,只是看著他。他笑了笑,朗聲宣佈,就用最純粹的黃金色澤!
在其後的幾千年,他的黃金鎧甲成了軒轅族勇氣的象徵。幾次陷入絕境,就要全軍覆滅,可只要他穿起鎧甲,走向戰場,不管在任何一個角落的軒轅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們的族長沒有退縮,這些世間最勇敢彪悍的兒郎就會跟著他一起戰鬥到最後一滴血。
黃金鎧甲,對軒轅族的所有戰士而言,的確比太陽更耀眼,照耀著他們的勇氣;對他們的敵人而言,黃金鎧甲卻代表著死亡,光芒所至,就會滋生畏懼。
黃帝回頭凝視著右面的一列鎧甲,每一套鎧甲背後都有一次血戰。黃金鎧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於人們忽略了那站在太陽陰影中的銀色鎧甲,可是浴血奮戰過的他們都知道。
軒轅建國後,好幾次,他都想把這列鎧甲撤掉,卻遭到知末的激烈反對,像罔幫著知末,只有離朱默不作聲,但顯然他也並不贊成。所以,他知道嫘祖的地位在他們心中仍不可撼動。
千年來,黃帝第一次細看這些與他的金甲並列的銀甲。
黃帝走到一件肥大的銀色軟衣前,往事湧上心頭,這並不是鎧甲,卻值得和所有鎧甲並列。
豎沙國和其他三族聯合圍剿軒轅族,阿嫘懷了青陽,不能隨軍出征,他派侍衛護送她進入深山躲避。激戰幾天後,誤入流沙陣,被陣勢牽引,黃金鎧甲變得越來越沉重,離朱卻他脫下鎧甲逃生,他知道絕不行,鎧甲不脫,所有士兵還會因為他給予的一線希望而苦苦堅持,鎧甲一旦脫下,他也許可以逃生,軒轅族卻會死在這裡。
流沙陣內,黃沙漫天,連黃金鎧甲的耀目光澤都被漸漸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絕望時,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銀色閃過天際。他以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嫘穿著一件銀色蠶絲製成的軟衣,駕馭著蒙了雙眼的四翅百蛾,帶著她從赤水氏借來的五百士兵飛馳而來。
一個瞬間,他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舉臂高呼,敵人驚慌失措,軒轅族卻軍心大振,他與阿嫘裡應外合,反敗為勝。那一戰不僅讓豎沙國宣佈從此效忠軒轅,還讓西北各國都不敢再輕犯軒轅。
黃帝撫摸著銀色軟甲,冰涼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經幾千年了!
黃帝走出了兵器室,向著山間小徑走去,侍從們剛想跟隨,他說:「我想獨自走一走。」
沿著山間小徑進入一個隱蔽的溶洞,從另一邊的出口出來時,就已經到了朝雲殿的背後,這是當年修建宮殿時,他發現的隱秘通路。
因為疏於打理,朝雲殿後已經荒草蔓生,黃帝走過沒膝的野草,沒驚動任何人,到了廂殿。
庭院中的鳳凰花開得正好,滿樹紅花,纍纍串串墜滿枝頭,微風過處,花瓣簌簌而落。
樹上吊著一個鞦韆架,玖瑤站在鞦韆架上,邊蕩邊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蕩得比樹葉都高了。」
屋簷下,放著一張桑木塌,白髮蒼蒼,形容枯槁的嫘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當玖瑤叫她時,她又會微笑。
顓頊靠著塌尾,盤腿而坐,正在低頭看書。
朱萸和雲桑一人端著一個竹籮坐在石階上,一邊擇著嫩芽,一邊商量著晚上該做什麼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蕩得比樹都高。」雲桑笑著說。
「哥哥……」
顓頊雙手堵住耳朵,表示什麼都聽不到。
玖瑤蕩到最高處,忽然躍下鞦韆,摘下樹頂的一朵鳳凰花,飄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顓頊頭上,得意洋洋地一昂下巴。
顓頊不屑地瞟了眼玖瑤,驀然從地上騰起,身子直接躥向樹頂,從樹頂摘了一朵鳳凰花,又從容地轉了個身,站到了地上。
玖瑤滿臉不服,剛要說話,阿珩說:「不許吵架!你們兩個既然都這麼能幹,去桑林裡撿一些枯葉來,奶奶喜歡喝桑葉熏過的熏魚湯。」
玖瑤耷拉著臉,瞪了顓頊一眼,小聲說:「都是你。」
顓頊倒是很聽話,立即拿起一個籮筐跑進桑林,玖瑤卻跑到嫘祖身邊,賣乖地說:「外婆,今兒晚上的魚湯可是我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點。」
雲桑和朱萸都撲哧一聲笑起來,黃帝也不禁搖頭而笑,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潛質,諂上媚主,空口說瞎話,先把功勞全攬了。
阿珩看太陽已經落山,地上的潮氣上來了,和朱萸一塊兒把桑木塌抬入室內。
玖瑤依在外婆身邊,賴在塌上,嘀嘀咕咕地說著話。幹活?幹什麼活?外婆拽著她說話呢!
雲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葉,端著竹籮向廂墊旁的小廚房走去,還不忘隔著窗戶問一句:「小瑤,你什麼時候來做魚湯?」
玖瑤沖雲桑做鬼臉。
顓頊抱著籮筐回來了,朱萸在院子裡熏魚,雲桑在廚房裡做菜。
煙熏火燎的氣息——黃帝覺得無限陌生,已經多久沒有聞過了?他甚至不知道宮裡的廚房在哪裡,可又覺得無限熟悉,曾經這一切都陪伴著他的每一日,他記得還是他教會阿嫘如何做熏魚,當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會吃、不會做。
阿珩進了廚房去幫雲桑,顓頊和玖瑤跪坐在嫘祖塌邊玩著遊戲,用桑葉的葉柄拔河,誰輸就刮誰的鼻頭一下,嫘祖做判官,監督他們。
夜幕降臨時,飯菜做好了,人都進了屋子,院子裡安靜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內卻燈火通明,一家人圍在嫘祖身邊。
嫘祖的手已經不能自如活動,阿珩端著碗,圍著嫘祖吃飯,好似照顧一個孩子。黃帝鼻子猛地一酸,這個女人,曾穿過鎧甲,率領過千軍萬馬,英姿烈烈!
用完飯,阿珩和雲桑又陪著嫘祖喝茶說話,估摸著食消了,雲桑帶著孩子們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來照顧嫘祖。
阿珩安置母親歇下後,讓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牆的外間榻上,方便晚上母親不舒服時,可是隨時起來照應。
阿珩歪在榻上,剛翻看了幾頁醫書,一陣香風吹進來,眼皮子變得很沉,暈暈乎乎地失去了知覺。
黃帝推開窗戶,躍進室內,走到了嫘祖塌邊。
紗帳低垂,看不清裡面的人。
他隔著紗帳,低聲說:「我知道你我已恩斷情絕,只能趁你睡了來和你辭別。軒轅如今看似兵力強盛,可真正能相信的還是跟隨我們一路浴血奮戰過來的幾支軍隊,歸降的軍隊只能指望他們錦上添花,絕不要想他們雪中送炭。蚩尤的軍隊已經到了阪泉,我決定親自領兵迎戰,挑選了半天的鎧甲,居然挑中了你們為我鑄造的第一套鎧甲。你還記得當年所有人都反對我們用耀眼的金色嗎?」
阿珩體內有虞淵的魔力,黃帝的靈力並未讓她真正睡死。她突然驚醒,發現塌邊盛放夜明珠的海貝殼張開著,自己竟然枕著竹筒就睡著了,臉被咯得生疼。
阿珩正要起身收拾竹筒,一抬頭,看到一道黑黑的人影投在牆壁上。她心頭一驚,掌中蓄力,屏息靜氣、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卻看見站在母親榻前的是父王。看似凝視著母親,可又隔著一段距離和密密紗簾。
阿珩驚異不定,不明白父王為什麼要潛入母親的寢宮,於是悄悄躲在了紗幔中,靜靜偷看。
黃帝微微而笑,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不明白一個人想要擁有萬丈光芒,就要不怕被萬丈光芒刺傷。還有什麼顏色比太陽的顏色更光芒璀璨?」
黃帝眼神堅毅,語聲卻是溫柔的,猶如對著心愛的女子傾訴:「統一中原,君臨天下是我從小的志願,如果此生不能生臨神農山,那就死葬阪泉。」黃帝走近了幾步,伸出手,似乎想掀開簾帳。此一別也許就是生死永隔!可手抓著簾帳停了半響,神情越來越冷,終還是縮回了手。身形一閃,已經到了院外,兩扇窗戶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在他回頭間,風吹紗帳,帷幕輕動,朦朧月色下,千年的無情流光被遮掩,榻上人影依稀,彷彿還似當年時。
黃帝不知不覺中,衝口而出:「我走了,阿嫘。」竟然如同幾千年前一樣,每次他上戰場前的告別。
大荒第一猛禽重明鳥落下,黃帝躍上重明鳥背,沖天而起,消失在雲霄間。
阿珩腳步虛浮地走到塌邊,父王要親自領兵出征,與蚩尤決一死戰!
她無力地合攏盛放夜明珠的海貝,呆呆地坐著。
她和蚩尤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了,她也從不提起他,可是,他一直在她心底,陪伴著她的日日夜夜。
四嫂自盡前留下遺言說四個已經不恨蚩尤,可母親知道大哥意思,阿珩怕母親看到蚩尤受刺激。上一次蚩尤來看她時,她一再求他,不要再來朝雲峰。
這幾年,在她的悉心照顧下,母親最後的日子平靜安穩。
她也在刻意忽略蚩尤和軒轅的戰爭,只知道他一直在勝利。
現在,父王要親自領兵迎戰蚩尤了!
阿珩突然跳起,匆匆出去,叫醒朱萸,叮囑她去照顧嫘祖。
趕去雲桑的住處,外間的床榻上,被子捲著,卻不見雲桑,阿珩來不及多想,直接走到裡間,顓頊和小夭並排而躺,睡得十分酣沉。阿珩隨手拽了件披風,裹好小夭,乘坐烈陽化成的白鳥,星夜趕往阪泉。
烈陽自虞淵出來後,體內魔力凝聚,速度雖然不能和逍遙比,比其他坐騎卻快很多。
阪泉城外,是蚩尤的大軍駐紮地,與阪泉城內的黃帝大軍對峙。
軍帳內,火燭通明。神農的幾位大將,四王姬沐槿都在。
蚩尤聽風伯、雨師匯報完日常事務後,說到:「黃帝肯定捨不得放棄阪泉,在青陽重傷的情況下,軒轅國內再無大將能和我對抗,按我的預料,黃帝應該要親自領兵出征了。」
雨師默不作聲,風伯神情凝重,沐槿先是興奮地說:「那我們就能為榆罔哥哥報仇了。」可轉而又想到,黃帝可不是一般的帝王,他是軒轅的開國之首,靠著南征北討,才創建了雄立於世的軒轅國,她的興奮漸去,心頭生起了恐懼,盯著蚩尤問:「你有把握打敗黃帝嗎?」
蚩尤淡淡一笑:「你明日回神農山,這裡不是你遊玩的地方。」
沐槿不滿地瞪著蚩尤,半嗔怒半撒嬌地嚷:「我哪裡是遊玩?我是來幫你,好不好?難道我不是神農子民?你可別以為我是女子就不行,我告訴你……」
蚩尤打了個大哈欠,展著懶腰站起來,「已經是半夜,都睡吧!」說話間,已大步流星地出了營帳。
沐槿鼓著腮幫子,氣鼓鼓地瞪著蚩尤的背影,一瞬後,神情漸漸哀傷,戰場上有今天沒明天,她對他有什麼氣可生的呢?
她回到營帳,洗漱休息,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自從榆罔死後,她一直盼望著奪回阪泉的一天,如今蚩尤真要和黃帝在阪泉對決,她又再害怕起來,萬一、萬一……蚩尤輸了呢?
在戰場上,輸,就是死亡。
沐槿坐了起來,黑暗中發了一會兒呆,沒穿外衣,只裹了一件披風就悄悄出了營帳。
因為蚩尤的命令,蚩尤的大帳周圍沒有一個侍衛守護,沐槿很容易就溜了進去。
虎皮毯子上,蚩尤閉目酣睡,沐槿臉色酡紅,用力咬了咬唇,輕輕褪下衣衫,走向蚩尤。
剛接近蚩尤,蚩尤的手已經掐到了她的脖子上,眼睛也隨即睜開。
看到半裸的沐槿,蚩尤愣了一愣,掌間的靈力散去,冷冷說:「不要隨便接近我,剛才我若先發力後睜眼,你已經死了。」
沐槿就勢握住了蚩尤的手,半跪在蚩尤身邊,「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和大家一起扔石頭打你,和他們一起叫你禽獸、妖怪。」
蚩尤把手抽了回來,淡淡說:「你深夜過來,就為了說這個?如果是想道歉,不必了,我不在乎你們怎麼叫我。」
「這些年我一趟趟來,你難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其實,我那時並不討厭你,我甚至覺得你能驅策猛獸很厲害,我只是氣惱你從不肯討好我,我是王姬,容貌明艷,人人都對我好,唯獨你對我冷冰冰的,我氣惱不過,才領著大家一起欺負你,那個時候太年少,不明白自己心裡其實是想親近你,如今後悔也晚了。」
沐槿脫下了最後一件衣衫,身子貼向蚩尤,含著眼淚柔聲央求:「幾百年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什麼都沒指望,可是我害怕,害怕以後再沒機會,害怕我會後悔。就一夜,就今日一夜,我明天就回神農山,你若勝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你若敗了,我會永遠記著今夜,了無遺憾……」
沐槿也不知道是怕,還是羞,身子一直打著顫,眼淚也是一顆又一顆不停地滾落,她憑著女性的本能,無師自通,猶如水蛇一般纏繞挑逗著蚩尤,身子柔弱無骨,肌膚膩若凝脂,呵氣如蘭,在持有耳畔喃喃低語:「蚩尤,就一夜,就今日一夜!」
溫香入鼻,軟玉在懷,柔情似水,沐槿不相信蚩尤能拒絕她。
蚩尤卻雙手按在她的肩頭,堅定地推開了她,起身拽起一件衣服,蓋到她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沐槿。
沐槿一腔最真摯的少女熱情被打得粉碎,仰頭盯著蚩尤,滿面淚痕,卻再無勇氣嘗試第二次。
蚩尤面無表情地說:「我派侍衛立即送你回神農山。」
「不用!」沐槿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營帳。
蚩尤默默而坐,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無喜無怒,無憂無懼。
她拿起枕頭下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袍,手輕輕撫過,猶如撫摸情人的肌膚。
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蚩尤不耐煩,靈力揮出,「你怎麼又來了?」
「蚩尤。」阿珩身子向後跌去,所幸蚩尤只是想把沐槿送出帳外,並不是想傷她,心急之下,他飛躍上前,敢在阿珩跌倒前,又抱住了阿珩。
蚩尤又驚又喜:「阿珩,真的是你嗎?」幾年不見,驟然相見,猶如置身夢境。
阿珩也是似喜似悲,好似不認識蚩尤一樣盯著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簾,含笑問:「你剛才說誰又來了?難道半夜有美女入懷嗎?」
蚩尤似笑非笑,「不就是你嘛!」
阿珩瞥了他一眼,低聲說:「我眼神不濟,烈陽卻眼尖地看到沐槿衣衫零亂地從你營帳裡出來。」
蚩尤剛想解釋,阿珩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如果真是沐槿,你就沒有那麼多束縛和顧忌了。有時候,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沐槿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冒險星夜入敵營。你後悔過嗎?」
阿珩沒有回答,只是靠到了他懷裡。
蚩尤抱緊了她,「不管發生什麼,我心裡只有一個你,以前是你,現在是你,以後仍是你。」
阿珩說:「我父王決定親自領兵出征。」
蚩尤說:「我知道,這本就是我的計劃,逼得黃帝不得不在阪泉迎戰我。他在阪泉殺死了榆罔,我也要在阪泉給榆罔一個交待。」
「你不怕輸給我父王嗎?幾千年來,黃帝從沒打過敗仗!」
「我的確有可能輸給黃帝,不過我不怕這個,我殺人,人殺我,本就是天道,我倒是比較害怕贏!」蚩尤抬起阿珩的下巴,盯著阿珩的眼睛,嚴肅地說:「我若死了,你無須遷怨你的父親,黃帝若死了,也求你寬恕我,這只是兩個男人的公平決鬥。」
阿珩眼眶紅了,「我特意來看你,你就是告訴我你必須殺我的父王?」她用力推開蚩尤,轉身想走。
蚩尤急忙抓住她,「我們難得見一面,上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多少年了?阿珩,你真捨得就這麼走了?」
阿珩神色淒傷,既不說走,也不說留。
蚩尤看到她的樣子,柔腸百轉,心中也是極不好受,遲疑了一下問:「我這一生過得暢快淋漓,沒有任何憾事,可即使我死了,有一件事我仍然放不下,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少昊……」
阿珩猛地回身抱住了他,「不許說死!」胳膊越圈越緊,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罷了,罷了,管他是什麼,反正我就是一隻野獸,也不在乎那些。」蚩尤低頭吻著她,在她耳畔喃喃說:「其實,你冒險來看我,已經說明你心裡放不下我。」
阿珩拉著蚩尤往營帳歪走,「有人和我一塊兒來見你。」蚩尤不解,倒也沒多問。
靜靜的山林中,烈陽守著沉睡的小夭,看到他們過來,主動飛去了遠處。阿珩把小夭抱給蚩尤,蚩尤嘴上說不在乎,可真看到小夭和少昊酷似的模樣還是很不舒服,不願意接。
阿珩把小夭強塞到蚩尤懷裡,小夭睡得死沉,阿珩搖醒她,「叔叔要上戰場了,和叔叔道別。」
小夭勉強睜開眼睛,覷了蚩尤一眼,「叔叔。」打了個呵欠又閉上,雙手環抱往蚩尤的脖子,頭往蚩尤肩頭一靠,繼續睡。
阿珩還想叫醒她,蚩尤說:「別叫了,叫醒了該哭鬧了。」
阿珩輕輕歎了口氣,只能由小夭去睡。
蚩尤絕頂精明,心中起疑,不禁就著月色細細審視小夭的五官。因為小夭和少昊酷似的容貌,蚩尤從來不願仔細看她,第一次發現小夭額間有一個淡淡的桃花胎記,他心中一動,問道:「阿珩,小瑤是不是我的孩子?」
阿珩張了張嘴,欲說未說,忽而狡黠地一笑,「你活著,活著就能知道她究竟是誰的女兒。」
蚩尤雖然沒有得到渴望的答案,卻比知道任何答案都喜悅,阿珩要他活著!
他右手抱著小夭,左臂長伸,把阿珩拖進懷裡。
阿珩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握著女兒的手,側靠在他懷裡。月光瀉入山林,溫柔地照拂著他們。
阿珩多麼希望,這一刻,就是天長地久。
可是,彩雲易散,好夢易醒。
「竟然是你,高辛的王妃,軒轅的王姬!你,你個淫婦,真不要臉!」沐槿乘坐雪雁從天而降,聲音尖銳,充滿了憤怒,「蚩尤,你怎麼可以和她……你喜歡誰都可以,她可是軒轅的王姬,早就成婚了!」
阿珩默默不語,只是趕忙用靈力設下禁制,不讓小夭聽到任何聲音,蚩尤的嚴重卻有了怒氣,「滾回神農山!」
沐槿恨恨地說:「我現在就去告訴風伯、雨師他們,看看有幾個神農將士能接受這個軒轅的淫婦?」
沐槿轉身就跑,蚩尤懂了殺機,張開五指,靈力虛引。阿珩立即抓住他,「她是炎帝的義女,榆罔的義妹!」又頻頻叫沐槿,「王姬,你聽我說幾句。」可沐槿的衝動性子根本聽不進去任何勸告。
「沐槿,站住!」
一聲清冷的喝斥傳來,悲怒交加的沐槿竟然停住了步子,遲疑地看向四周,「雲桑姐姐?」
雲桑姍姍出現,沐槿指著阿珩,怒氣沖沖地控訴:「原來勾引蚩尤的妖女是這個早就有了夫君的淫婦。」
雲桑淡淡說:「我早就知道了,風伯和雨師也不會在乎蚩尤喜歡的是誰。」
「那些被軒轅摧毀了家園,殺死了親人的神農百姓會在乎!姐姐,你忍辱負重嫁到軒轅是為了什麼?在這裡浴血奮戰的神農士兵又是為了什麼?所有神農百姓都指望著蚩尤打敗黃帝,匡復神農,他卻和軒轅的淫婦偷偷摸摸在一起,我一定要告訴所有士兵,讓整個神農都知道!」
「沐槿,大戰就在眼前,你若現在把此事昭告天下,神農軍心散了,被黃帝打敗,倒是出了你心頭的惡氣,可神農呢?你這就是為了神農好嗎?」
沐槿愣住,雲桑輕歎了口氣,「在你眼中,不是對就是錯,不是愛就是恨,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如果真能這麼簡單,倒是好了!很多時候,對錯難分,愛恨交雜,既是朋友也是敵人。聽姐姐的話,乖乖回神農山,好好修煉,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今日我說的話。」
沐槿是個直腸子,性子衝動,可自小最服的就是雲桑。此時,雖然心中不甘,恨不能立即狠狠地懲戒勾引了蚩尤的軒轅淫婦,卻也明白蚩尤和黃帝的決戰就在眼前,不能胡來。她狠狠地瞪了阿珩一眼,躍到雪雁背上,飛向神農山。
阿珩向雲桑行禮道謝:「幸虧你在,大嫂是跟著我來的嗎?」
雲桑說:「我的坐騎可趕不上烈陽的速度,我先你一步出發,卻比你晚到。」
阿珩不解,她以為雲桑是發現她行蹤詭異,跟蹤而來,可聽雲桑的意思顯然不是,難道她也是來見蚩尤?
雲桑走近了幾步,和他們面對面,壓著聲音說:「前段日子,我悄悄去了一趟高辛,去見那個被酒和藥侵蝕得神智昏亂的諾奈。今日夜裡我是來見雨師,聽說他是你倚重的左膀右臂,心腹大將。」雲桑的語氣是陳述式,眼睛卻緊盯著蚩尤,好似說的是一句問話,在蚩尤眼睛裡尋找著答案。
蚩尤淡淡一笑,眼中卻鋒芒冰冷,「打仗需要大量兵器,高辛是軒轅的盟國,神農即使有錢,也很難從高辛購得兵器。雨師不僅神力高強,還擅長製造兵器,幸虧有他,我們才有源源不斷的好兵器。他現在的確是我的左膀右臂。」
雲桑好像已經在蚩尤的眼睛裡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如釋重負,「那就好。」緊接著,她卻面色哀淒,眼中竟然有了淚光,趕在淚珠落下來前,猛然轉身,疾步離去,「我走了,阿珩,你也快點離開,對你、對蚩尤,都太危險了。」
阿珩低聲說:「我要走了。」蚩尤把小夭輕輕放到阿珩懷裡,在阿珩額頭親了一下。
雙目交視,蚩尤和阿珩都沉默著,眼中千般不捨,一瞬後,卻不約而同,都是一笑。如果這是離別,他們都想對方記住的是自己的笑顏。
阿珩抱著小夭躍上了烈陽的背,冉冉而去,她握著小夭的手,對蚩尤揮了揮,在小夭耳邊低聲說:「小夭,和爹爹再見。」
小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蚩尤。
阿珩一直面朝蚩尤而立,他送著她,她亦送著他,兩人在彼此眼中越去越遠,越去越小,漸漸地,眼中都只剩了寂寞長空,一天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