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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這天的奠基儀式會出事。
馬超然他們走後,瀚林書記突然想到黨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說去省委黨校這種地方,組織部長陪著更合適,但組織部長不在,去中央黨校學習了,副部長陪同又顯得規格低了點,普天成便臨時頂了這個缺。這種頂缺的事也是秘書長的基本工作之一,當然也是榮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書記,秘書長是輕易輪不上這種機會的,現在好,只要對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樂於兼這份差。在一個省裡,能經常出現在書記身邊,是一種信號,下面的書記、市長天天看新聞,不光是看書記、省長幹啥,更要看書記、省長帶的是誰。你的出鏡率高,下面的電話或問候就多,當然,週末或是放假的時候,敲你門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見書記、省長的機會不多,能見到書記、省長身邊的人,也算是一種榮耀。
普天成陪著瀚林書記到省委黨校,瀚林書記先是聽取了黨校常務副校長李雲良簡短的工作匯報,然後把另一名副校長余詩倫叫來,說有件事想跟他單獨交流交流。瀚林書記跟余詩倫單獨交流的時候,普天成跟常務副校長李雲良在一起,兩人都顯得尷尬,也有幾分心不在焉,嘴上說著話,心卻在別處。瀚林書記今天的舉動很怪,很明顯,他是專程為余詩倫來的,這很反常。按說有什麼事,組織部或辦公廳通知余詩倫去省委就行了,書記到下面專程召見一個人,這還是頭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沒捕捉到這方面的信息。李雲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緊張,好幾次,他都想張開口,問問普天成,這怎麼回事啊,會不會?但一看普天成嚴肅的神情,他就把話咽在肚子裡。普天成的嚴肅不是裝的,那是一種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書記出來,他臉上都是這種固定的表情。其實臉上呈現哪種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為秘書長,書記不笑,他不能笑,就算書記笑了,他也不能跟著笑,只能微微動一下表情。書記要是不高興,那他臉上的表情更得肅穆。下級的臉其實是為上級長的,但這張臉還不能出賣上級,摸不清上級的真實意圖,這張臉必須繃著,繃得越緊越有水平。
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鐘,還不見秘書小董過來,普天成有點坐不住了。談什麼事啊,用這麼長時間,下面的書記、市長匯報工作也不過二十分鐘。這個余詩倫,以前從沒聽別人提起,普天成對他更是不瞭解。再說,瞭解誰也不會瞭解到黨校一個副校長頭上,對李雲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來,他的工作還有缺陷,還有空白。往後,這些平時不怎麼聯繫的地方,還是要加強聯繫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見李雲良不停地擦汗,他說:「余副校長到黨校,有五年了吧?」李雲良趕忙說:「兩年,他是前年五月調進來的。」
普天成哦了一聲,象徵性地抹了把汗,其實他額上是沒汗的,這個動作完全是為了拉近跟李雲良的距離,讓李雲良覺得,此刻他們是一條戰線的人。
「宋書記找詩倫?」李雲良果然不那麼拘謹了,嘗試著問了半句。
普天成沒有回答,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道:「余副校長之前在?」
「之前在外經委,調他來時他是外經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還未等他細想,手機響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書記的秘書打來的。普天成馬上問:「什麼事?」秘書江濱慌慌張張地說:「秘書長,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們圍了。」
普天成心裡一驚,下意識地問:「情況嚴重不?」
「很嚴重,工人來了大約有三千多名,遠處還不斷地湧來,馬書記困在裡面,出不來。」
「墨秘書長呢,他在哪兒?」
「他跟海州的領導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談判呢。」
「情況我知道了,我暫時有事,脫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馬書記的安全,隨時給我電話。」說完,普天成收了線。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就成了現場通往省委高層的關鍵通道,必須保證暢通。果然,壓了還沒十秒,手機又一次叫響。普天成拿著手機就往外走。李雲良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目光詫詫地望住他,今天兩位領導的神秘,把他徹底帶進了霧裡。
電話先是公安廳政委打來的,請示要不要出動警力;緊接著又是公安廳廳長,也是同樣的問題。普天成堅決地否決了:「你們要克制,不能火上澆油!」隨後,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張書記的電話,張書記不在現場,陪同馬書記參加奠基儀式的,是海州市長和副書記。張書記問他,是不是跟瀚林書記在一起,普天成說是。那邊就沒了聲音,頓了約有兩秒鐘,張書記聲音沙啞地說:「情況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說完,不等普天成這邊回應,便掛了電話。海州市委張書記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這個電話,並不是向普天成討辦法,他只是傳遞給普天成一個信息,他在第一時間便知道了,並積極想辦法善後。這層意思將在日後由普天成匯報到瀚林書記那裡。
如果說秘書長有什麼優勢的話,這也可能算一優勢,畢竟,不是每個常委都能天天見到瀚林書記的,更不是每個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現展露給瀚林書記的,很多事上,常委們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們私下有句話,說只有普大秘高興了,瀚林書記才能高興。
電話仍然叫個不停,政府那邊川慶秘書長已打過兩回了,說他趕到了現場,政府今天參加奠基儀式的是常務副市長周國平,儀式是由周副省長主持,超然副書記致辭。騷亂發生在秋燕妮致完辭後,超然副書記正在講話,工人們就從東西兩側圍過來,幾分鐘工夫,就把現場包圍了。普天成想問一下,路波省長知道消息不,他什麼意見,又一想問了也是白問,這種情況,路波知道了也會裝不知道,反正現場有兩位主要領導在,他不會發表什麼意見,只會靜觀事態發展。普天成焦急地看著黨校那間會客室,那邊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在心裡祈禱,快點結束吧,快點回省委去。瀚林書記的秘書董武從會客室走出來,衝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過去,悄聲問:「完了沒?」董武搖頭,「談興正高呢,讓他們送點水果來。」普天成哦了一聲,又道:「提醒一下,時間差不多了。」董武模稜兩可地笑了笑,進去了。普天成趕忙回到接待室,沖李雲良說:「送點水果進去。」李雲良哎呀了一聲,追悔莫及道:「我咋把這忘了?」說完步子慌亂地,親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看表,一邊又朝黨校門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鬧事的工人會衝進黨校來。
十二分鐘後,談話終於結束,先出來的是余詩倫,一場談話讓他精神抖擻了不少,進去時還萎靡不振的臉,這陣已容光煥發。看來人就是不能見大領導,一見大領導,身價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顧不上研究余詩倫,緊著步子過去,跟剛剛走出會客廳的瀚林書記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常務副校長李雲良緊追過來說:「秘書長,給我們一個機會吧,讓首長在這兒吃頓午飯。」普天成白了一眼李雲良,沖秘書董武說:「車我已經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書記似乎從普天成臉上意識到什麼,沒說話,步態沉穩地跟在秘書後面,往樓外走去。
車子離開黨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終還是狠著心,聲音怯怯地說:「書記,大華那邊出了點事。」
宋瀚林像是沒聽見,又像是被這話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頭擱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著電話,一手撐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亂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發地下了車,往樓上去,秘書董武緊隨其後。迎面有人過來,遠遠停下,弓著身沖宋瀚林點頭。宋瀚林視而不見,快步進了電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後,沒敢上電梯,有點茫然地立在門廳裡。幾分鐘後,他打開手機,上面連著跳出幾個未接電話,兩個是於川慶的,還有兩個是海州市長的,最後跳出來的,是馬超然書記的手機號。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須出面了,不能再猶豫下去。大華那邊的情況不用想像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這個項目是瀚林書記當省長時親自到香港招商引資引來的,當時作為海東招商引資三大項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為了把大華七個億的投資還有先進的技術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東省委、省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積極而又開放的政策。大華海東公司所用土地是原來海東第一、第三毛紡廠的地盤,位於海州市海寧區毛紡城。這兩家毛紡廠原是海東最大的國有企業,六年前停產,後來海東省政府採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沒能救活,不得不宣佈破產倒閉。大華公司來到海東後,經多方考察選點,願意用兩個億的資金收購一毛、三毛,並負責安置部分職工。這對海東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但在項目初期征地過程中,一毛、三毛職工就圍攻了大華。當時來海東的是大華總部投資總監、項目專家米歇爾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齡差不多。那次風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後,米歇爾先生還在瀚林書記面前直誇他,說他果斷、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驚人地沉著。瀚林書記也充分肯定了這點,並說:「一毛、三毛這兩塊硬骨頭,就交給你了,你要負責到底,把歷史留下的這個包袱徹底解決掉,讓大華海東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書記到省委後,這個項目便移交到超然副書記手上,政府這邊由常務副省長周國平負責,同時,為慎重起見,海州市委、市政府也成立了專門工作小組,配合省上工作。
一個由省市兩級共同抓的超大型項目,居然在奠基儀式上,發生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
其實,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有人提前把它說出來。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撫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來到辦公室,從文件櫃裡取了樣東西,他讓秘書曹小安叫車,特意叮囑要兩輛車。五分鐘後,普天成坐在了車裡。司機問:「是去現場?」普天成沒好氣地說:「去現場做什麼,往海寧區開!」
一毛、三毛就在海寧區,只不過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紡城家屬區。普天成知道,這個時候去現場,無異于飛蛾撲火,超然書記和國平副省長都平息不了風波,他一個秘書長去了又能奈何?況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現在現場,要不然,超然書記和國平副省長的面子往哪兒放?必須智取,這是普天成給自己的忠告。
車子進入海寧區毛紡城,面前是一條坑坑窪窪的水泥路。這條路曾是海寧區的景觀大道,當年不知有多風光。時過境遷,如今毛紡城的風光不再,當年的輝煌早已隨風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讓人悲切。破舊的樓房,中間夾雜著低矮的棚戶,還有臨時搭起來的小飯館小商舖,跟整個海州的日新月異相比,這裡堪稱被人遺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隨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麗的海州上。
車子在五區十二號樓前停下,普天成顧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車,匆匆往樓上去。他沒給鄭斌源打電話,他相信鄭斌源此刻就在家裡。上了五樓,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門,破舊的防盜門被他砸得海響,裡面沒有動靜。普天成氣得大罵:「鄭斌源,你給我出來,你以為鑽在家裡我就找不到你?!」叫罵了五分鐘,門匡啷一聲開了,鄭斌源探出半個身子,不滿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還知道中午啊,我以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曉得了。開門,讓我進去!」
鄭斌源打開門,普天成罵罵咧咧走了進去。屋子裡亂得慘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發上滿是圖紙,襯衣襪子混雜在圖紙裡,茶几邊的那盆君子蘭只剩幾片黃葉了,花盆裡積滿茶葉和煙蒂。
「行啊鄭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說著,將手裡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黨的福,我還沒死。」鄭斌源陰陽怪氣道。
「閉上你的嘴!鄭斌源,你就墮落吧,我看你遲早得進瘋人院。」
「那你現在把我送去好了。」
「現在沒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兒?」
「去哪兒,鄭斌源,你還裝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闖了多大的禍?」
「闖禍?我鄭斌源門也沒出,就在家裡睡大覺,闖什麼禍了?」
普天成氣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鄭斌源,你看看,去年談好的十二項,哪一項我沒落實?可你背信棄義,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眾鬧事。」
「你說的什麼,我聽不懂。」鄭斌源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倒,圖紙發出刺耳的呻吟。
「給我起來,馬上去二號區,讓你的工人散開!」
二號區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來是一毛廠用來堆原料的地方。
「我現在是光桿司令,哪有什麼工人。」鄭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閉上眼,裝睡。
「你個渾蛋,敢跟我玩這一手,誰不知道你鄭斌源現在是工人領袖,威信高得很。放著好好的事不做,專門跟政府作對,鄭斌源,你真有種啊。」
鄭斌源繼續閉著眼睛,普天成說什麼,他都充耳不聞。普天成知道罵下去沒啥結果,他的心在二號區現場,必須得把鄭斌源弄起來,沒有他,今天的騷亂要想結束,很難。普天成一把提起鄭斌源。長期營養不良的鄭斌源到了普天成手裡,簡直輕若小雞,他哇哇大叫,質問普天成要幹什麼,普天成說:「什麼也不幹,我讓你去現場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書記和省長圍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國新聞關注的焦點。」
「那關我什麼事,我一不是廠長,二不是書記,我只是一個無賴。」
無賴是上次談判時普天成罵鄭斌源的話,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談,條件極盡苛刻,差點讓普天成敗下陣來。若不是普天成手裡有宋瀚林這張牌,敢於答應別人不敢答應的條件,大華根本就不可能搞什麼奠基。
「你就一無賴,今天你這無賴必須到現場。我限你半小時,工人如果散不開,我親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沒地方吃飯呢。」聽聽,鄭斌源現在的口氣,真跟無賴沒兩樣。
兩個人又唇槍舌戰了一陣,普天成仍然說服不了鄭斌源,他急了,扯著嗓子道:「鄭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啊?!」鄭斌源呵呵一笑,說了聲「隨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臉道:「鄭斌源,你給我聽清楚,這個項目是海東省頭號引資項目,在中央也是掛了號的,你和工人那些條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應,多苛刻我也認了,但今天你必須讓工人離開,不能影響奠基儀式。否則,前面談的,一律無效!」
「你敢?!」鄭斌源猛從沙發上彈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臉。
「我有什麼不敢,廠子是你們自己申請破產的,工人全都簽了字,政府不給一分錢,也照樣能說過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會罵我,說我吃裡爬外,是你的走狗,原來你真沒安好心。」
「我就沒安好心!」普天成也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又僵持一會兒,還不見鄭斌源有動靜,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鄭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請不動你?那好,我給瀚林書記打電話,讓他親自來請!」
一提瀚林書記,鄭斌源臉上的表情變了。他,普天成,還有宋瀚林,小時候是在一個大院裡長大的。瀚林書記大他和普天成幾歲,是那個時代大院裡的孩子王。但是那個時代普天成的父親官最大,下來是瀚林書記的父親,鄭斌源的父親一開始只是普天成父親的警衛營長,後來提拔當了團政委,再後來,就到一毛廠任職了。鄭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時候就怕,現在更怕。
鄭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過他的衣服,聞了聞,一股霉氣,氣恨恨扔給了他。
鄭斌源沒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離婚了,兒子跟著老婆去了國外,他現在一個人過。
一毛廠破產前,鄭斌源是廠裡的總工兼研究院院長,後來廠長和書記相繼出事,犯了窩案,省上讓他臨時負責了一陣子,但千瘡百孔的一毛廠已積重難返,就算是神醫妙手華陀來了,也難以救治。
鄭斌源最終還是下了樓。看到他,秘書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讓鄭斌源上另一輛車,並跟司機叮囑,讓他把鄭斌源直接送往現場,如果有什麼意外,直接打川慶秘書長手機。司機點頭去了。普天成又在樓下站了會兒,上車,跟司機說:「跟在他後面,拉開點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