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變?」蘇曉敏一愕,目光瞪住謝芬芳。
「他讓程副省長招安了,這陣他們還在談條件,我偷著跑出來給你通風報信。」
謝芬芳沒有說謊,這天下午的宴請,程副省長特意通知向健江,要榮懷山也參加。宴會氣氛熱烈,程副省長跟榮懷山說了不少話,也喝了不少酒。程副省長還特意提起一件事,是他在東江下面一個縣當副縣長時經歷過的,有次發洪水,他帶著縣上的幹部在堤壩上指揮搶險,結果一個浪打來,他被捲進江中,是榮懷山帶著基幹民兵奮力將他救上岸的。
「老領導,要說我這條命,還是你撿的。」程副省長再次端起酒杯,要給榮懷山敬酒。
「不敢不敢,省長言重了,是省長命大福大造化大。」榮懷山說著,一仰脖子,主動將一杯酒乾了。
兩人在飯桌上沒談過癮,程副省長提議,到榮懷山府上小敘。榮懷山受寵若驚道:「省長能屈尊到寒舍,是我大福啊,我這就準備。」
程副省長笑道:「你老革命的家裡,還要什麼準備,聽說你藏有好茶,今天我可要討一杯喝喲。」
就這麼著,一行人來到了榮懷山家中,快進院子的時候,秘書長羅維平站在了院門左邊,向健江站在了院門右邊,像兩個門童似的把住了門,榮懷山躬請程副省長進院後,其他人的步子便止在了院外。後來起風了,羅維平跟向健江商量了一下,說這麼多人站這裡,群眾看見也不好說,於是就領著大家去喝茶,這邊交給了陳志安和唐天憶。
「他讓公公去省裡,說省裡差不多定了,到省人大擔任秘書長。」謝芬芳說,臉上是一副不服氣的表情。
蘇曉敏長長哦了一聲,真是沒想到,程副省長還有這一著。看來,他是把哪方面的問題都考慮到了,榮懷山如果到不了省上,再幹一年就得退下來,政治生命便宣告結束。去了省上就不一樣,雖說是秘書長,級別還是地級,但一隻腳已跨進省領導的門檻了,運氣好,幹一年半載,升到副主任的位子上也有可能。而且,榮懷山又能多干五年,對一個眼看就要退下去的老領導來說,這是何等大的誘惑啊。
「我公公這人,也真是賤,人家一許願,立馬就變得小狗一樣搖起尾巴來。」謝芬芳仍然在憤憤不平地說著。
蘇曉敏一笑,她算是領教到程副省長的厲害了,調動一切力量,化解一切矛盾,最後把她完全地孤立起來。
蘇曉敏不怪榮懷山,相反,她很能理解榮懷山,換了她,同樣很難拒絕。要說賤,他們中的所有人,又有哪個不賤呢?
有時候,能搖上尾巴也是一種福分!
這件事嚴重動搖了蘇曉敏的信心,也讓她恪守多年的原則遭到顛覆。
送走謝芬芳後,蘇曉敏關了房間所有的燈,她把自己交給了黑暗,這一刻,她是那麼的喜歡黑暗,她喜歡黑夜裡透不過氣的死沉味道,喜歡黑夜辨不清方向的迷宮一般的感受,更喜歡黑夜裡湧向她的茫然。她像一隻孤獨的狼,置身荒原上,想嗥,卻發不出聲音。她又像一件被人扔了的衣裳,不知道該披在誰身上?
萬盛的真實目的,並不是要建設國際商城,而是利用這個項目,大肆在國際上融資。
一夜未眠,難眠啊。夜裡一點鐘的時候,蘇曉敏實在痛苦得不行了,抓起電話,打給了瞿書楊。
真是奇怪,到東江後,蘇曉敏從來沒有像這夜這般思念過瞿書楊,思念過她的丈夫。剛聽到瞿書楊的聲音,她便哽咽了嗓子:「書楊,我堅持不下去了,我想回去。」
瞿書楊怔了好長一會兒,說:「怎麼樣,後悔了吧?」
「不是後悔,他們……」
「跟他們無關,我是說你自己。」
「書楊,我不想幹了,一天也不想幹了。」
「不行,你得幹下去!」瞿書楊忽然說,聲音聽上去像是跟誰在較勁。
「書楊,你不知道,他們合起手來……」
「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正因為如此,你才要堅持,一定要堅持,你不能當逃兵,更不能屈服。有多大的阻力,我跟你一起面對,好嗎?」
「書楊……」蘇曉敏這次是真的流下淚來了,她不想流,但淚水從她眼裡奪眶而出,她控制不住。瞿書楊終於支持她了,終於跟她並肩站在了一起,她好感動啊。
接下來瞿書楊再說什麼,蘇曉敏就感覺無所謂了,其實多少年來,她就等著瞿書楊一句話,一句支持她鼓舞她的話,現在,瞿書楊把這句話送給了她。
蘇曉敏抹了把鼻子,她笑自己的脆弱,好賴也在官場打拼了二十多年,怎麼仍然經不得風雨。
「今天讓你笑話了。」
「你說的什麼話,你是我老婆,你有難過當然要跟我訴,我和楊妮會幫你的。」
楊妮?
瞿書楊啊瞿書楊,你真是書獃子,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提楊妮?
奇怪的是,這晚,蘇曉敏居然沒吃楊妮的醋,居然沒在電話裡跟老公翻臉。她的大度讓她自己都吃驚,後來一想,也不是什麼大度,她是有些病急亂投醫了。說出來也不怕別人笑話,蘇曉敏心裡隱隱期待著,能憑借楊妮跟省委高層的特殊關係,阻止住即將發生在東江這塊土地上的荒唐事。
可惜的是,瞿書楊和楊妮並沒馬上給她帶來好消息。
蘇曉敏的處境便仍然尷尬,隨後她在東江大飯店看見的另一幕,才讓她徹底明白,要想阻止住萬盛,已是很難。
是在跟瞿書楊通完電話的第二天晚上,下午羅維平主持召開了一次座談會,跟東江工商界人士還有十餘位老幹部共同座談東江經濟如何衝破瓶頸。這樣的座談在蘇曉敏看來是毫無意義的,她沒有參加,下午她跟唐天憶在一起。唐天憶說:「萬盛獨家建設國際商城,看來已成事實,程副省長已經多次講了這個意見。」
「那就讓萬盛一家建吧,只要能保證把這項目建好。」
「我就怕建不好。」唐天憶說著,拿出一份資料,是他托人從香港那邊搞來的。
「你看看吧,這就是萬盛為什麼不惜一切代價要拿到國際商城項目的真實原因,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太妙了。」
蘇曉敏接過資料,認真看了一遍,其實不看她也清楚,萬盛的真實目的,並不是要建設國際商城,而是利用這個項目,大肆在國際上融資。
這是蘇曉敏最近才瞭解到的內幕,萬盛連續在國內拿到不少大項目,他們自己並不建,而是借這些項目,實現他們的陰暗目的。他們將這些項目吹得天花亂墜,將未來收益放大十幾倍,吸引眾多的投資者上當。等拿到大筆投資後,萬盛便金蟬脫殼。至於項目到底由誰來搞,何時才能搞成,萬盛不去考慮。那些上當者會重複他們的手段,不斷地誘惑一批批下線參與進來,這樣,一個項目最終會被他們轉手上百次,到頭來這項目究竟算誰的,你都搞不清。
萬盛在這方面經驗老到,總結出不少讓人上當的辦法,關鍵一條,他先把政府這張嘴堵住了,將來有多大的麻煩,都會有人站出來替他們收場。
有人在金融市場玩炒作,有人在期貨市場大肆炒作斂財,萬盛則選擇項目,他們巧妙抓住了內地政府官員急於干政績,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這個軟肋,屢試不疲,而且每次都很成功。幾年前若不是朱廣泉攪和在裡面壞事,萬盛在東江,早就掠足了。
「不能讓他們得逞啊。」唐天憶憂心忡忡說。
蘇曉敏苦笑一聲:「就憑你我?」
唐天憶垂下目光,不說話了。這些天他陪程副省長一行考察,感觸頗多,最大的感觸,就是項目兩個字已經變形,成了工具,成了交易,甚至成了政治場鬥爭的一件利器。唐天憶突然有些失望,後悔當初聽了向健江的話,來到政府,擔任這個秘書長。
如果萬盛將來真的把國際商城搞砸,他唐天憶就是幫兇。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兩個月,這兩個月,東江發生了很多事。
蘇曉敏叮囑唐天憶,這份材料千萬別傳出去。
「我不想讓你有負罪感,如果國際商城真的需要有人來承擔責任,那我這個市長承擔好了。」蘇曉敏說。
說完,她決定去找程副省長,不管程副省長怎麼想,她只想告訴他一句話:國際商城是東江舉足輕重的大項目,東江人自己有能力把它建好,如果非要讓萬盛建,萬盛必須把足額的保證金打過來,上次那種中途夭折的事不能再發生。
誰知晚上她到了東江大飯店,負責接待工作的市委秘書長告訴她,程副省長在會見重要客人,不能打擾。蘇曉敏的牛脾氣上來了,坐在飯店大廳裡等。
後來秘書長把電話打給向健江,想讓向健江阻止她,沒想,向健江說:「她要等就讓她等,沒有關係。」
蘇曉敏等到了十一點半,程副省長房間的客人終於出來了,她起身,想往樓上走,誰知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曹辛娜從二樓一間房裡走出來,邁著隱秘的步子,朝程副省長房間走去。
隨後,她看見了陳志安。
蘇曉敏一夜未眠,陳志安也是一夜未眠。
要說,把曹辛娜親自送到程副省長房間,是陳志安不想做的一件事。儘管陳志安知道,自己跟曹辛娜只不過是逢場做戲,但要讓這個遊戲再加進另一個人,還是對他的命運有決定權的程副省長,他的心裡就不那麼情願,而且還有一絲隱隱的痛。
曹辛娜軟綿綿地賴在程副省長懷裡:「謝謝您,副省長。」
「謝的話就不說了,項目我是給你了,你要保證,不能讓它出事。」
「怎麼會呢?」曹辛娜幽靈一般笑了一下,「副省長,我連明清一條街也要,不能讓蘇曉敏給了別人。」
「這……」程副省長手上的動作僵住了。
「你就答應我好不好?」曹辛娜如蛇般纏了上來。
「好,我答應你,我啥也答應你!」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兩個月,這兩個月,東江發生了很多事。
備受關注的東江國際商城經過一系列運作,終於塵埃落定,萬盛獨佔花魁,成了國際商城的主人。
朱廣泉也心想事成,終於拿到了翠煙區老街的開發權。光華路市場搬遷這一天,市裡四大班子的領導都來了,向健江看上去精神萎靡,兩個月裡他比誰都忙,也比誰都艱難。為了讓光華路市場順利搬遷,政府做了太多讓步,不但一次性還清了原來欠朱廣泉的錢,還將相關補償給到了最大額度。本來就捉襟見肘的東江財政,經過兩個月的折騰,快要見底了,向健江憂心忡忡。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錯了?
奇怪的是,蘇曉敏自始至終保持著緘默。她像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跟向健江計較什麼了,向健江說什麼她都點頭。蘇曉敏的妥協讓向健江一次次生出自責,內心裡,他多麼期待著蘇曉敏能站出來反對他、指責他,甚至跟他公開叫板。蘇曉敏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敢於把不同意見搬到桌面上的人了。
向健江很失望,他承認是自己策略上出了大失誤。坦率講,國際商城這個項目中,向健江是玩了心眼的,他知道開罪不起程副省長,也開罪不起省上其他領導,於是就放棄所有的原則,像模像樣地走起他的唯上路線來。
光華路市場的搬遷儀式蘇曉敏也參加了,兩個月裡,蘇曉敏憔悴了不少。陳志安在有關光華路市場搬遷及幾片居民區拆遷補償中,提出的補償標準比原來擬定的翻出一番,向健江居然同意了。蘇曉敏算了算,單是這一筆損失,就高達五千萬元。奇怪的是,省財政居然就按照東江方面提出的申請報告,一次性劃撥了六千萬元。
蘇曉敏一想這個數字,心就發緊,她跟瞿書楊說:「我好怕,大張旗鼓招一次商,合同能簽幾十個億,真正到位的資金,怕連一個億也沒,但有人大筆一揮,六千萬就沒了。」
「這六千萬將來是要記到你頭上的。」瞿書楊說。
「豈止一個六千萬,照這麼下去,怕是兩個、三個六千萬也不止。」長著娃娃臉的楊妮也憂心忡忡說。
蘇曉敏原來是嫉恨著楊妮的,但這一刻,她非但嫉恨不起來,相反,她把希望寄托在楊妮舅舅鄭副書記身上了。
遺憾的是,楊妮告訴她,她舅舅什麼話也沒說。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就沒人站出來制止呢?
等再次回到東江,蘇曉敏就明白,她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妥協。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反抗,但結局只有一個,你會被踢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