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世上最難的事,莫過於觸摸官員的心靈。世上最不可能的事,也是觸摸官員的心靈。官員是天底下最最複雜的人,也是最最簡單的人。說他複雜,是因為這個社會本身就複雜,處在領導階層的官員,一直是社會觸目的焦點,百姓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又將所有的不滿發洩在他們身上。這就必然地要求他們具有多重性格。在正式場合,在鏡頭下,官員永遠是嚴肅的,他們的臉上千篇一律地寫著莊重,他們的身上總是充滿正義。而關起門來,在自己的辦公室,或者家裡,官員又極想把自己還原成一個普通人。但某種文化在自己身上浸淫久了,自然而然地,就會留下烙印。官員更是如此,當他們在一種遊戲規則下活動久了,他們就再也回不到自然狀態,無論何種場合,本能地,都會流露出只有官員才有的那種氣息。我們把它稱之為官氣,或者官派。官派本身就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讓一個人失掉了本我,而虛幻或者放大成另一種「非我」。這個「非我」既成為一種距離,讓他跟庶民百姓有了鮮明的對照,又成為一種偽裝,讓他跟本真的自我發生脫節。這是官員外貌上的複雜。內心裡,官員要遵從的東西太多,要屈服的東西也太多,這就讓他們的心理在強大的重壓下發生變形,扭曲或是變異。壓抑和克制是所有官員必有的一種心態,偽裝或藏頭藏尾更是官員普遍具有的一種常態。抑制自我,歸於大流,這是官員無可奈何而又心甘情願的選擇,不這樣選擇,你就很難在那個圈子裡生存下來。說官員簡單,理由只有一個,官員也是人,有著人的七情六慾,有著人的喜怒哀樂,他跟我們每個人一樣,也渴望渲瀉,渴望張揚。
我向來反對文學作品特別是所謂的官場小說把官員妖魔化,或者無原則地醜化。而且我承認,中國的大批精英,就活躍在各級大大小小的官場裡,是他們幫我們治理著這個國家,也治理著這個社會。社會不可能無官,就跟不可能無民一樣簡單,官是相對於民存在的,官更是國家這個龐大機器的必需。正因為有了一大批精英式的官員,有了他們辛勤的努力,我們的社會才能按法制和文明的軌道,一步步地前進,我們的國家,才能在各種危難面前,一次次地挺胸闊步,昂首向前。這個意義上,官場小說中越來越多陰暗面的出現,越來越灰甚至見暗的描寫,是有失偏頗的。它給讀者一個誤區,好像官場小說就是揭黑小說,就是鞭笞。
我在這些年的創作中,一直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拋開世俗的官場寫實,憤青式的激揚或批判,想以溫暖的方式,進入到某個官員的心靈深處,跟他做一次徹夜的長談。文學作品在關注這個時代的同時,更應該關注這個時代的人,關注他們的心靈,這是文學作品永遠的主題。官員做為人類中特殊的一群,他們有著怎樣的喜怒哀樂,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隱秘,或者他們的痛來自何處?除了對權力的迷戀與追逐外,他們內心還渴求著什麼?他們是否也像我們一樣,還存在著迷茫、傷感或是頹廢,等等。當蘇曉敏這位女市長第一次出現在我腦子裡時,我是把她當作一個普通女人來想像的,她有女人的苦與樂,她有女人的欲與求。作為女人的欲求滿足之後,她才是社會意義上的市長。蘇曉敏漂亮,潑辣,我們的身邊不乏這樣漂亮而且能幹的女人,但她絕不是形而上的女強人,她普通,心中既有理想又有目標,她像任何一個女人一樣,渴望愛,也渴望被愛。當做教授的丈夫漸漸跟她遠離風花雪月時,她也有痛苦,女人的痛苦。當她遇到自己心儀的男人羅維平時,忍不住也會怦然動情,並渴望能來一場風花雪月,以彌補感情上的缺憾。作為女人,這些都無可厚非,而且讓她顯得更可愛,更可親。但是蘇曉敏是市長,是符號化的社會人物。於是她的麻煩就有了,她跟丈夫感情發生危機,但她不能表現出危機,必須裝作家庭很完美的樣子。她對羅維平有情,卻又不能表現得有情,因為她是市長。紅杏出牆本來是一個極有誘惑力的文學故事,但這個故事要是發生在女市長身上,那就一點也不可愛,甚至有幾分危險。於是她就得壓抑,就得拚命克制。糟糕的是,給她帶來朦朦朧朧情感的羅維平,也是官場中人,而且官比她大,是省政府領導,麻煩因此就更大。恰恰羅維平對潛規則的遵從或是屈服,又勝於她,這場感情戲注定就不可能發展下去。小說的遺憾便也有了,我不能放開手腳讓他們愛下去,更不能讓他們不顧一切地撞出愛情火花,甚至開花結果。或者按蘇曉敏暗想的那樣,出一次軌。不能。沒有別的緣由,只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是官員。
困境便因此而生。有太多的官場小說,只要一寫到官員,特別是那些反面角色,都在極力渲染著他們情感上的放縱,似乎他們見不得女人,一遇到漂亮女人,就想佔為己有,就想利用手中的權力,將她牢牢地俘獲在自己手中。這同樣是一種偏頗,而且偏頗得有些厲害。色慾也好,貪慾也好,都是人的本欲之一,它像惡魔一樣存在在我們每個人身上,能扼制住它的,除了我們個人的修煉,還有社會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我們身上潛伏的這些惡魔所以不能張牙舞爪地活躍,不是我們修煉的好,也不是我們道德水準有多高,事實上,是我們缺少讓它活躍的機會。官員和企業家卻有了這個機會,於是惡魔活躍的可能性就遠遠大於我們。但這並不是說,官員就全是某些小說中描寫的那樣,見不得女人。事實上,那些步入政治舞台的官員,在這點上是極為敏感的,也極為謹慎。儘管曝出的腐敗官員中,十個有九,都養著情人,包著小蜜,但我想這跟他們的官員這個社會身份無關,或者關聯意義不是太大。說到底還是人的本性在作怪,是人的原罪在起作用,官員身份只是給了他們方便,給了他們更多的可能性。但你如果非要把官員描寫成十惡不赦的色魔,那就是你的道德有問題了。中國人有個不好的習慣,仇富,發展到現在,國人又多了樣東西,仇官。無論仇富還是仇官,都是不健康的,作家尤其如此。
說到這本書上,我是想極力寫出一個好女人,好女人的評判標準在我心裡,落實到紙上,她就成了蘇曉敏。她在家裡盡職盡責,對婆婆孝順,對丈夫尊重,對小叔子和小嬸子,也有著大姐姐一般的親暱。而且她還能撐得住一個家,是婆婆心中的頂樑柱。儘管罵起仗來,十分的凶,甚至敢先下手為強動手打瞿書楊,但我還是十分喜歡她的個性,甚至喜歡她跟丈夫吵架時的那種「本市長」長「本市長」短的腔調。女人的可愛不只是溫順或乖巧,有時候女人適當淘一下,還能多幾分顏色。單從對角色的喜歡而言,我是不想讓蘇曉敏當這個市長的,我寧願她是一個普通女人,愛敢愛,恨敢恨。愛也驚心動魄,恨也驚心動魄。所以讓她擔任這個市長,就是想透過她,看到官員身上的二難境地,多難境地。
老百姓的眼中,官員是威風八面的,似乎無所不能,無所不為。其實恰恰相反,身為官員,身上的約束太多,有明的,有暗的,還有不明不暗的。心靈上的禁忌也太多,有必須遵守的,也有逼迫遵從的,還有別人強加於他心靈上的。潛規則也好,顯規則也好,總是有規則約束或束縛著他們。潛文化也罷,顯文化也罷,總是有文化浸淫著他們的心。表面的風光掩蓋不了他們內心的孤獨。官場無朋友,這是我一個官員朋友發自肺腑的真言。官場無利器,這又是我另一個官場朋友說的傷感話,投向你的,永遠是含笑的軟器,卻有著驚人的殺傷力。如果你跟官員接觸久了,就發現他們臉上永無開心的笑,他們的話永遠不會從心裡說出來,他們總是端著一個架子,不是他們不想放,而是他們放不下,也不能放。我有個秘書朋友,跟了領導差不多十年,他說,領導對他從來沒說過一句完整話,每次都是說半句,或更少,剩下的,要靠他揣摩。這多可怕啊,想想我都毛骨悚然。可是官員們要在這樣的環境裡打拼一輩子,他們的心裡如果沒痛苦,沒悲哀,那絕對是假話。
剝去官員表層的光環,深入到內心深處,去撫摸,去感知,去理解,這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初衷。寫作的過程中,我一次次為蘇曉敏鳴不平,她忍受的不公或不平實在是太多了,她所處的境地實在是太難了,她要承受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她要平衡各種各樣的關係,她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手握重權,有些,甚至左右著她的前程。她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左突右衝,最後卻又不得不對現實妥協。她在權力的刀鋒中左避右躲,最後還是未能逃開暗箭的追殺。況且她還要忍受丈夫跟別的女人的謠言,儘管只是謠言,但對女人而言,這種謠言跟真實有一樣的殺傷力。她一面受著傷害,一面又為丈夫製造著傷害,到頭來,驚訝地發現,她寄情的地方,居然是一片空茫。那個打動過她心的男人,給她的傷害遠比丈夫深重,而這一切,都因為他們是官。
男人在權力場,往往都是精疲力竭,身心具瘁,何況女人!
蘇曉敏最終是妥協了,她找不到別的出路,我也找不到,但我相信,妥協不會是這個時代的主題。我期待著更多的蘇曉敏們,能在未來的政治場中,一身輕裝上陣,能很透明地微笑,很陽光地生活。當然,也能很陽光地使用手中的權力。這不是空想,也絕不是烏托邦。不管是作家也好,讀者也好,我們要有這個信心,否則,我們的心靈就會多蒙上一層陰影。
2009-9-22於甘肅涼州女市長的非常關係
許開禎著
我們總是處在亂麻一樣的關係中,同事也好,朋友也罷,這兩個字總是那麼難以處理,就算是夫妻,或者親人,也會時不時跳將出來,給我們薑湯一樣的生活調點辣椒。我們得做好準備,得用一生的精力去對付它,就跟我們企圖用一生的搏鬥來戰勝自己一樣。
——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