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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冬是在一個叫陳家堡的村子裡跟獨狼交上手的。跟蹤中,劉冬發現獨狼隔段時間就要往陳家堡跑一趟,心裡起了疑惑,隨後他便調查到,獨狼原是私生子,母親生下他後將他丟棄在汽車站,被進城趕集的五羊婆撿到。五羊婆是陳家堡輩份最高的老人,男人死得早,將她孤零零留在世上,老人先後收養了兩個孤兒,一個是獨狼,另一個就是烏鴉。也許是天意,兩個小傢伙自小感情就很好,跟親兄弟一樣。只是,兩個人的性子都比別人家的孩子野,膽子也賊大,獨狼十八歲那年,因為村裡一個老光棍罵他野種,一掀下去差點砍掉老光棍的耳朵,不過他還是把老光棍打得住了兩年院,打斷了兩根肋骨,牙全給打沒了。獨狼以重傷害罪進了監獄,判了十年。正是在獄中,獨狼跟二公子的人有了聯繫。二公子聽說他在獄中沉默寡語,做起事來卻狠,而且最大的優點是講義氣,對他很是垂青,通過關係很快將他的刑期減了又減,獨狼只蹲了五年,便被釋放。出來後他便跟著二公子,算是二公子最忠實最可靠的幫兇。二公子跟袁小安有了過節後,為控制袁小安,二公子巧施苦肉計,將獨狼倒戈到袁小安手下,表面是給袁小安當助手,其實是幫二公子盯袁小安。不過獨狼自己做人很有準則,沒像二公子想的那樣事事向他報告,相反,隨著跟袁小安在一起的日子增加,他卻忠心耿耿為袁小安賣起命來。
這事令二公子很惱火,卻沒有辦法。獨狼在道上以冷面客著稱,輕易不攻擊別人,若是誰找他的茬,再硬的對手他也不怕。加上到現在為止,他也沒背叛過二公子什麼,二公子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給袁小安賣命。
這天劉冬一路尾隨獨狼,進了陳家堡。獨狼總是選在夜裡十一點後摸進村子,這跟他喜歡走夜路有關,白日的獨狼很少做事。劉冬跟蹤獨狼,一向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這天就出了事。兩個人藉著夜色的掩護一前一後來到五羊婆門前,就在獨狼伸手敲門的一刻,這小子猛然一個轉身,以閃電般的速度撲向劉冬。劉冬太過大意,沒想到自己早被獨狼發現。獨狼這天是有意要將他引出身的,他裝模作樣敲門的時候,手裡已握緊了匕首。劉冬躲閃不及,脖子讓獨狼劃了一下。獨狼試圖卡住他喉嚨時,劉冬一個倒取虎心,左腿掃向獨狼的臉,右腳狠狠地踹向他襠部,獨狼躲避的空兒,劉冬的鐵掌已到了,只聽得獨狼哎呀一聲,匕首掉在了地上,獨狼再想反撲,雙手已被銬了起來。
劉冬抹把血,還好,劃得不深。獨狼陰恨恨道:「劉冬,你果然是條子。」
「起來!」劉冬一把提起獨狼。兩個人的打鬥聲驚動了五羊婆,劉冬剛把獨狼銬好,院門吱呀一聲,門縫裡探出五羊婆的身子。劉冬眼疾手快,一把將獨狼推到暗處,轉身跟五羊婆說:「對不起啊,老婆婆,我走錯門了,劉二爺家是在南頭吧?」五羊婆怪怪地盯了劉冬一眼,像是要往外走,劉冬趕忙說:「五羊婆,我是劉二爺的外甥,三里堡的強娃。」五羊婆哦了一聲,埋汰道:「自個舅舅家也找不到,強娃你掙大錢了吧。」說著,關了門,進去了。
獨狼站起時,眼裡就對劉冬有了一層感激。
他真怕讓五羊婆看到這一幕。
劉冬將捌良帶到一個秘密地方,他並沒打算將捌良交給李春江。劉冬有自己的想法,眼下袁小安跟二公子的犯罪證據掌握得還不是太多,尤其毒品交易,省城警方一直摸不到線索,他想借助獨狼,引蛇出洞。沒想獨狼聽了一半,便狠毒地道:「姓劉的,你休想,我獨狼向來不做背信棄義的事。」
「背信棄義?」劉冬略帶嘲笑地盯住獨狼,有意識地說,「你對主子忠心耿耿,主子對你呢,知不知道他們背後做了些什麼?」
「這事不用你管!」毒狼的聲音充滿了野性的固執。這個頑冥不化的男人,自小便受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教育,他心裡,除了感恩,沒有第二個詞。他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兩個人:一個,是艱難撫養他長大的五羊婆;另一個,便是將他從監獄撈出的二公子。至於袁小安,他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崇拜他,袁哥身上有魔力,都說袁哥是靠他叔起家的,屁,他叔幫過他個啥?真正的白手起家,二公子是啥人,他能在二公子眼皮下幹成那麼大事,了不起,跟著他,值!」
劉冬見獨狼還這麼頑固,索性挑明了說:「你個蠢豬,讓人賣了都不知道,烏鴉咋死的,是讓他們逼著跳樓的!我看到頭來你跟烏鴉一個下場。」「你放屁!」捌良突然紅了眼,好像面對的不是審訊他的警察,而是那些把事辦砸還要拿謊話蒙他的手下。
「獨狼!」劉冬抬高聲音,「你清醒點好不,不要以為誰都可以給你這個機會,我是念你還有點孝心,算個人,才拉你一把的。要是把你交到三河公安手裡,你知道自己的下場嗎?」
獨狼毫無懼色道:「不就一死嗎,有啥怕的,少拿這些嚇唬我。」
「你個糊塗鬼,你死了當然不虧,死十次都活該,五羊婆呢,她都六十四了,難道你忍心讓她給你送終?」
獨狼突然垂下頭,眼裡,泛起另一種東西。
「還有你可憐的弟弟,難道你真相信他是偷了東西想跑,失足摔死的?笨啊,原以為你是聰明人,看來,你腦子裡儘是漿糊!」
「你——?」獨狼頭次結巴了,張望著劉冬,眼神真有些恍惚。
劉冬趁勢將二公子逼童百山害死烏鴉的事實告訴了獨狼。
原來,捌良到二公子手下做事後,五羊婆將烏鴉也送出貧窮的陳家堡,讓他跟著哥哥找口容易飯吃。獨狼絕不允許跟他相依為命在苦難中長大的弟弟也踩上這條道,暗中通過關係,將烏鴉安排到一家賓館當保安。誰知烏鴉不爭氣,沾上了偷的毛病,先後將賓館客人的五部手機還有六萬多現金偷走。事發後烏鴉被送進監獄,判了三年,本來關在省城二監,是二公子拖關係將他轉到吳水三監,也是老法子,烏鴉只關了兩年,便被釋放,一出來,便成了范大桿子的手下。有次范大桿子往童百山小庫房放貨,讓烏鴉望風。烏鴉雖是跟了范大桿子,但從不知道范大桿子幹的是販毒的勾當。那天他多了個心眼,偷偷跑庫房門前偷聽,結果知道了真相。烏鴉嚇壞了,他雖是愛貪點小便宜,但干的都是小偷小摸的事,販毒這種殺頭的事,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烏鴉拔腿就跑,再也不敢跟著范大桿子享福了。腳步聲驚動了范大桿子跟童百山,追出來後,一看是烏鴉,兩人心裡便明瞭。
當夜,烏鴉被捆綁起來,本來範大桿子是想放他一馬的,只要他下死心繼續跟他幹,范大桿子還是很喜歡他的,畢竟這傢伙人機靈,又會察言觀色,還特會侍候人,范大桿子有點捨不得他。誰知連問幾遍,烏鴉頭都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死也不答應繼續干。
事兒報告到二公子那裡,二公子想了想,說:「讓他去吧,不過要做得乾淨,不能讓姻良懷疑。」
那天,童百山將烏鴉身上的繩子解開,賞了他一碟子滷肉,半瓶酒。吃飽喝足後,將他帶到一家剛剛封了頂的樓上,最後問他一句:「是干還是走?」烏鴉藉著酒勁,理直氣壯說:「走。」
話音剛落,便有幾個黑影從樓頂冒出來,一步步逼向烏鴉,烏鴉一看不妙,想奪路而逃,可這時哪還有路,如果說有,也是童百山早就給他想好的一條路:跳樓!
烏鴉果然跳了樓。這小子,寧肯死也不願跟著販毒,可見他還是有點血性的。只是這血性用錯了地方,可惜了。
獨狼的頭沉沉垂下去,臉上充斥著紫血。劉冬的話打碎了他的世界。的確,他從沒懷疑過弟弟的死,二公子告訴他弟弟是偷了東西想跑,失足摔下樓,沒拉到醫院就死了。他信。他怎能不信呢?難道二公子會騙他?
半天後,他瘋狂地吼了一聲:「不——」
李欣然花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將自己犯下的纍纍罪行寫了出來。之所以選擇寫,而不是說,是他不想在回憶的時候讓人打斷。回憶對於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來說,是一種福,更是一種痛,生在吳水老山溝的李欣然在回憶中卻感受到另一種揪心。他這輩子,輝煌過、霸道過,雖說風裡浪裡的,卻也體體面面活過不少日子,但現在,他卻想不起那些輝煌,想不起那些體面。能想起的,除了在老大父子面前的下作、膽戰心驚,再就是他跟劉玉英的愛。
他愛過。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時,李欣然終於醒悟,自己愛過。愛得那麼深切,那麼刻骨,那麼值得追憶。愛畢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任何人都不想放棄。可是他放棄了。他原本是想娶她的,做夢都想,可怎麼又放棄了呢?李欣然好恍惚,往事真是不堪回首。他發自內心地寫道:「人其實是個物件,看你把他擺到啥地方,擺到廟裡他能成佛,擺到閻王殿他會成鬼,擺到屠案上,他便成了血淋淋的工具。」
「我不知道自己是啥,如果生命真能重來一次,我寧願呆在山溝溝裡,種一輩子莊稼。毀了兒子毀了祖宗,我這官當的,真是應驗了鄉下那句土話,到頭來成了個驢糞蛋子。」
臭啊。
李欣然詳細開了張清單,上面是老大父子交待他做過的事,他一件也沒忘掉。裡面竟然就有兩條人命!四個案犯被他們以證據不清或其他理由擅自放掉,六名服刑犯讓他們打通關節撈了出來。不只如此,在吳水很多工程項目上,他們還給童百山提供極為有力的條件,從中謀取私利達四百多萬元。
「監獄是什麼?」李欣然寫道,「很多人眼裡,它是改造人教化人的地方,是拯救人靈魂的地方,是讓人重新做人的地方。可在老大父子眼裡,監獄是學堂,是培訓基地,是訓練營,他們從裡面發現『人才』,物色對象,然後想法撈出來,讓其死心塌地為他們賣命。」
另一張單子上,李欣然列出一長串名字,都是經他的手培養或提拔起來的各級幹部,其中一大半就在公檢法隊伍裡。李欣然寫了很多,卻獨獨沒寫劉玉英。說不清為什麼,也許,劉玉英是他一個夢,他再也不忍打碎,就想揣著這個夢上路。
是啊,上路。
李欣然知道,那條路已擺在他面前,路盡頭,是黃泉,是徹底的解脫和了結。
拿著這份沉甸甸的悔罪書,馬其鳴感慨萬端,當權力演變成私慾的利器,社會秩序便會遭到無恥的踐踏。罪與非罪之間,判定的標準誰說只有法律?如果執法者喜歡上罌粟,法律很可能變成另一種土壤,滋生罪惡的土壤!他拿起電話,跟佟副書記詳細匯報了一切。
剛擱下電話,鍾檢察長跟高檢他們走了進來,鍾檢察長面帶喜色地說向本貴的事情基本調查清了,除了他在批捅與起訴上做下不少貓膩,還發現他不少經濟問題,受賄至少在四十萬以上。向本貴的情婦不是別人,正是童百山的表妹,突破口正是從她身上打開的。
「現在怎麼辦?」鍾檢請示道。
「馬上拘捕向本貴!另外,檢察院內部凡是涉嫌進去的,一個也不能放過!」馬其鳴的聲音裡充滿了堅定。這個時候,稍微的遲疑都會帶來後患,是該到出重拳的時候了。
這一天,三河市又經受了一次大地震,據事後匯報的數字,檢察院和法院共有十六人被帶了進去。
一場小雨無聲地浸潤了大地,這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寒意已從北部的騰格裡大漠襲來,用不了幾天,雪就要落下了。
馬其鳴淋著細雨,再次來到吳水,這一次,他終於見到了蘇紫。
蘇紫比以前瘦了、黑了,比之公路上看到的那個告狀的女人,眼前的蘇紫似乎文靜些、柔弱些。見馬其鳴進來,也不搭話,也不讓座,只顧低住頭繞毛線。她婆婆怕馬其鳴多心,忙解釋道:「這娃,打醫院出來就成了這樣子,整天拿著那團毛線,繞啁繞的,也不知她繞個啥。」馬其鳴哦了一聲,目光不由地落到毛線上。一團紅色毛絨線,就像一個魔方,困住了這個一臉心事的女人。她的手指像紡車一樣靈巧地變動著,不大功夫,便將左手的毛線團繞到了右手上,望著同樣大小的毛線團,她似乎有點不甘心,又張開雙臂,用牙齒咬住線頭,想把它再繞到左手上。
馬其鳴靜靜看了一會兒,挪開了目光。
蘇紫婆婆為他沏杯水,看他一臉嚴肅,怯怯問:「你……不會是來查那事兒的吧?」
「啥事兒?」馬其鳴不解,目光疑惑地望住蘇紫婆婆。
蘇紫婆婆像是自言自語:「都說我兒是鄭源害的,我就是搞不懂,那麼好個人,也會害人?」見馬其鳴沒響應,蘇紫婆婆忽然問,「同志,你說會不會真是他撞了人,讓我兒子頂罪?」
馬其鳴趕忙搖頭:「婆婆你別亂猜,這事兒沒查清前,誰也不敢亂講的。」
「不敢亂講?這都嚷成風了,巷子裡的小娃娃都知曉,你還說不敢亂講?」蘇紫婆婆有點生氣了,大約是半天沒聽到想聽的話。
馬其鳴陪著小心說;「婆婆,凡事都是講證據的,你兒子的事,上面正在查。」
「查個屁!」蘇紫婆婆恨恨道。「上面?你們有幾個上面?等查出來,我們這個家就沒了!」說完,咚地放下剛提起的暖瓶,轉過身子抹淚去了。
馬其鳴想安慰,卻不知說啥。
一直困在毛線裡的蘇紫突然抬起頭:「不是他,絕不是他,你們不要亂說,我不信,不信。」
她的身子隨著聲音抖起來,雙手發著更猛的顫,繞了一半的毛線騰地落地,像個皮球一樣滾到了馬其鳴腳下,而另一頭,還糾纏在她胳膊上。見兒媳又發癲,婆婆忙說:「沒亂說,誰也沒亂說,誰也沒亂說,不是他,沒人說是他,你好好繞毛線,聽話,啊——」
「不是他!不會是他!」蘇紫突然起身,撲向馬其鳴:「你說,他會不會幹這事,會不會啊?」
馬其鳴緊張得想躲開,蘇紫卻牢牢抓住他,聲音沙啞地一遍遍問。馬其鳴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正無措時,蘇紫突然給他跪下了。
「你是不是官,是不是警察,你要幫我,要抓到兇手,我要兇手,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