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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處騰格裡大漠邊緣的三監,這一天照例緊張而忙碌。一大早,三輛帶篷的大卡車裝著六十多號犯人浩浩蕩盪開往三河市,荷槍實彈的獄警頭戴銅盔,站在卡車兩邊,目光警惕地注視著車內的犯人。犯人們是去童百山的建築工地幹活。這些年,三河幾家監獄採取走出去的方法,盡可能多地讓犯人們參加生產勞動,讓他們在火熱的經濟建設中接受改造,同時也為三河的建設做出貢獻。三河市的公路建設、電信工程、沙漠綠化都灑下了他們的汗水,其中也確實湧現出了一批積極分子,他們的表現得到相關方面的肯定和表揚。
李三慢現在是監獄工程隊的瓦工,他的活兒細,手快,砌牆貼磚都很利落,跟他的名字恰恰相反。當然,他在獄中不叫李三慢,叫周生軍。這人脾氣好,誰多干一把少干一把他都不在乎,反正他自己從不閒著,因此他們組的活每天都是第一個完成,多於還有獎勵分,誰都願意跟他搭幫。跟他一個組裡的,有螞蟻、驢子、王二狗幾個,前一陣子,又加了個叫孔雀的。這些名字都是他們互相起的,監獄裡悶得慌,互相起外號找樂子,日子過得痛快。李三慢的外號叫犁頭,意思是他老婆漂亮,那片地兒很肥沃,總要他犁,這些都是夜裡睡不著時互相吹牛吹的。孔雀二十出頭,賣假酒惹出了人命,判了無期,剛開始在二監,聽說在那兒表現很不錯,就調他到三監,想給三監的犯人做個榜樣。這種人是很討獄友們煩的,獄友們最怕遇上積極分子,動不動打小報告,把夜裡說的全能傳到管教耳朵裡。孔雀剛來時,讓獄友們批判過,批判類同於剛進號子時的修理,但下手已遠遠沒那麼狠了。一則監獄畢竟不同於看守所,那兒人員天天流動,大家都在爭座次,不狠擺不出威風。監獄裡大家得長久相守,雖說也有老大,但相比看守所,這兒的老大就平和多了。另則,一判了刑,心態就不一樣,嘴上雖說都在恨積極分子,可內心裡都巴望著積極那麼一下,能早點出去。所以批判也就是做做樣子,警告你一下,以後別打小報告就成。
孔雀挨了批,給大家發誓,若打小報告,不得好死。問他咋個不得好死,他想了想,說讓喝假酒喝死。這話引得獄友們哈哈大笑,覺得孔雀這娃好玩,就容了他。
孔雀跟李三慢關係很近,這娃會巴結人,一來便周師傅長周師傅短的,央求著李三慢給他教技術。大家便笑他:「你都無期了,學技術咋?」孔雀想了想,說:「等你們都出去了,我不就成師傅,可以收徒弟了嘛!」這話聽著舒服,畢竟,能在裡面聽到出去兩個字,就跟村巷裡聽到娘喊一樣親切啊。
李三慢答應,只要他真心學,就把瓦工的技術教給他。
車子一顛三簸的,終於到了工地。領工照樣點完人,拿出一個本子,跟這邊的管教互相簽字。一進工地,就得接受雙重管理了。
李三慢們今天負責砌五樓的牆。
活幹了沒一小時,小工王二狗就讓鋼筋紮了腳,血咕嘟咕嘟往外冒,再讓他拉灰就有些不盡人情。李三慢心疼王二狗,說你緩著,我跟管教要人。管教說哪有人,每個組都在搞競賽,誰的人肯給你?正說著,領工過來了,問明情況,說要不工地上給你派一個小工,最近來的小工多,正好可以跟你學學。李三慢高興地點頭說謝。派來的小工是個小平頭,鼻子很尖,驢子一看,當下就給他起了個外號,說:「喂,就叫你禿鷹吧,這名字亮吧?」小平頭不言聲,只顧低頭拉灰。李三慢罵驢子:「少拿人家開玩笑,他們可聽不慣這一套。」驢子禿鷹禿鷹地喊了幾聲,不見小平頭言傳,討了沒趣,一門心思給李三慢遞磚了。
活幹到中間,跟李三慢砌磚的孔雀無意間掃了一眼,就見螞蟻跟小平頭鬼鬼祟祟的,在嘀咕著什麼。孔雀佯裝喊螞蟻:「螞蟻你個磨洋工的,快點,沒灰了。」螞蟻嗯了一聲,推著灰車往這邊走,小平頭的目光卻盯著跟李三慢他們一牆之隔的另一邊。那邊是工地的民工,一夥又說又笑的人,他們時不時飛過來一些話,嘲弄著犯人們。孔雀只裝聽不見,但眼神卻警惕地盯著兩邊的動靜。
事兒是中午收工時發生的,幹了一上午活,並沒發生啥怪事兒,孔雀一時也有些鬆懈,耳朵和眼睛都不那麼警惕了,隔空兒還跟驢子打上幾句嘴仗。誰知就在管教喊收工吃飯的當兒,事情發生了。誰也沒在意腳下的竹架板一上午踩著都沒事,單單收工這一刻就會出事。李三慢正要抬腿從窗台往架板上跳,孔雀忽然發現架板有了變化,明顯少了幾個固定,他來不及喊,一把拉住李三慢,用力拽住他已經失重的身子,就在他和李三慢同時倒向灰車的一瞬,驢子一聲慘叫,從五樓架板上一腳踩空,摔了下去。
叮叮噹噹的響聲中,驢子穿過縱橫交織的架桿,一頭栽地,像一車灰一般癱在了地上。在一樓人的驚叫中,血很快盛開。
孔雀扶起李三慢,倒吸幾口冷氣,加上這一次,一共發生五起險情了。這一次,居然是驢子替李三慢送了命。
消息同時傳到李春江和童百山耳朵裡。童百山氣得一把摔了電話「就這麼點事也能辦砸,養著你們做什麼?」
李春江抱著電話,半天說不出話,末了,他跟老曾說:「該收網了,再撒下去,會有更多的無辜喪命。」
對童百山三叔的審訊迅疾展開。此人五十六歲,真名叫童三鐵,童百山創業時,他是三河廢品收購站的收購員,是他主動提出要跟著侄兒干,這些年,他為童百山的事業,可謂立下了汗馬功勞。
李鈺一跟他交手,立馬嘗到了他的的老辣,他的嘴跟名字一樣,硬得如鐵。
「我犯了啥罪,啊?你們憑啥闖進料場,憑啥抓我?」
「就憑這個!」李鈺猛地將搜到的一本小冊子扔他面前。童三鐵看了一眼:「這有啥稀奇,你們是不是閒球著沒事幹,拿老百姓過乾癮?」
「童三鐵,你老實交待,上面都記的什麼?」
「交待?我跟誰交待?上面記啥關你屁事,你是老幾,管我吃還是管我穿?」
「童三鐵,你利用黑勢力威逼和利誘南平民工為你賣命,你幹的壞事以為別人不知道?」
「知道你還問我,那你給我判刑呀,你個小王八羔子,快把我放了!」
「童三鐵,你老實點,要不要我把你的醜事全說出來?」
「說,說啊,貪污,腐敗,搞女人,我沾哪條了?我是個看料場的,不是市委書記,有本事你去抓貪宮呀。」童三鐵說著,發出一串子乾笑。
李鈺審了一會,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撬開他的嘴,必須得想點怪招兒。這麼想著,他記起了自己的叔叔,以前遇上硬骨頭,實在啃不動,也是跟叔叔討教法子的。李鈺跟同事交待幾句,離開辦案現場,找個安靜的地兒跟叔叔打電話去了。
另一個地方,李三慢也被帶進審訊室,他先是裝模作樣,跟沒事人似的。當聽說自己的老婆做了童三鐵的姘頭,而且今天死去的驢子是代他做了替死鬼時,這個老實的莊稼人眼淚嘩就流下來了。本來,他也不是沖犯罪來的,只是童三鐵再三保證,裡面可以拿到工地上三倍的工錢,還不用交伙食費,他才一狠心進去的,誰知……
李三慢很快說出幾個他知道的南平民工的下落,他們跟他一樣,都在監獄裡。
兩個小時後,這些人被一一從監獄裡帶了出來。
至此,康隊他們要找的人算是找全了,剩下的就是進一步查清這個犯罪團伙,挖出他們的後台,將其犯罪事實全部揭露出來。
初戰告捷,馬其鳴和李春江都有些激動。藏了掖了半年的行動,總算可以公開了。馬其鳴計劃召開一次會議,將這場戰鬥迅速推向高潮。
袁波書記走了進來,看到李舂江也在,目光動了一下,示意李春江坐,不必拘泥。
「都準備好了?」袁波書記問。
「準備好了。」馬其鳴說。
「沒一點問題?」
「這次絕不會有問題。」馬其鳴回答得乾脆堅定。
「你能確信贏?」
馬其鳴忽然覺得袁波書記的口氣有問題,他站起身,有點吃不準地問:「你這話……」
「準備準備吧,明天省人大要來視察,重點是我市的經濟建設,還有執法環境,點名讓你倆匯報。」
說完,袁波書記沉著臉出去了,馬其鳴跟李春江面面相覷,愣神得半天反應不過來。
第二天,省人大程副主任一行在省政法委、經貿委、省公安廳領導的陪同下,浩浩蕩蕩到了三河。三河上下,立刻忙亂一片。
簡短的歡迎儀式後,程副主任提出先下企業,實地看看。車隊很快向百山集團駛去,馬其鳴和李春江一言不發,內心裡卻比誰都緊張。這是一個信號,省人大突然督察工作,而且第一個就去百山集團,這便向人們無言地傳達著一種信息。這些年來,官場裡早已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凡主要領導到基層,第一個要看的必是認為最重要的,要麼實力非凡,已足以擔當本地企業的領頭羊;要麼就有著深刻的背景。企業有背景已不是什麼新聞,特別是民營企業,茁壯成長的後面,隱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馬其鳴有基層工作的經驗,特別是對民營企業的成長感受很深,幾乎每往前走一步,都有高官要員的汗水灑在裡面。於是,視察已成為一種象徵或者暗示,它向人們發出無言的警告,這兒需要保護,需要從上到下的支持和扶助。
童百山西裝革履,滿面春風地恭迎在集團總部門口,迎風飄揚的彩旗,鮮艷奪目的橫幅,十六個大氣球飄蕩在空中,下面懸掛著「發展民營企業,振興三河經濟」等激情勃勃的時代用語。車隊還未到達,鑼鼓聲、爆竹聲已響徹一片。鼓樂隊、儀仗隊一字兒排開,穿旗袍的禮儀小姐將青春和熱情渲染得如同十月裡盛開的玫瑰。這陣勢,又是三河哪一家企業能比得?
視察和參觀持續了整整一天,程副主任的腳步幾乎踏遍了百山集團的十六家分公司,就連料場他也去了,指著那片被高高的圍牆圈起來的空地說:「這兒做料場太可惜了,應該把它開發出來,寸土值干金啊,怎麼能讓它如此浪費?」童百山連忙點頭,緊跟著便談起自己的宏偉構想,說要把這兒建成三河的高新技術開發區,一定要讓高科技在三河開花結果。「好,好,就得有這樣的新思維和大魄力,這才像個有戰略眼光的企業家嘛。」話音剛落,各級領導便紛紛表起態來,記者的閃光燈攝像機圍著這一片激情飛揚的面孔,爭拍個不停。在這片還算是廢墟的土地上,程副主任跟童百山親切合影,馬其鳴看到,鎂光燈閃爍的一瞬,童百山的目光別有意味地掃在他臉上。
第二天是匯報,童百山先是慷慨陳詞,將百山集團的發展史成長史如數家珍地捧了出來,接著便談未來、談建設、談民營經濟的重要作用。渲染得差不多了,突然話鋒一轉,就像揭醜一樣把百山集團目前遇到的困境和阻力全都擺到了桌面上,其中最大的一條就是政策落實不到位,喊得多,落到行動上的少。
在座各位的臉色唰一下綠了。
童百山又拿出深圳投資公司合作失敗的例子,將招商引資跟地方軟環境結合起來,直搗袁波等人的疼處。
這樣的匯報、這樣的現場揭短,就連馬其鳴聽了,也禁不住出汗。
果然,會議出現逆轉,誰也沒想到,程副主任取消了原定的計劃,說那幾家企業不用看了,既然存在問題,我們就現場解決問題。說完。他讓負責會議的孫吉海將與會者分成幾組,現場討論,現場統一認識,統一思想,看各級領導如何把精力和權力用到服務經濟建設上來。
討論開始後,程副主任面帶怒色地離開會場,先回賓館了。
程副主任是不久前從省政府挪到人大的,這一點似乎削弱了他的含金量,但是包括馬其鳴在內的省市領導私下裡都清楚,程副主任的含金量來自於另一個人——他的親家,他女兒的公公目前是中央某要害部門的實力派人物。這一點,怕是在座各位沒誰不考慮。
官場就是這樣,它的遊戲規則後面潛伏著無數潛規則,搞不清這些潛規則,你在官場裡就會頭破血流。
沒有誰傻到搞不清。
重要人物相繼被叫去開始個別談話。
個別談話才是最具殺傷力的。
馬其鳴已無心思討論什麼,他在想,要不要將突然發生的情況報告給佟副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