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代表 正文 第四章 分明是盤死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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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的下午,強偉決計回河陽。儘管開發區的事兒一件也沒解決,問題都還擱在原處,但他心裡,似乎有了應對的辦法。其實這應對不是指應對開發區的農民,而是應對喬國棟和週一粲。眼下他跟週一粲、喬國棟兩個,很像是在玩一場遊戲,一方想借老奎這根導火索,點燃河陽這個炸彈,讓他強偉頭破血流;另一方呢,是想竭盡全力,不讓這個炸彈炸響,或者讓它炸得晚一點,至於到底能不能扼制住對方,目前還很難說,要不,肖克凡也不會替他發急了。強偉感到非常惱火:怎麼啥事兒也瞞不了肖克凡這雙眼睛啊!他現在甚至有點恨這個年輕人了。有些事強偉是不想讓別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還有他的苦惱,可肖克凡偏偏像個人精,大凡是他強偉的事情,他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身邊有這樣一位秘書,你說是福還是禍?強偉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現在真是太敏感了。怎麼能對肖克凡生出這種想法呢?荒唐啊!車子很快離開九墩灘,將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後,強偉眼裡,開始湧進綠色了。酷夏的田野,還是很有看頭的,儘管旱象四生,驕陽怒射,但真要讓綠色絕跡,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強偉正瞅著車窗外的田野發歎,手機響了起來,一看號碼,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來。

    手機持續響著,強偉沒接,但也沒壓斷,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接這個電話?坐在前面的肖克凡似乎意識到什麼,轉頭問:"強書記,要停車嗎?"強偉滿意地望了他一眼,說:"停下吧,下去解個手。"剛下車,強偉便接通電話。許艷容在電話裡情急地說:"我要見你,有急事。""我在回來的路上。""你先別回來,告訴我地方,我去接你。對了,你把司機跟秘書打發走,我不想讓他們看見,你那個秘書太精了。"強偉回頭望了一眼車子,見肖克凡並沒跟著下來,暗暗鬆了口氣,道:"這樣不好吧?欲蓋彌彰。""你就聽我一次吧。我這就動身,你在紅柳灣等我。"回到車上,強偉悶了一會兒,對肖克凡說:"到紅柳灣你們先回,我去見個老鄉。"肖克凡"嗯"了一聲,一個字也沒多說。

    許艷容的車子到達紅柳灣時,天已近黑。強偉問怎麼回事,許艷容笑著說:"真是懶漢不出門,出門天不晴——上路不久,車子就爆胎了。"強偉一看許艷容又換了新車,問:"哪兒來的?"許艷容道:"借的。"強偉不信,狐疑地盯住許艷容:"你不說清楚,就別想讓我上車。"許艷容見他又較了真,歎氣道:"你能不能少懷疑點別人?我同學在銀州做生意,剛買了新車,我借來玩幾天。""你還有心思玩?"強偉故意繃了個臉,弄得許艷容挺難為情。上了車,強偉問:"啥事,這麼急?"許艷容沒說,將車子拐上一條便道,往西駛去。

    "要去哪兒?"強偉一看許艷容不是往河陽開,心裡越發犯疑。許艷容原本不想這麼快就告訴他,又怕強偉不停地問下去,便道:"還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車禍案。""車禍案?"強偉的聲音驟然變緊。儘管車內光線暗淡,但還是能看出,他的臉色瞬間變暗了許多。

    "我也是剛剛聽說,公安局派了幾個人,在查去年那起車禍案。"強偉"哦"了一聲。其實不用許艷容提醒,一聽"車禍"兩個字,他就猛然意識到:有人開始做賈一非的文章了。

    "是週一粲還是喬國棟?"他問。

    "目前還不能肯定,我估計周市長的可能性要大點。""這個女人,她到底想做什麼?"一聽是週一粲,強偉突然就失了態。許艷容沒敢吭聲。畢竟週一粲是市長,強偉怎麼說都行,她不能跟著亂起哄。她今天急著見強偉,就是想提醒他:這種時候,一定要冷靜,不要自己先亂了陣腳。當然,這些話她不能明著講出來。明著一講,強偉會受不了——他是個自尊很強的人,絕不容許一個女人來教他怎麼做,哪怕是她許艷容。

    "你到底往哪裡開?"強偉的脾氣又上來了,見許艷容不回河陽,盡往西走,暴躁地吼道。

    "帶你去一個地方。""我哪兒也不去,往回開!"許艷容沉默了一陣兒,轉而笑道:"你別老發火好不?發火對身體不好。""她到底想幹什麼,她還嫌添的亂不夠?回去,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你現在回去就能制止住她?"許艷容反問了一句,見強偉黑住臉不說話了,又道:"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說明已不在乎你的態度了,這個時候你去找她,不是自討沒趣?""可……"強偉想說什麼,卻被自己的憤怒噎住了,過了一會兒,無力地道:"算了,由她去吧。"車子很快駛出河陽地界,往昌平方向駛去。一股熟稔的氣息從車窗外湧來,強偉不由得感到一陣輕鬆。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這兒的空氣,他都感到那麼親切,那麼自然。彷彿,他從沒離開過昌平,沒離開過這片他熱愛著的土地。他摁下車窗,沖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覺身心真是放鬆了不少。

    突然間,他明白了,許艷容為啥要朝這邊開,為啥要把他帶到昌平來。昌平是磨煉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無論身處何地、何境,只要一聽見"昌平"兩個字,他的心跳就會猛然加速,跳得他激動不寧。許艷容帶他來,就是想讓他重溫這片土地上的記憶,重新找回那份熱愛,那份自信,那份不懼一切的膽氣。

    真是個心細的女人啊!這麼想著,他側過身,深情地注視了她一眼。夜色越來越濃,許艷容正全身心地開車,沒注意到他的目光,不過她的心裡,卻在為這個男人捏著一把汗。

    車子到了昌平,逕直開進了鎳都大廈。雄偉的鎳都大廈,曾寄托了他多少夢想,揮灑了他多少豪情啊!在這兒,他發出過別人不敢發的錚錚誓言,作出過別人不敢作的艱難抉擇。最終,他成功了,將一座礦業基地,建設成為西北最具魅力的現代化工業城市。四年間他讓這兒的工農業總產值翻了三番,讓步履維艱的礦業公司重新煥發生機,並且一舉打入國際市場,在國際上刮起了一股昌平風,讓中國的鎳成了國際市場的香餑餑。這還不算,昌平原來只有礦業,農業幾乎為零,還不能叫城市,充其量只是沙漠邊上的一片礦區。正是在他的大膽設想和不懈努力下,省委才作出決斷,將河陽及周邊市的四個縣劃入昌平,從而讓昌平作為中國的鎳都,實現了質的飛躍。四年間他一手抓礦業發展,一手又用礦業賺的錢扶持農業,將原來四個沒人要的窮縣一下提升起來,終於讓它們躋身於商品糧基地的行列。

    沒想到,六年後的今天,他竟以這種方式,偷偷摸摸來到了這兒。

    許艷容大約猜出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下車吧,別亂髮感慨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你是想不透的。"他搖頭苦笑,跟著許艷容下了車。兩人徑直來到貴賓樓,房間顯然是提前定好的,一間套房,一間豪標。許艷容打開門說:"進吧,我的大書記,今天該你好好休息了。"進了門,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機關了——既然讓人家"綁"了來,莫不如就甩開一切煩惱,徹底放鬆一次。再說,他也很有些日子沒跟許艷容單獨在一起了,坦率地講,他也有些想她,也很想有這麼個機會,能跟她說說心裡話。

    儘管許艷容做得很隱秘,沒帶院裡的車也沒帶院裡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半道上將強偉接走了,但消息還是很快傳到了喬國棟耳朵裡。

    向喬國棟透露信息的,不是別人,正是對強偉懷有深仇大恨的左威。左威撥通喬國棟的電話,假惺惺的問候了幾句,然後道:"喬主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奎是怎麼死的嗎?你可以去問許艷容,案子是她辦的,她知道一切。""許艷容?"喬國棟不明白左威為什麼會突然給他打這個電話,但一聽許艷容這個名字,還是本能地來了興趣。"她在哪兒?"喬國棟順口就問。

    "她在哪兒?怎麼,喬主任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跟我這個下了台的人開玩笑?""有什麼話你就直接說,我老喬沒工夫陪你開玩笑。"內心裡,喬國棟還是對左威等人有本能的戒備——宋老爺子的這幫兒女,等閒是不會拿他喬國棟當碟菜的。

    "許大庭長這陣兒正跟強書記熱火哩。喬主任想不想知道具體地點?""不想!"喬國棟說完,"砰"就將電話壓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不甘心,強偉不是去了九墩灘嗎?怎麼能跟許艷容在一起?強偉要是真跟許艷容在一起,這裡面,文章可就大了。聯想到外界的諸多傳聞,喬國棟的熱血一下就沸騰了。好啊,強偉,這個時候,你還有時間亂搞!怪不得小奎的案子表面上查得風風火火,實質性進展卻一點也沒有,原來真是你在裡面作怪啊。他抓起電話,按號撥過去:"你剛才那話什麼意思,要說就說清楚!""喬主任,我就知道你還會打過來。喬主任真是有心之人啊,怪不得我家老爺子對你念念不忘。想知道他們兩個在哪兒嗎?我告訴你一個號碼,你打過去一問便知。"說著,報了一個號,喬國棟真就很有興趣地將號碼給寫在了紙上。

    跟左威通完話很久,喬國棟都在猶豫:要不要打這個電話?一方面,他怕跟左威這樣的人扯上瓜葛,這人不地道,跟他的小舅子宋銅一樣,不是什麼好貨色。再說,這事要是傳強偉耳朵裡,強偉肯定不會放過他。然而,另一方面,他又被許艷容這女人攪得忐忑不安。小奎的案子一開始是許艷容經手的。生在鄉村的小奎要離婚,離了兩年,沒離掉,最後一紙訴狀,將老婆酸果兒告上了法庭。許艷容調解了一年多,沒調解成,判了,用法律手段將小奎跟酸果兒的婚姻關係解除了。但在財產分割上,卻出現了麻煩,判給酸果兒的財產,遲遲落不到酸果兒手裡,小奎不給,老奎也不給。更麻煩的是,老奎還不讓離了婚的酸果兒走,說要走也得小奎這畜牲走。"讓他走,跟他的野婆娘過去!你帶著孩子,就住在這裡!"這是老奎的原話,還說他說出的話就是鉚釘子上的鐵,不會變,讓酸果兒放心,只要他活著,就有她住的吃的!酸果兒當然不樂意,既然小奎不要她了,要跟野女人過,她賴在這裡,就讓人笑話。她想把財產要到手,帶上她的米米,回娘家。可老奎捨不得,許艷容判給酸果兒的太多了,四萬,這不要他的命嗎?四萬一拿走,他老奎手裡還有啥,有啥嗎?賴來賴去,酸果兒就又告了,到法庭找許艷容,帶著米米。許艷容將案子轉到了執行庭,也就是王軍和馬虎手裡,結果,王軍跟馬虎去新疆找小奎,回來的路上,小奎突然就給死掉了。

    小奎的死說不定真就跟許艷容有關,要是這樣,可就真有戲了!喬國棟忽地就興奮了,莫名的興奮。他不再猶豫,當下就按左威說的那個號把電話打了過去。聽筒裡傳出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換個時間,這聲音能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喬國棟倒沒起什麼疙瘩,他不在乎對方的聲音,只在乎對方說的話。"我想知道,強偉現在在什麼地方?""你是說強書記啊?他剛跟一個女的進了2118房間。""2118?你說的是啥地方?""不好意思,我這裡是鎳都大廈。請問先生也想訂房嗎?我這裡可以打六折的。""操蛋,我訂房做啥?"喬國棟"啪"地掛了電話,感覺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可再坐下,他心裡就不那麼想了。鎳都大廈,不正是強偉的老根據地嗎?看來左威提供的消息絕對沒錯。這個時候他們偷偷跑到鎳都,除了偷情,不就是要互相串供嗎?喬國棟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激動,最後毅然作出決定:要親自找老奎談談。他一定要從老奎嘴裡掌握到更多的細節。

    這麼想著,喬國棟就感到對不住老奎了。他雖然跟老奎聯繫了兩年,也一直在替他呼籲、替他奔走,但對案子本身,他卻從沒認真瞭解過。

    再也不能官僚了啊!喬國棟這麼歎了一聲。

    強偉跟許艷容,並非像別人想像的那樣,一進門就抱在一起。儘管強偉有這衝動,許艷容心裡也隱隱湧動著這股慾望,但真要抱在一起,還真不容易。

    進了門,許艷容就顯得自在多了,再也不像平時那樣,總有種面對上級的壓迫感,總有種害怕被人窺到什麼的不安全感。現在不用了,現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盯住眼前這男人,仔細地望上好幾遍,如果望不夠,還可以從頭再次望起。見許艷容盯著他,強偉略顯侷促道:"傻望著我幹啥?你不是有話要說嗎?"許艷容意味深長地一笑:"我是有話哩,但我還不想說。你先洗個澡,然後換件乾淨衣服。"說著,打開隨身帶的包,拿出早就為強偉準備好的衣服。

    強偉有點難為情,想推辭,許艷容已跑洗手間放熱水去了。一聽見"嘩嘩"的水聲,強偉就忍不住了。這些天在沙漠裡,身上髒得跟啥一樣,恨不得立刻就跳進熱水中,美美地泡它一下。

    許艷容放好水,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強偉泡在熱水中,腦子裡就開始浮想聯翩。他想起了跟許艷容的初識。那時她還是公安局一位民警,很年輕,很漂亮,颯爽英姿,因為個性倔強,常常惹出一些事兒。強偉是在檢查公安局工作時跟她認識的,當時的印象是,這人能幹,是塊培養的料,但沒想到,後來兩個人竟陰差陽錯地生出了愛慕之情。是的,愛慕之情。強偉現在不想迴避,也不想隱瞞,他承認自己喜歡這個女人,還不只是喜歡,也有種更深的東西在裡面。如果不是念及身份還有年齡,強偉或許就要做傻事了,就要將這層埋在心底的喜歡說出來了。許艷容呢?強偉堅信,她也是喜歡他的,好幾次,她都差點把那層意思表達出來。有一次強偉問過她:"經常跟我在一起,不怕別人說閒話?"許艷容嫣然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麼?"這話說的,好像他們真就有了什麼。打那以後,強偉就格外注意起跟她的關係來,公開場合,絕不跟她隨便搭話,就算是私下裡,他也盡量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讓她產生"錯覺"。其實這樣做很卑鄙,好像人家許艷容硬纏著他似的,好像他這個市委書記是個香餑餑,女人們都對他垂涎三尺。強偉很反感自己這一點,卻又沒辦法。儘管強偉也知道,許艷容與她的丈夫關係並不算融洽,加上她丈夫長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頭回不了兩趟家,他們的婚姻可以算得上是名存實亡。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畢竟自己和許艷容都是有家的人,所以不得不在意外界的影響。好在到現在為止他們的關係保持得還不錯,朦朦朧朧的,似有若無,彼此心裡都藏著對方,行動上卻表現得很有分寸。這種微妙的關係保持起來很難,保持好了,卻是一種享受。

    水很熱,泡在裡面,甭提有多舒服了。這一刻,強偉才體會到啥叫享受,比起沙窩裡受罪的那些個日子,這種享受真的會給人以奢侈之感。他索性放開想像,任思緒在濛濛的熱氣中亂游亂飄。後來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許艷容:她這會兒在做什麼呢?會不會也在想他?這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泡在熱水裡,想一個心愛的女人,可以自由地想,毫無限制地想。呵呵,啥時候我強偉也變得這樣荒唐,這樣放肆了?洗完澡,許艷容又弄來一大堆夜宵,有糕點、水果、羊肉串,還有他最愛吃的沙蔥。許艷容真是一個細心的女人,似乎他那點兒嗜好,她都知道。女人要是把心思用到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身上,那是非常體貼入微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能給你操心到。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許艷容不但弄來了夜宵,還弄來了他最愛喝的灌灌茶。這是一種野生茶,平時很難弄到,也只有鎳都大廈這種地兒,才會為客人備著。強偉想,興許鎳都大廈的這些灌灌茶,還是他當市長時特意弄下的,等他一走,這些東西便成了古董,再也無人問津了。

    猛吃了一頓,強偉捧著灌灌茶,非常愜意地半躺在沙發上,等許艷容說話。許艷容呢,今天像是成心想捉弄一番強偉,他越是急,她越不說,只顧拿各種眼神兒望他。那眼神兒像黑夜裡的飛蛾,一撲兒一撲兒,撩得他心火旺旺的,想滅掉都難。

    許艷容還很年輕,今年也就三十五六歲吧,比強偉小了十多歲,加上她皮膚好,臉上始終水靈靈的,身段兒又曼妙,看上去,越發青春四射、誘惑叢生。強偉只望了她幾眼,就緊張得接不上氣了。

    許艷容這才問道:"你打算怎麼辦?"一句話問的,強偉已經甩到腦後的那些煩惱事兒"嘩"地又湧了出來。本來他想,今天是不談工作的,就談他們之間的私人話題,咋談都行,哪怕許艷容提出要嫁給他,他也認了。放著這麼好一個女人不愛、不娶?他強偉不是傻子。市委書記咋了,市委書記也是人,也得有愛有恨!況且,他這個市委書記,姓齊的能不能讓他繼續當下去,還很難說。上次去省城,姓齊的不是把話撂那兒讓他強偉自己想嗎?他想個啥?還有啥想頭?不讓當就不當,這個官,他當得難受啊……想到這兒,強偉就覺得悲哀。一個人把自己的一生系到別人的褲腰帶上,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要按別人的喜怒哀樂出牌,真是太沒出息了!"還能咋辦,順其自然唄。"他的語氣裡有著太多的無奈。

    "你別灰心好不?辛辛苦苦幹了六年,不能讓他們把啥都抹掉。再說,他們這樣做,也太不光明正大了。""你還指望他們給你記功?艷容啊,你雖也是官場中人,可官場的事,你懂得太少。現在哪是他們給我記功的時候?他們都巴望著我倒台,快點倒台呢——我倒了,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這我懂。"許艷容說了一句,低下頭去。看來,這些日子,她耳朵裡也沒少進閒言碎語。

    "有些事你懂,有些事,未必。知道這一次氣候為啥這麼不正常嗎?"強偉抬起目光,有點睏倦地盯住許艷容。這睏倦不是來自他的身體,是來自他的心。

    "你說。"許艷容的聲音軟了下來,有種呢喃的味兒。這個女人,一旦露出柔弱的一面,是很能讓人心生愛憐的。強偉甚至都有點不忍心告訴她真相了——為什麼要把一個沉重的消息告訴一個女人呢?"說嘛,我想知道。"許艷容又說了一聲。強偉就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臉色頓時嚴肅了許多:"是齊默然,很多事都跟他有關。""齊副書記?"許艷容驚得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

    強偉喝了一口水,聲音略帶悲涼地說:"艷容,有些事遠比你想像的複雜。我的日子,不好過啊。"許艷容往強偉跟前挪了挪,盯住他的臉,一副楚楚可人的樣子。半天,她沒再說啥,只是那麼深情地望著強偉。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這個男人,懂得了他內心的苦楚,也深深替他不安。可她又不知道怎麼去寬慰他,鼓舞他。興許,作為一個女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對你……又動了念頭?"許艷容沉悶了許久,終於這麼怯怯地問了一句。

    "豈止是動念頭啊,這次要是滅不掉火,我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頭了。"強偉這才一五一十,將上次去省城見齊默然的情況說了出來。

    當時齊默然緊急召見強偉,並不僅僅是因為老奎炸了法院,當然,老奎如果不炸法院,齊默然或許沒那麼急,他會緩上一段時間,說不定會直接到河陽來。老奎這一炸,齊默然首先耐不住了。

    一見面,齊默然先是問了一下老奎的情況。一聽沒死人,他似乎輕鬆了,沉吟一會兒道:"怎麼搞的?越是不能出事的時候,你們越要出事。要是這麼幹下去,我看河陽危險。"強偉趕忙作檢討:"齊書記,是我沒把工作做好,我向省委檢討。""光檢討頂什麼用?如果各市的一把手到我這兒來,都作檢討,那我這個副書記,早就該背上鋪蓋捲回家了。""齊書記……""好了,你也別解釋了。這件事還算萬幸,要是死了人,我看你現在就得跟法院檢討去。說吧,下一步有何打算?"齊默然似乎問得很隨意,強偉聽了,卻覺得這話裡有些別的味兒。

    強偉硬著頭皮,將下一步的工作打算匯報了一番。齊默然聽得很不耐煩,中間他還接了一個電話,沖打電話的人發了一通脾氣,合上電話,見強偉傻愣在那裡,便催促道:"說啊,咋不說了?"強偉欠欠身子:"齊書記,河陽目前真是困難很多,我請求省委……""困難?沒困難要你們做什麼?強偉同志,你可是跟省委表過態的,當時我跟高波同志的意見都是讓你到省委來,在政研室集中精力研究一下我省的工業企業改革,發揮你的強項,可你是怎麼說的?"見強偉不語,齊默然又道,"要不要我把你當時的話重複一遍?"強偉一下子給噎住了。他似乎感覺到,齊默然急著要他來,是另有隱情。就在他暗中瞎琢磨時,齊默然突然發問:"聽說你要把河化集團賣給外國人?"強偉一驚:"這……"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鬧,真是胡鬧!我就不明白,你這個市委書記是怎麼當的?跟前幾年比起來,你進步太大了,大得我都要對你另眼相看了。"齊默然忽然就發起了火,發得很猛。看得出,他今天是憋著一肚子火跟強偉談話的。

    強偉低了頭,任齊默然猛批,等他批評得差不多了,這才開口道:"齊書記,關於河化集團,你可能有誤解。""誤解?強偉同志,河化集團是你在手上出了問題的,也是你提出改制的,省委研究改制方案前,我還再三問過你,有沒有能力把矛盾消化在內部。你當時怎麼說?你說你有決心,有信心,一定會讓河化集團起死回生,還請省委放心。我是把心放下來了,高波同志也把心放下來了,結果呢,時間過去了幾年,河化集團還像一潭死水,工人天天上訪,鬧得省委、省政府不得安寧。你自己推倒自己的方案不說,還怪人家周鐵山,說他沒有誠意,也缺乏管理現代企業的能力。好,你不讓鐵山集團收購我沒意見,鐵山同志把問題反映到省上,反映到中央,我也替你遮著。可你現在突然要將一家有著幾十年歷史的廠子賣給外國人,而且事先不跟省委匯報,也不跟市上的同志通氣,你這個市委書記,是不是當得有點太目中無人了?"齊默然已不只是批評強偉了,言詞裡,甚至有了興師問罪的味道。強偉心想: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解釋,再不解釋,河化集團這口黑鍋,他就背定了。剛要張口,桌上的電話響了。齊默然抓起話筒,"喂"了一聲,裡面便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鐵山集團的老總周鐵山。

    這聲音強偉不會聽不出。

    他的心裡"唰"地一暗,到嘴邊的話自個兒滾回了肚裡。齊默然在電話裡跟周鐵山哼啊哈的說著一些似明似暗的話,強偉卻已經開始為河化集團的未來擔憂了。他知道,這齣戲是周鐵山演的,周鐵山大概已經耐不住性子了,所以急於想從齊默然這兒知道結果。齊默然呢,可能也是讓周鐵山逼急了,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電話裡吞吞吐吐起來。

    姓周的,你真有能耐啊!強偉深深歎了一口氣,同時他也意識到:如果這次的事兒不能辦得漂亮的話,有著幾十年歷史、曾經創下過輝煌業績的河化集團,恐怕真的就要落到周鐵山手裡了。問題是,這事他能辦漂亮嗎?歐陽默黔這都回去一個多月了,一點消息都沒反饋回來。他暗中托兒子逸凡打聽,逸凡的回答竟也是模稜兩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接完電話,齊默然對強偉的態度越發嚴厲,彷彿周鐵山這一個電話,給他燒了一把火,後來竟說:"今天你給我一句話,河化集團這一大堆問題,你到底要拖到啥時候?"強偉像是被齊默然激起了火,帶著不應該有的衝動說道:"齊書記,河化集團的問題我們一直在解決,從市委到市政府,誰都沒有拖,也不敢拖。但事關一萬多號人的吃飯穿衣,還有河陽的穩定與發展,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誰也不敢輕易表這個態。""不敢表是不?那好,我表。我給你兩個月時間,要是兩個月後河化還是老樣子,省委就不得不重新考慮河陽的班子問題了。"強偉傻了,這話等於是最後通牒。那天要不是副秘書長余書紅走了進來,強偉真不知道如何走出齊默然的辦公室。

    …………強偉說完,許艷容深深歎了一口氣。河化集團的事,她知道一些,但周鐵山跟省委齊副書記攪在一起,她還是頭一次聽說。怪不得強偉要急著給河化找婆家,原來……她的心,比來時更重了。

    第二天,強偉急著要回河陽,許艷容硬是攔擋住他,要他再留一天,說是約了幾個人,想陪強偉吃頓飯。強偉無奈,許艷容如此熱心張羅,他不能不給面子,況且,他從許艷容臉上看出了一層神秘。果然,中午來到餐廳,坐在裡面等他的,竟全是些熟面孔。

    強偉心裡一熱,感激地瞥了許艷容一眼。

    許艷容吟吟一笑,這頓飯是她提前就安排好的,她背著強偉,動用昌平市法院的關係,約請了鎳礦集團的三位副總還有下面分公司的兩個頭頭,外帶強偉過去在昌平時的秘書,現在的昌平市外貿局局長。許艷容此舉,就是想替強偉從昌平市募集資金,以解九墩灘開發區燃眉之急。

    熟人相見,分外親熱,加上這六位過去都是強偉的部下,如今雖說都已身居要職,但當年那份情還一直擱在心裡。寒暄過後,許艷容將話題引到資金上。她今天真是扮演了一個了不起的角色,昨晚的溫情和憂愁一掃而盡,強偉看到的,是一個舉止大方,談吐文雅,頗具將才的許艷容。幾位領導一聽強偉遇到了麻煩,也不細問原由,舉杯說:"別的忙幫不了,這點小事,我們幾個還是能出點力的。"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中間有位副總大約是喝了酒,也可能過去跟強偉的關係相對親密點,竟拿許艷容跟強偉開起了玩笑。強偉忙說:"這玩笑開不得,真是開不得,各位就別拿她當下酒菜了。"許艷容嫣然一笑:"下酒菜我自然做不了。各位領導要是真能幫我們強書記度過這難關,以後到河陽來,安全問題我全負責了。"幾位老總"嘿嘿"一笑,他們自然明白許艷容說的安全問題是啥問題。兩年前昌平有位副局長到河陽出差,晚上找了位小姐,竟讓河陽的警察給掃了黃,罰了款不說,事情竟然捅到了昌平市委,結果因為一個小姐,那副局長好不容易戴到頭上的烏紗帽也給摘了。這事兒曾經傳得很邪乎,弄得昌平的幹部到了河陽,連歌廳都不敢進。

    幾個人正笑著,強偉的手機響了,是秘書肖克凡打來的。強偉沒當回事,當著大伙的面接通了手機,沒想到肖克凡開口就說:"強書記,出事了。今天凌晨,老奎割腕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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