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黑 正文 第五章 灩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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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灩秋沒找到火石財,她怎麼會找到呢?她把自己交給出租車,沖司機說:「隨便你開吧,開哪兒都行,錢我照付。」司機一開始還興高采烈,以為遇到了冤大頭,後來越開越不對勁,放慢車速,愣怔地望住灩秋,用一種很同情的語氣說:「想開點吧,小姐,別這麼糟踐自己。」

    「少叫我小姐,沒長眼睛啊,我哪點像小姐!」灩秋惡凶凶地罵。司機討了沒趣,扭過頭,又往前開。車子環著沿江大道,跑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司機不敢再開下去了,要是灩秋耍賴,他這一下午的苦就白吃了。再者他也擔憂,車裡的灩秋會不會出事,到時候連帶到他,那可說不清。他停下車子,很認真地望住灩秋:「大妹子,看你也是一個挺有心計的人,遇上事,要想開點,千萬別鑽死牛角。你看我……」司機於是就給灩秋講了一個故事。按司機的說法,五年前他還是個百萬富翁,雖然不顯赫,但也足夠很滋潤地過日子。

    司機姓王,他是這個城市裡最早的中巴司機,原來在運輸公司上班,後來運輸公司倒閉了,他憑藉著在運輸公司認識的那些關係,沒怎麼費勁就辦了一套客運手續。「那時候手續費便宜,中巴車才剛剛起步,政府一心在扶持。」司機說。他跑的是開源到東州那條線,山路雖然崎嶇,但坐車的人多,幾年下來,他就發了。後來見這行能賺錢,他又買了兩輛車,雇了兩名司機跑,加上他這輛,也算個小型車隊了。可是突然有一天,這條線被別人控制了,說是成立了一個榆通公司,專門負責這條線的客運。一開始他還沒當回事,心想自己能跑,別人也能跑,大家公平競爭麼。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他的車不是被撞就是被一夥不掏錢的混混給欺負,那伙混混天天等在車站,車一來就蜂擁而上,搶佔了座位,後來還發展到不讓別人乘車。有乘客上去,混混們一擁而上,嚇得乘客掉頭就走。忍無可忍之下,他跟混混們的矛盾爆發了,結果,他被打個半死,跟車的是他的表弟,讓混混們打斷了兩根肋骨。

    那條線最終還是被榆通公司霸了,榆通公司先是說,交了管理費,就讓他繼續跑,但每輛車的管理費幾乎是一年收入的一半,他想賣車,馬上有人找上門,說車只能賣給公司,否則,讓他落個人財兩空,還沒地方訴冤。他大著膽子賣了一輛,成交那天突然從一輛車裡跳下來二三十個年輕人,清一色的平頭,手裡全抄著傢伙,二話不說就是一頓亂打。把人打傷不說,還把車也砸了。沒辦法,其他兩輛只能賣給公司。簽合同時公司出來一個叫順三的人,說先簽車輛報廢協議,簽了這個協議,公司就按原價付款,到公司領新車也行,說這是公司統一行動,要統一車輛。他不敢簽,跟他一道跑車的師傅也不敢簽。後來順三就把車扣在了公司裡,說啥時想明白啥時簽,不急。順三是不急,可他們急,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半個月後,所有的司機都妥協了,按照順三他們的要求,簽了那個報廢協議。順三說半個月後到公司領新車,手續由公司統一辦,不要新車也行,按新車價格領錢。結果半年過去了,他們不但沒領到新車,自己的車也不見了,錢更是沒影子。找順三理論,順三說車輛都報廢了,想開新車,拿錢來。二十多個司機聯合上訪,找運輸管理部門,結果又是一頓毒打。

    「太黑了,我一家人辛辛苦苦十年的努力,一夜間就成了一張報廢合同,還沒處說理去。」姓王的司機差點哽咽起來。

    如果換上平常,灩秋聽到這樣的故事,一定會憤慨,一定會替當事人鳴不平,可這一天,她出奇的平靜。姓王的司機還在一個勁勸她,人這一輩子,哪能不遇到傷心事難過事,挺過去也就挺過去了,像他,現在不也熬過來了麼?

    「這輛車是我租的,現在我只能租得起車。」姓王的司機又說。

    「不要說了!」灩秋憤憤打斷他,甩給他一百元錢,跳下了車。

    像你,我怎麼能像你呢?灩秋提著小皮箱,滿身都是氣,這氣一半是沖那個多嘴的司機撒的,另一半,是沖自個兒。其實她連司機都不如,真的不如,司機還能租起一輛車,她呢,什麼也租不起。

    不能這樣,絕不能!灩秋一邊發著空洞的誓,一邊往前走。那位姓王的司機不放心她,開著車跟了過來。灩秋就又被感動了,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素昧平生,卻能替她擔憂,好人啊。可好人為什麼都這麼艱難呢?灩秋又發起了感慨。

    司機跟了她一會,發現她並沒有跳江的意思,一摁喇叭,走了。

    灩秋回過頭,愣愣地盯著那輛車,發了半天呆,好像這輛車把她什麼東西帶走了。

    其實那是人跟人之間最原始也最淳樸的一種情分,這種情分現在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奢侈,只在極偶爾的情況下,才能被喚起。

    灩秋有些感動,看來她還並未完全麻木。

    風吹過來,打在身上涼涼的,也爽。灩秋最後把屁股落在了那個魚塘前,就是她跟洪芳一塊去過的那個魚塘。灩秋發現,那天她跟洪芳說的話,其實是衝她自己說的。這一刻,那些話又迴響在耳邊。那個關於囤地的夢想,其實是她定給自己的,只不過自己離這個夢太遙遠,所以才把它轉嫁到了洪芳身上。現在看來,靠洪芳實現這個夢,太艱難了。但這分明是一個遠大的夢想啊,灩秋甚至看見,夢想那一頭,站著光芒四射的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不再被人小瞧,不再被人欺耍,她站在成功的金字塔尖,揮斥方遒。

    灩秋激動無比。

    灩秋覺得另一個自己正從這裡誕生。

    灩秋一直站到了夕陽西下,當大地漸漸被暮色吞沒的時候,灩秋回身,決定離開這裡。轉身的一瞬,灩秋聽到了一個聲音,這聲音分明來自遠處,又似是很近。

    「冷灩秋,你一定要成功,一定!」

    灩秋往金色花園去,也是突然有的想法。灩秋本來住在一家招待所,早上起來,忽然就不知道該做什麼。洪芳倒是打過電話,灩秋沒接,灩秋決定不再接洪芳的電話,至少這個階段不接。灩秋想冷冷靜靜想一想,認真思考一番,她覺得要思考的問題太多了,多得一時不知該從哪一個想起。

    灩秋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腦子裡就冒出金色花園那套房來。是啊,火石財既然回來了,那套房他應該用了吧,說不定此時房主人已換成了朵朵。

    朵朵?

    一想到朵朵,灩秋就一刻也坐不住了,我必須去看看,如果真是那樣,我是不會甘休的。

    灩秋匆忙下樓,一股寒意朝她襲來,灩秋打個冷戰。天氣已經很有些冬的味道,街上人們已穿起了御寒服,厚厚地把自己包裹在裡面,有人圍著圍巾,有人戴著口罩,灩秋穿得卻跟秋天沒什麼兩樣,只是沒把胳膊露出來。她喜歡單薄,夜總會裡做過的女孩子,都不愛把自己打扮得臃腫,她們透明慣了,總喜歡露點胳膊或是腿的。灩秋緊了緊衣服,想把自己藏在冬寒之外,可惜不頂用,最近來的這股冷空氣實在是太猛。此時正值上班高峰,出租車生意好得出奇,灩秋連攔幾輛都沒攔住,後來一輛黑色捷達在她面前停下,司機探出頭來,衝她怪怪地微笑。灩秋知道遇上了黑車,這些車沒營運手續,或者乾脆就是公車,司機瞅準機會就出來載客,賺點小外快。

    「要上車麼?」司機問。

    「去金色花園多少錢?」灩秋想跟司機討價還價,這種黑車往往比打的價要低一點。

    「你看著給吧,不給也行,算我學雷鋒。」司機是個帥哥,大約他也覺得遇上了靚妹,想豪爽一把。灩秋跳上車,飛給司機一個媚笑:「走吧。」

    司機跟她搭訕,問她在哪兒做事。灩秋說你看我像哪兒做事的。司機真就看了看她,搖頭道:「看不出,像是寫字樓的白領。」

    「還金領呢,開好你的車。」灩秋就閉上眼想她的心事去了,灩秋現在有心事,其實灩秋一直有心事,只是很長時間,生計問題逼迫得她把更深的心事藏了起來,現在情況稍微好轉一點,那些潛伏著的東西便活躍起來,折騰得她難受。

    車子經過高架橋時,被一列車隊擠到了邊上,車隊很張揚,絕對的豪華陣容,打頭的是大奔,接著是兩輛寶馬,後面跟一輛賓利,再後面,就是為那輛賓利掃尾的越野車了。不瞭解東州的人還以為是中央哪位首長來了,其實不然,稍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不是政府的車隊,政府還沒這麼張揚,這是東州的另一景,老百姓管它叫大佬。

    果然,司機說話了:「知道吧,又有一場熱鬧看了。」

    「啥子熱鬧?」灩秋裝作感興趣地問了一句。

    「還啥子熱鬧,化工總廠今天拍賣,不知道這次又要誰做冤大頭。這年月,還是他們吃得開啊。」司機歎了一聲。

    一聽化工總廠,灩秋來勁了,化工總廠是東州化妝品總廠,後來組建輕化集團,被列為集團第化工總廠。這家廠子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東州算是一家老字號,但組建集團沒幾年,廠子就運轉不靈了,後來跟香港奧妮集團聯合投資,新上了奧妮化妝品生產線,紅火了一陣,可惜好景不長,因內部管理混亂加上化妝品市場競爭激烈,廠子終於關門了。兩千多號工人下崗,廠子抵頂給了銀行。化工總廠儘管破了產,可那塊地皮很耀眼,位於東州第二大什字紅橋什子東側,紅橋廣場正對面,圍繞這塊地,這兩年各路人馬紛紛出擊,明槍暗箭展開爭奪。據說,單是為了拿到這塊地的拍賣權,就有北京、上海等地不下十家拍賣公司擠進東州,最後拍賣權到了東州一家毫不起眼的公司手裡,讓東州金融界目瞪口呆。灩秋是學這專業的,現在雖說專業丟了,但平日對這種事還是很上心,這些行當裡的事,除非沒人跟她提,一提,準要問個清楚。夜總會偏又是個萬象會所,比世博會的消息都要全,你不聽都由不得。

    「師傅,跟上那列車隊,跟緊點。」灩秋忽然說。

    「做啥子喲,這不好耍。」

    「讓你跟你就跟上,多什麼嘴。」灩秋緊盯著前面的車隊,她相信,剛才那輛賓利,坐的一定是皮天磊。今天這齣戲,要麼是皮天磊跟張朋唱,要麼,就是皮天磊要吞掉哪家公司。她要看看熱鬧,一定要看。

    「你說跟就跟上啊,有沒搞錯,讓他發現我這輛車就玩完了。」司機沒了剛才那份熱情,不情願地道。

    「玩兒什麼完,玩完了我賠你。」灩秋想也沒想就說。

    「賠我?」司機怪怪地盯住灩秋,半天道:「看你也不像個有錢人,知道不,車隊是皮老闆的,警車見了都得讓它三分。」

    「是我皮哥,快點跟上,要不然你可真就玩完了。」

    灩秋說得極自然,司機眨巴了幾下眼,似乎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不吱聲了,遠遠跟在車隊後面。

    灩秋原以為,進入拍賣現場是件容易的事,沒料她下車沒久,便遇到一夥人的阻攔。那夥人全都黑西裝,清一色的平頭,其中有兩個沒戴墨鏡,其餘的,全用墨鏡罩著臉。灩秋生怕遇上順三,所以那夥人一攔她便退後了,躲在一輛車背後,朝拍賣大廳這邊張望。後來灩秋發現,兩個沒戴墨鏡的不是皮哥的人,是前來維持秩序的便衣警察。怎麼跟黑社會著裝一樣呢?怪不得老百姓分不清。皮哥的手下大約有二十餘人,灩秋沒看見順三,但看見了順三的貼身馬仔小精猴,一個十分精明的傢伙,也是從牢裡出來的,進監牢前的罪名是殺人未遂,他把跟他娘偷情的姦夫捅了十刀,那傢伙命大,居然沒死。聽說那人是一所中學的校長,小精猴的母親是那所中學的會計,校長跟會計偷情,再也合理不過,但小精猴認為不合理,所以他把校長捅了,替他當文物專家的父親報了一箭之仇。

    灩秋盯住小精猴看的時候,小精猴正堵在一輛車前,那輛車灩秋不認得,但一看檔次絕不在悍馬之下,比皮哥的賓利也遜色不到哪裡,車牌號就更牛皮,後面四個「8」。灩秋想,一定也是前來參加競拍的,但小精猴擋住不讓人家進。那車的老闆很著急,掏出電話就打,正打著,小精猴那幫人就圍了過去,他們手裡全都拿著報紙,報紙下面肯定藏著傢伙,這點小把戲,灩秋早就知道,因此平頭幫有時候也被人稱作報紙幫。

    那車的老闆一看陣勢,知道遇上了耍家,不敢再堅持,鑽進車裡一溜煙不見了影。小精猴又走向另一撥人,那撥人也是前來競拍的,小精猴如法炮製,用同樣的手段嚇走了那撥人。

    灩秋倒吸一口冷氣,啥叫壟斷,這就叫。有了這二十多個不要命的平頭,誰還敢跟皮哥搶這塊地?

    灩秋想離開,她知道自己進不了拍賣現場,不但她進不了,就連那些扛著攝像機的記者,也被拒之門外。有記者不甘心,想跟小精猴理論,結果小精猴一抬手,那記者的攝像機就掉到了地上。灩秋聽到了吵架聲,不多工夫,記者就被兩個便衣警察勸走了。

    灩秋搖搖頭,龜兒子,她罵了一聲。就在她轉身離開的一瞬,一個熟悉的面孔突然闖入眼瞼,那不是規劃局長梁棟麼?灩秋腦子一轉,計上心來。

    規劃局長梁棟正大步流星往拍賣大廳去,灩秋從身後竄上來:梁哥,梁哥呀,這麼巧,你也來參加拍賣啊。

    梁棟抬起頭,盯著灩秋:你是誰,認錯人了吧?

    哎呀梁哥,怎麼這麼快就把小妹忘了,我是蔡霞啊,蔡國慶的蔡,林青霞的霞。夜總會小姐都有另一個名字,在那種地方,是不方便跟客人說真名的,吧檯上登記的也全是她們的假名,就跟作家用個筆名,藝人用個藝名一樣,蔡霞就是灩秋的夜店名。當然客人也能充分理解這一點。因為大多數的客人到了那種地方,也會給自己取一個新名,本來姓方,寧說自己姓袁,本來該叫常叔,卻非要讓小姐喚他段哥。好像一進到那裡,就連老祖宗的姓也賣了,輩份什麼的更是亂了。尤其那些政府官員,明明是牛處長,非說自己是馬老闆,非驢非馬的,惹出很多笑話,讓小姐們能把大姨媽都笑出來。

    蔡霞?我不識得你,你認錯人了。梁棟說著就要離開,他的秘書走過來,用身體擋住了灩秋。

    讓開!灩秋沖秘書吼了一聲,幾步跨過去,堵在梁棟前面:真不識得,我的梁哥哥,你可好記性啊,你留在我屁股上的那個唇印還記得吧?

    一句話,說得梁棟得臉立馬成了猴子屁股。那天灩秋給梁棟坐台,沒想到這傢伙也是個變態,喜歡咬女人,划拳要是贏了,就要脫灩秋衣服,脫了還不算,還要咬一口。灩秋被他咬急了,生怕把她的寶貝奶子咬壞,就脫了褲子讓他咬屁股,沒想梁棟真咬,還在灩秋屁股上留下深深的幾個牙印。

    把她弄走,瘋子!梁棟邊罵邊倉皇離開,秘書用力夾住了灩秋,灩秋一膝蓋頂過去,秘書哎呀一聲,摀住了襠。一邊站著的記者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紛紛圍過來,鏡頭對準了梁棟。梁棟邊喝邊逃,灩秋哈哈大笑。

    灩秋報復了梁棟,感到無比的快意。但隨後,心就暗落下去。這樣的報復有何意義呢,她到這裡來,是想進拍賣大廳,她真的想看看,皮天磊他們是怎麼連打帶壓,把一塊黃金寶地弄到手的。

    有個男孩朝灩秋走過來,遠遠就喊:姐姐,姐姐,有人讓我把這個給你。

    灩秋接過男孩手裡的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趕快離開這裡,回到洪芳公司去。

    灩秋循著男孩指的方向望過去,停車場那邊,一輛黑色奧迪正在緩緩啟動,車子離開的一瞬,灩秋認出了給她字條的男人,他是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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