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黑 正文 第四章 公安局-4
    4

    按照錢副市長的指示,公安局副局長高安河迅速布控,對發生在開發區的惡性暴力事件展開偵查。初步查明,那天對閥門廠職工施暴的是張朋手下的光頭幫。張朋手下有好幾個幫,什麼平頭幫,寸頭幫,光頭幫,這些是按髮型分的。還有討債幫,拆遷幫,出氣幫,收地幫等,這些是按工作性質分的。討債幫就是專門替人討債,討回來的債按四六分,債主得四,張朋得六。拆遷幫是專門為開發商掃清拆遷戶的,按搬遷戶數和拆遷難度收費,出氣幫就是你覺得誰礙事不順眼了,跟他們吭一聲,他們替你出這個惡氣。收地幫就是你的地盤被別人霸了,他們替你討回來。東州這麼大,一個人是占不完的,碼頭分成三六九等,分屬不同的黑幫管轄。一些邊邊角角,霸主們看不在眼裡,留給那些才出來混的,這些人還不大懂江湖規矩,常常是你在我的地盤上晃一槍,我在你的地盤上插一腳,收地幫便出來為他們維持秩序。這個幫屬於小兒科,是張朋專門用來訓練手下的。光頭幫的大哥姓米,叫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小米湯。你可別小看這個小米湯,他歲數不大,才十九歲,混江湖的時間,卻比他手下三十好幾的人還要長,足可以稱得上是老江湖。大約八歲時就在解放路一帶混了,那時靠乞討,再後來就偷,有神偷之稱。再大一點,就敢一個人夜闖民宅,連偷帶搶了,順帶著,還糟蹋過兩個比他年齡大的婦女。東州幾家看守所,小米湯都蹲過。最長的一次,他在少管所蹲了一年零三個月,是張朋的兄弟黑虎托人把他從裡面撈出來的,出來後他就跟了黑虎。

    那天小米湯本來不鬧事,開發商黃蒲公請他們原是為了別的事,黃蒲公又相中了一塊地,跟政府這邊也說好了,但牽扯到棚戶區拆遷,那裡面都是一些老居民,有著豐富拆遷經驗的黃蒲公自然知道,這種棚戶區拆遷難度相當之大,跟那些老居民談判,簡直比跟美國人談判還難。黃蒲公叫來小米湯,讓他打聽一下,那片棚戶區,有幾個刺兒頭。刺兒頭就是政府所說的釘子戶,黃蒲公他們不叫釘子戶,釘子是鐵做的,有鋼性,那些刺兒頭不配這稱呼。在黃蒲公他們眼裡,這些刺兒頭都是些貪得無厭的人,仗著先人佔了一塊好地皮,張著血盆大口,漫天要價,恨不得一間破草房換給他一套別墅。這些人骨子裡其實軟得很,或者壓根兒就沒骨子,有骨子的人能住在那種地方?黃蒲公跟小米湯是老關係,鐵得很,跟黑虎也是老關係,也鐵得很。開發商麼,沒有這些人給他做堅強的後盾,他還怎麼開發?黃蒲公讓小米湯搞出一個方案來,看哪些刺兒頭使點小手段就能擺平,哪些刺兒頭使點小手段不行,必須來橫的。對那些挑頭鬧事耍蠻橫的,黃蒲公丟下一句話,一條人命三十萬,十萬給死者,二十萬歸小米湯。小米湯那天是跑來給黃蒲公報信的,情況他已摸清了,沒問題,這片棚戶區就交給他。誰知就碰上蘇進泉他們圍攻開工現場。小米湯最見不得蘇進泉這種人,企業好時,他是領導,要威風有威風,要體面有體面。企業搞垮了,他又站在職工一邊裝可憐,還當起了職工領袖。呸,領袖也是你當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挨過幾刀擋過幾砍,你身上有洞麼?黃蒲公一開始還跟蘇進泉講道理,很溫和地講,說廠子已經賣了,善後問題會逐步解決,開發商也有開發商的難處,不像你們想的那樣,開發商滿身是錢,隨便你們拿。有個職工冷不丁就說:「沒錢你充什麼胖子,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黃蒲公最恨這個「滾」字,他在十歲的時候,被後爹踹了一腳,罵他滾出去。十二歲的時候,他又被親娘踹了一腳,也罵他滾回他老子那兒去。這之後,黃蒲公為了討飽一張嘴,經常讓人踹,也經常被人罵滾出去。等他靠盜賣光纜發了一筆橫財,打算做點正經事時,這個「滾」字,就更多了,有些是赤裸裸說出來的,比如工商局有個女科長,就因黃蒲公沒按她的要求在工商局內部的打印室打印材料,就罵著讓黃蒲公滾出去。有些是用目光說出的,比如稅務局長,比如銀行信貸部主任,等等。黃蒲公如今是大老闆了,再也聽不得這個字。那個職工罵完,黃蒲公想也沒想,反手就摑了他一巴掌。如果不是那天黃蒲公要接待那麼多領導,他可能就親自教訓這幫人了。可惜他沒有時間,他要熱情似火地陪市、區領導,陪那些已經不讓他滾的官老爺們。他沖小米湯說了一聲:「這兒交給你了,讓他們馬上消失。」

    就這一句話,小米湯身上的血性就被激了出來,他操起一塊磚頭,工地上有的是磚頭,對了,那天小米湯沒帶傢伙,因為不是準備去打架的,他手下也沒帶傢伙,都捧著花籃,在給黃老闆賀喜呢。一看大哥操了磚頭,弟兄們扔了花籃,便在工地上找傢伙。有掄起鐵掀的,有順手操起鋼管的,也有學小米湯一樣,不用別的,只用磚塊的。稀里嘩啦一陣猛打,蘇進泉他們就被打散了。

    案情摸得差不多,副局長高安河下了命令,馬上緝捕小米湯。話音未落,他的辦公室門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張朋,他說:「不用緝捕,人我給你帶來了。」說著,將身後的小米湯一推,推到了高安河面前。

    小米湯嬉皮笑臉,一副小地痞的樣:「首長,找我有何貴幹啊?」

    「你就是小米湯?」高安河望住這個一臉憨相的小不點,怎麼也把他跟黑社會對不上號。

    「首長,我就是小米湯,我們老闆說,你正在找我。」小米湯又往前走一步,臉上的笑更厚了。

    高安河憤怒地瞪住張朋,張朋進入他辦公室,就跟進入自己的家一樣方便,可見他有多囂張。瞪了一會,將目光轉向小米湯:「你幹的好事!」

    「首長,我沒幹好事啊,我這種人,配幹什麼好事。」小米湯越發肆無忌憚。這種有恃無恐的樣子徹底激怒了高安河,他衝門外喝了一聲:「來人,給我把他帶下去。」

    這時候張朋說話了,張朋往前一步:「我說高大局長,發這麼大火幹什麼,怎麼說,我也是客人啊。客人來了,一杯水也不賞?」

    「……」

    高安河無語了,張朋的黑社會不是刻在臉上的,這種人,最懂得偽裝。從他打算把自己洗白那天起,就再也不出面幹什麼違法亂紀的事了,相反,他在公眾面前以另一種形象出現。遠的不說,去年他還出資五百萬元,為十家養老院送溫暖,還在自己的家鄉修了一所希望小學。張朋名義上是東州萬家樂實業公司董事長,萬家樂是一家連鎖超市,店面現在開到了五十多家,在全國都很有名。至於他手下的夜總會、洗腳城、桑拿中心等,都不用他自己的名字,隨便找一個女人當總經理,他自己在背後指使罷了。這種事你可以不平,但不能拿出來跟人家理論,況且,張朋跟上面的關係,遠比皮天磊還要過硬。要不,他能當選人大代表,去年好像還當選過東州十大功勳人物。他出入領導的辦公室,遠比他高安河自在頻繁。高安河只好忍住怒,換了一種口氣:「張董事長啊,你坐,坐。」

    一聽讓坐,小米湯趕忙跑沙發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然後沖張朋做了個請的動作。這是故意表演給高安河看的,目的就是將高安河激怒。去年吳江華查一起案子,有人以一種豪華坐便器為名,說是能治百病,無病養身,在東州地區大搞變相傳銷,上當受騙者無計其數。吳江華最終查明,此起非法傳銷案件,幕後老闆就是張朋的一個情婦。張朋至少有不下十個情婦,這位名叫馬雪麗的女人,最早還是一名警察,是在五年前東州集中打黑時跟張朋認識的,沒想,認識之後非但沒將張朋治罪,反而讓張朋拉下了水。一開始她還擔任著派出所所長,後來嫌這碗飯不好吃,辭職不幹了,開了一家保健品公司。當時吳江華帶人包圍了馬雪麗的保健品公司,在那間裝修豪華的辦公室裡,馬雪麗跟張朋就合著給吳江華演了這麼一出,生性衝動的吳江華果然被他們激怒,當場拔了槍,一顆子彈出去,差點就擊中馬雪麗。後來為這顆子彈,張朋大做文章,還請來了中央媒體的記者。幸虧開槍者是吳江華,換了別人,怕是上面保都保不住。而那起案件最終也不了了之,馬雪麗的保健品公司現在照樣開得紅火,據說最近她正在熱銷什麼洗腳盆,這個產品還拿到了有關單位的榮譽證書。

    世界是個萬花筒,你認為它有多怪,它就有多怪。

    「對不起張董,我們正在調查一起案件,小米湯涉嫌聚眾滋事,對他人形成重傷害,需要配合調查。」

    「重傷害?」張朋猛地掉頭,盯住小米湯:「你個龜兒子,說,什麼時候傷害了別人?」

    「我沒有啊,我哪敢傷害什麼別人,首長,你搞錯了吧?」注小米湯哭叫起來。

    「搞沒搞錯我也不知道,等一會,讓辦案人員跟你說。」高安河一臉正色。

    這時候,進來兩個警察,想將小米湯帶走。張朋猛地站起:「高局,這樣做不夠意思吧,人我是給你帶來了,至少也得讓我明白,他犯了哪一條?」

    張朋的話還沒落地,桌頭上的電話響了,高安河接起電話,喂了一聲。打電話的是負責此案的治案支隊副支隊長季平,季平說:「高局,情況有變,閥門廠職工集體翻供,不承認被黑社會打了。」

    「什麼?!」高安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重重地又問了一遍。

    「我懷疑有人採取非正常手段,逼閥門廠職工就範。」季平又說。

    「懷疑頂屁用,我要的是鐵證!」

    「高局,這案子得暫緩,免得我們被動。」

    還能說什麼呢,只能暫緩。望著張朋跟小米湯揚長而去,高安河恨不得一拳把桌子砸爛。

    事實果真如此,閥門廠職工集體翻供,再也不說那天被打的事。就連工會主席蘇進泉,也突然變了口供:「我沒挨打啊,我哪挨了打,是我自己不小心,騎摩托車撞的。」

    奶奶的,堂堂公安局長,居然也讓人耍!

    被人耍的還有吳江華。地條鋼事件,吳江華並沒住手,她仍在查。吳大歡嘴巴硬得很,把事兒一個人兜了,怎麼審,他也就一句話:「老子不就造了些鋼麼,能怎麼著,想判你們判啊,不就三五年,多大個事。」追問他生產的地條鋼賣到了哪裡,吳大歡哈哈大笑:「是你們辦案還是我辦案啊,查不出來是不,查不出來你辦個啥子案子喲,要不你放了我,我不出三天,就給你們查出來了。」

    這份囂張勁,氣得辦案的警察吐血,卻又無可奈何。跟吳大歡過了幾招,吳江華認為審下去也是白審,這傢伙完全是老皮條,又澀又硬,不好嚼,必須得另外尋找突破口。於是她一聲令下,開始緝捕吳大歡的弟弟吳大歌。後來在東州郊區一個叫麻村的村子裡,將吳大歌緝捕歸案。當時吳大歌正在耍牌,那天他手氣特別臭,連著輸了二十幾把,輸得他眼都紅了,跟他一起耍的建材商老薑勸他:「今天歇手吧,你扳不回本的。」吳大歌呸了一聲,惡惡地瞅老薑一眼:「再來,老子不信這個邪!」結果再賭,還是輸了,吳大歌身上帶的三十萬不出兩個時辰,就分別裝在了老薑幾個人口袋裡,後來他跟老薑借,老薑笑著說:「歌老大,你在場子上也泡了幾年了,哪有聽說場子上借現的,改天吧,改天兄弟陪你。」吳大歌靠了一聲,還沒等老薑他們看清,猛地掏出一把刀來,架在了老薑脖子上:「屁話少說,借還是不借?」老薑嚇得臉白,打著哆嗦兒說:「做啥子嘛,不就幾個小錢,犯得著?」正僵持著,門被一腳踹開,進來的是經偵隊員。

    吳大歌跟他哥哥吳大歡一樣硬,不,比他哥哥還硬。他哥哥還多少說兩句話,他就一個字:「靠」,問什麼他都靠你,愣是不交代案情。後來吳江華便從老薑身上下工夫,老薑不是東州人,是江西人,這人原來也是個正經商人,做點小本生意,經營小五金,後來認識了吳家兄弟,嘗試著做了幾把地條鋼,發現甜頭大大的,便改弦易轍,把原來那家小店盤了,在龍溪建材市場租了幾間門面,開始經營鋼材。

    老薑終於還是沒抵擋住警察的輪番審訊,強大的攻勢面前,他垂下了頭。據老薑交代,吳家兄弟生產的地條鋼,一半銷在了龍溪建材市場,另一半,直接賣給了建築商。但吳家兄弟做生意很鬼,比如說跟吳大歡聯繫的人,吳大歌就不知道,跟吳大歌聯繫的人,吳大歡自然也不知道,別人就更難曉得。他們從來都是單線出貨,對方也不得打聽還有什麼人在接貨,建材市場肯定有不少人吃了吳家兄弟的貨,但這些人是誰,老薑說不出。他只是聽說,有個叫老校場的地方,有吳家兄弟的倉庫,其他事,他真是不曉得的。

    老校場?吳江華眉頭微微一皺,怎麼把這麼重要的地方給忘了。當天夜裡,吳江華帶人突襲了老校場。這裡清朝時期曾是府衙專門殺人的地方,後來變成了野墳灘。大煉鋼鐵那會兒,這裡架滿了煉鋼爐,東州十多萬人在這裡煉鋼,再後來,這裡便被拾荒者和碼頭工人佔領,成了棚戶區。棚戶區邊上,碼頭管理處曾修了幾棟房子,當初說是要把這裡改建成料場,後來又沒改建,那些房子便空著,成了出租屋。

    吳江華他們在老校場一共查得十二家庫房,裡面一半是地條鋼,另一半,是冒牌的瓷磚還有木地板,總之,都不是正道上來的,清一色的假冒偽劣產品。吳江華興奮了,這個意外的收穫令她精神大振,她相信,關於東州建材市場的黑洞,就要從這裡打開。

    就在吳江華尋著十二間庫房,順籐摸瓜,眼看就要拔出蘿蔔帶出泥,彈到老弦上時,上頭來了電話,讓吳江華到政法委去一趟。

    華喜功熱情地接待了吳江華,他親手給吳江華沏了茶,笑呵呵道:「辛苦了啊,江華,多虧是你,要不然,地條鋼這案子,還不知壓幾年呢。」

    吳江華說:「應該的,警察麼,天生就是辦案。」

    「是啊是啊,你江華本來就是女中豪傑,警界奇才麼。怎麼樣,案子快結了吧?」

    「還早著呢,抓的儘是毛賊,嘴巴一個比一個硬,撬都撬不開。」吳江華邊喝茶邊道。

    「還能硬得過你,再硬的骨頭,到了你江華手裡,都能化成麵條。」

    「書記誇獎我了,我吳江華也就凡人一個,還沒修煉到那份上。」

    扯了幾句閒淡,華喜功覺得差不多了,再扯,吳江華還不知衝他說出什麼難聽話呢。這女人,嘴巴臭得很,跟她逗樂子,一點沒趣。他言歸正傳,說起了正事。

    「是這樣的江華,最近呢,公安部在深圳舉辦一個經偵學習班,深圳嘛,特區,案子多,經驗也多,很多經驗都是值得我們學的。部裡要求我市派兩名代表參加,這可要求很嚴的,必須是在全省公安系統有影響的,而且要在經偵這條戰線上。組織上斟酌來斟酌去,就你最合適。另一個名額,給了下面,讓區一級的同志也多出去出去,學學人家的經驗,聽聽專家的講授,很有好處嘛。昨天我跟你們兩位局長已碰了頭,他們也是這意思,誰讓你現在是咱市裡的一面旗幟呢。」

    華喜功話還沒說完,吳江華就打斷他:「華書記你甭說了,我不去。」說完,就要起身離開辦公室。華喜功被吳江華的無禮激怒了,但又不好當場發作,硬著頭皮說:「江華同志,這事是組織決定的。」

    「不管誰決定的,我都不去。而且我明確表態,我手中有重大案子,地條鋼一案不徹底查清楚,我哪也不去!」

    這一下,華喜功不能再忍了,他掃掉了臉上的那股笑意,換作平時那種威嚴的表情,十分嚴肅地說:「吳江華同志,太過分了吧,派你去這是重視你,也是市委反覆研究了的,我現在是代表市委跟你談話!」

    吳江華也不客氣:「那就讓市委書記親自跟我談!」說完,乾淨利落地轉身,走出了華喜功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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