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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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邊三號碼頭上皮哥的人和一群不識相的混混火拚的時候,灩秋她們剛剛上班。灩秋是個坐台小姐,所謂上班就是陪客人,準確說是給男人當三陪。
三號碼頭是皮哥的地盤,這個城市共有五個碼頭,明著歸政府管,但在皮哥他們的盤子裡,碼頭另有其主。政府管的是明,皮哥他們管的是暗,這個世界上,暗往往比明更有約束力。那幫混混是鄉下來的,他們不大懂規矩,不知道在道上混是要拜碼頭的,他們糾結到一起,就開始在碼頭上收保護費了。這哪成,他們又不是城管,保護費要是能亂收,這世界豈不亂了套。皮哥的手下一個叫順三的男人給過他們警告,但那個領頭的混混不把順三放在眼裡,他沖順三做了個鳥姿勢,然後口出狂言道:「你算老幾啊,有種就讓你們老大來跟我談。」順三笑笑,這種沒大沒小的小屁崽子他見得多了,打一場架就以為自己成了黑社會,偷兩個包就以為可以闖江湖了,乳臭未乾的東西!
第二天,混混們正在碼頭上吆五喝六的時候,順三派了二十多個弟兄,衝進碼頭,還沒等混混們反應過來,一頓亂棍就衝他們砸來。混混中的大哥、那個跟順三胡言亂語過的刀疤臉男人頭上美美挨了一棍子,他媽呀一聲轉過臉來,一看砸他頭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恨恨罵了句髒話,掏出刀子就朝毛頭小子刺來。毛頭小子往後一閃,避開那把鋒利的刀子,未等刀疤臉第二刀捅來,他已扔了棍子,從同伴手裡搶過砍刀,照準刀疤臉砍過去,刀疤臉一聲慘叫,倒在了碼頭上。
血就是那個時候滲開的。
一見血,順三二十多個手下就眼紅了,興奮了,一不做二不休,刀棍亂舞,拳腳橫飛,碼頭一時成了他們表演的舞台……
明皇夜總會,灩秋她們的包房裡也是硝煙瀰漫,儘管是風月場,但一點看不出風月的味道,倒像是男人女人在一起,變著法兒糟蹋自己。
灩秋要吐。下午她沒吃飯,餓著肚子上班是常有的事,但沒想到今天會遇上黃蒲公。這雜種是宣中區新近才暴發起來的地產商,聽說仗著有一個在區政府當官的哥哥,在宣中為所欲為,看上哪塊地就是哪塊地。有個當官的哥哥有啥了不起,奶奶的,本姑娘又不當官,灩秋恨的是這雜種老打她的主意。從第一次給他坐台,他的那雙眼就不安分,當天晚上就扔給她一沓票子,要帶她去過夜。本姑娘沒見過錢還是咋的?灩秋可以給任何人賣,但絕不可以給黃蒲公這種老土癟沾身子,噁心。一看見他那五短身子,還有被褲帶緊緊勒住的母豬一樣的肚子,灩秋就要吐。更甭提他那滿口齜著的黃牙和嘴裡騷烘烘的臭氣了。總之,灩秋討厭這些不把小姐當人的人。「快來一場金融風暴吧,讓這些暴發戶統統跳樓。」有天晚上灩秋看電視,聽說亞洲即將暴發金融危機,灩秋興奮地沖麗麗她們喊。黃蒲公這雜種,自己得不到,便帶來一個區規劃局長。這個姓梁的規劃局長更不是東西,大變態。大約他自己玩不了女人,竟然出一些不是人出的點子。先是拿啤酒猛灌她們,接著又換金獎白蘭地,白蘭地的味道還沒適應,龜孫子又換了人頭馬。灩秋最見不得洋人那玩意兒,比喝馬尿還難受。梁棟大約也瞅出了她這點,胳膊一甩,非要跟她猜拳。灩秋明知道姓梁的沒安好心,但也無奈,在明皇,小姐是不敢跟客人講條件的,更不能惹客人不開心,誰惹了,非但台費一分不結,還要接受嚴厲的體罰。體罰的種類很多,但結果都一樣,輕者讓你哭爹喊娘,下跪求饒,並發誓以後再也不敢了。重者,你會皮開肉綻,幾天下不了床,斷條胳膊少條腿的可能也有。沒辦法,明皇就是明皇,東州一流的夜總會,一流的消費其實就是拿小姐一流的眼淚換來的。客人的樂子有多大,小姐的罪就有多深,這就是明皇公開倡導的經營理念。
一瓶人頭馬灌下肚,灩秋就要死了,胃裡翻江倒海,像是有無數匹駿馬在馳騁。麗麗見她面無血色,頭都抬不起來,悄悄遞給她一包藥。那藥是麗麗認識的一位老中醫給的,說是能解酒養胃。誰知道呢,反正干她們這一行,啥都懷疑,又啥都信。有時候胃裡難受急了,耗子藥都敢喝。灩秋正要就著啤酒往下灌藥,姓梁的發話了,這變態居然說:「喝不下去就脫,輸一拳脫一件。」
麗麗為幫她,故意興奮地喊了一聲:「好啊,梁哥輸了也要脫的。」
麗麗救了她。麗麗這孩子,真是灩秋的小心肝。每次灩秋被客人逼到絕路,她總是挺身而出。姓梁的看一眼麗麗,大約麗麗那張稚氣未褪的臉激起了他另一股情慾,他放開灩秋,跟麗麗猜起拳來。跟當官的猜拳,就跟黃鼠狼玩拜年一樣,他是套子,你永遠是獵物,聽說那些小屁官見了大官,也一樣輸得老婆都不剩。麗麗自然慘敗,不出五分鐘,麗麗就被他們扒得只剩一條三角短褲了。包房裡發出陣陣淫笑。好在麗麗早就把這不當回事了,就算把三角褲扒了,也一樣大大方方坐在狼堆裡吃肉。接下來是鳳,也是一個才出道的女孩子,年紀還比麗麗小一點,一對小奶子還沒來得及發育好,就讓這些骯髒的大手捏得變了形。如果只是脫,灩秋也能忍受,不至於中途跑出來。可恨的是,梁變態喝到中間,忽然就拿起啤酒瓶,要往麗麗身子底下捅。麗麗大聲呼救,灩秋一把奪過了酒瓶:「能喝就喝,不能喝走人!」灩秋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這下她闖禍了,梁變態色眼一瞪,不說話了。灩秋還在愣怔,一個巴掌甩過來,是黃蒲公打的。
「婊子,敢對梁哥無禮!」
灩秋讓一個嘴巴扇醒了,忙端起酒杯,給姓梁的賠不是。但是姓梁的再也不是剛才那副嘴臉,鴨子嘴往上一嘟,兩條腿一條騎在另一條上,擺出一個牛×的造型,眼睛瞪著黃蒲公。黃蒲公一定是有事求著姓梁的,廢話,沒事他憑什麼請姓梁的?更多的時候,像姓梁的這種官員,就是暴發戶黃蒲公他們供養起來的親爹,不,比親爹還要親。灩秋在這種場合混久了,對這種場合來的人,以及他們請的客,知道一些曲曲彎彎。
灩秋讓黃蒲公狠狠扇了一耳光,主動扒了自己的上衣,算是此事就了了。姓梁的臉上有了壞笑,又恢復到剛才那惡相。因為這個小插曲,接下來姓梁的更是有恃無恐,他掏出一沓票子,約莫五千塊,沖灩秋說:「我也不碰你們,免得你們罵我流氓,你們自己表演,表演得好,這錢就是你們的了。」
「表演什麼?」麗麗其實知道,但她還是問,麗麗是在緩和包房的氣氛,怕灩秋再吃虧。
「表演什麼還用我教?」姓梁的三角眼一瞪,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灩秋知道,姓梁的是想看艷舞,現場表演,但沒想到,他讓麗麗跟小不點兩人一同表演,就是現場示範給他看,說著,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傢伙,那傢伙又大又醜,灩秋一陣噁心。
灩秋逃出包房,她是在逃自己,看著麗麗和小不點為她受罪,她良心受不了,受不了卻又沒辦法,只能逃出來。灩秋跑進洗手間,一陣狂吐,吐得肝臟都要出來了,眼珠子使勁往外憋。我不能再待下去,我必須逃走。灩秋想著,就朝廳子裡望一眼。這家叫明皇的夜總會,是皮哥開的,在宣中區,它算是老大,因為皮哥就是老大。皮哥是不容許小姐半路上逃走的,那樣客人撒起野來,皮哥就沒法跟客人解釋。到皮哥這裡消費的客人,一半是道上的,另一半,雖說聽起來比道上文明一點,但其實還是跟道上有關聯。比如黃蒲公,比如姓梁的,他們平日跟皮哥,就跟自家兄弟,那種親親熱熱的樣子,就像他們上輩子就在一個被窩。開罪了這些人,後果不用別人告訴你,飽受一頓毒打不說,一個月的台費也泡了湯。而灩秋指望著台費給順三還債哩。當初為了華哥,灩秋從順三那裡借了十萬塊錢,高利貨,再不還,怕是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灩秋必須得逃,如果姓梁的不放過她,讓她也做那個,那她就跟死沒什麼兩樣了。她再次瞅了一眼廳子,偌大的廳子裡,燈火像是地獄裡射出的光芒,粉紅色的燈光照得明皇像一張巨大的粉床。粉床上活動的,是他們這些狗男狗女。是的,自打進入明皇那天起,灩秋就把自己也打入了狗男女的行列。但她不想狗得太厲害,起碼得留點人味,那種兩個女人抱一起表演給男人看的噁心遊戲,她就是打死也做不出來。灩秋看見了小馬褂,服務生的頭,一個個子高高大大的男孩,長得很帥。他真名叫什麼,沒有人知道,小馬褂是皮哥給他起的外號。以前是武警,軍區門前站過崗的。後來退伍了,被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看中,包養了幾年。可惜小馬褂不學好,抽上了白粉,抽得那女人差點破了產,最後被女人趕了出來。
灩秋見今天當班的只有小馬褂一個人,心放了下來,她從長筒襪裡掏出一小包粉,搖搖晃晃走過去。小馬褂問她怎麼了,灩秋沒說話,只是拿一雙色迷迷的眼看著小馬褂。小馬褂被她望得不自在,走過來,灩秋打了擺子,裝醉。小馬褂及時扶住了她,灩秋感覺到他那雙小男人的手在自己身體上的不安分,她笑笑,笑得很恐怖,鬼一樣。「小馬褂,姐姐不行了,再堅持,你就見不到活的姐姐了。」
「不行!」小馬褂警惕地往後縮了縮,臉上閃出一絲凶相。
灩秋一個趔趄,撲倒在小馬褂懷裡,將一嘴的涎水吐在小馬褂黑青的臉上,發出一聲蝕骨的呻吟。手順勢抓住了小馬褂的手,那包白粉塞進了小馬褂手心。
「小馬褂,你就心疼一下姐姐,姐姐大姨媽來了,再陪下去,噁心了客人,皮哥要抽了我的筋。」說完,也不等小馬褂反應過來,人已登登登下了樓梯。
灩秋幾乎是跑出明皇的。一手拎著包,一手捂著前胸,大街上晃兩個奶子實在不雅觀。夜晚的東州市燈火絢爛,照得哪兒都跟過節似的。夜總會前面的停車場堆滿了車,灩秋幾乎是從車縫裡鑽過去的。一個出租車司機看見了她,很快打開車門。灩秋鑽進去,上氣不接下氣說:「麗都花園,快!」
司機一踩油門,車子嗖地離開,透過車窗,灩秋看見小馬褂帶著人追出來。狗日的小馬褂,一包白粉還收買不了他。灩秋淒涼地笑笑,不知是笑小馬褂還是笑自己。
出租車快到麗都花園的時候,灩秋忽然又說:「師傅,麻煩你往東城西路那邊開。」
司機猶豫了一下,他聞到了灩秋身上的酒味,也看到了灩秋的慌張神色。
「妹子,你到底去哪麼?」
「去東城西路。」灩秋說完,掏出電話打給朵朵。朵朵是她剛到東州時認識的朋友,兩人關係密得很。灩秋擔心小馬褂他們會追到麗都花園,所以不敢回家。她問朵朵在什麼地方,朵朵說還在上班。朵朵跟灩秋不一樣,灩秋是坐台小姐,朵朵是暗娼,朵朵幹這行從來是單打獨拼,自個兒給自個兒拉生意,從不拜誰的碼頭,也不進夜總會那種地方。讓人盤剝的事,朵朵從來不幹。
「朵朵,我沒地方去了,快回家,我在你那裡湊合一宿。」
朵朵罵了句親暱的髒話,說她現在走不開,還陪客人吃宵夜呢。
「朵朵……」灩秋的聲音已經像哭了。
朵朵聽出了灩秋話裡的急,她說了一個賓館,就在東城西路東側,她讓灩秋去賓館找牛子。「讓他給你開間房,我下班就趕過來。」
灩秋的心這才踏實。出租車司機算是聽出個大概,多嘴道:「開罪客人了吧,這麼靚的妹子,幹嘛非幹那,看把自己虧的。」
要是換上平常,灩秋免不了要嗆司機一句,可這晚,灩秋卻被感動。看來,人被感動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灩秋真想說句什麼,她心裡暖呼呼的,多望了司機一眼。司機是個中年人,人很憨厚。說的也是,不憨厚能做這個,都像皮哥他們一樣黑社會去了。
車子很快到了海天賓館門前,灩秋下車,進去一問,牛子果然在值班。牛子是朵朵的表哥,兩人一同出來闖社會的,沒想到社會不是那麼容易闖的。朵朵淪落到做雞,牛子還行,在賓館當保安,掙錢雖說少點,倒也踏實。
牛子見她這樣,嚇了一跳,忙問怎麼回事?灩秋笑笑:「我喝醉了,快幫我開房。」
海天賓館的房價不是太高,灩秋剛來東州的時候,曾在這裡租過一個月房,她跟朵朵就是在這裡認識的。只是賓館現在裝修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有了豪華味,就跟鄉下妹子變成城裡小姐一樣,外表是闊氣了,裡面卻污垢得厲害。等到了房間,灩秋忽然就癱了。這一連串的折騰,弄得灩秋快要散了架子。手機死命地響,一看是小馬褂打來的,灩秋嚇得不敢接。中途溜號在明皇是大忌,在哪家夜總會也是大忌。去年有個小妹,因為不堪客人折磨,中途溜了號,放了客人鴿子,差點讓皮哥手下打掉一隻眼睛。
牛子送灩秋進了房就匆匆走了,多一句話也沒說。保安是不容許進客人房間的,各行有各行的規矩,這些規矩又專門是為灩秋她們這種沒有地位的人定的。一想到「地位」兩個字,灩秋的眼淚撲簌簌就下來了,怎麼也控制不住。她想起自己的好姐妹、同班同學譚敏敏,歌唱得沒她好,人也沒她漂亮,但人家傍了款,聽說現在在北京發達了,被一家公司簽到了旗下。前些日子譚敏敏忽然打來電話,問灩秋發展得怎麼樣,什麼時候開演唱會。這話沒把灩秋嚇死。演唱會,那是多麼遙遠的一個夢啊。
灩秋伏在床上,索性就痛哭起來。後來朵朵來了,問她紅著眼睛做啥?灩秋把淚擦掉,忽然就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說:「沒啥,想俺娘了。」
灩秋不是東州人,她來東州,完全是華哥設的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