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陶陶便一件件的,將譚偉這些年所做的一切,以及怎麼被范宏大操縱,怎麼被騰龍雲等人利用,又怎麼跟江武這樣的人攪到一起,最終,又淪為范宏大殺人滅口,強奪證據的工具。譚偉一開始沒心思聽,他的心思在怎麼擺脫陶陶的控制,怎麼打開這討厭的鐵銬上,後來,後來他終於絕望,知道被陶陶這樣的人纏住,就意味著要麼聽她的,要麼就跟她同歸於盡。於是他搖了搖頭,放棄逃生的幻想,聽眼前這個女人絮絮叨叨說起來。陶陶的話先是像雨點,慢慢濕著他的心,接著便像雷,便像電,便像山石一樣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這個女人瘋了!
她怎麼把啥也猜到了。
「譚偉,你滑得太遠了,原以為,你能懸崖勒馬,從罪惡中逃出生來,哪知你是那麼的迷戀罪惡,就跟你迷戀這兒一樣。你恨華英英,也恨向樹聲,你把一個不該屬於自己的女人當成了私有品,你嫉妒,不滿,就算范宏大不指示,你也一樣會採取罪惡的手段。江武到彬江,拿過去的事威脅你,你不但不將他繩之以法,幫自己彌補過去的錯失,反而跟他狼狽為奸,最後和他一道,殘忍地將華英英跟向樹聲殺害。然後你又拿著鑰匙,潛入華英英家,將范宏大等人的罪證拿走。這個時候你本還可以立功,將功折罪,誰知你又利慾熏心,將這些證據竊為已有,要挾范宏大跟賈成傑,還指望靠它來為自己政治上撈上一票!」
「你……你狠!」譚偉咬著牙,恨恨地吐了一句。
「不是我狠,譚偉,你太卑鄙太無恥了,知道華英英為什麼會拋開你投奔到向樹聲懷裡麼?她對你太失望,你太貪太毒了。天下哪有你這種男人,佔有了女人還不算,還想把女人的事業女人的金錢全部貪到自己懷裡。譚偉,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以為華英英離不開你,其實她壓根就沒拿你當回事,充其量,你就是在她最空虛最寂寞的時候填補了一下她的空虛而已,你還以為你真是唐伯虎啊。」
「你——!!」譚偉蹭地站起來,因為起得太猛,陶陶也被他帶了起來。如果說陶陶前面那些話,還不至於讓他瘋狂的話,那麼剛才這些,就足以令他瘋,令他狂。有哪個男人願意聽到這樣的話?
「你個臭婊子,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啊!!!」譚偉的臉變了形,聲音如山谷中的狼,震得人耳膜發痛。
「你以為你乾淨,你以為鍾濤那雜種愛你?你跟我一樣,也是一堆爛狗屎。哈哈哈哈,爛狗屎!」譚偉已經不能自控了,是陶陶摧毀了他的防線,也摧毀了他的理智。
「想讓我投案自首是不是,想讓我當你立功的工具是不是?做夢去吧,臭婊子,今天你也休想走,要死咱倆一起死!」
說著,譚偉蹭地拔出槍,對在了陶陶腦門上。
陶陶猛地一悸,事先她想到過這步,但沒想到這一步來得這麼快。還是那句話,任何一個小疏忽,都有可能導致大災難。
陶陶再想拔槍,就已遲了。譚偉眼睛裡噴出的已不是火,是恨,是血,那是一個男人徹底慘敗後發出的最後一絲血性,那絲血性足可以致她死亡。
「譚偉,把槍放下!」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斷喝。
多虧了那兩個保安,被陶陶一聲嚇走後,兩人躲在門外,抖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身子,才猛然想起九天攬月之外還有警察,彬江市還有警察,他們這才報警,這才把找不到地方的鍾濤他們引到了這裡。
「把槍放下!」這一聲是鍾濤喊出的,他的聲音比尚大同的慢了有一秒鐘。
譚偉扭過頭,他沒看到尚大同,只看到鍾濤。
「哈哈哈,怪不得跑來送死,原來你是為了他陞官。」譚偉無不嘲笑地沖陶陶挖苦了一句。
陶陶閉上眼,她最怕這個時候鍾濤出現,他偏偏就出現了。天下哪有這麼愚蠢的男人啊,難道他真不知道他們三人之間那微妙的關係?
「把槍放下!」鍾濤又叫了一聲,雙手舉著槍,嘗試著往前走。
「姓鍾的,有本事往前走啊,過來替她收屍!」譚偉一邊說,一邊用槍口牢牢頂著陶陶的頭。
「走開,不關你的事!」陶陶冒著巨大的危險,沖鍾濤喝了一聲。
鍾濤不理會,他相信能應付了這危險局面。
「走開啊!」陶陶又喊了一聲。
尚大同似乎聽出一些什麼,往前跨了一步:「退回去,這兒沒你的事!」
鍾濤退後,譚偉嘲笑道:「姓鍾的,如果你還算個男人,就過來,你他媽要是敢裝孫子,老子今天讓她從這樓上飛下去!」
局面僵持。譚偉用槍逼著陶陶,離開座位,慢慢地,朝窗戶邊走去。
窗戶外是藍天,是伸手能夠得著太陽或月亮的地方,要不怎麼叫九天攬月呢。
如果真有人從窗戶飛下去,彬江這座城,怕是要抖上幾抖的。
尚大同看清楚了兩人手上的銬子,遺憾的是陶陶銬住的是右手,譚偉偏偏銬住的是左手。要是換過來,怕是這陣拿槍耍威風的,就不會是譚偉。
這又是一個錯誤。
一步,兩步,眼看譚偉挾持著陶陶,就要到窗邊了,如果他們真的到了窗邊,其他人一點也沒辦法,最好的結果就是陶陶跟著譚偉一同飛下去。這一幕能夠讓它出現嗎?
「譚偉,放開她,我們好好談談,拿我做人質也行。」尚大同故意裝作沒看見手銬,想法子拖延時間。
「滾一邊去,這裡沒你說話的資格!」
萬沒想到,譚偉會囂張到這程度,居然一點不把政委放眼裡。
尚大同不敢亂開口了,這時候一句不慎,就有可能導致災難。譚偉已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政委我來!」鍾濤再次走過來,雙手高舉著槍,人雖是跟尚大同說話,目光卻一刻也不敢離開譚偉。
尚大同想了想,還是退後,把機會給了鍾濤。
「譚偉你聽著,我知道你心裡那些臭想法,有本事你放開她,咱兩個男人鬥一鬥。」
「跟我鬥,你等著下輩子吧,鍾濤,把槍扔了,乖乖地走過來。我數三聲,你要是不走過來,我先送她上西天!」
接著,大廳裡真就響起譚偉數數的聲音:「一,二……」
「好,我聽你的,譚偉你看好了,槍我扔了!」
就在譚偉把目光掃向這邊的一剎那,大廳裡「呯」地響出一聲槍響,緊接著,人們看到一顆子彈飛出去,不偏不倚擊中了譚偉握槍的右手腕。譚偉慘叫一聲,那支頂著陶陶頭顱的槍掉到了地上。也就在同一時間,陶陶抬起腿,用力頂到了譚偉檔部,只聽得譚偉更慘地叫了一聲,危機便因此而化解了。
鍾濤那一槍,是冒著十二萬分的危險開出的,那是他這一生打得最準的一槍。槍響過後,他的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幾乎同時,離彬江一千多公里外的榆州,華家井那座小院裡,也驚起一聲槍響。
范宏大幾乎是用一生的力量來結束跟母親之間的這場談話的。
要說這場談話用不了這麼長時間,范宏大原想,也就十幾分鐘,頂多半小時,他就能結束它。誰知,母親鹿園園一言不發,問什麼她都搖頭,她用沉默固執地挽留著兒子,生怕自己一開口,兒子就會先她而去。
但是兒子還是走了,他走得那樣壯烈,那樣血腥,那樣的讓一個母親不忍目睹。
但是鹿園園還是親眼見證了一切。
沒辦法,該面對的,你必須面對,誰也無法拒絕開命運的安排,哪怕這安排是那麼的居心不良,那麼的有違天理。
鹿園園似乎已經對這種血腥這種殘酷司空見慣,或者就是麻木。
她知道兒子為什麼會來,她也知道兒子此行不是來向她懺悔的。如果說他們母子間真的存在懺悔兩個字的話,應該是她向兒子懺悔,可惜,她做不到這點,她相信兒子范宏大也做不到。從將軍樓看見他的那一瞬,她就斷定,兒子不屬於懺悔兩個字。
他是一匹狼,不是鹿。這是范正義跟她說過的話,她承認這話有理,他的確是狼,而且是一隻野性十足的狼。
這隻狼是她十月懷胎產下的,是范正義那隻老狐狸含辛茹苦一步步帶出來的,這隻狼身上有多少罪惡,他們都得接受。
孽因必有孽果。
她沉默,是因她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兒子,兒子問得並不是女兒華英英的身世,如果這麼簡單,對她倒是容易多了,想想又怎麼可能,兒子如果意識不到英英是他妹妹,是不會跑這趟路的。
這趟路對他來說就是絕路,是不可能再回頭的路。
狼再狠,也不會沖同類下手,何況還是兄妹?大約,兒子也正是被這個發現震撼了、徹底摧毀了,進而就再也找不到回頭的路。
兒子跑這麼遠,其實就為了一句話,反覆地問,不停地問,非要問出個結果。世上很多事,真的有結果?她搖搖頭。
兒子想搞清,女兒英英去彬江,是不是已經知道跟他之間的關係?
這很重要麼?鹿園園起初以為不重要,後來才明白,重要,的確重要。
兒子是男人啊,一個男人最在乎什麼?是他眼裡的女人!是他為之付出過艱辛努力的女人!
是他愛是他恨是讓他著魔一般為之癲狂的女人!
這麼想,她就能清楚兒子心裡那塊疙瘩肉了。
但她沒法替兒子解開那疙瘩,解不開,真的解不開。
她想,如果告訴兒子,英英去彬江,並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到死她也不知道。兒子心裡或許會好受,但好受了又能咋?好受過後呢,兒子去哪?
如果告訴兒子,英英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她的哥,這些年,她在裝,她用另一張面孔對著他,她拿著一條口袋,一步步的,將他裝進了口袋裡,兒子肯定會瘋掉,一分鐘也不可能多活,他活不過去。這種殺人的方法遠比槍子難受,比所有的手段都難受。這樣以來,兒子倒是解脫了,反正他遲早得死,不如死在母親面前這麼壯烈,不如死在母親面前這麼殘酷。那麼她呢,她又何處去?
太難。
怎麼回答都不行,只能沉默。
沉默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否定,一種是肯定。顯然,在她過久的沉默後,兒子選擇了後者。所以兒子說:「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好吧,我欠你一條命,現在我還給你。」
兒子真就這麼說的,她聽得很真,一個字也沒漏掉。當時她的心在滴血,她原本想,自己心裡已沒血了,早流盡流乾了,沒想,兒子又給了她血,又逼它流出來。血的滴噠聲中,兒子緩緩舉起槍,舉得那麼自然,那麼坦然,那麼無悔無怕,彷彿,他演練了無數遍似的,就等某一天,在他親生母親面前表演。
兒子舉起了槍。
兒子把槍對在了自己頭上。
這時候,按常理,她應該撲過去,撲向兒子,一把抱住他,或者給他跪下,求他,千萬別開槍,千萬別開啊。可她選擇了沉默!
沉默是她留給兒子的惟一記憶。
這輩子,兒子心裡,她什麼也沒留下,最後這幾分鐘,她仍不知道該留下什麼,所以她依舊沉默。
沉默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
兒子舉著槍,又等了那麼一分鐘,不見她作聲,絕望了,槍響了。
驚天動地一聲。
血,她看見了血,大片大片的血,一望無際的血……
她堅持著,沒跟著兒子一併倒下去,她居然還能堅持住,又是一分鐘後,血鋪天蓋地,血蒼蒼茫茫,血無邊無際。
天空響出嘎的一聲,她轟然倒地!
斷氣的一瞬,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沖天空吼了一聲。
「英英不是我親生的啊!!!」
這一聲槍響,也驚著了另一個人。
范正義一直坐在將軍樓那間屋子裡,坐了有多長時間,他記不清了。從那天拒絕開兒子范宏大,他就再也沒走出這屋子,坐著,一直坐著。
好像,他就在等這一聲。
又好像,不是。
這一聲槍響他聽到了,很遼闊地傳來,洞穿了他的耳膜,尖銳地刺進他心臟
他從椅子上掉了下來,他已經沒多少力氣了,力氣全熬在了坐上,坐其實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啊。
他軟軟地掉在了地上。
……
很久之後,他又奇怪地活了過來,那時風波已經平息,所有的煙雲都成往事,包括鹿園,包括范宏大,包括那個曾經離開他多年後又找尋回來的女人。
都成了往事。
有一天他忽然憶起這些,覺得應該憶起這些,他想了那麼一會兒,好像想的是兒子范宏大,想著想著,腦子裡就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身上流的,畢竟不是我老范家的血啊——
「志大!」范正義突然沖樓頂喊了一聲。
風波過後還穩穩地坐在湯溝灣企業集團董事長位子上的范志大聽到了這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