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了幾天,黃金龍不怕了,他想,再大的風暴,也不會把涉水者一鍋端盡,那樣,事情就玩大了,玩得誰也沒面子了。他黃金龍是設過賭場,但這事牽扯的人太多,僅在彬江,就有二百多幹部,能一次把這二百多幹部都嚴打進去?
不可能!
黃金龍自信地笑出了聲。
什麼是潛規則,說穿了就是那些心照不宣但又必須得遵從的規則!把住這個規則的脈,你就不會翻船。
風暴仍在持續,每天都能聽到翻船的聲音。
聲音之外,彬江之外,一列火車上,范宏大沉悶地抽著煙。
范宏大要去一個地方,要見一個人,這個人對他很重要,他要問清一句話,弄清一個事實。
其實疑問早就在心裡,只是他一直邁不出這一步。
這一步對他來說,是有點難。
一個人要想弄清自己的身世,還要弄清跟自己身世有關的許多東西,不僅難,而且痛苦。這痛苦折磨了范宏大很長時間。
疑惑雖然很早就有,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的,還是那次將軍樓之遇。
他在將軍樓意外遇到的那個六十多歲的神秘女人,還有擺在父親面前的那個古董一般的盒子。
那次之後,像是有一隻手,不時地在他心上撓幾下,撓得他癢癢,撓得他欲罷不能。撓得他很想知道些什麼,又怕知道些什麼。
火車奔馳在遼闊的平原上,平原離彬江很遠,離湯溝灣也很遠。但這段時間,特別是遇到那女人之後,平原似乎一下子跟范宏大近了,好幾次夢裡,他都夢到了平原。平原真清晰啊,遼闊地盛開在他眼前。他在平原上奔跑,戲耍,跌倒又爬起,爬起又再次跌倒。後來他看見那個女人,就是跟父親在將軍樓黑燈瞎火坐了很久然後在他眼皮底下逃走的那個女人,女人跌跌撞撞,朝他撲來,邊跑邊還叫:「娃兒喲——」
「娃兒喲——」臥鋪車箱裡悶坐著的范宏大再次聽到這聲音,異常清晰,異常溫暖,然後,他的眼就濕了。坐上火車到現在,他的眼已濕了無數次,一半是為那神秘女人濕的,一半,是為華英英濕的。
也是在那次,范宏大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問題,華英英會不會是?
他把自己嚇了一跳,真是嚇壞了。天啊,怎麼會,怎麼可能?
但他又異常清晰地聽到另一個聲音,會的,一定是!
這趟去平原,他並不是要證明這個疑惑,事實上,這個疑惑已經被他證實,是從父親的目光裡,是從父親對華英英的態度裡,以及華英英死後,父親突然變老這個事實。
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它差點就把范宏大擊潰,但他還是堅強地挺住了。
挺住不為別的,就為去一趟平原,就為證明另一件事。這件事比華英英的身世更重要,至少范宏大這麼認為。
兩天後,范宏大來到這座叫榆州的城市,城市不大,但有一股蒼涼的氣息。范宏大剛下火車,就被那股撲面而來的蒼涼震住了。
等他來到這條叫華家井的巷子,他心裡那股蒼涼感,就越發濃重,他跟這座城市,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融為一體。看到華家井三個字,范宏大就什麼也清楚了。他彷彿看到,街巷裡那個奔跑的小女孩,剪著短髮,撲閃著小眼睛,邊跑邊喊:「媽媽——媽媽——」
小女孩是小時候的華英英,應該能肯定,母親棄下他跟志大以後,就回到了這座叫榆州的小城,就嫁給了一位姓華的男人,然後生子,生女。多年以後,女兒長大了,出脫了,美麗了,想飛了,就一氣飛到了彬江,飛到了范正義跟范宏大身邊。
街巷裡出來一個老女人,年齡跟母親差不多,這個時候,范宏大已在心裡稱那個神秘的女人為母親,他想,再不稱,就再沒機會了。上帝留給他的時間已不再多,他這輩子都沒喚過母親,現在,該好好喚一喚了。
老太太拿陌生的眼光瞪住他,問他找誰?
范宏大說找一個幾十年前從彬江逃過來的女人。老太太費力想半天,忽然明白過來似地說:「你找鹿園園啊,巷子最裡頭,電線桿子下面就是。」老太太說完,咧開沒有牙齒的嘴巴,詭異地笑了笑。
范宏大說過謝,往巷子裡頭去了。身後傳來老太太追憶年月的聲音:「說不找來,還是找來了,數她命好啊,幾處都生下兒子。」
范宏大這才知道,母親叫鹿園園,跟父親的鹿園,只差一個字。
等敲開門,看到母親,范宏大眼裡,就不再有震驚,彷彿,他剛剛離開家,轉眼又回來般。
母親的表現更令人詫異,她似乎一生都在等,就等有人把這扇門敲開。看到范宏大,母親似乎愣了愣,怔怔地望了他好長一會,突然地,她就收起臉上所有的內容,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進來吧。」
往屋子裡走時,范宏大好像發現,母親的身子在搖、在晃,站立不穩的樣子,范宏大差點伸出手,從腰間扶她一把。但是母親挺住了,倒是他的腳步,幾近踉蹌。好在院子不大,沒跌倒之前,母親已將他引領進屋。
牆上掛著一張照片,鑲在相框裡,有點發舊。照片上四個人,母親,一個陌生的老男人,還有華英英,華英英身邊,站著一個跟她很像的男人。
老男人應該死了,五年前死於肺癌。年輕男人應該叫華偉偉,華英英的哥,在榆州一家銀行工作。幾個月前,這家銀行出過一次事。身為副行長的華偉偉私自挪用公款,暗中炒股,結果被股市套牢。為免殺頭之禍,華英英楞是從不該動用的資金中動用一千萬,打到了這家銀行的帳戶上。
那一千萬是范宏大特批的,審計局長向樹聲一開始不同意,非要逼范宏大寫批條,沒辦法,范宏大只好寫了批條。
這是他為華英英寫的最後一張字條,這張字條後來成為向樹聲致他於死地的一個重要把柄,結果,這張字條害了華英英跟向樹聲。
當然,這張字條也把范宏大推到了死神面前
這些事,相信母親早已知道。她拿一雙兒女的命,去換另一個兒子的命,這場賭博中,她有點失算。
誰又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不失算呢?
母親平靜的臉告訴他,她已坦然接受了這一切。是啊,對她這樣一位歷經風雨飽經滄桑的女人來說,有什麼災難不可以坦然接受呢?
比如時隔四十多年,跟第一任丈夫生的兒子突然殺上門來。
是的,范宏大此行,對母親鹿園園來說,無疑是一場更大的災難。
抓捕譚偉的決定是上午做出的,之前,吳柄楊跟鄭春雷已同時得到消息,市長范宏大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市委書記吳柄楊在緊著向省委匯報這一重要情況的同時,也通知鄭春雷,立即召集會議,研究和部署下一步工作。就在這次會上,鄭春雷下了最後一道命令,立即對譚偉布控,嚴防他趁亂逃走。
誰知,就在公安局做出行動的同時,負責對譚偉監控的警員向尚大同匯報,譚偉於兩個小時前脫開監控,查不到他的去向。緊接著,有人又匯報,陶陶也失蹤了,找不到人。
亂了,全亂了!尚大同氣得在辦公室直髮火,鍾濤一頭撞下去,火上澆油地問:「上午開會她不是還在麼,這才多大工夫,怎麼就失了蹤?」
「你問我,我問誰去?人歸你指揮,關鍵時刻,竟然玩失蹤,而你這個隊長,也找不到人!」
其實不用想,鍾濤應該立即做出判斷,陶陶一定是跟譚偉在一起。
事實也是如此。
當明明確確聽到要對譚偉採取措施時,陶陶心裡咯登一聲,完了,什麼也完了,再也沒了機會。但她不甘心,她還想一搏,還想最後一拼。事實上,為了讓譚偉自首,她已搏了多次,可惜沒有結果。
陶陶溜出會議室,迅速撥通譚偉手機,跟他說:「我在九天攬月,你馬上來。」說完,她關了機,這一刻起,她不需要別人打擾,不需要別人知道她在哪,她要把最後一點時間完整地給譚偉,也給自己。
要了咖啡,打發走服務生,陶陶開門見山就說:「譚偉,沒時間了,如果現在跟我走,你還來得及。」
「跟你走,去哪兒?」譚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譚偉,你怎麼如此愚頑,難道你真以為能逃得過去?」陶陶有點發急。
「我就沒打算逃。」譚偉道,順便掏出一支雪茄,為自己點上。譚偉抽雪茄的姿勢的確瀟灑,這一點,鍾濤他們根本沒法比。
「你的意思是?」陶陶有點搞不懂譚偉,以為他又有什麼新打算。譚偉怪怪地一笑:「陶陶,你太抬舉我了,我譚偉有什麼理由逃,你又有什麼理由讓我去自首?」
「譚偉!」也許真是時間的關係,陶陶來不及細心勸說,只能發火。
「別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別人不知道,譚偉,你也是幹警察的,在你手上,有哪個疑犯能逃得過去?!」
「我不是疑犯!」
僵局就這麼開始,陶陶打不破,她真的打不破。譚偉到現在還抱著幻想,以為范宏大能救他,以為只要那些字條在他手裡,范宏大賈成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他甚至聰明地想到,實在不行,就把向樹聲跟華英英的死全推在江武身上,反正江武死了,再有本事的警察也不會找一個死人去對口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陶陶不時地抬起手腕看表,腦子裡急劇地想,到底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大約過一小時,陶陶覺得不能再僵下去了,必須再次警告他,於是就道:「譚偉,我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約你的,你理解不理解沒關係,但你必須想清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人不是靠別人來救的,只能靠自己。」
「哈哈哈哈。」譚偉忽然爆出一片笑,「陶陶,不,陶警官,你有病啊,請我來,就為了說教?」
「我是為你好!」
「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
「我再說一遍,我不需要!」
「那好,你起來。」
「幹什麼?」剛才還什麼也不在乎的譚偉忽然有了警覺,目光警惕地瞪住陶陶。
「站起來!」陶陶怒了,這個時候再不怒,她就不是陶陶。
譚偉沒起,挑釁似地瞪住陶陶,他倒要看看,這個在他眼裡溫柔甜蜜了多少年的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就在譚偉盯住她發神的空兒,陶陶突然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扭住了譚偉手腕,只聽得嚓一聲,一副珵亮的手銬銬在了譚偉左臂上,銬子另一頭,繫著她細軟的手臂。
這個動作太出乎譚偉預料,譚偉怕是做夢也想不到,陶陶會用這種手段。如果他多少意識到一點,陶陶是不會得逞的,憑陶陶手上那點功夫,不可能在他譚偉身上沾到便宜。
任何時候你都得保持警惕,稍微一疏忽,就可能鑄成大錯。這句話其實是一條普遍的人生真理,我們能讀懂,但未必能做到。
「你要幹什麼,瘋了啊,放開我!」震驚之餘,譚偉發出了獅子般的狂吼。吼聲驚動了服務生,也驚動了遠處纏綿著的那一對女子。他們把目光伸過來,看新鮮似地看著這兩個瘋子。
「警察,到一邊去!」陶陶沖兩個威風凜凜走過來的保安吼,兩個保安一聽是警察,嚇得躲一邊去了。陶陶抬起另一條手臂,美麗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只聽得「噹啷」一聲,手銬鑰匙掉地了。
「放開我!」譚偉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一雙眼睛噴出惡火。
陶陶幽幽地笑了一下:「叫沒用,現在坐下來,我們好好談談。」
「你——」譚偉儘管十二萬個不甘心,最終還是聽話地坐了下來。
陶陶再次望了譚偉一眼,這一眼望得有些複雜,也有些無奈,裡面多多少少還帶著點不忍,是的,她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這是她多麼不願看到的一幕啊,然而,現在她已沒了選擇。她長歎一聲道:「譚偉,是你逼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機會,你就是不把握。你逼我出手,我不能不出手。」
「陶陶,你會後悔的!」譚偉仍然歇斯底里。
「我知道你不會承認,現在我也不指望你承認,譚偉,你聽好,你做的一切,不只是你自己知道,紙裡面包不住火,我現在把它說出來,替你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