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到現在,市長范宏大一直沒對向樹聲案發表過什麼指示。
公安局長龐壯國倒是找過他幾次,專門就向樹聲一案向他做過匯報。范宏大都輕描淡寫地敷衍了過去,彷彿,一個審計局長的死亡,根本不值得他關注。
事實不是這樣。向樹聲死後,最最坐立不安的,就是范宏大。
如果說連環殺人案的發生只是告訴他自己身邊有危險的話,向樹聲裸死案,就向他再次敲響警鐘。他身邊的危險,已到了置他於死地的程度!
那天從湯溝灣回來,范宏大苦思冥想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匆匆就往省城趕。他要去省城見那個人,告訴他,彬江的局勢有點控制不住,弄不好,會弄得他身敗名裂。
省城離彬江並不遠,車子正常跑,也就四個小時。那天范宏大卻走了六個多小時。
走了不到半小時,范宏大讓司機停車。那是在一座橋下,范宏大下了車,並不離開車子,出了神地盯著橋望。橋修得很壯觀,彬江通往省城的路上,就這座橋修得壯觀。他清楚地記得,這座橋竣工於三年前,修橋的不是別人,正是跟向樹聲一塊裸死的華英英。
華英英。他喃喃地叫了一聲,帶著某種色彩,還有感情。感情是個很危險的東西,范宏大曾經對自己發過誓,這輩子,動什麼也不會動感情。可這個誓言沒有頂用,除了在妻子身上,他動的感情少,後來遇到的幾個女人,包括華英英,他反而牢牢地被感情困住了。
他跟華英英認識於七年前,那時他還不是市長,也不是副市長,只是國土資源局一名局長。彬江的改革開放如火如荼,每年都有大量的土地被徵用,房地產業如雨後春筍,昭示著勃勃活力。有太多的人想躋身這個行業,有太多的人想通過關係,跟他范宏大搭上橋。華英英就是其中一位。
向他介紹華英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范正義。「宏兒,她叫英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兒,我把她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這麼一句,父親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來,戲就該他跟華英英唱了。
這齣戲唱得沒有一點問題,從起步到發展,從發展到壯大,華英英的金地公司可以說是范宏大一手扶植起來的。她是一個能幹的女人,精明、務實、不墨守成規、而且懂得怎樣跟人打交道。後來一次跟父親的談話中,他這麼評價華英英。父親一言不發。只要他在父親面前提起華英英,父親總是選擇沉默,他也就不敢多說什麼了。然而有一次,他並沒跟父親提華英英,他在跟父親談別的事,大約是湯溝灣開發的事。那時他已是副市長,主管土地和城建。父親聽了良久,突然插話問:「對了,最近怎麼沒聽你提起英英?」
「英英啊——」范宏大搪塞著,卻又不敢不說實話。父親面前,范宏大向來不敢隱瞞什麼,也隱瞞不了,父親那雙眼,賊著呢。他猶豫了一會,如實道:「金地最近有點問題。」
「問題大不?」父親緊接著就問。
范宏大想了想,道:「不是太大,估計想些法子就能度過去。」
父親長長地哦了一聲,直起身子道:「那還磨蹭什麼,快回去想辦法啊。」
范宏大一直不明白,父親跟華英英,到底什麼關係?朋友的女兒?范宏大動用過很多關係,四處打聽,也沒打聽到父親有一個姓華的朋友。他也婉轉地問過華英英,華英英笑而不答,問急了,她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眼淚汪汪說:「范伯都不懷疑我,你倒好,你懷疑我。」
「我哪懷疑了嘛。」范宏大硬擠出一副笑,聲音誇張地替自己解圍。
是的,解圍。跟華英英相處久了,范宏大就有一種被壓迫被瓦解的感覺,這是別的女人不曾帶給他的。別的女人帶給他的都是快樂,是在權力和金錢的雙重誘惑下釋放出來的巨大的女性魅力。
盡情地展開。這是范宏大對這些女人做出的最中肯的評價。
華英英不,華英英從不展開,她含苞欲放,她猶抱琵琶半遮面,她以羞代媚,她粉面含黛,她總是把自己藏在某扇門的背後,只露出半張臉,讓他猜讓他急。
她是一株毒草。後來他這麼評價華英英。哪個男人沾了,哪個男人就會中毒!他肯定地說。
他沾了麼?他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作為男人,他是很想沾的,如果說不想沾,那是假話。但他又不敢。不只是父親的再三警告,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大約正是應了那句古話,越是想偷的,越是不忍偷。越是易於打碎的,越是得小心翼翼護著。
這座橋當時競爭很激烈,不只是彬江的公司,全省各地還有外省幾家公司,全都蜂擁而來。當時他勸華英英,你就別摻和了,讓別人折騰去吧。華英英不聽,卬足了勁要拿下這工程。騰龍雲也是一樣,也張著一張大口,非要把這座橋吃下。弄得他兩頭為難,最後還是省城那個人出面,簡單說了句:「讓她去做吧。」
這橋就給了華英英。當然,中間費了很多心,這是必須費的,任何工程,任何項目,都要嚴格按國家的招標程序來,至於最後誰能中標,那就看操作的結果。
操作兩個字,是關鍵。
操作的關鍵,就是不露破綻。
截至目前,范宏大還自信沒在任何操作上露過破綻,這也是他能穩穩地把住彬江這個舵的原由。
「宏大做事,我放心。」這是省城那人親口跟父親說的,說話的時候,父親為他送上一件禮品:一雙舊襪子。那人捧著襪子,莫名地就哭出了眼淚。
問題是,那人怎麼會認識華英英,怎麼能親熱地呼她英子?這問題久久盤桓在他腦子裡,夢一樣,驅之不散。
他曾經小心翼翼問過父親,沒想父親當下就怒了,啪地扔了手中的杯子:「我說宏大,你是不是眉毛干了,翅膀硬了,他的事也敢過問?!」
那以後,他就不敢再想,不敢再問。
不問不等於不存在,事實上,這問題一直潛伏在他腦子裡,現在它又跳出來,糾纏著他,煩惱著他。
華英英死了,死在向樹聲身下,按說,這麼大的事,他應該過問一兩句,那怕輕描淡寫的,哪怕漫不經心的,也至少能讓范宏大明白,他在意這件事。
問題是,事發到今,他一言不發,一聲不吭,好像人世上沒這個華英英,好像華英英跟他一點關係也沒。
這就怪了,也難了!
范宏大站在大橋下,久久地困惑著,迷茫著,他不知道,這一趟到省城,該不該跟他提起華英英?
那一趟范宏大沒見著那個人,到省城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按說他已經上班,范宏大嘗試著給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范宏大猶豫很久,帶著近乎恐懼的心理撥通了他的手機,嘟嘟響半天,壓了。范宏大就不知該怎麼辦了,他在省城像迷途的羔羊一樣迷茫了半天,天快黑的時候,他又撥了一次手機,依舊通著,依舊不接。這下他心死了。那人不想見他。
范宏大飯也沒吃,哪還有心思吃飯啊,跟司機說了聲:「回吧。」車子就又往彬江開。這一路,范宏大哭喪著臉,心事如亂雲般翻滾。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跟在父親范正義後邊挨家挨戶討飯,有一次人家放出狗,差點咬掉他一隻腳。後來上學,父親范正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才回家,他跟弟弟范志大像兩條狗一樣蜷縮在自家門口,父親一身魚腥地回來,手也顧不上洗,忙著給他們做飯。那時候能吃上一頓飽飯是多麼奢侈的事啊,他的記憶裡,像是從來沒吃飽過。再後來,農村政策發生變化,他家有地了,有魚溏了,再後來,那個人來到湯溝灣,在他家的草蓆炕上睡了一宿,跟父親說話到天亮。第二天走時,那人把他叫到跟前,問他將來想幹什麼?他想也沒想便說:「當官,當大官。」
「好,有志氣。」那人誇讚了一句,送給他一支鋼筆。那鋼筆他到現在還保存著,父親說,啥都可以丟,這筆不能丟。
再後來,他大學畢業,回到了彬江。然後就一路順風,扶搖直上。
父親說,這都是那人的功勞,他信。
他這一生實在是太順了,尤其仕途。父親說,太順了不見得是好事,他起初不信,現在,信了。但信了又有何用,難道能把這難關度過去?
度不過去!
當土地風暴刮響的那一天,當審計令頒布的那一刻,范宏大就意識到,災難來了,真的來了。現在向樹聲一死,這災難,怕就更加躲不過去。
意識到這一層,范宏大決計再回一次湯溝灣,再見一次父親。
當晚他並沒見著父親,弟弟范志大說,將軍樓有人,不便打擾。
范宏大沒問是什麼人,弟弟說不能打擾,就不能打擾。甭看他是市長,在湯溝灣,他是范正義的兒子,范正義咳嗽一聲,他的腿都要打顫。
這話一點不誇張。
第二天一早,他讓弟弟去通報,弟弟磨蹭了很久,估計將軍樓那邊已經收拾妥當了,這才半是情願半是逼迫地往將軍樓去。半個小時後,范志大回來,告訴他,父親在「鹿園」等他。
「鹿園」其實沒鹿,「鹿園」只是一個名字,父親范正義取的。
「鹿園」並不接待遊客,更不對外開放,「鹿園」是范正義一個人的,湯溝灣的狗都知道,寧可多繞一里路,也絕不敢接近「鹿園」。
「鹿園」修好到現在,除范正義和看門的老聾,進去過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范宏大,一個是省城那人,另一個,是地產商華英英。
穿過一片密密的樹林,越過蘆葦叢,范宏大來到漁溏邊上。父親范正義坐在釣魚石上,手握漁竿,正在聚精會神釣魚。范宏大輕輕咳嗽了一聲,告訴父親,自己到了。
范正義沒看他,也沒做任何反應。范宏大有些不自在,尷尬地站了一會,發現離父親三米遠處,還放著一副漁具。范宏大明白了,輕步走過去,坐在另一塊釣魚石上,學父親那樣,嘗試著釣起魚來。
對范宏大來說,釣魚比關他禁閉還難受。小的時候,父親就教他跟志大釣魚,志大對釣魚有天賦,不但能耐住性子,而且每天總能釣到不少魚。他不行,屁股一擱石頭上,他就犯急,握著漁竿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晃,沉不上五分鐘的氣,目光就開始四處野了。為此,父親關過他禁閉,那時候的禁閉也就是鎖在屋裡不讓他出門,但他寧可不出門,也不照著父親的話,去學釣魚。
步入仕途後,父親只要一得空,就帶他來釣魚,可惜,他一條魚也沒釣上。父親曾經說:「你屁股下坐的什麼?不是釣魚石,那是乾坤。手裡握的是什麼,不是漁竿,那是你的命。你拿自己的命去釣別人的命,這就是人生!」
漁竿,權力,父親的話總是那麼深奧,那麼費解。
那天范宏大陪著父親釣了近三個小時的魚,說來奇怪,本來心亂如麻的他,坐下去後,心突然地靜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以前從來握不住的竿子,那一天突然就給握住了,握得還很穩。三個小時,他的目光從沒飄搖過,沉著地盯住湖面,盯住釣魚竿。那天他成功了,人生第一次釣到了魚,比父親還多。
奇跡,人生總是有奇跡。
越是困境的時候,人就越能創造奇跡。
父親終於把目光轉向他,欣慰極了,一輩子啊,他手把手教他,潛移默化引導他,語重心長教誨他,眼看一輩子努力白費了,兒子突然釣到了魚!
「起來吧。」父親扔掉手裡的漁具,走向他,面帶微笑地跟他說。
范宏大猶豫著,不敢正視父親的目光。
「陪我走走,好久沒到這裡了。」父親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