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棋擺在面前,不同的人有不同下法。
下棋如同作戰,要觀好天時、地理、人和。
從連環殺人案入手,是鄭春雷深思熟慮後下的一步妙棋,這步棋要是下好了,籠罩在彬江上空的這團黑雲,就會層層撥開。
是的,是有一團黑雲籠罩在彬江上空。
甭看彬江經濟發展迅猛,綜合經濟指標指數始終位居全省前三位,但,這些年,隨著彬江城市面貌的日新月異,經濟社會的突飛猛進,各種罪惡現象也日益氾濫,甚至已經成災。鄭春雷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看問題總是習慣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一面。市長范宏大在常委會上不止一次挖苦他,說他戴著有色眼鏡,對彬江火熱的經濟場景和可喜的發展成就視而不見,總是雞蛋裡挑骨頭,老盯著陰暗面出神。
「春雷同志,我們是在改革,是在探索,探索和試驗過程中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很正常。不能因為一點點消極面,就把全部工作都否定了,更不能因為極個別人的違法亂紀就把黨的整個隊伍否定了。你這種思想,很可怕。」
這是在市委中心小組學習會上范宏大針對他的言論做的反駁,這次會議上,鄭春雷提出一個問題,彬江經濟是不是存在泡沫,以房地產興市會不會將彬江經濟帶進死胡同?與會者還沒就此問題展開爭論,范宏大搶先一步向他發了難。范宏大的理由很單純,房地產興市是目前全國各地普通採取的經濟策略,對彬江這樣的中等城市,重工業發展緩慢,成本又高。高科技產業又形不成氣候,更別說形成競爭優勢,比較來比較去,以房地產業帶動全市二三產業,給遇到瓶頸的彬江經濟注入一支興奮劑,讓它盡快走出低迷期,是目前惟一可採取的策略,而且是積極策略。
鄭春雷不便跟范宏大爭論,一方面范宏大是市長、市委第一副書記,他只是一名常委,重大問題上,他應該主動跟范宏大保持一致。另一方面,當初市委確定經濟發展戰略,提出房地產業興市,他是舉了拳頭的,不能出爾反爾。再者,范宏大在這次會上也誤解了鄭春雷的意思,鄭春雷不是反對房地產興市這個思路,更不是跟彬江火熱的房地產業叫板,他的意思是,扶持房地產業發展的同時,也要警惕房地產業背後那些黑洞,特別是不規範的土地交易市場和潮水般上漲的樓市。
「老百姓掙錢不容易啊,我們不能眼睜睜望著老百姓的血汗錢被虛高的樓市吸盡。政府這隻大手,應該進行強有力的調控。」也是在那次學習會上,鄭春雷發出這樣的呼籲。
他的呼籲被范宏大輕輕一笑給否定了:「春雷同志,什麼叫虛高,這是市場經濟,房價和地價應該由市場這隻大手來調節,而不是政府。政府可以干預經濟,但不能拖經濟的後腿,更不能阻止市場經濟發展的步伐。」
就這樣,鄭春雷成了拖經濟後腿的代表。
鄭春雷想不明白,以范宏大為代表的激進派為什麼對房市這麼感興趣,為什麼對建設小區和工業園區有始終不減的亢奮勁頭?後來鄭春雷才慢慢明白,激盪人心的,不只是六個億的稅收,也不只是工業總產值翻兩番這個宏偉目標,而是黑洞,是隱藏在龍嘴湖工業新城後面的巨大黑洞。
兩年時間一晃而過,龍嘴湖新城建設如火如荼,誰知就在第二批新建項目破土動工時,曝出開發商大肆侵吞國家土地整理資金,工程指揮部巧立名目,非法挪用土地交易資金的醜聞!
龍嘴湖工業新城逼迫叫停,一道審計令,掀起彬江整治土地市場的風暴。原以為,隨著這一重拳的出擊,彬江土地市場混亂無序的狀況會得到有效治理,藏在土地交易後面的黑幕,也會一層層揭開。誰知一個向樹聲,把一切都給砸了。
鄭春雷長歎一聲,一想向樹聲,他的心重了,沉了,感覺喘不過氣來。
憑直覺,他斷定向樹聲的死另有隱情,決不會那麼簡單。一個黨培養多年的幹部,一個肩負著重要使命的審計局長,不會輕易沉湎於女色,更不會幹出有傷風化的事。這事一定跟地產界那幾位老闆有關,不只是這事,包括連環殺人案,鄭春雷也有種直覺,不會是那幾個人幹的,或者,幕後有老闆。
憑他在公安局工作多年的經驗,他對連環殺人案有自己的判斷。第一,犯罪分子動機不明。無論是「朱家會」還是「光頭幫」,都缺少殺人的動機。為財?還是為仇?程浩清等三人被害後,財產並未受到任何損失,這就證明罪犯決不是為了錢。仇?程浩清為人低調,周曉雲跟劉嘉偉也是一樣,並沒聽說有什麼仇家,況且這些年,他們一邊發展自己的事業,一邊從事社會公益,三家企業每年用在社會資助與救濟方面的錢,就在上千萬元。他們在彬江口碑很好,尤其周曉雲,她的萬通花園掀起了一次樓市降價狂潮,讓居高不下的彬江房價每平米下跌了三百多元,得到實惠的可都是普通百姓啊。這樣的人,會跟誰有仇?沒有仇又怎麼被人殺害?
第二,罪犯能力超強。要知道,一次性殺掉三個地產界的風雲人物,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據鍾濤他們後來偵查的結果,程浩清被害在自己的別墅內,他的別墅位於清江邊相對繁華的水晶花園,這是彬江有名的一個富人小區,清一色的三層小別墅,各帶一花園。小區管理很嚴,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陌生人是很難進入的,別說是殺人。周曉雲被害在兒童公園,死亡時間是夜裡十二點至三點。這個時間段公園裡雖然沒了遊客,但要想殺人碎屍,也不是那麼容易,況且周曉雲還練過跆拳道,制服兩三個男人,她還是沒問題。劉嘉偉就更蹊蹺,死亡地點居然在自己家的車庫,他是在夜晚回家後停車時遭暗算的,這個時間會有誰潛入到他家,而且做得從容不迫?這些疑點加起來,就不得不讓人對兇犯的背景產生懷疑。兇犯一定是非常熟悉這三位地產商的,甚至對他們的生活習慣、作息時間都很掌握,包括周曉雲每晚到公園跑步練拳這樣私密的事,兇犯也掌握得一清二楚。這些,「光頭幫」和「朱家會」都做不到。
還有更重要的一條,三人被害時間都在晚上十二點至三點,也就是說,殺害三人的絕不是同一個罪犯,根據現場提取的腳印分析,兇犯至少有六個人,兩人一組,分頭行動。這樣有組織有規模的殺人案,彬江還是第一次,沒有強大的力量支持,就算是香港來的黑社會,也怕是達不到這個水準。
這股力量到底來自何處?有好幾次,鄭春雷都已能聞到對方的氣息了,幻想中只要一伸出手,就能觸摸到這股力量。他激動,不安,又帶著些許的狂燥還有憤怒。然而一冷靜下來,他又搖頭。不可能!他這麼跟自己說。他們還沒凶殘到這程度,還不會拿無辜者的生命開玩笑。
但是,向樹聲的死突然震醒了他。得到消息的那一瞬,本能地,他就將兩起案子聯繫到了一起,一定是他們所為!
他後悔自己驚醒得太晚,怎麼能相信這些被利慾燻黑了心肺的人呢,他們已到了十惡不赦的地步。
鄭春雷矛盾、痛苦,作為一名老公安,他恨不得立刻披掛上陣,親自去破案,將兇犯緝拿歸案,將兇犯背後那強大的黑惡勢力拉到陽光下曝曬。一想自己目前的身份還有處境,又不得不沉靜,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別人怎麼指揮辦案。
典型的玩忽職守!鄭春雷曾不止一次跟市委書記吳柄楊發過這樣的牢騷,他的牢騷一半基於對連環殺人案偵破力度的不滿,一半,是對政法委書記和公安局長龐壯國慢條斯理的官僚作風的抗議。柄楊書記婉勸他,讓他能沉住氣。他氣怵怵道:「我沉不住,三條人命,他們居然不慌不忙!」
「別那麼含沙射影。」柄楊書記又道。
「我就是要含沙射影,惹急了,我找省委去。」
柄楊書記怕他真的去找省委,柄楊書記也有自己的難處,他雖為市委書記,但彬江情況特殊。市長范宏大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幹部,在彬江干了半輩子,不能不說根深葉茂,土壤肥厚。政法委書記又是省長身邊的紅人,這些力量稍微平衡不好,就會對工作形成阻力。他到彬江這兩年,可用四個字來形容:如履薄冰。鄭春雷那樣的牢騷他不是沒有,但光有牢騷是不夠的,要想打破彬江這塊堅冰,開拓工作新局面,就得拿出策略。
策略往往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他語重心長跟鄭春雷說出了自己的思路,儘管說得很巧妙,但他相信鄭春雷聽懂了。
好在,鄭春雷是一個不缺策略的人,其實對彬江的局勢,他看得比柄楊書記還清。關鍵就是他得把情緒化的毛病改掉。
「打一場不聲不響的戰鬥!」這是他對整盤棋的評價。
可以說,是他們兩人合演了這場戲,先是想辦法讓政法委書記挪位子,官升一級,到吳水去做副書記。接著讓鄭春雷代管政法口,理由很簡單,鄭春雷是老公安,對政法工作熟悉。這個台搭好後,戲怎麼唱,就要看鄭春雷的了。柄楊書記把話說得很明白:「我只給你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如果彬江這塊蓋子還打不開,你就跟他一樣,走人。」
這個他指的就是已經調走的政法委書記。
鄭春雷叫來鍾濤,再次詢問案件進展程度。
鍾濤說:「三魔頭這張嘴不好撬,這些日子他裝傻,索性不開口了。」
「朱萬幫那邊呢,有沒有提供新的線索?」
鍾濤搖頭,他剛從第二看守所回來,朱萬幫目前關在第二看守所。
「外圍呢,外圍調查有沒有新進展?」
「我們正在全力以赴搜尋抄底,這個女人只要一出現,背後那股力量就會順籐摸瓜摸到。」
鄭春雷點點頭,凡事只要上了軌道,就不愁沒有進展。他現在已經不再急躁,柄楊書記說得對,急躁解決不掉任何問題,一定要穩紮穩打。他得跟對方比耐心,比沉著。
鍾濤告訴鄭春雷,昨天他們走訪時,有位老者反映,5月21號晚9點,他帶著孫子從兒童公園出來,看到兩個光頭男人,樣子很可疑。老者以前是國有彬江毛紡廠的保衛科長,對形跡可疑的人向來敏感。老者說,兩位光頭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齡大約三十四、五歲,馬臉,頭上還有塊傷疤。當時兩人正好站在燈光下,老者看得很清。矮的年齡更輕,也就二十出頭,一張娃娃臉,很秀氣。當時他還納悶,這麼秀氣的孩子剔個光頭幹什麼啊?
老者說他對光頭很敏感,他當保衛科長那會,廠裡留光頭的幾乎沒一個好的。
「這兩個人後來去了哪?」鄭春雷問。
「據老者講,這兩人在燈光下嘀咕了很長一會,像是在等人,後來矮個子先進去了,是朝二號湖方向去的。高個子原又出了公園,邊走邊打電話。對了,高個子是個左撇子。」鍾濤說。
鄭春雷沉吟一會:「你能斷定是他們幹的?」
鍾濤道:「從周曉雲脖頸處的傷判斷,應該是他們,左撇子襲擊的痕跡很明顯。」
「那好,全力尋找這兩個人。」鄭春雷忽然回到了當年公安局長那個狀態,人也變得興奮。
鍾濤報告說,目前高個子的藏身之地已鎖定,如果不出意外,這兩天就可以抓到。
「太好了!」鄭春雷朗聲笑道。
送走鍾濤,鄭春雷又叫來尚大同,之所以分開叫他們,是有些事暫時還不能讓他們知道。要想把戲演得逼真,就得瞞住主要演員,這是鄭春雷在公安局長位子上總結出的經驗。
「情況怎麼樣?」尚大同剛一進門,鄭春雷就急不可待地問。
三天前他跟尚大同交待給一項任務,讓他派人盯住騰龍雲幾個,看看這些大地產商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麼。
「情況不對啊,老領導。」尚大同一臉納悶地道。
「有什麼不對?」鄭春雷問。
「他們整天吃喝玩樂,逍遙得很。」
「吃喝玩樂?」鄭春雷也納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