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活寡 正文 第一章 沖喜
    後山半仙劉瞎子神神乎乎說了句話,讓菜子溝下河院東家莊地做出重要的決定。他要給十五歲的兒子命旺成親。

    菜子溝下河院少東家命旺不行了。半月前管家六根從溝外請來六個道士,殺了三只羊宰了一頭豬,白楊椽子搭起三丈高的道台,大有做一場空前絕後的道場的架勢,引得一溝人跑來看熱鬧。誰知說好五天的道場做到一半時道士驚跑了,連銀子都沒顧上要。暈死在道台上的命旺半夜裡一個猛乍醒來,奇怪怪打道台上跳下,癱到院裡,口吐白沫,鼻孔流血,兩手沖天上亂抓一氣,漸漸垂軟下去。更奇的是襠裡猛地一柱擎天,其勢非騾馬能比。驚得眾人做鳥獸散,六道士更是驚魂落魄,四散逃命。

    誰都知道,少東家命旺是莊地的命線線。東家莊地前後娶了三房老婆,每一房都如花似玉,能把半條溝照亮,卻獨獨生下這麼一個兒子。許是老天真不開眼,命旺打生下來,就病病懨懨,不像是東家莊地的種。莊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他養到現在,沒想,一場大病下來,就成了半絲氣。

    東家莊地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到管家六根身上的,六根說,溝外的孫老道賽過神仙,驅鬼安神樣樣兒精,年前他親眼望見過,溝外劉麻子家的老二就讓孫老道救活了。莊地知道,劉麻子家的老二也是個病秧子,死了好幾回,有次做道場,莊地也在場,那陣勢,莊地還是頭次見。只是道士不姓劉,姓方。如今聽說劉家老二真讓孫老道給救了,前幾日還娶了媳婦,莊地忽就抓住六根的手,這事你去辦,只要能把我娃的命救下,錢花多花少,不在乎。

    管家六根領命而去,道場是設了起來,沒想,事情成了這樣。

    當夜,菜子溝下河院亂成一團,東家莊地更是六神無主,差一點急過氣去。若不是奶媽仁順嫂,場面怕是不可收拾。

    大驚過後,奶媽仁順嫂抱著氣息奄奄的命旺,淚溢滿面,躲在西廂房不肯出來。一溝人頓歎東家莊地不幸,菜子溝百年老院將面臨斷子絕孫的險境。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無意來到溝裡,病急亂抓醫的莊地即刻磕頭相迎,後山半仙劉瞎子進了上房,黑魆魆的雙眼煞有介事地環顧了下四周,支開管家六根,關上門攘眼了一夜。二天早起,後山半仙劉瞎子神神秘秘沖東家莊地說,娶新人沖喜,越快越好。

    風聲傳出,溝裡溝外養女子的人家紛至沓來,大有擠破門的陣勢。他們忘了先前罵過莊地的話,也忘了曾蹲在菜子地埂上對下河院的詛咒,更是不顧女子前腳進門後腳就成寡婦的危險境地,使出渾身解數討好莊地。東家莊地這一次倒是冷靜得很,打定主意肥水絕不外流,後山半仙劉瞎子關於姻路在後山一帶的指向很快讓他將目光鎖定在十年未曾謀面的後山老舅身上,經過慎思,後山舅家大女子燈芯就擺到了桌面上。同樣因了劉半仙一句話,東家莊地多少還有些猶豫。後山半仙說,沖過來他就是條龍,沖不過來,怕也是天意如此,往後……後山半仙閉了眼,半天,突然道,不管咋樣,新人只許進不許出,做牛做鬼都是她的命,再者,一次沖不進二次沖,二次沖不進三次……後山半仙做了個果斷的姿勢,面目一冷,斬釘截鐵地說,要想保住這院,就不能怕麻煩。說著,悄悄塞給莊地一道符,有了這東西,遭殃的只能是娶進門的外人,你家命旺,傷不到的。記住,想救你兒,就不能心軟,更不能怕多幾個替死鬼!一句話驚得東家莊地差點沒栽過去。畢竟同是骨肉,要真應了半仙的話,咋個跟死去的三房交待?!誰知命旺他舅堅決得很,媒人一來二去的撮合中,他表現出空前的積極,連掐八字送聘禮幾抬花轎迎娶等這些至關重要的事都一一省去了,只急著讓妹夫定日子。

    莊地直歎,老舅就是老舅,雖說過去恨過怨過,到了關鍵時候,心還是向著他的。

    一切准備就緒,管家六根帶著二拐子和四個轎夫,天一黑上了路。這一天是民國十六年陰歷四月初五。後山半仙特意交待,花轎天黑出發,四更前進門,兩頭都不能見日頭,這趟路頓讓人沉甸甸的。管家六根最先也不想去,老婆柳條兒要生了,弄不好就在今夜,他急著知道結果。要是能生個"帶把兒"的,再險的路他也不在乎,可老婆肚裡的貨實在難說,他沒一點信心。柳條兒嫁過來五年生了三個"帶杈"的,弄得管家六根談生色變。無奈東家莊地說得堅決,非要他去,說對二拐子不放心,凡事還是交給他穩當些。管家六根不好推辭,一上路他便心事重重,跟二拐子一句話都不說,那樣兒就像東家莊地硬逼他踩上了鬼門關。二拐子倒不在乎,早就聽說後山的燈芯美得跟妖精一樣,恨不得立馬飛到後山,自個背了回來。

    路是山路,崎嶇得很。日前偏偏又下了雨,路上的泥濘還未干,走不多遠便有轎夫摔了跤,二拐子喝歎著,讓轎夫腳底綁了麥草,說等會兒到了山上,萬萬不能摔,摔了山崖就是收命的地兒。轎夫們本就心虛,通往後山的路白日裡走都讓人腳心冒汗,黑夜加上泥濘,還不讓掌火把,就有了撂挑子的心。管家六根只好說,一趟算兩趟。轎夫們這才狠著心,往前走。摸黑走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月亮探出頭,濃黑的烏雲壓了一切,山氣濕撲撲的,說不定雨很快又要來。

    管家六根止住步,很想卷根煙抽,黑燈瞎火的,怕只有煙能給人提精神。管家六根顯然缺少某種精神,這段日子他總是神神經經,表現跟往常大為不同。人們說他可能是讓柳條兒的肚子給弄慌了,也難怪,像他這樣的人,要是真生不下個帶把兒的,這日子,可就算是到了頭,他總不能也學東家莊地一樣,二房三房接著娶。要知道,在溝裡,討一房老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縱是管家六根,怕也只有守著柳條兒,過一輩子的命。管家六根手在衣裳裡摸半天,才發現洋火用光了,只好掏出煙末,放鼻尖下聞了聞。身後猛然爆出二拐子的笑,尖絲絲的,像鬼叫。大約又講了葷曲子,轎夫們也跟著笑。管家六根是不喜歡二拐子的,尤其他嘴裡一天到晚噴的那些糞,能把管家六根熏死。二拐子別的嗜好沒有,講葷曲兒說下流話,一絕。下河院四處傳播的那些個炕上被窩裡的事,怕都是他說的。管家六根其實不喜歡下河院每一個人,包括東家莊地,可他喜歡下河院,所以他裝出喜歡他們的樣子,對二拐子更是這樣。

    二拐子也不理他,只顧跟轎夫們講葷曲。他真是有精神,後晌喝了三碗糊糊,按說一泡尿就該放空了,到這時他也沒喊肚餓。幸虧有他,管家六根想,這山險路滑的,又伸手不見五指,沒他講曲兒,轎夫們要是一丟盹,不敢想。

    二拐子趕上來說,要不歇緩歇緩,吃點腰食。六根收起煙,說,兩個時辰的路走了這長時間,再緩趕四更能回去?二拐子不屑地說,趕不上不趕,遲了能咋的。六根很不高興,一聽二拐子說這話,六根想起上路時東家莊地說的話,這趟路跑回來,打發二拐子走,這人指靠不住。六根並沒想過要打發二拐子,東家莊地的話他也只是聽了聽,他有自己的主意,現在看來,這牛日還真是靠不住。

    許是沒讓歇緩,二拐子有了脾氣,嘴裡的話稀落了,後來索性閉了嘴。面前就是黑雞嶺,路更是陡峭得很,鬼見愁。沒走幾步,一個轎夫就踩空了,要不是二拐子眼疾手快拽住他,怕就到溝底了。管家六根說小心點,過了這嶺就到了。話剛說完轎子就翻了,這次摔的是二拐子,他媽呀一聲,半個身子已到了崖下,手死死地抓著轎欄。六根聞聲折回來,自己一慌張也絆了一跤,頭重重磕地上,還好,他摔在了路裡邊。路滑得使不上勁,幾個轎夫手忙腳亂,嘴裡驚喊著,想把二拐子拽上來,轎子咯吱咯吱,欄桿一斷二拐子就完了。這牛日,死到臨頭還說要摸新娘子屁股,六根真想讓他摔死,可他更想讓新娘子摔死。一想新娘子抬進門命旺就有可能活過來,六根的心猛就黑了。這是六根的秘密,下河院怕是沒人知道。更沒人會想到,請孫老道做道場也是個陰謀,本來說好了要讓命旺死在道台上的,大約事到中間孫老道怕了,這才多出娶親這檔子破事。六根站在黑夜,心思恍惚了一會兒,突然就堅定了。他脫下衣裳,讓二拐子抓住,嘴裡罵,你個牛日,看你還敢想女人,幾個人合力一拽,二拐子爬了上來。

    終於翻過嶺,遠遠聽見咳嗽聲,管家六根說放慢些,叫他們多抬段兒。二拐子心裡不樂意,恨不得能三步兩腳過去,又怕管家六根罵他,便佯裝撒尿,站在了山坡上。心,卻早讓對方轎裡的新人給捉了去。

    迎娶的方式都是事先說好了的,新人不在娘家上轎,怕娘家的三魂四鬼跟上,娘家負責將新人抬上道,邊走還要拿鐵掀把路斬斷,千萬不可留回頭路。中間換轎更要小心,一不能回頭,二不能落地,一一事項東家莊地都再三做了叮嚀。六根這陣像是突然給忘了,迎了頭,頭件事就是跟對方討洋火,點了煙,還想多要幾根,對方恨恨說,當是芨芨棍?六根心裡罵,黃花閨女往死路上送都捨得,幾根洋火你就心疼?把你個豬腦子家的!

    說話間,二拐子跟轎夫吃了腰食,開始接人。夜墨黑,二拐子尋著香味兒,掀開簾子,顫著手往裡一摸,軟綿綿觸到一個嫩人兒。這差事真是美極了,美得二拐子永遠想做這差事。溝裡誰家攤上這事兒,二拐子跑得比狗還積極。遲疑間他忍不住就探了一下手,嚇得裡面差點叫出聲。二拐子也不敢太過放肆,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了新人,說勾緊點兒,話剛出,一雙手就攬了他脖子。二拐子猛地一悸,頓覺一片酥軟,骨頭都發著呻吟,新人兒觸到他身子的感覺竟是那般奇美,那般妙不可言,二拐子一路等的就是這一刻,所以接人時間就多了點兒,看不清他做了些什麼,但摸一把大腿是絕然少不掉的,這點管家六根想得出。管家六根咳嗽一聲,二拐子這邊的動靜就快了點。等放好人,換了禮品,再上了路,二拐子話就多了。他緊緊地守護著轎子,說出的話跟轎子的氣氛十分地吻合。管家六根卻想,二拐子的手一定在轎裡,在她腿上,趁顛轎的空,竄到襠裡也說不准。去年抬溝裡一個新媳婦,他就摸了人家一襠水。

    這牛日!

    管家六根突然就沒話,有意跟轎子拉開距離,遠遠跟在後頭,像是在等什麼事。

    一路艱險。

    許是新娘子命大,管家六根這晚的想法沒能實現,他十二分的沮喪,這時候他再次想起自個的女人柳條兒,一股不祥湧上來,不知怎麼突然就認定這次又是個帶杈的。管家六根呸了一口,恨得鼻子都有些歪。

    下了山,順溝往上走一袋煙工夫,突然就望見一片火,轎子抖了起來,轎夫們精神驟起,二拐子狼野著嗓子,吼起了花轎歌:

    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懷裡抬過來

    我抖呀抖,我抖得讓你合不了口

    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騷又浪

    我顫呀顫,我顫得你心肝肉兒酥又軟

    ……

    熊熊火光中,菜子溝百年老院充滿了期待。

    雨恰是在這時落下來,淅淅瀝瀝,裹著油菜花的清香,很好聞。管家六根怕也是被火光中那氣勢宏偉的深宅大院給震醒了,忙忙地收起心思,臉上堆出他舊有的殷勤,跑前跑後,跟轎夫說笑著,進了村。

    奶媽仁順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襲大紅棉襖十分的艷,襯托得豐腴的身子越發飽滿,胸脯兒更是高聳如挺。頭上還裹了塊紅頭巾,火光一映,那張臉兒便紅撲撲誘人。顛著一雙小腳,手裡揮條紅方巾兒,忙裡忙外地指揮著下人。這個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奶媽此時已完全一副主人架勢,她的利落和對婚事的熟諳引得溝裡看熱鬧的人群接二連三發出贊歎。有人就喊,仁順嫂,是你娶媳婦兒啊?就是,眼熱了?奶媽仁順嫂大大方方回過去一句,讓那個心懷不軌的喊話者反討了沒趣。也有人想討她便宜,仁順嫂,看上去你倒更像個嬌娘子。像嗎?仁順嫂故意拿捏了個姿勢,豐腰一擺,鼓鼓的臀往後一扭,哧一笑,嗔罵道,饞死你個屬貓的,朝後看看,你家屋裡的盯著哩。

    說笑間,轎子到院門口停下,管家六根還沒來得及跟仁順嫂打招呼,就聽說柳條兒生了,果真是個帶杈的。臉色瞬間僵了。仁順嫂跑過來,問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根沒好氣地就說,沒死!

    呸!仁順嫂吐了一口,這啥日子,你也不嫌……話說這兒,突地就望見六根一張灰臉,這才想到了柳條兒。話一轉,說,還愣著做甚,快去看看你屋裡的,是母是公還不知道呢。管家六根恨不得吐仁順嫂一口,知道她這陣心裡正笑得鍋滾,這個寡婦婆,讓你襠裡捂住餿毛!獨自恨了一陣,還是忿忿地走了。

    這邊就由了仁順嫂,內心裡巴不得六根挨刀的走掉哩。奶媽仁順嫂雖是個寡婦,這種事兒上卻少不了她,再說了,東家莊地那兒,她是有特殊身份的,這事兒,莊地能交給外人?管家六根大約正是恨這個,一直拿仁順嫂當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天爺打個雷,把這個不守婦道的騷母豬給劈死。仁順嫂卻不拿六根當回事,養不下帶把兒的賴誰哩,就你那個棒槌,能搗弄下個帶杈的就算燒了高香,哼,還想子孫滿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時襠裡揣了個甚?奶媽仁順嫂嚇了一跳,忙忙把心裡話咽下去,一門心思迎起了新人。她畢竟見過世面,又跟著東家走南闖北的,指揮得還算順當。二拐子吆喝著讓轎子重新抖起來,四位轎夫此時也鉚足了勁,知道掙賞錢的時機來了,晃著腳步,擺著八字,一起一伏地繞火堆轉了三圈。仁順嫂早已點燃香紙,跪地上,邊燒邊盈盈有詞,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盡了,新人進門沖喜了,下河院的風水燎旺了……

    燎過三遍,宰過雞,殺了羊,又從院裡端出一火盆,穩穩當當放門中間,就等著新人下轎了。

    眾人忙亂中,奶媽仁順嫂溜過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備,快快往火盆裡丟了什麼。然後裝做不慌不忙的樣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煩,沖裝模作樣的仁順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雞兒早叫了,再磨四雞兒又叫了。後山半仙再三叮囑,新人務必四雞兒叫前進洞房,錯過這時辰,想沖也沖不了。仁順嫂聽見喊,這才轉過身說,人哩?

    按鄉俗抱人是新姑爺的事,可少東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來。說好讓油房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抱,七驢兒跟命旺同庚,個頭也一般齊,且不知鄉俗,這陣卻沒了影。仁順嫂七驢兒七驢兒叫了幾聲,沒人應,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罵,穿了衣裳拿了賞錢,這陣倒跑了,害人鬼,明兒非說給馬巴佬不行。外面罵著,裡面早等不住了,東家莊地一邊邊喚,四雞兒叫了,四雞兒叫了。仁順嫂干急沒辦法,誰都知道半夜裡抱新人不吉利,況且又是替命旺這麼個半命星,弄不好惹禍上身,十萬個劃不著,這一溝的人,怕是沒誰肯幫這個忙。

    轎子擱在那裡,誰都干望著。

    轎裡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東家莊地院裡跳起了蹦子,大罵仁順嫂辦事不利。奶媽仁順嫂急得要哭,七驢兒這挨刀的,害人沒個輕重,叫他一輩子娶不上女人。

    賞二斗菜子,誰抱?奶媽仁順嫂一急就亂作起了主。

    沒人應聲,人們全都失了聲,心裡頭卻竊笑,知道有好戲看了。

    三斗,三斗抱不?仁順嫂已經顧不上了,三斗菜子值三個月工錢,可還是沒人應聲。

    天呀,東家莊地打裡面喊了一聲,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雞兒真就叫了。

    一石!仁順嫂喊出了一個嚇死人的數字。天老爺,抱個新人值一石,沒聽過!

    人們一下讓這個數字嚇住了,連氣都不敢出一聲。死靜!東家莊地急得想撲出來,恨不得自個抱了往屋裡跑。

    就在這時候,突然炸出一聲,我抱!

    聲音還沒落,仁順嫂已驚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二拐子。奶媽仁順嫂媽呀一聲,她可就這一個命線線,平日裡胡作非為倒也罷了,要是真敢犯這個忌,那不是要她命哩。仁順嫂剛要阻止,二拐子已掀開簾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臉,竟是沒罩蓋頭的!一雙盈盈的眼直直地望著二拐子,二拐子一驚,怔住了。等看清眼裡亮晶晶的東西,二拐子不再猶豫了,他伸出雙臂,勾住她腰,趁勢一捏,一團軟軟的綿就握在手裡。那臉急了一下,滲出羞惱來,眼神卻是帶著鼓勵的。二拐子另只手就摸住了屁股,一團熱燃了全身,仁順嫂的話再也聽不到了。眾人巨大的驚詫裡,二拐子給新人蒙上蓋頭,胸貼住兩團雲一般的綿軟,結結實實將她抱起來,大步跨過火堆,越過火盆,嘴裡喚著新人過火堆,霉氣全燎盡,富貴進了門,添子又添孫……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就這樣帶著雨星被二拐子抱進了下河院。

    仁順嫂早已昏倒在地,嘴裡無聲地哭喊,天呀——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頭的,至於最早緣於啥時,菜子溝活著的人沒誰能說清,就連東家莊地,頂多也就記著前兩輩子的事,可下河院遠不止兩代。管家六根就聽爺爺說過,爺爺的爺爺就在下河院扛過長工。

    這溝是條深溝,東西約有百裡長。最早這兒曾是一片荒蕪之地,亂草長得能掩過人頭。溝裡常有黃羊和野驢出沒,偶爾地,也有狼群在爭食。那時,溝裡是看不見人煙的,一溝兩窪,除了瘋長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靈在游蕩。莊地的祖先曾在北邊沙漠一帶,一個叫土門子的地方,那兒是絲綢之路的一個小驛站,穿梭於北部沙漠的駝隊和馬幫常常在那兒歇腳,將絲綢和大煙帶到鎮子上,也把南來北往的信息留給人們,莊地的先祖爺莊福便棄開農田,做起了生意。一日,莊福趕著馬隊往北山走,經過人煙稀少的黑峽口時,突然地殺過來一股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帶很有名,未等莊福鬧個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馬隊,一根長槍斜刺裡沖他挑來,眼看就要將他挑下馬,莊福這才醒過神,知道不僅財物保不住了,就連另匹馬上馱的剛剛拿大煙換來的水靈靈的女人也保不住,於是雙腿一夾,策馬而飛。麻土匪見狀,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殺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棗紅馬上嚇得抖嗦的美人兒,嗓子裡罵了句鳥人,飛身下馬,一把掠過美人,就在她嚇得發紫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先祖爺莊福因為一個女人得救,逃過了一劫,受驚的白雪飄騎馱著他,飛過黑峽口,飛過北山幾十裡草原,將他馱到一座叫老鷹嘴的崖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正午,饑腸轆轆的莊福昏頭轉向,根本搞不清白馬將他馱到了哪兒。莊福下馬,站在了山崖上,明艷的太陽下,菜子溝一望無際,春日的暖陽映得溝裡一派墨綠,微風掠過,那墨綠一脈兒一脈兒的,能把人掀起來。莊福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感覺胸腔就蕩漾起來。天呀,世上竟有這等仙美的地兒。他的疲憊瞬間沒了,牽了白馬,就往溝裡奔。一隊黃羊驚起,高昂著頭顱,如矯健的鹿,打他眼前電閃一般唰地劃過。莊福還未看清,一頭野驢揚起脖子,沖他吼了一聲。後面的白馬耐不住了,四蹄騰起,就要奔野驢而去。

    溝中間,草叢裡,一條河嘩嘩流過,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馬的影。莊福呀了一聲。土門子是個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沒了,水就成了銀子。莊福打生下來,一直就盼著有這麼一河水,渴了能撲向它,熱了能跳進去。算命先生曾說,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這日子,怕就滋潤得不成了。莊福當下撇開白馬,撲向河水,只一口,莊福便明白,此生,怕是捨不下這河了。

    這河叫沙河,打遠處的祁連山來,脈襲可問訊到青海雪域高原,後來又說流的就是布達拉宮的聖水。一年四季,綿綿不斷,滋養得這一路,便比仙景還美。莊福飽飲一通,頓覺困乏全無,麻土匪帶來的恐懼和惱恨,也瞬間蕩然無存。恨不得當下扒了衣褲,躍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頓。這時候,就聽天際裡徹出一聲響,先祖莊福猛抬起頭,驚訝訝就見,帶他而來的白馬,猛騰起四腳,朝天長吼一聲,然後化作一縷白煙,尋天而去了。湛藍湛藍的天,唰一下變綠,跟溝一個顏色,再望,雲從北山頂上漫過來,瞬間便遮蔽天日。天地合為一氣,雨乘勢而下,嘩嘩的雨中,溝谷成了另番景色。

    莊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覺自己來了該來的地方,與命同在的地方。

    當然這是傳說,不足可信。可這溝裡,自此有了人煙。

    紫禁城裡慈禧奶奶垂簾那陣兒,曾有一個留長辮子穿長袍馬褂的官爺來到菜子溝,他是尋著油菜花香進來的,一路訝訝著,跟兵卒說,跑過了整個大西北,咋就沒見過這麼迷死人的地兒呢?那時莊地還小,也就七八歲,穿著小青袍,戴頂瓜皮帽,跟下人們院裡玩。中間有個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辮子,把他給拽疼了,莊地一把擰過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了嘴唇兒,臉嚇得青紫,半天,縮著脖子說,你甭打我了,往後,你沒處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這麼大,我跑都跑不過來呢,憑啥要去你家?

    我聽……我聽上房說,那個帶兵的官爺爺要買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莊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莊家的禮節,大人在上房接待貴客時,小娃子是不能亂闖入的。那天莊地闖了進去,爹爹——奶媽攔擋不住,嚇得黃了臉在院裡喊,打屁股呀——

    如果不是光緒爺要繼位,說不定這座院子早就不姓莊,那位官爺真真實實看上了,也是誠心買,掏出的銀子據說能把整條溝買下。因為突然地光緒爺要繼位,官爺不敢久留,急著回紫禁城,這事就先擱下了。不過那天七歲的莊地喊了句話,著實讓紫禁城來的官爺駭了幾駭,過後他摸著七歲莊地的臉,說,這娃有骨氣,往後,這院能盛昌!

    莊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爺唯唯諾諾,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讓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見白龍了,誰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龍饒不了他!

    白龍?官爺當下一驚,等弄清莊地說的白龍就是他先祖爺乘過的那匹白雪飄騎時,捻著胡須沉吟半天,最後歎道,怪不得我一進溝,就覺有股仙氣在蕩,原來是這樣。當下,吩咐手下,將隨身帶的銀兩全部留下,如此這般安頓一番,對著莊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急著回紫禁城為慈禧奶奶解憂去了。

    這院因了光緒爺,加上小莊地一句話,算是給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爺留下的銀子,還有囑咐,在紫禁城亂得一塌糊塗,慈禧奶奶大為光火的那些年裡,讓下河院著實擴張了一番。南院、北院,還有西院的草園子,外加幾座廂房,都是那些年新擴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頗為壯觀,據說比涼州城還大,還結實。一溝人花兩個夏天拿石夯夯起來的新院牆,足足有丈二寬,上面能跑馬。莊地上去過,院牆上不但能翻跟斗,還能跟十幾個碎娃坐圓了玩丟手絹。院牆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層層疊疊的屏障護起來的一座宮殿。丈二寬的新圍牆裡頭,是一排排青丟丟的鑽天楊,往裡是二道牆,五尺寬,莊地爺爺手上打的,據說當年為建這院牆還死過人,是為爭兩件羔子毛皮襖掙死的。二道牆裡,是兩丈寬的菜園子,種著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莊地父親手上,還種過一陣子罌粟,說是菜園子種的罌粟花鮮,果嫩,抽起來格外過癮。菜園子裡頭,又是一道子牆,窄、矮,牆上四處留了洞,種菜人進出方便。矮牆裡頭,就是新擴的南院和北院,南北兩院大約是遵了紫禁城官爺的吩咐,加上請的工匠正好是修了涼州城牛家花園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來氣勢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間正殿,又稱上房,簷下是四根松木明柱,上有涼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龍八鳳,跟簷上的飛禽鳥獸渾成一體。東西各是廂房,四間,帶著小廊。南面是庫房,用來藏閒物或是供親朋小住。南北院各帶了花園,花是從南北二山移來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則是馬蘭花,雖不名貴,香味卻撲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連,曲徑通幽,遠看似一青蛇,盤來伏去,蛇首蛇尾終還在下河院正院裡。更是那從南北二山覓來的各色根雕,沿廊擺放,倒成了另番風景,常引得下人們大驚小叫。

    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類似於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們私下議論的,怕就是這事。

    下河院缺乏陽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就連溝裡三歲小孩都曉得。

    南北二院往裡,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車門一進,是正門,兩條彎曲的青石路面如同兩條綿軟的女人手臂,溫柔地摟住了整個院落。這青石路面打遠處的菜子地伸來,一進車門,拐成兩條,朝左通向車房,朝右伸向馬房。平日裡由兩個人專門打掃。莊家祖訓,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點污漬的,年代一遠,青石路面便發出一層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見人影兒。

    跟南北二院的鮮活氣息相比,中間這院就顯得多了份死氣。院裡光線陰暗不說,單是那八根柱子的烏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氣。誰也想不出,當初先人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這漆還不是一般的黑,是後山松油的那種賊黑,猛一看,就跟滲了油的黑炭一般,讓人的心嘩一下能暗下來,細瞅,也不盡是黑,黑漆中間,隱隱還夾雜著幾道烏銅色,只是年代久了,那烏銅便越發的沒了亮光,倒把這黑襯的,比棺材頭上那道黑還亮。除了廊下的八根柱,連屋頂的吊簷也是黑的,這就越發的怪,誰家能把飛簷塗成黑的呢?怕是這個謎,再也解不開了。不過後山的劉半仙曾經說過半句,沒這黑,怕是這院,早沒了。半仙雖沒把話說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著點,保不准先人修這院時,逢了哪路高人來指點,要不風搖地動,百年間菜子溝少說也經歷了一二十場饑荒,加上土匪連年騷擾,瘟疫隔三間五地鬧,下河院卻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就連涼州城的牛家花園,也沒風光上它的些年頭,如今更成了一片廢墟。聽說慈禧奶奶一垂簾,還專門問過此事,那個牛家花園還在麼?

    按溝裡人的看法,莊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廟,八根柱子支撐著八間廊房,中間只有丈二寬的空隙漏著陽光。八間房倒是青一色的松木椽子松木梁,蓋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點綴,從中可以看出,莊氏祖先當時在蓋房上也是頗算計了一番的。倒是獨獨西廂房蓋得亮堂,還帶個小院,外加一條長廊。據說這兒最早曾藏著一個打涼州城花錢請來的戲子,戲子一見這溝,這院,便有幾分割捨不下。後來三番五次的,跟了馬幫往菜子溝來,來了先是小住幾日,也不唱戲,也不鬧騰,就跟廟裡修心的尼姑一樣,安靜得很。後來溝裡人才聽說,那戲子頭次認識下河院的東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的來,只是想生下那個種。也有說不是,戲子是涼州城五爺的姘頭,豈是外人輕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說,這西廂是充滿了神秘的,奶媽仁順嫂就說,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這西廂有關。

    甭管咋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裡的風景包括院裡的人和事,溝裡人是無法看個清楚的。比如說莊地的爹為啥要花那麼大代價修南北二院,修了為啥又空落落擱著,從不送進去個腳蹤?裡面的隱情怕絕不是莊家人丁不旺沒人去住這麼簡單,南北二院到底藏著什麼,怕是跟莊地最親最近的人也難以知曉。何況下河院也絕不只藏著這麼一點兒秘密。要說整條溝裡,對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媽仁順嫂和管家六根,多少還能說出一點的,怕就一個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久長地不跟下河院來往,這院裡的事,怕是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但是,有一點卻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頹敗了,尤其到了這兩代,下河院就像爛了根的老樹,說倒就倒下了。莊地的爹還弟兄三個,可兩個讓土匪打死了,連婆娘也搶了去。莊地的爹也讓打壞了命根子,幸虧莊地生得早,這脈才沒斷。霉氣卻跟定了莊地,連娶兩個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雖說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這命旺……

    菜子開花的時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新娘子燈芯一襲紅襖走出來。一雙繡花鞋載著靈巧的身子,從菜子溝最氣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綠盈盈的菜地。這是個新鮮事,按說新娘子是不該這麼快就出門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開懷的時候。溝裡人頓時圓了眼,齊齊地盯住那一襲水紅,看碎小的腳步怎樣踩過長長的青石路面。雨後的青石路泛著油光,積水在上午的陽光下宛若鏡面,將新人裊裊的身姿映襯出來,有一刻新人的腳步停在了泛動的水處,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邁開了。沒有下人陪伴,奶媽仁順嫂也不在身邊,這就讓看的人更為好奇。直到腳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個身子時,人們才松口氣,原來不是去尋短見。不過也還是奇怪,不就一個菜花,有什麼看頭,值得犯這個忌?

    這忌是個大忌,溝裡人看來,新娘子燈芯趕在開懷前往外奔,無外乎兩個緣由,一是想死,逃開那個只剩了一把骨頭的男人。另一個緣由,還是想死,逃開東家莊地。可新娘子燈芯悠然自得甚至帶了幾份陶醉的樣子真是讓人驚慌,她咋個能這樣,咋個能這樣呀。一點點想死的意思都沒有,媽媽喲,不想死她犯這個忌做甚,不想死她這麼快跑出來又做甚?

    溝裡人牢牢就把眼睛貼了上去。

    新娘子燈芯自然不知人們在盯了她望。她是讓滿世界的花香引到這兒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陽光下,菜花像天女撒花般鋪滿了世界,雨水清洗過的菜子滿溢著碧綠,碧綠從眼前盛開,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南北二山。一溝兩山的菜地像一塊巨大的棉被,網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蔥一般的嫩手輕輕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濕了她的繡花鞋,濕了她的綠褲。空氣是那樣的宜人,撲鼻的香氣從她一走出院門就圍在身邊,用力吸了一口,就覺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難道這真是自家的擁有?中醫爹的話忽在耳邊響起,褔路是指給你了,那可是鋪滿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燈芯顧不上細想爹的話,從她坐上花轎那一刻,她就認定自個坐在了金氈上,一條巨大無邊的金氈上。現在,她又覺自個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是後山中醫劉松柏的獨苗,中醫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將燈芯拉大的,不只拉大,還教了她許多。燈芯的記憶裡,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樣識中藥,就是菜子,油坊,還有煤。起初燈芯並不清楚爹教她這些做甚,後來長大,耳朵裡慢慢多出一個詞,下河院。燈芯那時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據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守著那麼大一座金山,居然連吃藥的錢都沒。爹可能是氣不過,常常拿這些說給自個女兒聽,也好讓她記住,守著金山並不等於真就有金子。後來,長大的燈芯便覺不這麼簡單,爹的話裡,偶爾地會多出些東西,一層怪怪的味兒,悟不透,卻能感覺得出。燈芯也猜過,可爹不讓她亂猜,爹只說,凡事都有路數,只要按路數來,到時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話鋒一轉,緊張著臉說,這路是獨木橋,踩上了,就沒有回頭,更不可錯失一步,一步錯,身邊就是深淵,掉下去摔死都沒個響聲。

    爹的話總是這般危言聳聽,這般令人出冷汗。可燈芯像是習慣了,她習慣了爹的打爹的罵,也習慣了爹站在山巔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燈芯知道,爹的目光盡頭,就是這座下河院,就是這一溝兩窪的菜子,還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惟一的親人松枝!

    這個上午燈芯一直站在菜花裡,中間她試著往裡走了幾步,露水頃刻間濕了她的褲子,豆芽似的花瓣染她一身,芬芳著實令她陶醉。可畢竟是新媳婦,她還不敢走得太深,齊腰的菜子沒住她的時候,身子忍不住發出一片顫粟,覺得有輕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兒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親那夜竄進花轎的那只手,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天呀,那只手一路上撩撥著她,有意無意的,借著轎子的顛簸要往深裡去,弄得她忽兒羞臊忽兒暈眩忽兒氣惱。後來,後來她僅忍不住握了那只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兒家的本分全給握走了。那一路,生裡死裡的,燈芯都沒記住,記住的,反倒成了那雙手,那雙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個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

    菜地裡燈芯臉粉紅成一片,身子下邊,竟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奇妙。

    後來她想到了那張臉,那張在火光裡抱她時映出的麻瘦臉,片刻間掠過一層灰蒙蒙的失望,要是那臉能清爽些,倒是情願讓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燈芯在菜地裡惆悵了一會兒,拔腿出來,她要趁機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說過好些地方,每個地方都夢一樣縈繞在腦裡,讓她夜夜不能成眠,讓她總渴望著能親眼見一見。此時,這個夢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燈芯忍不住一陣激動,腳步子也歡快起來。順著地埂往南走不多時,嘩嘩的河水聲就飛進耳際。奶媽仁順嫂驚叫著讓下人四處尋她的時候,她已站在了沙河邊。雨後的沙河水漲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從極遠處奔騰而來,發出松濤般的轟響。松濤的聲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見的聲音,現在有了歡快的河水,就覺溝裡的世界真是比後山要美。濺起的浪花再次打濕她的繡花鞋,褲子濕在腿上,癢癢得難受。禁不住再次想起抱她進院的男人,到現在還不知他叫啥名,院裡封閉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廂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奶媽仁順嫂,還沒一個人進去過。她想他是下人,只有下人才有那樣粗糙的臉,才有那樣牛似的力氣。可他捏她奶子的時候那力氣是減了的,反倒留給她麻甜的感覺。這感覺她一直想掐死,沒想這陣又給泛活了。

    直到站累了腰,才尋到那盤讓爹描述過無數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楊樹影裡,吱吱

    吜吜的聲音穿過婆娑的樹影鑽進她耳朵,宛若歌謠,動聽得很。新娘子燈芯欣喜若狂,剛要邁步,就聽見奶媽仁順嫂的聲音。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她剛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幾句,就聽下人跑來說,少奶奶不見了。死了好!奶媽仁順嫂正在氣頭上,兒子二拐子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猜怎麼著,他竟把院裡一剛來的使喚丫頭給壓在了菜園子裡,若不是東家莊地正好去菜園子,怕是這禍就闖大了。你個挨刀的,你個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這畜牲做的事。仁順嫂揣著一肚子氣攆來,進門就罵。你猜二拐子咋說?他笑了幾笑,不陰不陽說,你好,你干淨,你干淨得蒼蠅都叮不進。說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殺豬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來。

    仁順嫂像是讓兒子扇了個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罵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臉嗚咽,下人便進了門。

    罵過那句,仁順嫂還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歎著說,耳朵夾緊點,那話我是罵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奶奶身上想。下人哪敢亂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夾緊,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後果都一樣,輕者攆出門,一年的工錢不發,重者,這溝裡怕你待不成。

    到西廂房一看,新媳婦燈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坐炕上。看見仁順嫂,命旺兩手揮舞,嘴裡哇哇著,眼睛死死瞅住仁順嫂青布汗褂裡緊裹著的高聳的奶子。仁順嫂罵了句饞死你個短命的,就往外跑,剛出西廂小院,跟迎頭趕來的東家莊地撞個滿懷。東家莊地破口大罵,反了,反了,這才娶進來幾天,不知輕重就亂跑。仁順嫂剛應了句就是,莊地突地轉向她,你個挨豬刀的,咋操的心?跟你說了多少遍,新人進門,要先把禮數、講究跟她交待清,你吐道了沒?

    仁順嫂讓莊地罵了個滿面紅,這些日子,她沒少說燈芯,可她左耳進右耳出,心思壓根就沒在禮數上。下河院那些個講究,她更是聽不得,仁順嫂說兩句,她反駁三句,哪像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可這話,她哪敢跟東家講,新媳婦燈芯絕不是個好惹的貨,要是讓她知道她跟東家反舌弄嘴,往後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虧。

    還愣著做甚,找呀!莊地一搗拐棍,口氣幾乎要把仁順嫂吃了。

    仁順嫂再找時,心裡就有了恨。一想剛才莊地罵她的話,心就疼得咯咯響,好你個沒良心的,這才娶了個替死鬼,能不能沖過去還很難說,你就敢拿這麼毒的話剜我的心窩子。挨豬刀的,這話也是你罵得出口的?一路嗚咽著,嘴裡卻在虛張聲勢地喊,劉家的,後山劉家的,你倒是應個聲啊——

    仁順嫂的高嗓子驚得干活的人全停下來,人們並不告訴剛才看見過新娘子,只是沖她喊,仁順嫂,哭爹喊娘的,找誰哩?

    找誰?還能找誰?吃上花樣子草了,進門才幾天,紅都沒見,就敢往外跑。仁順嫂這句話,無疑是告訴溝裡人,娶進來的燈芯至今還沒破身,紅還沒見哩。溝裡人馬上會意,十五歲的少東家果真成了廢人,要不,守著那麼蔥綠的新娘子,能饒下?

    奶媽仁順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來,還不過癮,心裡罵,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講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後山的瞎子當親爹。正恨著,一抬眼就望見了新娘子燈芯,樹影綽綽中,那一抹紅格外地顯眼。仁順嫂大約是氣急了,順口就道,後山劉家的,有沒有點兒規矩,這門是你亂出的嗎?

    燈芯的興頭忽然被人打斷,腳步唰地停下,轉身冷著臉道,你才喚我什麼?

    奶媽仁順嫂知道漏了嘴,低頭囁嚅道,人家一急,喚錯了。

    喚錯了就再喚!燈芯冷冷丟過一句,站著等。

    仁順嫂知道躲不過去,啞著嗓子道,少奶奶,東家喚你回去哩。

    燈芯鼻子裡哼了一聲,腳步一拔,也不理仁順嫂,自個尋著方向,打溝沿上躍過去,往森嚴壁壘的下河院去。剛進車門,正好跟管家六根打了個照面。六根止住步,弓腰說聲少奶奶好。燈芯心裡正生奶媽仁順嫂的氣,沒理他,進去了。剛錯過身子,就聽管家六根說,少奶奶是不該到處走的。燈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聽他什麼話。這陣卻忽地想起爹跟她說過的話,猛地折轉身子,一雙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根臉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實上新娘子出門他是看見了的,他故意裝沒看見,他巴不得她到處亂走瘋走,越壞規矩越好,越犯忌越開心。這時見奶媽仁順嫂跟在後面,不能不提醒。沒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點惡毒,他打個寒噤,牢牢地記住了。

    進了西廂房,男人命旺還在炕上。出門時是給他穿好的,還特意在襠裡襯了棉布,這陣卻全脫了,赤條條鑽在被窩裡。奶媽仁順嫂跟進來,要給命旺穿,燈芯說你走開,我的男人,我來。便拿起褲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卻猛一下捉住她奶子,嚷著要吃。這個動作把燈芯嚇壞了,無端地就紅了臉,羞臊得不知往哪兒放。若不是礙著奶媽仁順嫂面,她會一巴掌扇過去,看他還敢亂碰自己。奶媽仁順嫂看她窘,走過來,嘩地解開衣服,熟練地將奶子遞給命旺。這個動作刺痛了燈芯,燈芯卻又奈何不得。打她娶進門第一天,這樣的動作便天天望見,有時半夜裡,奶媽仁順嫂還會跑過來,就像哄孩子一樣哄自個男人。燈芯望見奶媽白生生的大奶很快吮進男人嘴裡,羞惱地轉過身,心裡旋起一團黑雲,先前的快意蕩然無存。仁順嫂卻說,奶子是要給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

    男人吮足後滿意地睡了,奶媽開始了說教,無非是這不准那不許的,仿佛每個規矩都是沖她而來,尤其說到剛出門的事兒,仁順嫂更是一驚三歎,說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著你給沖喜哩,你再不聽勸東家可就全沒指望了。那口氣儼然她是東家的人。燈芯心說不是想二次三次的沖嗎,我倒要看看。嘴上卻說往後不了。

    奶媽剛要問句什麼,東家莊地來了。自打進了門,公公這是頭次踏進西廂房。奶媽快快系好扣子,一臉溫順地給東家莊地讓過地方,燈芯就聽公公問,你去了哪兒?

    燈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氣裡完全沒有一點錯的意思,坦然勁兒反把東家莊地給噎住了。

    莊地的臉陰了許多,嘴唇抖著,半天卻不知怎麼發火,末了,沖奶媽仁順嫂吼,講究,講究你們懂不?

    奶媽仁順嫂忙道,東家,少奶奶已說知錯了,往後她會小心的,你就甭拿這事兒氣自個了。

    往後,往後,能有幾個往後?東家莊地的拐棍搗得咯咯響。

    沒幾個往後,要打要罵隨你。燈芯突然甩過來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莊地。莊地啞巴了,雖說是新娶的兒媳婦,按理該嚴加管教才是,可她怎麼也是三房的內侄女,算得上半個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

    最後還是奶媽仁順嫂打圓場,將這事暫且遮掩過去了。

    東家莊地收起怒,目光從兒子臉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廂房四下巡了一遍,雖是添了人,屋裡的氣氛卻跟先前沒甚兩樣,這讓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後山半仙的話。他知道三次是沖定了,便也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歎出口氣。那悲傷的氣息很快彌漫開,惹出奶媽仁順嫂兩滴眼淚。這期間燈芯只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臉上停頓了好久,還是看不出這樣一張臉有什麼特別。她倒不是跟公公較勁兒,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她絕不會糾纏住不放,再怎麼說,不叫他公公還得叫他姑爹哩,心裡,她是將他當一家人的,這一點怕是奶媽仁順嫂不會想到。其實這陣她心裡想的,是這大的一份家業,他靠什麼撐著,難道就是那個六根?

    這個晌午讓燈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媽走後很長時間,她都沉浸在妄想裡醒不過來。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的思維完全脫開了一般女人的軌跡,一絲兒都沒在男人身上滯留,她想到了一溝兩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綠樹掩映下的水磨,還有沒來得及看的許多,最後在公公莊地那張老臉上停留下來。久長久長,少奶奶燈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像得還要老。

    同樣的正午給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轎子沒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裡就裝了噩夢。要知道,在翻過黑雞嶺新人換轎的時候,他在轎子上是做過手腳的。那是瞬間的事,可這謀算卻在心裡藏了很久,幾乎是從東家莊地確定要娶後山的燈芯做兒媳那一刻就有的。為做到萬無一失,管家六根在心裡反復思量過,包括幾時上路,路上走多快,幾時過黑雞嶺,他都在心裡算計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這牛日,他的把握會更大些,做得也定會更從容。當然,他開始沒想到東家莊地會讓二拐子去,上路時心裡還有些緊張,怕二拐子這牛日看出破綻。幸好,這牛日只顧了講葷曲,只顧了摸新人兒大腿,沒給他出太多難題。要不然,他的主意會落空。轎子上做手腳是他計劃的第一步,只要這一步做成,就難保不出事,那麼……其實在轎子上做手腳並不是個難事,多的人都會,就看你有沒那個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這個狠,而且他必須狠。轎子臨出門時,他在轎夫抬的桿子中間留了個活結,留的很小心,怕是轎夫都察覺不到。二拐子在野雞嶺那邊抱新人上轎時,管家六根快速閃到轎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結便開了,開了活結的繩索並不馬上松散,它還能支撐一陣子,因為活結外面還有個套。按六根的估計,它能撐過野雞嶺。一過野雞嶺,那路極盡險要,加上新人的重量還有轎子的顛簸,再撐就是妄想。轎桿會在某個轉彎處突然斷裂,失重的轎子不但能輕易把轎裡的人摔下山崖,就連沿山崖走的那兩個轎夫,也甭想活命。大約正是因了這個緣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時心有過那麼一抖,不過很快,他就又鎮定了。對兩個轎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多賠些銀兩,對下河院來說,災難卻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兩個不值錢的轎夫而放棄這次機會。

    管家六根對東家莊地要娶燈芯的決定簡直恨到了骨髓裡,換上娶別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動用如此歹毒的伎倆,甭說沖三次,沖十次又能奈何?可燈芯不同。管家六根對這個來自後山的老姑娘有著十二分的懼怕,這不是說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多麼了不起,關鍵是她後面藏著個人。管家六根認為莊地在無意中撈了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實則老謀深算的後山老舅。

    這是個老狐狸!太多的日子裡,管家六根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一想起中醫劉松柏那雙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個顫,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難腸事兒和折磨人的事兒身子就打顫,控制不了。管家六根曾跟中醫劉松柏有過幾次交道,一次是為了女人柳條兒生兒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燈芯有關。兩次他都吃了虧,大虧,按溝裡人的說法,虧得老驢淌眼淚,虧得啞巴挨炮,有虧喊不出來。不過兩次之後,管家六根算是把中醫劉松柏記死了,記硬了,當時他就想,你等著,劉家先人你等著,有你老驢日的後悔的時候。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髒話也能罵出口,牛日,驢日,甚至豬日,看見啥他罵啥日。罵著還不過癮,還要把對方的先人抬出來,想到驢上,豬上,狗上。這樣他就有了平衡,認為對方不過是個畜牲干的,再狠再毒也還是斗不過他。但是對於這個劉松柏,他罵一次怵一次,從來就沒在心裡勝過,他認為劉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氣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你想想,他能把女兒養到二十二還不嫁出去,這是個什麼野心?後山包括整條菜子溝,誰家的女子養過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聾的,瞎的,撐死了也就養到十七八,再大,喲嘿嘿,那不叫人罵斷脊梁骨,捨不得嫁你又不留著自己用,那還叫人嗎?呸!

    可這個劉狐狸,他就不怕罵,他就硬是養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帶著商量的口氣說,實在你要有難處,我就帶了去,做個小,你要是覺得屋子空,我給你把溝裡的麻秀撮合過來,麻秀盡管腿有點病疾,你是中醫,不怕的,再說了,人家麻秀怎麼說也才十七。

    呸!沒等他說完,中醫劉松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鼻梁上。氣得他當下就想日中醫個娘。中醫劉松柏竟還不罷休,抄起棍就打他。邊打邊罵,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這個斷後鬼做管家!

    六根的"斷後鬼"就是劉松柏罵出的,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溝裡。這話太毒,斷後鬼,他是成心不讓我六根生帶把兒的了,他要滅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這狼日!

    不只如此,六根認為燈芯的進門足以破壞他五年的謀略,甚至讓他功虧一簣。五年的光景別人興許一晃而過,管家六根卻是刀尖上走過的,溝裡上上下下幾千口子人,包括那些個新來的逃荒戶,誰個不知這個管家他六根爭得不容易,當得就更是下賤,連個奶媽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臉色。好在他六根不是個輕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時還興奮得很,興奮得想叫,沖望不見頭的深溝叫,沖川流不息的沙河叫,沖一溝兩窪的菜子叫。總之,六根就是想叫。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要出這麼個餿主意,成心壞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動。他是個眼睛裡摻不得沙子的人,更是個別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還是我狠,別的比不過,比狠六根還沒輸給過誰!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對劉松柏還有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鄙視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計後,他開始等待好事發生。

    新人一過野雞嶺,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裡能看到他臉上的火星子。二拐子這牛日,照舊有說有笑,笑還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襠裡也說不定,聽那笑聲,嘎嘎的,就跟叫驢一樣。當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讓你一同掉溝裡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沒能發生。

    它居然沒能發生!日他個天爺的,這咋個可能!

    直到望見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抬到門上,六根還是處在驚奇中,不可能,絕絕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時候,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不敢確認新娘子燈芯是摔死了還是活著抬回來了。有一刻他確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雞嶺往下走二百步處,那兒正好是鬼見愁,後山中醫劉松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斷崖口。六根笑了,總算把她娘倆打發到了一起。剛咧開牙,就聽見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雞兒叫了!六根心嗖地一涼,沒死,活著抬來了。他奮起一腳,將一泡豬屎踢到了遠處。

    那夜六根一進門,先是美美捶了一頓柳條兒,柳條兒剛生下娃娃,身上還染滿血,人更是個氣絲絲。六根不管,抓住就捶,邊捶邊罵,我叫你活,我叫你這個害人鬼活著回來!捶累了,捶得柳條兒沒氣了,六根才看見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條兒剛生下來的貨,隱隱約約的,像一團血肉。六根這才明白,女人柳條兒給他又添了一張嘴,六根扒過血泡泡一看,雙腿中間那光片片立刻讓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來了氣,比先前更大,更猛。他再次抓過柳條兒,我日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讓我斷後哩,你比後山的劉狐狸還狠毒。罵著,拳頭雨點般落下,後來竟連腳也用上了,直把柳條兒從昏死中再次捶過來,六根聽見悶騰騰一聲喊,你個斷後鬼,想讓老娘死,沒那麼便宜!

    那個夜晚六根氣急敗壞地想了一夜,他實在想不出哪兒出了問題,上蒼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松開的繩結給系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根做了什麼。天明時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這個畜牲!

    六根猛地跳下炕,驚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進院,就歇斯底裡喊,二拐子,二拐子,你個挨天刀的,死哪兒了!

    六根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頓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計,敢壞老子的事,看我不弄死你牛日才怪。

    二拐子哈欠連天揉著惺忪的雙眼進來,問,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根切齒道。

    啥事?二拐子問話間掰下一塊眼屎,拿手裡細玩。他的樣兒漫不經心,一點沒把管家六根的脾氣當回事。

    管家六根啊啊了幾聲,卻忽然想不出懲罰二拐子的理由。是啊,總不能把那夜的事說出來,說是他發現的活扣,救了少奶奶燈芯?

    你個牛日,干的好事!管家六根咬牙罵了一聲,心裡急著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個懶腰,昨黑他睡在了馬房裡,跟馬房的伙計吹了一黑牛,期間還說到了少奶奶燈芯。他跟伙計打賭,說少奶奶的奶子有瓷碗大,伙計不信,說頂多喝茶的青花碗那麼大。二拐子罵,青花碗那麼大,那種奶子是豬奶子,少奶奶的一定是馬奶子,說不定比馬的還大。兩人為此爭了半宿,後來還打賭,真要是有伙計吃飯的瓷碗那麼大,伙計冬天穿的那雙毛襪子歸他。因為睡得晚,這陣還糊裡糊塗的,想不起做錯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時扯狼聲。

    管家六根這陣已想起花轎上路時東家莊地跟他說過的話,這趟回來,就打發了他。猛地一黑臉,底氣很足地說,二拐子,你牛日沒安好心,下河院這份錢,你掙到頭了。卷起鋪蓋,回你的豬窩去。

    二拐子一驚,憑啥子?

    憑啥子?就憑老子看不慣你牛日!

    二拐子從迷渾中醒過神,知道管家六根沒說玩笑話,他黑紫的臉還有一大早就沒明沒白發出的驢脾氣讓二拐子懂得,這叫驢在沖他撒野。二拐子並沒急,甭看他有時也是個驢脾氣,關鍵時刻,他卻比管家六根沉得住氣。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時的,你跟誰擺威風?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沒本事,一下一個母豬,賴我?

    二拐子的話捅到了管家六根痛處,六根最怕別人提這個,二拐子偏偏又哪處疼咬哪處,一句話就把管家六根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日你娘,你個有日生沒人養的,嘴裡噴個啥糞?

    這話罵別人行,罵二拐子,重了。且不說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說不定這陣正躲在某處聽哩,單是有人生沒人養這句話,就足以讓二拐子把殺父之恨發洩出來。果然,管家六根的罵剛落了地,二拐子猛一個老虎撲食,惡毒地就沖六根襠下撲來。二拐子人瘦,力氣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慣了溝裡孩子的欺負,也練就了一手防身本領。特別是他撲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要你的命,老虎撲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根還沒看清,襠裡便被狠毒地一捏,媽呀一聲大叫起來。二拐子大約也是平日裡積攢了不少對管家六根的恨,苦於找不到機會發出來,今兒個這一出手,便格外有點狠。一頭撞向六根肚子時,手已牢牢捏住了六根的命根子,六根再想罵,就力不從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根那東西過去就傷過,還不止一次,若不是當年後山中醫劉松柏給了他一服祖傳的藥引子,怕是那玩藝兒早成了廢物。這陣讓二拐子連抓帶捏,就覺整條命兒讓他拿捏到了手裡。他拼足力氣,喊,二拐子,放開我,你再敢捏,我……我……

    我叫你日,你本事大得很,誰的娘你也想日,今兒個你就給我日走。二拐子說著,也不松手,就要牽驢一樣牽六根去仁順嫂的住處。這時間,院裡干活的下人還有長工全都圍過來,見是管家六根跟二拐子,也不攔擋,只管圍著看景兒。見二拐子捏了六根的蛋,還說要去見仁順嫂,全都拿眼神加著油。二拐子主動權在握,加上他向來就不把仁順嫂當回事,也不怕這樣鬧丟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發有了勁。六根憋青著臉,彎著身子,有勁沒處使,此時看上去有點活不成。

    東家莊地突然出現了,一看這情形,輕輕咳了一聲,變換了下臉色,道,放開。

    二拐子這才松了手。一松手,六根就又活過來,他豈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間,使足了勁就沖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搗在了鼻梁子上。二拐子的鼻梁軟,血嘩地噴出來,染了一臉。六根第二拳剛要搗過去,就聽人堆裡響出一聲哭,不活了,欺負得人沒法活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一看兒子滿臉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雞撲食般撲向六根,幸虧六根躲得及時,要不,這一次要是讓仁順嫂捏住,那蛋兒非碎不可。

    東家莊地一看仁順嫂也摻和了進來,不怒不行了,臉一黑,聲音威嚴地道,都給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麼體統!說完又沖圍觀的下人們怒,干活去,吃了五谷不干人事,圍這裡看什麼?

    下人們嘩一下散開時,二拐子從仁順嫂手裡掙開,撲向六根,這次他沒向六根使毒手,只是瞪住他的眼睛說,叫驢家的你給我聽著,今兒個這事沒完,你再敢亂噴一個字,小心爺把你干的喪天良的事全給抖出來!

    管家六根臉色嘩地一黃,渾身一下軟下來,吃驚地瞪著二拐子,不敢再言半個字。

    東家莊地沒聽清二拐子說了什麼,氣咻咻道,二拐子,你太無理了。過一會兒你到上房來。

    懲罰二拐子的事就這樣鬧了個虎頭蛇尾,六根非但沒討到一點便宜,反倒讓二拐子一句話種下了心病。那個晌午二拐子是到了東家莊地的上房,六根一顆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幾個時辰,才見二拐子滿臉喜色地出來。到今兒他也不曉得牛日家的到底跟東家反了什麼舌,反正東家見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沒攆出下河院,東家莊地還賞了他一條褲子。第二天他見到東家莊地,莊地只是平淡地說,念他抱了新人進門,讓他到南山煤窯去吧。

    這段日子六根總是疑神疑鬼,見誰都覺有毛病,偶爾地看見下人們聚一起,不由得就會豎起耳朵,但聽來聽去,還是聽不見一絲兒自個想要的東西。

    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裡意味深長剜他的那一眼,讓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個正午。難道二拐子真就把風聲透了出去?難道後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險棋?種種可能排除後,管家六根腦子裡只剩一個想法,新娘子燈芯完全有備而來。

    那麼自己面對的不再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風姿妖嬈眉裡藏刀的新娘子燈芯將是他今後的一個噩夢。

    此時正是菜子開花的季節,一溝兩山的菜子用不著管家六根天天張望,思來想去,六根覺得坐地等死畢竟不是辦法,他得及早爭取主動。他想借這個空閒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跟東家隨便編了個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踩著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這一消失,又不知會給下河院帶來什麼?

    這天夜黑,少奶奶燈芯將剛剛給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媽仁順嫂留在了屋裡。兩個人閉上門,開始了新娘子燈芯進門以來的第一場談話。之前仁順嫂一點准備都沒,所以燈芯一張口,她便心緊得渾身哆嗦。將近半夜時分,奶媽仁順嫂拖著虛空了的身子,還有一脊背冷汗,懷抱燈芯給她的東西,鑽進了廚房。

    這個夜晚,對下河院來說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它掀開了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頁。奶媽仁順嫂路過長廊的時候,接連打了幾個冷戰,一想少奶奶燈芯跟她的叮囑,還有那些個綿中帶刺的威脅,腿就抖得支撐不住身子。經過上房的時候,她淒淒哀哀朝東家莊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悵,望得有些無奈,更透著一份不甘心。她的腳步在離睡房很近的地兒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有片刻的遲疑,或是別的企圖,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那兒。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摸黑打開廚房。她在廚房裡呆立了好久,心裡泛過許多往事,泛過許多傷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濕潤,流了好多清淚。最後她牙一咬,從懷裡掏出少奶奶燈芯交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她腦子裡飛過下河院的禁忌,飛過三房松枝的慘死。她輕哦了一聲,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那東西倒進了罐中。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兒飄出廚房,彌漫在下河院的上空。這味兒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聞不出來,慢慢,它變得濃了,那是一種似曾有過的味兒,一種熟悉的味兒,但卻久長地在下河院聞不到。不只是聞不到,自從莊地做了東家,這味兒就成了一種毒氣,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誰敢造出這味兒,誰的命就跟三房松枝一樣。那是很慘的一種結果,比溝裡那些個窮人家的死還要慘出十分。

    奶媽仁順嫂有點怕,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三房松枝的死。那是一個噩夢,凡是下河院跟東家親近過的人,都被那個噩夢纏繞著,一生輕松不得。

    味兒越發濃了,它摻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裡,和在雨後潮濕的空氣裡,想流走,卻又流不走,使得這院的空氣一下濃重起來。大約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裡過重的濕氣使它本來的味兒淡了許多,但它確實改變著下河院那慣有的悶騰騰的香味兒,使得這院有了某種活氣,有了某種與人相關的稠糊糊的味兒。

    那是什麼味兒呢?

    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都清楚,那是中藥味兒!

    下河院是見不得中藥味兒的,可這夜,下河院有了這味兒!

    淡淡的中藥味先是從廚房天窗裡冒出來,裊裊地飛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攪到一起,彌漫在下河院上空。

    後來,這味兒就像是被壓著,藏著,偷偷摸摸擠出來。那是奶媽仁順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勁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點了幾枝松香,想借松香的味兒把它給壓下去。

    整個過程看上去很平靜,奶媽仁順嫂和少奶奶燈芯啥都不說,個干個的事,可心裡,卻是驚心動魄。等一切完畢,兩個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場。

    喂完藥回到耳房,奶媽仁順嫂再也睡不著覺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間讓新來的少奶奶抖出來,連根帶底,一點兒面子也沒給她留。她頓時變成一條讓人牽住了尾巴的狗,連叫喚都不敢出一聲,只能順著她指的路,低住頭往下走。一想往後的日子,奶媽仁順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個掐死的念頭。

    夜風吹來,卷進了院裡,菜子溝百年老院發出些微的顫動。西牆下幾棵老楊樹,葉子不住地瑟瑟作響。響聲沙沙的,像有幾雙腳步在走動,那是冤魂的腳步,還是仁順嫂聽錯了聲音?一只貓頭鷹想落下來,瞅瞅院裡昏黃的燈,掠翅飛走了。那只貓頭鷹也是飛得怪,空中盤旋了幾個來回,最後,竟奇怪怪一頭落到沙河邊六根的泥巴院裡。天呀,六根家落進貓頭鷹了!就在六根女人柳條兒翻身喂奶的空兒,貓頭鷹一個乍起,抖了幾下翅膀,再一次扎下身,落到六根家屋簷上。這一次,貓頭鷹看清了這家院子,院子有點破,有點小,甚至還彌散著一股邪氣。貓頭鷹撲騰了幾下翅膀,猙獰地叫了幾聲。

    六根的第四個女兒引弟就在這時候發出了哭聲,本來她嘴裡含著奶,是發不出聲音的,可她在襁褓中掙扎了幾下,吐出了柳條兒髒兮兮的奶頭,那哭就發了出來。很小,貓叫似的。

    溝裡溝外一派寧靜。

    三個月後,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門,高挑曼妙的身子緊裹在水紅色對襯衫裡,下身著一條墨綠褲子。紅衫綠褲在陽光下映襯得她越發動人,像一只金絲鳥從洞穴中飛出,一下捉住了人們的眼睛。她頭裹一塊粉巾,帶著花案的粉巾只在頭頂盤著,卻不學其他媳婦把整個臉都掩起來,這就讓人們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溝人的眼都驚了,都說後山娶來的新人是個老姑娘,還以為真就黃鼻癩眼,見不得人,沒想這陣一望,才知啥叫個新人了。人們在驚歎她臉的粉白和鼻子的靈巧時,同時也看清了她藏在鐮似的濃眉下灼明的眼睛,還有從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裡發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溝裡任何女人都不能發出的,它接近於男人卻又比男人的多了層露水,射在臉上會讓人不由得垂下頭,卻又感覺有團溫綿在臉上蠕動,禁不住想抬頭再望一眼。總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爾在鷹的眼睛裡看到過。對於下河院新來的這個女人,溝裡已有了很多傳說,每個傳說都能引起人們無限聯想。人們正是在這一個個傳說裡,感覺到這個女人的神秘,感覺到她的非同尋常。因此也就巴望著她早日走出來,走近他們的生活。

    燈芯在大門口伸了個懶腰,這個動作有點誇張,其實她臉上是不帶一絲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們她在炕上是多麼的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軟腰扭了出來。喲嘿嘿,這女人,你瞅她那個腰,比水蛇還細,比水蛇還柔軟。這命旺,臨死了還有這般福氣。更有眼尖者,在燈芯二次扭腰時,一下就看著了她紅衣綠褲間洩出的那抹香紅,那是女兒家裹身子的肚兜兒,溝裡一般人家是沒有的,既或有也是粗布,拿紅顏色水裡泡出來的。燈芯的那抹紅卻是真正的香紅,一閃便把人的目光給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涼州城有名的絲綢鋪子裡買的,據說涼州城裡,穿這樣香紅肚兜的也沒幾家。尋著這香紅想上去,男人們便紛紛在心裡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聳的奶子,不定還拿啥值錢的香草裹著哩。

    眾人的驚望裡,少奶奶燈芯放開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帶幾分誇張,青石路面上,立刻就流動出一片片風擺柳似的娑影,腳下是沙沙的流水聲,不,是風,一脈兒一脈兒蕩過山野的那風。溝裡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影兒看。肚子顯然還是平展展的,一點開懷的跡象也沒。這倒不打緊,反正溝裡也沒誰真就巴望著她能早日開懷。不開懷才好哩,那些溝裡養著女兒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過這想法也只是那麼一閃,立刻就叫燈芯弄出的新奇給壓了下去。

    這個後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過來,細品,卻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風騷。你瞅她那屁股,高翹得很,也茁壯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緊。那綠褲裹著的腿兒,喲嘿嘿,那是腿兒麼,那是把人往死裡饞的兩根肉柱柱啊……

    人們望見她徑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紅的太陽下,沖金黃的菜子做了個弓腰的姿勢。

    此時正是菜子豐收的季節,因為今年雨水廣,雨過天晴後太陽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結的籽都多。鐮似的菜角因為籽大肉厚,全都垂著頭,墜得菜稈鞠躬似地彎了腰。嫩黃的菜花已不見,泛油的翠綠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金黃。菜子溝在這個時節,是一年裡最讓人瘋最讓人貪的,你瞅瞅,從東邊日出到西天落日處,百裡長的溝谷還有那綿延無盡的南北二山,全都一個顏色,菜子的顏色。站在溝谷,滿目的燦黃發出金子的色澤,耀得人睜不開眼。開鐮的聲響脆中帶顫,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蕩。放眼望去,執鐮的人恍若林中的鳥,在一片卡嚓聲中撲扇著翅膀。菜子倒地處,嫩綠的苦苦菜顯了出來,都已沒到了腳踝處。這帶著苦腥味的野菜曬干了既是莊稼人過冬的寶貝,又是豬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時,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處地彌補了收割帶來的荒涼,讓大地再次充滿生機。偶有執鐮人不慎踩折,便滲出黏兒黏兒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裡少奶奶燈芯精心要采擷的寶貝。

    燈芯知道,那乳汁狀的黏液是能醫百病的。她今天來,不僅僅是分享收割的快樂,更重要的,是要帶了這些黏兒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開花轉向成熟的幾個月間,身子骨出奇地活了。

    這是個奇跡,怕連燈芯自己也沒料想有這麼快。

    燈芯絕然沒想到,自個要嫁的男人,竟是這樣一個癡子!縱是在後山娘家想過一萬遍,做過一萬種壞的打算,還是沒想到,攤她頭上的,竟是這樣一個說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寶貝!

    說活是燈芯的氣話,她也只有說活,還能咋個說?

    這麼想著,她的淚溢了下來。記得剛進洞房時,她心裡還撲閃撲閃的,抱著一絲幻想,興許,爹說得有點過,有點怕人。爹是給她敲警鍾哩,讓她往最壞處想,讓她不要抱啥不實在的指望。爹說過,這是一條苦路,比黃泉路還苦,你要咬住牙子走,你必須咬住牙子走,走過去,就是金光閃閃,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睜開眼,自個掀了蓋頭,想看個明白時,她的心就涼了,豈止是涼,她像是六月天掉進冰窟窿,從頭到腳,嘩一下凍住了。

    眼前,清油燈下映出的,蛐蛐一樣蝸在紅木椅子裡的,哪是個人?分明是個毛頭怪物,分明是個鬼,比鬼還猙獰。只見那個叫做男人的物什,口裡流著一口的白沫,鼻子滿臉拖著,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臉,這還不算,難看的是他的頭,天呀,世上竟有這樣的頭!分明就是個猴子,就是個山裡跑的野獸,眼倒是睜著,還沖她望,可那眼,哪有光啊,分明兩個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燈芯不怕了,男人頂多有十歲娃兒那麼大,縱是伸直了腿站起來,頂多也就到她肚臍處。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著,像個牛鼻圈,彎彎的就把男人給箍在了椅子裡。

    總之,初進洞房的那半個時辰,燈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給想了起來,把腦子裡所有駭人的記憶都給調動了出來,還是覺得沒有自己要嫁的這個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膽,居然沒在那一天裡給嚇死。

    過了半個時辰,燈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過去,學男人掀開女人的蓋頭那樣,掀開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塊紅布。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當時並不明白,男人下身裹這麼一塊紅布做甚?這樣的穿戴她像是沒見過,中醫爹也沒跟她交待過。但是她不管不顧了,她急著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來,想親眼證實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來,站起來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騰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時,洞房門嘩地開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喊,使不得呀,紅布,紅布……喊著,一把將男人奪過去,疾疾地拿紅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後來燈芯才明白,他們在給男人講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氣沖了男人,更怕男人會在掀蓋頭前忽然間病發。

    男人一發病,頭件事兒就是扒褲子,然後……

    燈芯弄清這些時,已是一個月後。

    一個月裡,她所經見的,遠比後山中醫爹說給她的多。興許,有些事兒爹也不知曉,畢竟,他也有十年沒踩進過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燈芯早已見慣不驚,她的沉著,甚至比奶媽仁順嫂還強出幾分。

    早上公公進了西廂房,頭一眼便望見兒子自個穿衣裳。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這可是十五年裡從未有過的事。他撲向兒子,顫著聲音,抖著雙手,一連讓他脫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確信這不是夢境,老淚縱橫地一把抓住兒媳的手,也不顧什麼忌諱,連說了幾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兒居然行了!

    公公的驚愕完全在燈芯的意想中,她顫顫地伸出手,猶豫了那麼一刻,然後,大方地替公公抹去老淚。這個動作有點驚訝,可燈芯做得一點不造作,冰涼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濕熱的臉上多停了會兒,那一停,似乎有萬語千言在裡面。燈芯凝住公公的臉,那滿臉的溝壑瞬間讓她悲涼,心也跟著一片潮濕,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撫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溝壑撫平。

    這種感觸,是在這三個月裡生出的,三個月裡聽到看到的事,讓少奶奶燈芯對自個公公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隱情。

    公公哪裡知道,她的心早也溝壑縱生,為男人,更為這下河院。公公轉身離去的一瞬,深長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說全拜托你了。燈芯便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焦苦,任兩行清淚恣意地流下來。

    夜裡,燈芯喚來奶媽仁順嫂,又叫了上房的丫頭,坐燈下擠菜。白日從菜地采來的苦苦菜還帶著新鮮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鮮如乳汁的液兒滴淌出來。丫頭叫蔥兒,自小沒了爹娘,跟著奶奶討荒,到了菜子溝,便捨不下這一地的菜子,嚷著要留下來。東家莊地給她奶奶十兩銀子,兩人便住下來。後來奶奶過世,莊地送她一口棺材,蔥兒便磕了頭,喚莊地干爺,身前身後地侍候。蔥兒捧著碗,小心地接著苦汁,接到半碗時不解地問,擠這東西做甚?燈芯瞅她一眼,問,你吃過苦菜麼?蔥兒點頭說吃過,跟奶奶討荒時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溝。燈芯說這東西養人補人,還治病,只是吃起來苦啊。

    燈芯跟蔥兒說話的時候,奶媽仁順嫂一臉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燈芯想沒准她還念著先前她說過的話,便寬慰道,話講過便是講過了,也沒人想拿你怎樣,你又何必哀聲歎氣呢。仁順嫂搖搖頭說,我不是愁自個,你就是把我老臉扒了,也不過分,只是一看見少爺,心就不由得哀起來。

    一句話說到了燈芯痛處。公公哪裡知道,命旺好起來的路還長著哩,除了會穿衣,這三個月別的長勁全沒。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說的,就連奶媽仁順嫂,也不得不遮瞞著。

    命旺得的是花病,還不只是花病。要是燈芯晚進門一月,怕是真就沒治了。還是爹看得准呀,什麼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來嚇人的。爹和後山半仙猜得一點沒錯,管家六根才是禍根子,他就是想讓命旺早死。

    怎麼能染上這病哩?連中醫世家出身的燈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說這小的年紀是不會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給染了,還很重。燈芯初夜跟他睡時,照著爹的話留意過。爹說的一點沒錯,十五歲的小男人一旦硬起來,跟火棍一樣。不但會硬,還會流,就跟牛撒尿一樣,一流一大攤。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壞的,那麼大個人,能經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燈芯全然顧不上羞臊,很多話爹跟她講明了,羞臊不但會要了命旺的命,也會讓她死得很難堪。這是一步險棋呀,菜子溝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個女子都能進的,爹把寶押她身上,她把寶押在命旺身上,膽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頂轎,不能進這個門。

    小家伙常常是夜裡睡著時燒起的,醒了反而沒事。燈芯哄著男人睡著,坐在菜油燈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夢裡抽搐著,一定是夢著了什麼。能夢著什麼呢,這麼大個活人坐邊上,他都不知咋下手,夢裡怎就亢奮得要死?這時候她必須喚醒他,不讓他在夢裡游蕩。她搖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個坐身驚起,揉揉眼,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再看他下面,奇了,剛剛還火一樣燒著的棍,轉眼就軟塌了。燈芯長長舒口氣,總算少流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時候,燈芯也會睡著,睡得比他還死。那是白日裡勞心的緣故。能不勞心麼?表面上風平浪靜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樹,裡面長滿了窟窿,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頃刻間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這又是燈芯必須費心的事。

    她一睡著,一切便會照舊,男人會在某個時刻突然驚叫,發出要死的聲音,那家伙便如一頭亢奮的驢子,噴出一嘴的白沫。燈芯終於相信,男人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噴射中虛空的,更別說他還有其它的毛病。

    中醫爹在來時是做了充分准備的,他把包好的藥裝了一袋子,說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辦法讓他吃下去,興許一天天會好起來。頑固的公公卻至死不相信兒子會得怪病,他堅信是兒子小時的某個夜裡讓鬼魂纏了身,那是個潑鬼,十六歲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卻找了命旺替她還債。所以他堅信只能請道士和和尚來做法場,盡早將辱死鬼趕走。對於中醫爹的苦藥,他是決不允許喂進兒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聞見中藥味,這下河院,怕是又要鬧騰上一場地震。

    想到這兒,燈芯不由得歎出氣來。在她和奶媽仁順嫂的百般小心下,藥是吃了不少,男人的東西也一天天聽話起來,可男人還是神志不清。尤其是吮奶的習慣,怎麼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讓奶媽仁順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媽才能歎著長氣走出西廂房。

    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個偏方,說實在不行,就讓他喝,汁裡加上後山帶來的當參,興許能讓他身子實起來。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媽說?奶媽仁順嫂是啥人,來時爹跟她講個一清二楚。雖說她用了些心計,也軟硬兼施地給她套了籠頭,表面上奶媽仁順嫂是服帖了,可到現在,燈芯還不敢斷定她能不能跟自個一條心。丑話雖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嚇住她又是另回事。爹跟她說過,在這院裡,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讓公公鬼迷心竅的,卻是眼前這個女人。想到這,燈芯忍不住抬起眼,靜靜端詳了奶媽片刻,這確是個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輕幾歲,保不准燈芯都要拜下風。

    讓燈芯疑惑的是,近端日子,奶媽仁順嫂也神經兮兮的,天天嚷著要做法場。做法場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來,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場,還說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請好了,就等東家莊地點頭。燈芯起初裝沒聽見,她還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麼對策,不過,她斷定管家六根是沖她來的。燈芯先是不動聲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對管家六根的話,公公是不是句句都當寶貝。平靜了沒幾天,燈芯剛想松口氣,忽然就聽丫頭蔥兒說,東家爺爺答應了管家,要做法場哩。燈芯當下就跑進上房,也不管公公臉色,突然就開了口,爹,這法場不能做。公公沒理他,照舊低頭看著賬簿。燈芯又喚了一聲爹,這次她的口氣重了,要是爹答應做法場,就先"休"了媳婦!

    這話一出,東家莊地不得不抬頭看看兒媳了,說實話,做不做法場東家莊地到現在也沒個定主意,他是煩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這法場不做兒子立馬就會閉氣,實在煩不過了就順口應了一句。沒想兒媳突然拿"休"這個字來要挾,東家莊地本來是可以顯擺出公公的威風狠狠教訓一頓她的,一看媳婦兒臉色,主意突然就變了。

    不做?

    不做!

    你能沖好?

    沖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東家莊地歎口氣,手一擺,打發了燈芯。法場的事卻因此擱了下來,再也沒人敢提起。誰知,安穩了不到兩個月,奶媽仁順嫂卻跳了出來,代管家六根說起了話,整天嘴裡念叨的,不是道場就是法場。這就叫燈芯摸不准了,是奶媽仁順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還是……

    碗終於擠滿,奶媽仁順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說,管家六根這次請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說能捉掉。捉掉?這院裡上上下下,到現在還是一個心認定,男人命旺是讓潑鬼纏了身,不捉掉潑鬼,男人命旺就緩不過來。燈芯嘴上沒說甚,心裡卻恨道,潑鬼,還不知是哪個潑鬼纏了命旺呢?這麼想時,恨恨剜了奶媽仁順嫂一眼,奶媽仁順嫂大約覺出了這一眼的毒辣,低住頭,不言聲了。燈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難堪,苦了臉,半晌,沉吟道,你們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個來。

    奶媽跟丫頭蔥兒一前一後出去了,屋子裡嘩地靜下來,豆大的油燈下,少奶奶燈芯看上去一片淒然,她既不想聽奶媽仁順嫂提什麼和尚,更不想讓她知道這苦汁做什麼用,奶媽仁順嫂再三問時,她只說自己想擦洗身子。

    這是她必須瞞著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媽仁順嫂掏啥心窩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說服自個,到底為了什麼?想了一會兒,燈芯搖搖頭,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讓男人吃飯更是件苦事兒。若要不是奶媽那兩只大奶,他怕是早餓死了。十五歲的男人不會吃飯,別人喂還必須得有大奶吮,邊吮邊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燈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沒讓他碰過,不是捨不得,人都嫁他了,還有啥捨不得的?是怕她自個。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上轎時還記住中醫爹的另句話,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讓他沾上真事兒,啥心都不用費,只等抬棺材埋人。

    奶子縫在肚兜裡,那是在縫她自己。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人,天天守著那麼一根火棍,還不得讓自個有非分之想,她容易麼?

    但她必須得守住。

    白日裡她從後院殺豬的屠夫手裡偷偷要了一只豬尿泡,洗干淨,想不到爹交的這個法子還真能派得上用場。洗時她腦子裡閃過奶媽仁順嫂那兩只肥碩的乳房,她知道,必須得找個法子把奶媽仁順嫂打發開,再也不能夜夜依賴著她,要不,剩下的事兒就更不好做。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更好的法兒,只能將就著用它了。燈芯想著,已將藏好的豬尿泡拿出來,對哄著往男人嘴上貼。男人起先躲著,反抗著,極不情願似的,迫不得已,燈芯把它揣進自己懷裡,就當自個身上長出的,男人果然興奮了,張著嘴巴吮過來。燈芯緊著的心嘩一下松開,旋即,卻又更苦了。這一夜,不知又該多麼漫長,望著男人一邊吮豬尿泡,一邊吸苦汁,燈芯的心就翻過了。

    誰也沒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從長廊探進來,忽忽悠悠的,像貓頭鷹的兩只綠眼。一聽說命旺自個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進了冰窟裡。幾個月裡,管家六根的眼睛時刻注意著西廂房,生怕裡面傳出對下河院有利的動靜。誰知偏是在這節骨眼上,東家莊地神神秘秘發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條家規,西廂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進入,除了奶媽仁順嫂和丫頭蔥兒,誰膽敢越進小院一步,即刻攆出下河院。管家六根心裡氣得鍋滾,嘴上還得發出一連串的贊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勁,把西廂房說得跟慈禧奶奶的寢宮一樣神秘,心裡卻恨不得點一把火把它燒掉。氣死人的家規一出,管家六根的窺探便陡添不少難度,他不得不做賊般小心翼翼。

    連日來,管家六根狗一樣靈敏的鼻子總是聞見西廂房飄出一股淡淡的異味,那味兒他當然熟悉,但苦於這事的敏感,加上又沒捉到實質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確定是不是熬中藥。奶媽仁順嫂自從二拐子仗義抱了新人得到東家莊地的寬容後,也開始變得神神武武,這個討厭的女人一旦得到東家莊地的一個笑臉,便開始尾巴又往天上翹。眼下六根還是拿她沒有太多的辦法,畢竟,她的大奶頭不只喂著命旺一個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根還得等更好的時機。六根原想采取哄哄招,借她進出的方便探得院內虛實,想不到一趟南山回來,她就倒向少奶奶燈芯這邊。管家六根對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時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髒事兒連同這院見不得人的秘密一並抖出來,可一想自個付出的五年心血,還是忍了。萬般無奈,六根只好出自下策,自個鬼一樣躲在長廊深處朝這邊偷望。

    望著望著,六根便聞見了那股味兒,淡淡的,含著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卻又苦咧咧的,從西廂房飄出來,蕩啊蕩啊,蕩到了自個頭頂。

    六根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個真就抓到了證據,那該是件多麼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門吱呀一聲,探出來的好像是東家莊地的身影,六根嚇了一大跳,貓腰一彎,狀若駭極了的山鼠,滋溜一下沒影了。

    下河院復又歸於一派死寂。

    管家六根那雙貓頭鷹似的眼,一開始就沒瞞過燈芯。

    燈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根,這院裡至少有三五雙眼睛,隨時隨刻都在探向她,自個的一舉一動,怕是都在他人的監視裡。

    燈芯並不恨惱,或者來不及恨惱,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壓根就抽不出時間亂想別的。爹說過,嫁過去的三五個月,是你最忙最無主的時候,你要各道四處打聽,要摸清每一個人,看清每一張臉,要把院裡每一個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兒是個溝,哪兒是個坎,哪兒藏著暗井,哪兒布下險陣。這院啊,爹歎了一聲,表面看著氣派,熱鬧也是方圓幾百裡的財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兒陰,那份兒毒,那份兒暗藏的驚駭,怕也是山裡獨一無二。

    燈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話總說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說得比陰曹地府還害怕。現在她懂了,爹說得一點不過。這院裡,不只是狼蟲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對管家六根的戒備,燈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時雖說事兒還沒個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還沒十足的把握,但,對這個六根,她卻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瞞著東家莊地去南山的事,自以為做得很聰明,沒誰會知道,豈知他前腳到南山,後腳信兒就到了燈芯耳裡。他在南山的所作所為,包括一個笑一聲咳嗽,全都沒脫開燈芯的監視。燈芯把這些死死地壓在心裡,絕不敢在臉上露出來,不只如此,她還跑到公公那兒,裝做渾然不知的樣子問公公,管家呢,這院裡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並不理她。公公對媳婦燈芯提出的所有問題都采取了搖頭的對策,內心裡他是不想看到媳婦多事,婦道人家,守著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卻不說,由著媳婦到處走,到處打聽,包括盤盤腿兒坐地上跟下人們喧謊兒。她是後山中醫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燈芯這樣,公公心裡就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並不是他想念在親戚份上寬容些媳婦什麼,他是無奈!他太了解這家人了,媳婦燈芯今天的樣子跟當初三房進門時幾乎沒甚兩樣,這還不算,媳婦燈芯眼裡,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兩道子光!這光讓他駭怕,讓他驚戰,讓他夜黑裡禁不住會一個冷戰跳出被窩,莫非三房的靈魂活了出來?

    細嚼卻又不像,她比三房鮮活,比三房會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麼一股子勁道。這勁道眼下公公還細說不出來,但鮮鮮地就活泛在他心裡,有點喜,有點贊同,有點……

    總之,公公模稜兩可的態度裡,也是藏了許多的,說穿了,她跟自個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咋說也比管家六根要親,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嘩就暗了。

    暗了。

    燈芯卻不暗。管家六根躲在暗黑處伸長了眼朝西廂窺望時,她會一動不動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會眨,她不會,她就那麼一直盯著,死死地盯著。盡管暗黑和距離遮擋了他們相互臉上的表情,但分明,燈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著牙,一手捏著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個死字。她知道,遲早,她要把這個字送給六根,讓他也曉得,她燈芯並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條兒那麼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裡偶爾遇了面,燈芯還是老樣子,不躲,不避,照直迎過去,目光在他臉上跳上那麼幾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問她少奶奶好,她會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啟開一道子雪白的牙齒,說,好,好著哩,管家六根還沒邁開腳步,她又飛過去一句,還沒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縮著脖子遠去了。他曉得,這個死是沖娶親那個晚上說的,轎子的事,她裝在心裡。

    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顯了端倪,一切盡管都還模糊著,但已隱隱約約讓她捉到了線。

    這是一片霧,揭開了興許下河院的天空就會晴朗,下河院的銀子也不會再像流水一樣莫名其妙淌到別的地兒。

    是的,銀子,這才是燈芯所關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來流水一般去的銀子,才是她發誓要捍衛的東西。

    她必須要捍衛,否則,不等她把命旺沖過來,怕這下河院,就讓那些看不見的黑手連搶帶掠地給弄成個空架子了,那麼,她豁了命嫁來,還頂啥用?

    發現管家六根那雙眼睛後,燈芯覺得自己該有個幫手,一個能對付得了管家六根的幫手。再這麼單槍匹馬亂闖下去,就算自個再小心,也難免不露出破綻,到時再讓別人抓住把柄,就不會像頭一月出門犯忌那麼簡單。那次也多虧了公公,他居然輕易就饒過了她,燈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罰的准備了。要知道,在這樣的深宅大院犯忌,輕者挨打受罵,重者,怕是要綁回娘家去的。公公卻輕歎了一聲,道,這院是有規矩的,比不得後山你家,念你初來,算了吧,往後,這院的規矩就是釘子上的鐵,天王老子也沒得改!

    苦思良久,燈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覺得,在下河院,興許只有那雙在她腿上身上竄過的手,才肯幫她。

    他救過她一條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們開始忙打碾,菜子溝洋溢在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裡。東家莊地的豐收帶給溝裡人長久的快樂,管家六根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變得大方,將銀子給到他們手上。間或還會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東西,散給大家。一溝的大人小孩才能換上新做的粗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剛剛宰到的豬肉。肉香彌漫在溝谷裡,和著菜子的油香,還有暢意的笑聲,能在溝外幾十裡聞到菜子溝橫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麼事比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奶奶燈芯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夢都盼著親眼看看溝裡人打場的景兒,得到公公的允許後,她邁著歡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場上。她要親自過目豐收帶給下河院的收益,這也是她的另一個秘密,只有到碾場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個明白。那麼,下河院一年裡讓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數。這些,怕是連東家莊地也不能想到的。

    這個中醫世家的獨女,居然將算盤玩得異常熟悉。人們的記憶裡,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這樣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轉,哪見過女人也玩這東西。所以他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猴一樣盯住燈芯。這個半夜裡抬來的女人帶給他們的新鮮已經夠多了,包括她敢當著溝裡人的面看牲口配種,敢在未開懷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開葷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聽公公跟管家談話等等,無一不豐富著溝裡人對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現在她又拿了算盤,笑盈盈跟管家六根邊說笑邊撥拉。人們望見她對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兒一飛,小嘴兒一擰,就能把管家六根這樣的人也弄糊塗。管家六根手裡的算盤珠珠不動了,只是傻傻地盯了她望,臉上會因女人出奇不意的笑擰出些尷尬或羞臊。人們起先以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歲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這樣的事在深宅大院裡不是不可能,況且就有現成的傳聞拿來參照,便一邊打碾著菜子,一邊使了勁地放開想象,盡可能地將這個後山女人想得風騷些,想成狐狸精,這樣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統得見了溝裡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根想在一起。想象往往會以對管家六根的抱憾告終,人們終於相信,管家六根也不是什麼聖人,最終還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這樣的結論未免下得太過輕率,幾天以後,人們便發現事情遠沒那麼簡單,更沒那麼好懂。管家六根漸漸在女人的說笑裡萎縮下去,膽怯下去,人們就覺不是那麼回事。倒覺得管家六根讓女人抓住了什麼,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慣了的頭,就連見了一般的佃戶,管家六根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不僅小而且謹慎。這便讓人們放棄了將他們扯在一起的欲望,反倒期待著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奶奶之間發生些什麼更讓人激動的事。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燈芯卻大方得很。她會不時地在某個場上停下,跟趕著毛驢轉的溝裡人聊上一陣。有時也會冷不丁抱起場上玩耍的孩子,親熱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讓她跟溝裡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親窮人的孩子,這可是自古聞所未聞的事,縱是溝裡年歲最長的朱二奶奶,也未經見過。也難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裡的豬都跟窮人家的不一般,甭說少奶奶!平日裡隔著朱漆大門遠遠望一眼都算不錯了,哪敢奢望她走出來跟你說話,還給你髒兮兮淌著鼻涕的碎娃一塊糖吃?

    這一天,人們就見少奶奶燈芯正坐在溝沿旁給年邁的朱二奶奶梳頭。喲嘿嘿,這更是個新鮮事兒。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齒好,還能咬動東西,怕是早入了黃土。不過朱二奶奶的懶惰和髒卻是遠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婦的話說,一年不洗一回臉,不換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褲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頭發,早就朽成一塊氈了,甭說梳,怕是看一眼都惡心得幾天吃不下飯。下河院的少奶奶卻不嫌棄,人們望見,她從正午時分梳到了現在,先是拿個盆子舀了清水,一邊幫二奶奶洗,還拿來下河院最珍貴的洋胰子,聽說一塊值一匹騾子錢,這還是東家莊地年輕時到涼州城買的。在洋胰子滑潤潤的香味裡,人們的心也跟著潤滑起來,她們一邊操心著聞洋胰子的香味,一邊擔憂著少奶奶燈芯甭叫二奶奶身上的漚臭味給熏倒了。結果沒多久,人們便望見她拿了一把頗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給二奶奶梳起頭來。至此,人們算是相信,來自後山的老姑娘燈芯是不怕髒的,更不怕難聞!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婦都要強。一臉老笑的朱二奶奶咧開還有幾顆牙齒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說東道西。這個老掉牙的,哪有那麼多死話,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開呀,人們還正待望哩。

    可是,人們卻從少奶奶用心的姿勢裡看到一種東西,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梳頭,更不像管家六根說的她是閒著坐不住,放著少奶奶不當,偏要跑出來瞎顯擺。八成……

    然而不管咋說,少奶奶燈芯一連串對溝裡人親近熱乎的舉動著實讓人開心,比從管家六根手裡拿到實惠的東西還開心。不知不覺間,下河院少奶奶燈芯在溝裡的口碑一下好起來。

    很快,溝裡的女人感動得跟她無話不談了。這個世上,女人其實是最耐不得小恩小惠的,何況少奶奶燈芯用的絕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溝裡女人的心往一塊貼,溝裡還有哪個女人傻到不願跟她貼心?關於租子的事正是在這時候開始說進燈芯耳裡的,少奶奶燈芯佯裝無意的問話讓溝裡人少了戒備,不小心便會洩出管家六根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順著燈芯的話把對管家六根的不滿發洩出來。漸漸,少奶奶燈芯眼前豎起一個貪得無厭的影子,大把大把去無蹤影的銀子讓她恨不得立刻將管家六根的惡行擺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爹再三提醒對付管家六根切不可草莽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很,決不是輕易一兩棍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燈芯只能從長計議。

    這天燈芯幫溝裡女人草繩揚場,揚場就是將打碾下來的菜子拿木掀順風揚起,讓風吹走草屑或是雜物,黃丟丟的菜子便會變得干干淨淨。站在下行裡,燈芯手握掃帚,將風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掃出去。菜子打在臉上,草屑沾頭發上,燈芯全然不顧,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繩的談話上去了。嫁過來以前燈芯就跟草繩認識,草繩生了四個丫頭,急於要兒子,找她爹吃藥,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草繩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肚裡從來不裝話,加上又對燈芯一家心存感恩,一聽燈芯問管家六根的事,不遮不掩就給說了。場揚到一半就見管家六根遠遠出現在另家場上,燈芯丟下掃帚,徑直走了過去。

    草繩緊忙在後邊喊,少奶奶,心裡裝著就行了,犯不著跟誰也提。

    燈芯清楚,這是草繩在提醒她呢。溝裡雖說都是些莊稼人,多一半又是佃農,可人跟人不一樣,這一點她還是心裡有數。

    管家六根正跟這家商量租子的成數,燈芯裝做隨意地問,幾成?場上的男人囁嚅著,半天不肯說。管家六根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說,六成。

    燈芯哦了一聲,不是說按七成收的麼?

    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話說哪兒了,我這不是才跟著你學麼,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緊,只是甭讓他們白忙了這一年。

    少奶奶真是會替他們想。管家六根點頭道,眼睛卻一刻也沒敢離開打場人的臉,生怕他一漏嘴說出什麼來。那人見少奶奶這麼說,忽然就大了膽,囁嚅道,少奶奶,真按六成收啊?

    這事你問管家。燈芯突地丟過去一句,臉依舊笑盈盈的,一點看不出她說這話的意思。管家六根臉突地一綠,他剛剛跟場主商量的是按七成五收,上下就是一成五的出入,場主當然不樂意。

    不過他旋即穩住自個,說,多收少收也不是我說了算,這要看東家的意思。少奶奶要是真想給他們減,就先跟東家拿仗拿仗,也好讓我心裡有個准。

    燈芯掉轉頭,忽地指著遠天處的一團雲,喊,快看,火燒雲!

    遠天處果然騰起一團火燒雲。

    那邊,草繩已在喊了,少奶奶,你答應幫我揚場的,我可顧不過來,這好的菜子,要是揚不干淨,可惜了。

    我就來。燈芯甩過一句,抖著一身紅衣綠褲,去了。

    管家六根僵在那兒,心裡比火燒雲燒還難受。

    菜子打碾到一半,各家各戶能打多少便都在燈芯心裡了。下河院的租子她也有了數。這時候她開始謀算另件事。

    這件事兒跟租子比起來,一點也不小。燈芯所以把它推到現在,是因一直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終於有一天,下河院奶媽仁順嫂的兒子二拐子秘密走進了西廂房,就連他的親娘仁順嫂,這次也被瞞在了鼓裡。

    管家六根照舊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偶有空閒,便來到東家莊地的上房裡。

    東家莊地看上去氣色稍稍好了些,他正在抽水煙,丫頭蔥兒站邊上侍候。東家莊地的這個愛好也是管家六根帶來的,以前他不抽,勞作乏困的時候,他躺老婆邊上聽曲兒。當然是三房松枝。三房松枝是個很會哼曲兒的女人,山曲兒從她鼻孔哼出來,就裹了一股清爽爽的山風,仿佛人到了山林中,耳邊有盈盈的松濤,有啾啾的鳥鳴,還有一股山花爛熳的味道。到現在,東家莊地閉上眼,耳邊還是那山泉般叮叮咚咚別有味兒的曲兒:風來了,雨來了,房上的米米兒就刮掉了。媽,媽,給我個篩篩兒我端上,給我個簸箕兒我背上……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風如歌的曲兒,那有著鳥一樣嗓子的人兒,都成了讓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個寒冷的日子了。莊地縱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騰出來。

    東家莊地現在喜歡抽煙。

    端坐在方桌邊雕花椅子上的莊地一邊聽管家六根說話一邊沒忘了抽煙,靈巧的手指在煙壺裡熟稔地捻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是優雅。丫頭蔥兒劃著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對到煙嘴上,聽他長長地一吸,煙壺裡的水便發出悅耳的咕嘟兒聲。

    管家六根站邊上將打碾的事說了,莊地問今年能收幾成,管家六根報了數字,這數字讓東家莊地滿意,遂說,家裡家外你就多操點心,該怎麼給佃戶分還怎麼分,豐收了就該讓全溝人高興。

    管家六根點頭說是,他本想再問一聲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東家莊地打發到南山煤窯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還打著奶媽仁順嫂的旗號,到處轉悠。這還不算,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櫃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蹤影,到今兒個也沒回。管家六根想問個清楚,是不是東家找他有事。莊地卻提起兒子命旺。

    東家莊地說,命旺近來有轉機,氣色一天比一天見好,法理智的道場就先推了吧。六根忙說,推不得呀東家,有轉機管啥用,得讓少東家趕緊好起來,再不好怕就……

    東家莊地眉一蹙,問,你想說啥?

    六根吭了吭,沒說。

    東家莊地擱下煙鍋,伸長了耳朵等。

    六根這才支支吾吾說,怕是少奶奶……

    我心裡有數。東家莊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聲。臉色也忽然鐵青下來,看得出,六根這話說的不是時候,東家莊地不愛聽。管家六根磨蹭了會兒,眼睛偷覬在東家臉上,不見莊地臉色好轉,管家六根敗興地往外走。快要出門時,突然聽莊地丟過來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廂房看看。

    管家六根一陣暗喜,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兒子的命當命!管家六根這樣想著,腳步已邁到長廊裡。秋日的長廊陰撲撲的,太陽光一天裡照不了多少,這陰涼好似重重疊疊地堆在了這裡。但是六根並不覺得涼,心猛然間狂熱起來,終於得到出入西廂房的權力了,再也不用貓一樣藏在角落裡,偷偷巴望。但他並不打算真去西廂房,不急,有的是時間。這一刻管家六根突然自信起來,莊地既然准了他進出西廂,就表明老東西對西廂也有了疑惑,這是個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藥罐子,拿到喂中藥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管家六根從長廊邁過步子,在太陽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個地兒。天,我咋把這麼要緊的地兒給疏忽了!

    三步兩步,他就奔到了廚房。廚房門敞著,奶媽仁順嫂正在揉面。在這院裡,奶媽仁順嫂只做三個人的飯,東家莊地,少東家命旺和燈芯。但整個廚房歸她管。下河院的廚房共分三廚,一廚就是奶媽仁順嫂現在揉面的這間,算是上廚房,專事東家一家人的飲食。二廚在邊上,有這兩個大,三個婦女輪換著做飯,主要管東家及長工們的吃食。還有間小伙房,一間半大,算是三廚,負責短工及下人們的伙食。下河院的長工不跟別處的長工,長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奶媽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長工們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錢,按月還有小錢,算是東家賞的,長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陣子,走時,還能得到東家的賞賜。短工則是按季節隨時找來幫忙的,換得勤,工錢也就少,一般按天數論。下人則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難,尋上門找碗飯吃的,一開始只管吃管睡,不發工錢,熬過一陣子,若是讓東家或管家看上了,自個又樂意長留下來,就有可能提到長工的行列裡。

    菜子溝下河院最多時用過三十二個長工,五十多號下人,是在老東家莊仁禮手上。五十多號下人一大半是涼州府逃難逃來的,那一年涼州府大旱,災荒鬧遍四野,真可謂餓殍遍地,白骨滿野,大饑饉後,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瘟疫,周遭幾百裡,怕是除了菜子溝,沒一處不死人。這溝因此落下一個美名,人稱賽天堂,大災過後,得救者還自發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處廟,名天堂廟。廟裡還專門供了莊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積德碑慈善碑仁義碑等立於寺廟顯眼處。如今,那天堂廟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溝裡人不辭辛苦,非要成伙結隊,虔誠地去廟裡磕拜。當年逃難來的五十多號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溝裡人,在溝裡娶妻養子,安居下來。草繩家便是其一。

    見管家進來,仁順嫂忙直起腰問好,六根硬梗梗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轉轉。一廚的門上只有仁順嫂有鑰匙,平時院裡人是不敢輕易進來的,管家六根也沒隨便進出的自由,畢竟,這是做飯食的地兒,加上東家莊地又是個飯食上極講究的人,一廚便有了股神秘。管家六根大約心裡還想著東家莊地剛剛說過的那句話,自以為這院他有了隨便出入的權力,便放肆地在廚房裡張望起來。奶媽仁順嫂不滿了,沖六根說,管家要是沒事兒,還請出去,我這陣正給東家做飯哩。管家六根沒理茬,照舊探了腦袋,鍋台上下狗一樣搜尋。也許是天意,管家六根的鼻子很快聞到一股藥味兒,隱隱約約像是從缸裡飄出,缸是米缸,蓋著木頭蓋子。不等奶媽仁順嫂做何反應,管家六根猛就掀開了缸蓋,這一掀不打緊,卻把缸裡藏著的秘密給掀到了眼裡。

    奶媽仁順嫂唰地臉白。

    缸……缸……管家你——奶媽仁順嫂的聲音已嚇得變了味。

    藥罐子,你敢藏下藥罐子!管家六根的聲音近乎從嗓子裡跳了出來,臉上,霎時成了另種顏色。有樂,有喜,有驚,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奶媽仁順嫂橫撲過來,一把搶過六根已拿到手裡的藥罐,臉色蒼白道,廚房的東西,由不得你亂翻。

    說,給誰熬藥!六根此時早已沒了怯意,正義得很,怒瞪住仁順嫂,就等她說實話。仁順嫂結巴著,半天吭吭哧哧,呶不出一個字。

    不說是不,好,我見東家去!

    你站住!奶媽仁順嫂見六根真拿了藥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聽清了,這罐是我的,藥也是熬給我喝的,中醫李三慢給開的。至於誰准我喝的,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塗,有本事,這陣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東家他說話還算不算數!說完,騰地丟下手裡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根,就要往上房去。

    這下,輪到管家六根怯步了。他萬萬沒料到,奶媽仁順嫂會跟他來這一手有些話一直放在暗處,興許還由得你亂猜亂想,一旦豁出來擺到明處,你便沒了思想的空間。這下河院的事,難就難在奶媽仁順嫂身上,管家六根雖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兒去跟東家面對面問個清白,量他也沒這膽子!

    況且奶媽仁順嫂亮堂堂就把東家莊地擺了出來,這等膽略,他何時見過?

    不敢了,怕了?我說六根,甭以為東家給個好臉,你就成爺了,遠著哩!奶媽仁順嫂趁六根發愣的空兒,一把奪過藥罐,理也沒理他,啪地就將它燉火上,打櫃裡取出一服草藥,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根頓時成了洩氣的皮球,軟了,蔫了,恨恨一跺腳,走了。

    媽媽仁順嫂快快將藥罐端下來,將水潷了,拿布把藥渣包起來,重新塞進櫃裡。還不放心,怕藥味兒飄出去,忙忙點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根氣急敗壞地在院裡轉了幾圈,還不死心,找到溝裡中醫李三慢的藥鋪裡,如此這般問了一番,中醫李三慢說,方子是他開的,藥也是他抓的,仁順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兩服的還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時間。一席話說得管家六根想吐。

    管家六根剛出了車門,仁順嫂的腳步就到了西廂,今兒這事太玄,他咋就給聞到了呢?要說自個還反應得快,死頭子話把他給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奶媽仁順嫂將廚房裡發生過的事說給了少奶奶燈芯,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還在發顫。少奶奶燈芯靜靜地聽完,問,櫃裡的藥是哪來的?

    是我為防萬一,找中醫李三慢開的。

    哦——燈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順嫂,不過,心裡卻一點輕松不下。管家六根敢到廚房查看,就敢到西廂來,眼下是瞞了過去,往後呢?

    少奶奶,他要真找東家問呢?奶媽仁順嫂還是放不下心。

    他敢!燈芯忽然就來了氣。這氣不只是沖管家六根,奶媽今天的話,無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兒端到了桌面上,盡管這事早就在她心裡,可突然地端出來,她還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張惶失措的,公公那兒我去說,只是這藥,怕是在廚房熬不成了。

    太陽明亮得很,溝裡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該搾油了。按規矩,管家六根就該去油坊查看了。藥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後,管家六根很是沮喪了一陣子,不過,心裡還是一直疑惑著,不相信那藥真就是奶媽仁順嫂吃的。少東家命旺一天天見好,若不是後山老狐狸劉松柏使了手段,能有這奇效?這事兒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實據。近日他心裡很是不寧,老覺有雙眼在背後盯著。二拐子不聲不響走了又回去,窯頭楊二還沒跟他回話,去了哪裡他自己也號不准,可又不能硬問。二拐子不是別人,仗著有奶媽仁順嫂,他的腰就比別人直。油坊這邊怕更得早安頓,保不准燈芯哪天就給闖了去。

    一想燈芯,管家六根心就沉了。

    一溝兩山的地是租給幾百戶溝裡人種的,下河院只供種子和牲口,收種打碾全是佃戶的事。租子按收成論,下河院的規矩是不能跌過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過,那不過是個別。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於哪塊地哪戶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根說了算,東家莊地是從不細問的。這就給了六根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個菜子,年也是同樣的年,各家的成數卻不會一樣,高幾分低幾分完全看管家六根的心情,況且地裡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根知道,六根不說,東家莊地從哪裡知曉。

    今年是六根當管家以來最好的年份,按說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該放不下,管家六根卻不這麼認為。憑什麼要收給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沒地方放。管家六根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得讓東家莊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誰知少奶奶燈芯跳出來攪他的好事。少奶奶燈芯顯然對他已有所察覺,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斂。目前為止他還不明白這是東家莊地的主意還是女人自作主張,但下河院明顯對他有了防范。少奶奶燈芯算盤珠珠左撥拉右撥拉,六根的菜子就寥寥無幾了。

    惡毒的女人!六根覺得必須想一個辦法,干淨地除掉她。

    站在堆滿菜籽的場上,管家六根眼裡燃起擋不住的欲望,金黃的油菜籽,噴著撲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蕩著他充滿野心的胸懷。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媽仁順嫂。這個女人盡管很是可惡,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沒有她的幫忙顯然是不行的。

    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處。他恨這個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這個女人。

    管家六根決計先拋開對這個女人的恨,我得想辦法籠絡她,得讓她聽我的!這麼想著,他的腳步有力地越過碾場,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騾子馱著趾高氣昂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論白日還是夜晚,都是寂靜的,遠不如後院和草園子那麼熱鬧喧囂。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關,當年修南北二院時,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紅漆或別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東家莊仁禮竟然破口大罵,將那個原本好意的工匠給攆了出去。此後,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調。跟八根黑柱的色調對稱的,便是東家莊地的心境,還有少東家命旺的身子。當然,這只是下人們一起偷偷說的怪話,要是給東家莊地聽見,嘴裡的舌頭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長條狀,這跟整個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狀又有所差別。東家莊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這面,陽氣足,睡房緊挨著上房,也是兩間。奶媽仁順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東家睡房之間,有條幾丈長的窄廊,那是邊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從中間寬寬敞敞的正廊走進去。

    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們開了陣葷玩笑,又到後院各處看了看,估摸時辰差不多了,貓腰貼著廊沿溜過去,將身子藏在東家莊地睡房的邊窗上。白日裡他已乘人不備,放了把梯子,還在邊窗上取了個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點緊,這一刻在他心裡盤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決心。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要是事兒敗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還會被攆出溝,或被亂棍打死。在下河院,偷聽窗根或偷窺東家都是視做大忌的。當年老東家莊"仁""禮"手上,就有這樣的事發生過,二管家為了攆走大管家,夜黑裡人睡定像猴子一樣盤伏在樹上,偷窺了老東家炕上的事兒。沒想,還沒打樹上跳下來,大管家帶著人便等在了樹下。老東家炕上的事兒再離譜,二管家也沒得機會說了,大管家一聲喝,十幾根長矛便齊齊裡沖樹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來。一身鮮血掉下樹後,老東家莊仁禮穿戴整齊地等在樹下,二管家還想求個活,沒想老東家莊仁禮鼻孔裡哼了一聲,手一擺,吐出兩個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後院。到了後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兩只眼被挖了,舌頭上穿了刺,兩只腳被挑斷了筋,這還不算,他被連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樹上,活活讓老鴉一口一口叼了。

    老東家莊仁禮在溝裡,可是拿"仁"、"禮"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根的腿有點抖,梯子發出細微的顫動。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讓東家給察覺……管家六根哆嗦了一會兒,心忽然就堅定了,捨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沒這個毒髒腑,就吃不了鐵五谷!他決計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東家莊地炕上的事兒,這事兒要說也不是新鮮事,這院裡,怕是誰都心知肚明,就連溝裡,也隱隱綽綽的在嘀咕。可嘀咕歸嘀咕,畢竟是沒影兒的事,誰敢拿面子上講?管家六根就是想讓它跳到明處,跳到他手心裡,那樣,往後,這整個院子,怕是他想咋個捏就能咋個捏。這麼一想,管家六根越發堅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過氣,黑得人真想拿個啥把它一下捅開。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樣蹲了將近一個時辰,院裡還是沒有響動,除了沙沙的風聲,還有風卷枯葉的細碎的響,再沒第二種聲音。莫非,老家伙察覺到了,不讓來了?再莫非,老賣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許?所有的想法都讓他排除後,他決計孤注一擲,等下去,往死裡等。

    一只鷹突然從沙河那邊盤旋過來,穿透暗黑,像個陰魂似地飛旋在下河院上空,嘴裡,發出陰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頭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聽出是只貓頭鷹。

    喪門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點就給罵出聲。夜黑裡撞見貓頭鷹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給你,你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讓車給撞死,讓馬蹄子給踢死。管家六根覺得今兒個這日子有問題,左挑右挑咋挑了這麼個日子?

    喪門星還在叫,發出的聲音越發驚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爛他的嘴。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梯子時,院裡突然響過一陣腳步。

    正是從窄廊裡發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來,再也顧不了貓頭鷹,神情專注得就跟紅了眼的賭徒,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

    出踏,出踏,那步兒碎碎的,細細的,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是腳步,倒像是貓,是鼠,是風在吹著樹葉走。響幾聲,沒了,剛懸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氣,死死地按住心,不讓它跳,不讓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腳步給嚇回去。漫長的一陣出踏後,腳步終於響到了他腳底下,頓住了,下面的黑影兒好像抬起了頭,尋著天空望,隱隱綽綽的,管家六根看見了那臉,白,嫩,帶點蔥的顏色,不像是一個老女人的臉,倒像是溝裡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種。管家六根恨了恨,為這臉,他沒少生過恨,她比自個老婆柳條兒大好多歲,可柳條兒跟她一比,簡直比她媽還老相,還死相。這臉像是豆腐,一輩子都保著一個鮮。這溝裡,沒幾個女人能比過她,就連新娶進門的燈芯,怕也不是對手。管家六根亂想時,那臉又抬了起來,這次抬得長一些,高一些,她望見了那只鷹,那鷹沖她撲騰了幾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轉身的空兒,狗日的貓頭鷹撲閃了兩下,一聲沒叫就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貓頭鷹沒去別處,它飛了幾下,很是熟練地一頭扎進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兒招弟忽然就說了聲夢囈,很快,發起了高燒。

    這邊,腳下的黑影兒還是沒抬開步子,像是被什麼定住了,一雙黑乎乎的眼兒,四下望,眼看就要繞過廊沿,往藏梯子的西牆這邊巴望了,管家六根氣緊得要死掉,緊得雙腳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根繩子,把自個綁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來。

    終於,黑影兒望夠了,望足了,吸了口氣,抬開步子,往前走。

    月牙兒這時探了頭,一層淡淡的暈光從天空遙遠處灑下來,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腳步兒穿過窄廊,往東一拐,就到了東家莊地睡房的窗欞下。

    東家莊地早早躺在炕上,等這一刻來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東家莊地的生命裡,這樣的時刻才能讓他熱血滾滾,才能讓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後,他的厭倦的生命,仿佛就為這一刻活著,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為了給他和她騰出更多的地兒和空閒,來享受這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銷魂。是的,銷魂,東家莊地到現在還頑固地認為,要說銷魂,怕是這輩子,沒人跟得上將要推門進來的這個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對手,盡管她們一個比一個強,一個比一個想表現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窩裡,到了身子底下,她們的差就露了出來。沒法比,真是沒法比。東家莊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說論身段,論臉龐,他的三房女人沒一個輸給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輸得一塌糊塗呢?有次他在溝裡轉,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條兒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這所有的謎,都是為了一個字,一個說不出口的字。

    偷。

    偷這個字,是很不為人恥的,也是莊氏祖宗最恨最切齒的。偏偏,它又像陰魂繚繞,永遠地盤伏在這院中,任憑莊家哪一代東家,都驅它不走,滅它不盡。這院裡,便永世地有了股氣息,偷的氣息,也有了股快樂,偷的快樂。更有了一種不恥,偷的不恥。只是這不恥,永遠地藏在暗中,藏在莊家一代代男人的心靈旮旯裡,見不得光,也不需要見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將它藏在一層層的暗黑裡。裹緊,裹牢,裹成一個千古解不開的暗謎。

    明白這點後,東家莊地便再也不納悶了,再也不細想了。其實,人就是這麼一種動物,屬於偷的動物。細品一下,甭說炕上,甭說被窩裡,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這樣?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經地義的,誰個珍惜過,誰個當寶貝過?誰個不把偷來的搶來的,看得比命還重?

    偷來的才香,偷來的才味足,偷來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東家莊地轉了一下身,近來,他偷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動了,再說偷了一輩子,偷到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麼饞,不那麼貪了。怕,咋個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東家莊地這麼想時,腦子裡閃出兩個影來,一個,是管家六根,一個,是他怎麼也不情願想到的媳婦燈芯。

    他深重地歎了口氣,歎得有點淒,有點涼,有點悲壯。

    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個夜晚最終以管家六根的一場驚險告終。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個竟是這般的沒用。本來一切都還順當,好戲都已開場,就等他在寒風中耐著性子欣賞下去。管家六根其實也是很想看這樣一場戲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險,有一半緣由,還是想滿足一下他那見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個讓人說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樂趣不在偷著干,在偷著看。

    隔著窗欞兒,或躲在牆旮旯裡,偷偷把目光探過去,屏住氣兒,穩住心,管家六根的快樂就來了。在溝裡,這樣的事兒不只發生在炕上,沙河旁,楊樹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陰處,只要能背過人,隨時,隨地,那景兒就有可能出現,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窩裡,人們似乎更喜歡野外,更喜歡在不該發生的地兒發生,更喜歡在意想不到的時間裡……

    管家六根看得極過癮,極投入,也極滿足。有什麼比看這樣一場戲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況且戲的主兒不斷變換著,忽兒是麻三,忽兒是楊四,他們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時地變換著臉,今兒個是二狗子他媽,明兒個是五槐家的,後兒個,說不定還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這是多精彩多壯觀的一場戲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沒看夠,愣是還想看。看它到死!

    這事要說也不是個啥稀奇,在溝裡,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這事當個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開,看得賤。你想想,溝裡住的都是些逃難逃來的,要麼自個老家鬧土匪,男人讓槍打了,長矛挑了,活不下去,連逃帶奔地來到溝裡,這命本就是搶回來的,是老天爺不小心意外多給的,那就不能讓它白白流走。還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沒有過,既或一生下來就是溝裡人,那又咋?該偷還偷,該扒還扒,人活個啥,掙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沒明沒黑,沒饑沒飽,你說活個啥,難道僅僅為張嘴?說穿了,還不圖個沒白活!啥叫個沒白活,誰個有誰個的想,誰個有誰個的主意,但在一點上,大家是一致的,驚人的一致。

    這就是得給自己點快樂!

    那麼,放眼望一望這深不見底的溝,望一望南北兩座黑壓壓的山,望一望溝中間頭頂裡二尺寬的個天,你還能有啥快樂,你還想有啥快樂?

    畢竟,溝裡就一個下河院,就一個東家莊地,不是誰都能苦一輩子掙下座金山銀山的,不是誰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麼,你還抱個啥指望,能抱個啥指望?

    那就把快樂放簡單點,放直接點,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溝裡人一快樂,管家六根的快樂便來了,來得猛,來得烈,來得想躲也躲不過。

    管家六根快要樂死了。

    要說,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這樣的,管家六根染上這毛病,全是因了柳條兒。

    柳條兒打十五上進了門,沒出三年,騰騰掉下兩個帶杈的,起初管家六根還樂,還笑,認為自個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說算命先生說過他要斷後麼,不是說他六根家注定要人斷路稀麼?咋不到三年掉下兩個!牛日的,滿嘴裡盡滾蛋蛋哩。慢慢,管家六根就樂不起來了,笑不出來了,為啥,兩個雖是兩個,可,可都是帶杈的呀!

    在溝裡,你就是學母豬一樣一肚子下下十幾個,扒開腿一看,只要是個杈,還是閒的,你還是個斷後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來慌去,就把問題歸到了自個不會弄上。溝裡人見了面,插科打諢的,最愛把問題歸到不會弄上。瞅瞅你個狼日,定是弄錯地兒了。或者,淫邪地笑一下,會不會弄啊,不會今黑裡讓給我,一弄一個准。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貓尿,沒大沒小的也就把這話丟到了他面前。六根當時想,不會弄我還不會看?對,我倒要看看,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這一看,就把六根帶到了歪處,帶到了另條路上。

    六根有了癮,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條不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處的路。六根不愛偷著干,只愛偷著看。

    看裡他獲得興奮,獲得滿足,獲得別人無從知曉無從體驗的極其隱秘的快樂。

    這晚六根本來是看到了,看得還極過癮,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老成一把骨頭的莊地,竟然,竟然……

    那只貓頭鷹在極關鍵處忽地飛了來,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裡呆煩了,呆悶了,不想呆了,也跑來看熱鬧。這個喪門星,你說它害人不害人,它飛來,先是在六根頭頂上不聲不響旋了兩圈,接著,它一個猛撲,捉小雞似的直直沖六根撲下來。

    撲下來。

    六根一聲喊,連人帶梯子,騰一聲,摔到了地上。

    屋內戛然而止!

    沒誰說得清,這溝的歷史有多長。更沒誰說得清,這南北綿延起伏重重疊疊的二山,最終去了哪裡?就連東家莊地,對這溝也是陌生的,對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溝裡活了六十年。

    這溝深著哩。

    溝從遙遠處的馬牙雪山來,據說古時那兒曾有個樵夫,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對下棋的神仙,樵夫是個棋迷,一看見下棋,便走不動路。躡手躡腳走過去,站邊上看,雲裡霧裡,刀光劍影,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盤棋還沒殺出個勝負。樵夫沒累,神仙累了,想歇會再下,這才發現身後還有個站著看棋的人。神仙一問,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發誓,神仙道,你也用不著發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這才記起老母,記起上山是為采藥來的,神仙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你采藥還有何用?樵夫揣著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還有過去的影子!這變化,怕不只是幾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個為一盤棋誤了老母性命,淚嘩嘩流下來。沒想,這淚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開了道口子,淚順口而下,沖開一道河,這河便成了沙河,這水便成了終年不斷的沙河水。

    東家莊地聽這個傳說的時候,才五歲,躺在爺爺懷裡。爺爺的胸脯又綿又軟,跟奶媽仁順嫂的沒啥兩樣。只是,爺爺邊講邊撫著他的頭,地兒,記住了,將來這溝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還是你的。你要讓溝變得更像溝,河變得更像河,山變得……

    更像山!五歲的莊地搶著說。

    爺爺笑了,爺爺那一笑,含著對下河院這惟一的孫子無限的愛意,還有深深的擔憂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莊地到現在才明白,爺爺那笑是有無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著這溝能為莊家曲幽,這河能為莊家綿延,這山能為莊家起伏,這天呀,能為莊家藍。只是,這怕是個夢,真的是個夢。

    可人有夢多好。

    要是沒夢,他莊地能活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能單槍匹馬地將偌大的下河院撐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還能在危機四伏的下河院裝沒事人似的,輕輕松松,該咋受活還咋受活?

    人得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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