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有道被洪水捲走之後,就變作了一個牌位,供在堂屋神龕裡。
覃陳氏每晚都要給丈夫點燈上香,嘴裡唸唸有詞。那場大水壓駝了她的背,她頭髮也懶得梳了,用一條帕子一包了事。整日裡難得聽她說一句話,若不是窸窸窣窣做事的聲音,她好像並不存在。但是,誰要是無意中提及了覃玉成,她就會牽枝扯葉地罵上小半天,把無數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出來,作為覃玉成不知好歹的佐證。這個時候,她記恨的目光會像針一樣對人一陣亂刺。
梅香曉得婆婆心裡的痛楚,開始時避而不談玉成,但她發現婆婆在罵兒子的時候總會提及他的過去,便又忍不住有意聊起他。於是,久而久之,婆媳倆便有了一門共同的功課,那就是每過一段時間,就要聊一聊那個遠在蓮城的不孝子,那個徒有虛名的丈夫。
一日,太陽很好,梅香靠階基上的竹躺椅裡歇息。她的肚子大得已經不能做事了,兩條腿也腫成了饅頭樣,一按一個坑。院子裡鋪著一張曬簟,覃陳氏舉著一把小連枷,站在曬簟裡打綠豆。開春之後,梅香見傘生意不好做,便作主買進了三畝水田,租給了別人種。田角上有塊沒主的荒土,她便開出來種了幾百蔸綠豆。豆莢已經曬得半裂開了,覃陳氏一枷連下去,乾燥的豆秸一陣彈跳,便有無數的豆子噴濺出來。梅香斜看過去,明亮的陽光照得婆婆額頭的汗珠歷歷在目,密集的皺紋像是一把細墨線,緊緊地捆住了婆婆的臉。梅香的心顫抖了一下,忙叫娘歇一會,說這樣的力氣活還是叫林呈祥干吧。覃陳氏放下連枷坐到媳婦身邊坐下,望了望無人上門的鋪子,不由得歎了口氣。梅香將汗巾遞給婆婆,憂心地說:「娘,一方晴就俺兩個女人了,屋裡沒個男人,以後哪麼辦?」
「莫怕,不是還有林師傅麼?雖說是外人,但他靠得住,比有些屋裡人還強些,再說你又這麼能幹,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我的意思……」
「我曉得你的意思,提都莫提。」
「娘,玉成少不更事,您老還是原諒了他,讓他回來吧。我又快生了,他做丈夫的都不在家,鄰里親戚都交待不過去呵。」
「有什麼交待不過去的?大家都曉得是他的不是嘛。他害死了爹老子,我能饒過他?再說了,我讓他回他也不會回。他還會要我告訴他那個女叫化是誰。」
「那就告訴他。」
「我告訴他,他就更不會回了。」
「難道,那個人真是他親生的娘?他真的是撿來的?」
覃陳氏怔了一會才說:「嗯,我家的事鎮裡人都曉得,大家都幫我們瞞著的。那年漲大水,你爹撿浪渣時看到一隻大腳盆順水流下來,他就躺在腳盆裡,一看就曉得是別人丟下的私伢兒。我跟了你爹後一直沒生育,老天托大水送了個崽來,你爹喜得掉牙,急忙把他撿了回來……哪曉得,撿來的野伢兒養不家,七歲那年,跟那個女叫化子見過面後,小小年紀,人就變得古精古怪。女叫化子被水沖走後,他就記恨爹媽了。其實,他早聽說,女叫化子是他親娘,可是他一定要我們親口說出來,他一點也不顧念我們養他的恩德!你想想,我們要親口承認了,他還會在這屋裡待嗎?他還有回頭路走嗎?結果,到末了逼得你爹也送了命。」
梅香想想說:「這事其實也不好全怪他,他也是個可憐人。他像是中了蠱⒁呢,木頭上明明巴的是江豬精,他硬說是他親生的娘。」
「要說中蠱,就是中的他親娘的蠱。又強,又從不跟爹媽說貼心話。碼頭上不是有棵鬼柳樹麼?那年他爬到樹上,說不告訴他女叫化是誰就不下來。我們只好任他去,他就在那樹上過了一夜!也不知哪麼過的。結果第二天下樹的時候沒力氣了,抱不住,嗖的一下溜下來,一根尖樹樁戳到了襠裡,把卵包都戳穿了,郎中診了好久才長攏來……」覃陳氏忽然頓了頓,問梅香,「他不喜歡女人,不動你的身子,莫非跟這事有牽扯?」
梅香臉驀地紅了,急促地道:「娘,他動我身子呵,他不動我肚子裡的伢兒哪來的啊?」
「梅香,我和你爹都曉得它是哪麼來的,早就曉得了。」覃陳氏往門口看看,低下嗓子說,「只要玉成不吵,別人愛哪麼說哪麼說去。我也是女人,我也從年輕時過來的,我曉得,你嫁給玉成,是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和你爹說過,我們不怪你,也不嫌你,相反,還該謝你呢。」
「謝我?」
「是啊,換了別人,只怕早不顧這個家了!我不管你肚裡的伢兒哪來的,他投生在我覃家,就是覃家的香火!」
梅香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抓住覃陳氏的手:「娘,你放心,我生是覃家人,死是覃家鬼。只不過,玉成若不回,我心裡終是不安……」
「知子莫過其母,我雖不是他親娘,可我養大了他,曉得他脾性,我叫他回他也不會回的。何況你又懷了別個的伢兒,回來了只怕扯不完的皮絆嘔不完的氣。再說了,他除了唱月琴,別的事都做不好,回來又有什麼用?」
梅香默然,婆婆講的也有道理。
「我擔心的是,你不給林師傅發工錢,他又沒個名份,在這裡待得長麼?」覃陳氏憂慮地道。
「這個我有把握,他會待下去的。人都有離不開的東西,就像玉成離不開月琴一樣。萬一要走也隨他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莫奈何的。娘,有我呢,我娘倆相依為命,這屋裡就是沒男人,也會有好日子過的,你信我吧。」梅香說。
「我信,你當家理財比你爹都強,討了你這個媳婦是我最大的福氣。」覃陳氏說著一笑,眼裡便冒出了淺淺的淚花,她牽起袖子擦擦眼睛,顛顛的跑到房間裡去了。不一會,她邁著碎步出來,把一串長短不一的鑰匙放進梅香懷裡,說:「這是家裡所有的鑰匙,有穀倉的,有房間的,有鋪面的,也有櫃子箱子的。從今天起,一方晴由你來當家。」
梅香逐個地撫摸察看那些鑰匙,激動地說:「娘,您放心,我一定當好這個家。我早思想過了,如今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以後我們就在後院種菜養豬,只順帶賣賣傘。如今鈔票放不得心,一不小心就水了,所以賺的錢也不存,一概拿來買田置地,自己種不了就租給別個。紙鈔怕作廢,金銀怕人偷,只有田地牢靠,就是日本人打來了,他也不能把我的田搬到日本國去是不是?我還想……」
梅香突然噤了聲,肚子裡的伢兒猛地踢了她一腳,疼得她瞇了眼。她心裡一陣晃蕩,發現自己在膨脹,有一種即將裂開的感覺。疼痛來得如此迅猛,她扭動著身體,臉色發白,身上汗水涔涔。覃陳氏驚慌失措,抓住她的手直叫喚:「梅香,梅香,你哪麼了?是不是發作了?」
梅香仰躺在竹躺椅上,死死地抓緊扶手,點了點頭。
覃陳氏急忙跑到堂屋後門口,朝後院大喊:「林師傅,你快去請接生婆,梅香發作了!」林呈祥噢地應了一聲,像條被逼急了的狗,幾縱就躍出了大門。
接生婆到來時羊水已從梅香體內流了出來,弄濕了躺椅和地面。已經不便移動產婦了,只能就地接生。覃陳氏關了院門,交待林呈祥到廚房燒水,不許出來觀看,然後就守在接生婆身邊,按她的吩咐忙這忙那。兩個時辰後,在梅香覺得自己已經奄奄一息時,肚子忽然一空,所有的疼痛突然消褪了。接著,一聲嘹亮的啼哭像一朵金色的南瓜花猝然綻開在暮色之中。
坐月子的梅香只躺了三天,就爬起床來了,覃陳氏攔都攔不住。看著婆婆為伺候自己忙前忙後,梅香心裡不忍。她親手給女兒打包,換尿片,為自己燉雞,只把洗洗涮涮之類要沾水的事讓給婆婆去做。她一點也不嫌邋遢,女兒騷臭的屎尿她聞來覺得有股特別的香味。女兒很乖,很少啼哭,只要一哭,梅香就曉得,她是屙巴巴了,或者是餓了要吃奶了。女兒一天一天變,眉眼越來越清晰。梅香仔細端詳,覺得她既不像覃玉成,也不像林呈祥,而只像她自己。這多好,女兒只屬於她。應當給女兒取個名字了,這天在堂屋吃飯的時候,梅香一邊用腳搖著女兒的竹搖窠,一邊把女兒的名字宣佈了出來:「娘,我想好了,就叫她覃琴吧,她爹不是就喜歡月琴麼?」說著,梅香就瞟了坐在一旁的林呈祥一眼。林呈祥回了她一眼,不言不語。他心裡肯定有想法,但他是不能說的。她這一眼,即是告誡,也是安撫。
覃陳氏點頭認肯:「嗯,也像個女伢名字。」
梅香歎道:「唉,可惜不是男伢。」
覃陳氏說:「女伢也好,女伢跟娘貼心,男伢下次再生就是。」
話音未落,三個人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面紅耳赤的不自在,便都趕緊埋頭吃飯。一時間,飯桌上只聽見一片嚼飯咬菜的聲音。
梅香吃得打飽嗝的時候,覃陳氏說:「梅香,有件事你得拿主意了,滿月酒請不請?」梅香一時沒有說話,望了望林呈祥。
林呈祥便說:「玉成又不會回來,我看不請算了。免得到時客人酒喝多了舌頭大,說三道四的不好聽。」
梅香本來還在猶豫,一聽這話就放下筷子作了決斷:「那不行,不請酒送出的禮都收不回!再說了,你不請酒別人就不嚼舌頭了?嚼的人更多。怕人說就不要做,做了就不要怕人說。滿月酒照請,日子照樣過,別人愛哪麼說哪麼說去!等會我開張單子,你去採買酒席用的東西。」
林呈祥只好點頭應承。
滿月酒擺在前院空坪裡,從太陽落山開始,流水席一直開到天黑。除了街坊四鄰之外,娘家所有的親戚也都來喝酒了。逗逗滿月的伢兒,察看一下她長得像誰,然後說一些恭喜祝賀的話,都是客人們喜歡做的事。他們大多說小覃琴長得像她,也有說她鼻子像玉成的。梅香相信,都是些客套,肯定有人會看出小覃琴還有像別人的地方,只是不會言明。至於請滿月酒當爹的卻不在場這樣不合情理的事,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緘口不提。若有人說話不小心涉及到覃玉成,馬上會有人出面把話岔開。不管別人說什麼,梅香都展露著平和的微笑。
天黑了,酒席散了,親戚朋友走了,被人逗累了的小覃琴也入睡了,梅香這才鬆下一口氣。她忽然想起,好一陣沒見林呈祥了,於是去了後院。林呈祥正在悶頭喝酒。她奪過他手中的酒盅:「老喝老喝,今朝是女兒的喜日子,你還想借酒澆愁是不是?」林呈祥搖頭晃腦:「我有什麼好喜的?自己的骨血又不能跟自己姓,想抱抱她親親她都要避著人,你想想,我心裡是麼滋味?」梅香扯扯他的膀子:「你就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了,玉成要是知道我生了伢兒在辦滿月酒,他心裡是麼滋味?走,娘一個人在堂屋裡,你去陪她扯扯白話。」
林呈祥跟著梅香來到堂屋,卻見一個黑漢子在八仙桌前問覃陳氏的話,覃陳氏正左環右顧手足無措。林呈祥側目一瞧,黑漢子竟是二道疤,驚得都結巴了:「哪、哪麼是你?」
二道疤站起身笑道:「哈哈,哪麼不是我?聞到一方晴的酒香,我就過來了,不過我可不是來看你,我是來給夭夭送滿月禮的!」說著,二道疤從身上摸出兩塊光洋就往梅香身上塞。
梅香趕緊推開:「我不是夭夭,非親非故,我可不敢當!」
「我不糊塗,我曉得你不是夭夭,可誰要你長得像夭夭呢。只不過,我的夭夭比你大一輩,要不這樣吧,你就做我乾女兒,你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乾孫女了。乾孫女滿月,我不該送點禮麼?我雖居無定所,獨走江湖,這點禮性還是曉得的!」二道疤說著把光洋放在覃陳氏手中。
覃陳氏捧著光洋,拒又不敢,收又不妥,看著梅香:「梅香,你看……?」
梅香默不作聲,二道疤不高興了,眼睛鼓了起來:「嫌我二道疤沒身份,辱沒你的名聲麼?我認你作乾女兒,是我看得你起!」
「那好,我認了您這個乾爹,就希望日後有個照應,乾爹就先受我一拜吧!」梅香一咬牙,搗頭就拜。
可她剛跪下一條腿,就被二道疤拉住了:「行了行了,有這個心就行了,你還沒出月子呢,傷了你身子就是乾爹的不是了!哈哈,今朝是大喜之日,我一眨眼就有了乾女兒乾孫女!拿酒來,我要暢飲三杯!呵呵,乾女兒,親家母,還有林傘匠,你們都陪陪我,我們好好扯扯白話。」
覃陳氏轉憂為喜,急忙熱了些菜,又溫了壺酒端上桌來。二道疤先端起一盅酒走到神龕下,朝眾多的牌位深深地鞠了一躬,低聲說覃老闆,老弟又來打擾你了,你在那邊放心羅,我會罩著你家的。顯然,他也知道了覃家的變故。二道疤鄭重其事地將那盅酒灑在神龕下,然後才入座,歎息道:「唉,沒想到我只一年沒來,覃家就發生了這多事!這都是命,命裡只有一把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日子還得照樣過。不過聽說白江豬帶走的人來生都會投個好胎,大家也不要太難過,往好裡想吧。」覃陳氏聽了,免不了又揉眼睛又擦臉,唏噓一番。
林呈祥坐下陪著二道疤說話,偶爾端起酒盅抿一兩口。二道疤談興很濃,嘴巴除了吃喝就是說話,一刻也不得消停。林呈祥問及上次別後他又雲遊到了哪些地方,二道疤瞇瞇眼說他已經不雲遊了,他有地方落腳過生活了。問他何處落腳,他又不明說,神秘地一笑,說那是個神仙住的地方。林呈祥又問,青龍溪那個與他相好的姨太太如何了,二道疤也不說話,抹抹嘴笑笑,伸出一隻粗黑的指頭,亮出一隻黃燦燦的金戒指。林呈祥不懂他的意思,搖了搖頭。二道疤便湊到他耳根下,輕聲道,告訴你吧,如今我是山大王,她呢是我的壓寨夫人了!林呈祥輕輕地捅了他一拳,意思是你真有本事,心下卻暗想,難道他當土匪了?二道疤得意忘形,往嘴裡倒下一盅酒,呵呵傻笑了起來。
酒足飯飽之後,二道疤就要告辭。覃陳氏要他留宿,二道疤卻說他有地方去,還要趕夜路呢,又笑嘻嘻地直言道,我睡在一方晴你們大家心裡都會打鼓的,等下回大家都親一些了再住吧。
出門前,二道疤來到搖窠前,勾下身,伸出一隻彎指頭碰了碰小覃琴肉乎乎的小下巴,小覃琴居然眨眨眼,衝他笑了一下。二道疤一時心花怒放,哈哈,到底是我的乾孫女,她曉得跟我笑呢,長大了一定是個乖妹子!說著又摸出一塊光洋,輕輕地放在搖窠裡。
大家送二道疤出門,走到院子裡,二道回頭對林呈祥說:「如今一方晴常年只你一個男人了,就像木桶只剩下一條箍,你得箍緊了。落雨你是遮身的傘,天冷你是烤火的爐,走夜路你就是燈籠,耕田你是背犁的牛,來賊了你就是看家的狗。遇到過不去的坎了,告訴我一聲。」
林呈祥說:「你來無影去無蹤的,到哪去找你呵。」
「這容易,我時不時地,叫我的朋友來一趟,你叫它給我帶信就是。」二道疤把食指含在嘴裡,用力打了個忽哨。院牆外一棵大樹的枝葉嘩啦一陣響,一道黑影嗖地從空中掠了下來。大家驚得退了一步,定睛一瞧,一隻鷂鷹站在二道疤伸直的手臂上。鷂鷹眼神雪亮如刀刃,二道疤先讓它逐個認人,然後指著鷂鷹腿上的一個小鐵環說:「把紙條捲好綁在這上面,它就會帶給我了。」
二道疤手往空中一揚,鷂鷹呼啦啦振翅而去,眨眼消失在黑夜之中。
大家出了大門,二道疤拱手作別,轉身便走。梅香衝著他遠去的背影叫了一聲:「乾爹慢走!」那個背影一抖,好像被石頭打中了一樣。
天降霜了,早上起來,屋頂上、曬坪裡白花花一片,看一眼心裡就冷嗖嗖的。冬天又來了。梅香想到,覃玉成的冬裝還放在家裡呢,他是不會回來拿的,該給他送去。於是她翻箱倒櫃忙乎了半天,冬裝也好春裝也罷,將覃玉成所有的衣服鞋襪都歸整攏來,放在籮筐裡,叫林呈祥送到蓮城去。
林呈祥挑著籮筐坐船去了,一路上打著自己的算盤。到了南門坊,把衣物交給主人後,林呈祥請覃玉成到街上去喝杯酒,玉成,我有些話想和你說說。覃玉成說你不曉得我不喝酒的嗎?有什麼話到我房裡去說吧。林呈祥便去了覃玉成房間。兩人相對而坐,沉默了一會,林呈祥才說:「玉成,你當爹了,梅香生了個女兒,曉得了吧?」
「無功不受祿,我可擔不起爹這個名聲.」覃玉成說。
「她跟你一樣,也姓覃。」
「是跟我一樣,也是個野種。」
「……玉成,這事不能全怪梅香。」
「我不想跟你說這些,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噢,我想問問你,你還回一方晴嗎?」
「我回如何,不回又如何?」
「回的話當然好。」
「言不由衷吧?我要是不回呢?」
「不回的話,我的意思,有些事老這麼拖著也不是辦法。」
「哪些事?」
「譬如你和梅香的事,既然不再回去了,就該有個了斷。大家都要往下過日子,這樣有名無實,不明不白的,對梅香不好,對你也不好。」
「對你更不好吧?」
「是的,哪個男人願意一輩子敲邊鼓?」
「梅香要你來說的?」
「不,是我自己要說的。」
「我猜也是。好,曉得你的意思了,我成全你們吧。」
覃玉成走到桌邊,拿出抄唱本的筆墨,鋪開紙,稍作思索,流暢地寫下了幾行字:吾與梅香成親年餘,有伉儷之名,無夫妻之實,為日後生活計,遂決意自今日起解除婚姻,各奔前程。恐空口無憑,以此為證。覃玉成手書。簽上日期後,覃玉成吹乾墨跡,將那張紙疊好交給了林呈祥。
林呈祥回到大洑鎮,趁覃陳氏在廚房裡忙的機會,將那頁紙塞到梅香手裡,然後就到後院去了。可他剛進房間,屁股還沒來得及放到凳子上,梅香就跟進來了。她舉著那頁紙搖了搖,發一聲冷笑:「嘿嘿,你好有本事嘛,不聲不響就幫我討了一份休書來。我還奇著怪,要你去玉成那你哪麼一點不推辭,原來早打起了鬼主意!你不覺得你太過分麼?你已經是烏鴉佔了喜鵲窠了,還想名正言順地做我的丈夫,霸佔一方晴這份家業是不是?」
林呈祥說:「我沒這麼想,我只是想你和玉成都不該再擔著這個虛名。」
「沒這個虛名,我就沒理由待在覃家!」
「那正好,我帶著你們娘倆遠走高飛!」
梅香鼓鼓鼻子:「做夢吧,你無家無業,靠你做幾把賣不掉的傘,養得活我們娘倆?不跟你受一輩子罪才怪!再說了,我一走了之,哪個來給婆婆養老送終?我可不做這種不仁不義的事,我怕雷公炸我!」說著,梅香幾下將那頁紙撕碎了,扔在門後的撮箕裡。
林呈祥臉一黑,叫了起來:「我為一方晴起早摸黑,工錢都沒有,你呢也快一年沒讓我沾過身了,你不能讓我一點想頭都沒有哇你!」
「你要有想頭到別處找去,我從來沒有攔過你。」梅香挖他一眼,帶上門走了。
林呈祥頓時被一口氣堵住,半天才喘過氣來。他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東西,除了走掉,似乎已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是,當他背上包袱,挑起竹箱子準備出門時,他又猶豫了。男子漢大丈夫,不應當跟女人一般見識,更不應當跟她們賭氣。屙尿都沒三尺高嘛,你計較什麼,要是今晚她給你留著門呢,你就留下算了,要是沒給你留,你再做別的打算吧。主意一定,林呈祥就平靜下來,重新打開舖蓋,仰倒在床上。天黑了,他尖起耳朵,聽著前院的動靜。梅香潑過洗腳水了,關過門了,熄過燈了,整個一方晴都死寂一片的了,他才踮起腳出了門。
他摸到了梅香的後門口,屏住氣息,伸手觸了一下門板。那門好像在等待他,手剛一碰著,它就自動地敝開了一條縫。他感覺自己像水一樣從門縫裡流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