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魚 正文 第12章
    如此惡劣的情緒,哪有心思給他人做嫁衣裳?即使這個

    "他人"是頂頭上司,也一樣。

    其實,無論情緒好壞,都縫不出一件好嫁衣,這是注定了的。局長的綠皮本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新想法新觀念,都是從報刊上東一段西幾旬抄來的,拉拉雜雜的一堆字而已。當然,如果尤奇忠心耿耿地絞盡腦汁,也許能弄出些新點子,綴成一篇像模像樣的文章,可是尤奇不會把知識產權拱手出讓。只是局長到底是局長,交給的任務還是要完成的,不管有無心思,嫁衣都得做。

    至於是件什麼樣的嫁衣,就管不了許多了。

    李模陽到底還是知道了尤奇的使命,居然一臉羨慕不已的蠢相。他不曉得,這種遵命文學是最敗壞心情的,那種感覺可能幾近於被奸。尤奇一邊揪扯頭上的煩惱絲,一邊在稿紙上亂畫,東拼西湊,花了幾天時間,總算敷衍成篇。謄正之後,乍一看去,段落清楚,標點齊全,還像篇文章;只要一讀,通篇廢話,味同嚼蠟。五千漢字,了無新意。不過尤奇已經盡力,麻袋繡花,底子太差,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文不在好,交差則行。如能挑個局長公務繁忙,焦頭爛額無心他顧之機面呈上去,則最好不過,有利於混水摸魚,矇混過關。

    尤奇同志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這日他正等待時機,時機找上門來了。局長室門口爆發了一陣激烈的爭吵。尤奇伸頭一看,陳志遠局長和廖文斌副局長像兩隻鬥狠的公雞,面紅耳赤地指著對方吼叫不已。

    "你就是一言堂堂主!什麼事都是你說了算!"廖文斌副局長脖子一梗一梗地。

    "我就是要實行黨的一元化領導!難道不應我說了算,而是你說了算?"陳志遠局長是義正辭嚴。

    "你專橫,你霸道!我分管人事,進個人你都不跟我通一下氣,你以權謀私!"

    "我要進人就是以叔謀私?那你夜裡打個電話都要到辦公室來用公家的,上班開水用不完都要提回去,算不算以權謀私?理個發都要開發票拿來報,算不算以權謀私?"

    兩人越吵聲音越高,過道發出巨大的共鳴聲。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動,紛紛從門裡伸出頭來了。大家臉上都呈現出興奮的神色,可是沒有一個人上前勸架,都在隔岸觀火,似乎都巴不得他們吵,甚至巴不得他們打起來。

    陳局長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令尤奇莫名地有些難受。如果一定要拉幫結派分成兩個陣營的話,他是寧願站在陳志遠這一邊的。因為廖文斌的人格實在太卑劣了。廖與陳的矛盾由來已久。過去陳局長只是陳局長,黨組書記一職空缺,廖文斌引頸翹望,一直以為非他莫屬,為此在市領導那裡做了不少工作,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陳局長兼任黨組書記後,廖認為陳奪他所愛,他也就死心塌地和陳對著幹了。本來你爭權奪利不關別人屁事,可廖文斌有個令人憎惡的習慣:不論是私下裡還是公開場合,也不論你是官員還是科員,更不論是開玩笑還是當真,只要聽你說了他認為可以利用的話,都要仔細記到小本本上,時間地點人物,清清白白無一遺漏。一旦到了關鍵時刻,他就毫不留情地拿出來當頭一擊,讓你有V1難辯,打爛牙齒也只好往肚裡吞。如此一來,廖文斌幾乎成了孤家寡人,表面上大家還和他有說有笑——他還是副局長,不說不笑也不行——實際上都防著他。

    那麼,人們為什麼不上前扯架,幫陳局長一把,而要袖手旁觀呢?尤奇想,這一點也不奇怪。機關生活太枯燥乏味,太需要豐富一下生動一下了,就如一潭死水,要有根棍子來攪動攪動。何況,這種級別的爭吵是多麼難得,道貌岸然後面的張牙舞爪多麼稀罕,能一飽眼福,何樂而不觀呢?只要不影響自己的生存,他們是樂於看到戰爭升級的。他尤奇也一樣,心裡有一小股壓抑不住的欣喜,他正盼著局長吵昏了頭,好讓他那篇狗屁文章過關呢。

    爭吵如人所願地白熱化了。廖文斌看看關鍵時刻已到,使出了他的殺手鑭,掏出他的小本本,高聲道:"陳某人,我告訴你,你不要太囂張,你的一言一行我這裡都有本賬!"

    陳志遠叫道:"如今不是文革時代了,老子還怕你那種卑鄙手段麼?"

    廖文斌用一根食指點著他:"好,你不怕!某月某你說,搞市場經濟跟資本主義還有什麼區別?你這是跟中央保持一致麼?是唱反調嘛!"

    "你你!"陳志遠臉一下憋得通紅了。

    "還有,你說新來的省委書記形象實在不佳,頭髮搭在眼睛上像甫志高。你這是對省委領導的人身攻擊嘛!"

    "你"陳志遠指著廖文斌,顫抖著說不出話來了。

    這場面實在不能再繼續了,再繼續就不是機關了。在這急需救駕的緊要關頭,辦公室吳主任義不容辭地衝了出來,在走廊裡大喊一聲:"都不要看了都回去工作,像什麼話嘛,看什麼看!"然後快步走到陳局長面前,"局長,我要向你匯報工作呢。"很親切很自然地攜局長進了局長室。

    尤奇很聽話地龜縮進自己辦公室,心情輕鬆地將那篇奉命之作裝訂好,又等了一小會,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去了局長室。

    吳主任還偎在陳局長身邊。陳局長面色平和多了,只是眼神還很散亂。尤奇躡步上前,小聲說:"陳局長,文章趕出來了。"

    陳局長看都沒看他,拍拍桌子:"放在這兒吧。"

    尤奇便把稿子放在桌上,用一本《求是》壓住。然後,快步退了出來。

    回到自己椅子上,尤奇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總算初步交差了,如果局長還要改,再說吧。但願局長不要有這方面的心思。

    尤奇閉目養了一會神,又搬起一本《廢都》來看。

    這時廖文斌副局長叼著一支煙進門來了。尤奇十分詫異,因為廖局長很少和他說話,也很少來科裡的。尤奇欲打招呼,廖局長把一支煙甩了過來。尤奇慌忙雙手接住:"廖局長我不抽煙的呢!"

    廖文斌笑笑:"抽支吧,這煙難得喲!"

    尤奇看看煙蒂,是紅塔山。據他所知,廖文斌是從來只買低檔煙抽的,便說:"霍,廖局長生活品位提高了!"

    廖文斌又笑笑,得意洋洋地朝局長室方向努努嘴:"嘿嘿,陳給的。"

    尤奇大惑不解:"你們不是才?"

    廖文斌說:"是呀,才吵了架。氣還沒消,就把我找去了,說老廖呵,別人送了我一條紅塔山,我又不抽煙的,你拿去抽了吧。"

    尤奇就說:"陳局長肚量滿大嘛。"

    廖文斌說:"肚量大?他怕我鬧到上級去了說不清,影響他的仕途!這就叫打一下摸一下,典型的政客手段,煙還不曉得是別人送的還是他叫辦公室買來的呢。老子抽了再說。"尤奇緘了口。他不想捲入是非中去。當官的鬧矛盾,關他屁事。

    廖文斌忽然問:"小尤呵,以你這個業餘作家的眼光來看,我這個人怎麼樣?還厲害吧?"

    尤奇想想,腫出兩根指頭:"兩個字。"廖文斌問:"兩個什麼字?"

    尤奇笑而不答。廖文斌自以為心領神會,拍拍尤奇的肩,滿意地帶著一個他想像中的褒義詞到別的科室顯擺他的紅塔山去了。廖文斌出門的時候,尤奇望著他的背影,在心裡把那兩個字說了出來:小人。

    五天之後,尤奇曉得陳志遠不會要他修改那篇文章了,因為原封不動地把它登了出來。原來說好要尤奇送稿到省報去的也沒有動靜,不了了之,也許陳局長擔心他公關能力不強,找了別的人送去了吧。不管怎樣,他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但尤奇也曉得,陳志遠對他並不滿意。那天在樓梯口遇見,尤奇叫了一聲局長早,陳志遠臉上一絲笑都沒有,而且看他的時候,眼皮只睜開了一半。

    在面積29平方米的家裡,尤奇和譚琴持續冷戰,互不搭腔。屯視裡不是克林頓就是葉利欽在那兒喋喋不休,他們卻把嘴巴閉臭。不過都自覺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你買菜回來了,我會默默無言地擇菜;你洗完了碗,我會去洗衣。倒也還默契。

    尤奇已經打定主意,尊嚴至上,決不無緣無故首先伸出和解之手。在這場無聲的戰役中,他堅決不打起白旗。夜裡上床是一重大考驗,尤奇盡量避免碰觸譚琴的身體,即使是星期六也不。萬一不小心碰著了,儘管那柔軟的觸感驚心動魄,也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迅速脫離,以免造成誤解。他的身體也很有志氣,閒置時間再長,也沒有顯出半點蠢蠢欲動的跡象。他倒要看看這場較量要進行多久,將以誰的失敗而告終。

    但這天下午在辦公室,在尤奇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突然接到譚琴的電話。譚琴一般是不給他打電話的,這使他覺得不同尋常,以為勝利在望,於是就有了居高臨下的心理優勢,故作不勝厭煩地喝道:

    "你是誰?"

    誰知譚琴不吃這一套,直截了當地道:"別假模假式。我不回家吃晚飯,告訴你一聲。"

    尤奇說:"為什麼?"譚琴說:"我要陪客。"

    尤奇又問:"為何要你陪客?"

    工作艫話筒裡嗒一聲,響起了忙音。

    尤奇耳朵裡嗡嗡的,似被拍了一巴掌,懵裡懵懂。這時李模陽一反常態笑吟吟地過來,拍拍他的肩:"小尤,你家譚琴以後只怕要冷落你了,有陪不完的客呢!"

    尤奇搖搖頭:"他們局裡哪有那麼多客陪?"

    李模陽瞪大了眼:"怎麼?你不曉得譚琴調了?"尤奇一怔:"調了?"

    "你這當丈夫的還不曉得?全機關的人都知道呢!"李模陽驚奇不已,再次拍拍他的肩,告訴他,譚琴現在是政德經濟開發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在市府辦掛了秘書的職務,提了副科級。是婁衛東指名調她去的,婁衛東已調任副處級的市府辦公室副主任兼政德公司總經理,所以他有這個權力。

    李模陽說:"朝裡有人好當官,人哪,還是要有背景,要不是有婁衛東這個同學,你家譚琴再有才華也報國無門喲!這個公司是市府辦的經濟實體,油水大呢。婁衛東是總頭,你老婆是小頭,尤奇,以後有什麼實惠想著大伙點呵!"

    尤奇沒有心思聽李模陽嘮叨,失敗感像一團濃厚的霧籠罩了他。全機關的人都知道了,就他這個與她同床共枕的人還蒙在鼓裡,譚琴這一手可幹得真絕,真漂亮呵!

    在接下來等待下班的時間裡,尤奇彷彿被抽成了真空,腦子一片空白。他已經無法思考,譚琴對他徹頭徹尾的蔑視把他弄糊塗了。他的臉色肯定很難看,影響了別人的視覺,以至於李模陽科長都體貼入微地問他是不是身體難受,要支持不住就快到醫務室去看看,工作雖然重要,但病還是要治的。李模陽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呢。尤奇搖了搖空蕩蕩的頭顱,拒絕了科長假惺惺的關心。那當然是假惺惺的,尤奇心裡清楚。他的頭氣球一般有種飄浮感,似乎隨時都有脫離他的身體隨風而去的可能。

    下班之後,他走出機關大門,才逐漸恢復了正常感覺。匯入到俗世的人流之後,他輕鬆了許多。隨波逐流地亂走了一陣,他踅入一家小餐館,要了一瓶啤酒,一盤炒米面,還有一份油爆腰花,慢斟慢飲,消磨了一個多小時。

    夜幕緩緩降臨,尤奇沿著街道徜徉。

    他必須逃避那個空無一人的家,只有在喧囂的市聲裡,他的那份落寞和煩躁才顯得微不足道。燈光和樹影輪流漫過他的身子,車燈像一隻隻急紅了的眼四處遊蕩,人流如織。這裡有多少燈紅酒綠,有多少高談闊論呵,但是那些真正睿智的思想,那些純樸真摯的情感,一定在這俗流之外,像青草般不為人知地生長著。尤奇遐想不已,把一口酒氣吐在裹著柏油味的夜風中。

    一棵法國梧桐高出地面的根絆了他一下,他一個趔趄,腦子裡爆出一個念頭。於是他折轉方向,穿過一片樓房,來到江邊的防洪堤上。

    遠遠地,他看到了那株輪廓模糊的大柳樹,以及柳樹上空的星星。星星眨個不停,它們在竊竊私語些什麼?江水無聲,幽幽閃閃。一切,都像是那個月夜的翻版,只是少了一個葉曼。也許,他可以一個電話把葉曼喚來,攜手重溫那個月夜;也許,只有這樣才能熨平他那起皺的心情。但,那是不明智的。譚琴已窺測到了他的動向,讓他起了愧疚之心。他不得不有所收斂。

    他仰望星空,沉溺在燦爛的迷惘裡,直到脖子酸疼了,才長歎一口氣,悻悻地從這靜謐的境界裡退出。

    回到繁華的鬧市中心,尤奇被一群打扮入時的少男少女裹擁著了。他不由自主地跟隨他們來到了金碧輝煌的娛樂城門口。在蓮城,任何行業也沒有像娛樂業這樣興旺發達,只不過一兩年時間,各種娛樂場所就星羅棋布,一到夜晚,就大口吞吐著無數騷動的人影。暖昧的霓虹燈變幻不止,人們的臉龐光怪陸離。

    尤奇正茫然著,不知自己要幹什麼,一輛子彈頭車悄無聲息地駛來,停在大門前。他敏銳的目光立即看見譚琴的身影自車門開處飄然而出,接著,鑽出婁衛東和幾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手持大哥大的火。

    尤奇急忙閃到一對情侶身後,見他們進了舞廳,才走進大門裡。身高體瘦著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笑盈盈地衝他一鞠躬:"歡迎光臨!"他慌亂地點了一下頭。

    門廳裡的一塊牌子上寫著:最低消費48元。相當於他月工資的四分之一。換言之,他一個月的收入可來這裡跳四次舞。尤奇猶豫了一下,摸摸錢包,心頭一狠,走了進去。

    舞廳裡是人工製造的清涼世界,尤奇無心體味那種混合著各種人體味和香水味的涼爽,悄悄摸到一個隱蔽的角落,睜大雙眼。鼴鼠般地四下觀察。

    譚琴正在舞池邊的嘉賓席上,指揮著幾個服務生往桌上擺東西。尤奇發覺她穿了一件從未穿過的白色絲綢晚禮服,舉手投足間竟也有幾分優雅。

    舞曲悠揚地蕩漾開來,人們蠢蠢欲動。有一對舞伴忸忸怩怩上場了,緊接著像開了閘,湧上去無數對。譚琴並沒有上場,她陪著婁衛東和客人們熱烈地說著話。偶有一束追光投到她臉上,映出一些飛揚的神采,很有些如魚得水的味道。

    到第二支舞曲響起時,幾乎所有人都進了舞池,只有尤奇孤零零地龜縮在角落裡。沒人邀他,他也不想去邀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譚琴正陪一客人跳,舞姿翩躚。一年之中,譚琴和尤奇也偶爾地跳一兩次舞,但譚琴和他跳舞時就好像兼任了裁判,總是說他帶得不好,不是節奏不准,就是步子不穩,恨不得由她來帶他。客人臂彎裡的譚琴卻顯得很溫順,很投入,臉上還帶了自得的微笑。

    尤奇看著看著目光都有些酸疼了,心裡忽然冒出個惡毒的念頭:譚琴你最好風騷一些,你貼緊那個陌生客人吧,你勾引他吧你讓他把你那一身賤骨頭帶到天涯海角去吧!

    他立刻為自己的念頭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歎氣,閉眼一想,自己心底似乎隱藏著某種恐懼感。

    當慢步舞曲像個情場老手搖蕩起來時,他的恐懼被證實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譚琴上了場,廳裡的燈光逐一詭秘地熄滅,只剩下幾盞地燈在玻璃磚裡鬼眼似地閃動。幽暗之中,譚琴的白色身影模模糊糊,時隱時現。他辨不出她的舞伴是誰。尤奇的心緊成一坨鐵,他竭力瞪大眼睛,還是不能斷定譚琴是否和她的舞伴擁在一起。他背上掠過一片寒意,僵硬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他向出口摸索過去。

    他不能在這裡蹂躪自己的心情了。他是個懦夫,他只能從這裡逃出去。他回到街頭炙熱的空氣中,悶頭悶腦一氣亂走,進家門時

    已是汗流浹背。他剝掉濕漉漉粘乎乎的衣褲,只穿一條短褲頭,跑到公用水房,打了桶涼水兜頭潑了下去

    水帶著臭汗流走了,煩惱卻還賴在自己皮囊裡。他躺在床上,為了心裡不想事,強迫自己念著:心靜自然涼心靜自然涼心靜自然涼

    到了半夜,心不靜身體也不涼。後來聽見譚琴回來了,他趕緊側向一邊,屏氣斂息,佯裝睡著了。

    譚琴在他身邊躺下時,他努力抗拒著那種國際香型香水味的侵襲,把他的臉埋在想像之中葉曼那純潔溫馨的少女的胸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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