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回生 正文 第十章
    十

    程銳終於得到了供電局鮑局長回來的消息。早晨一上班,程銳就來到了供電局。事先他沒有和辦公室打招呼,熟門熟路地上了樓,直奔鮑局長辦公室。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程銳心頭一喜,曲起指頭輕輕叩門。裡面傳來一聲「請進」,程銳推門而進,見一個方臉的中年男子坐在辦公桌後面,正在看文件。

    程銳問了一句:「請問,您是鮑局長吧?」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

    程銳忙上前一步做自我介紹,然後說:「鮑局長,我是來道歉的。拖欠電費,還以老大自居,實在是對不起啊!」

    鮑局長揶揄道:「你就是188廠新來的程廠長?聽說你三番五次來道歉,我這個科長一級的小官,實在是領受不起啊!」

    從鮑局長的話語中程銳感到他心中的怨氣,誠懇地說:「罪不在眾人,而在廠長一人,我是真心實意來道歉的。」

    俗話說:樹怕剝皮,人怕見面。面對188廠新廠長的當面道歉,鮑局長態度和緩地請程銳落座。「你們188廠是我們供電分局最大的用戶,就因為收不上電費,

    我們局兩年評不上先進,獎金就不用說了,上級批評,職工有意見,我壓力也很大。」

    程銳說:「今天我過來就是想解決我們廠生活供電問題。」

    「你們廠有錢交電費了?」

    「我現在還拿不出錢來。」

    鮑局長向椅子背上靠去:「不交電費,供電的事免談。電是商品,供電局是企業,希望程廠長你能理解。」

    「我想請鮑局長幫我一個忙。恢復我們廠的生活用電,我保證從這個月開始按時交電費。」

    「以前拖欠的四千多萬電費怎麼辦?」

    「分期償還,三年內還清。」

    「怎麼才能讓我相信你說的話?」

    「我現在是兩手空空,只能拿人格來擔保!」

    鮑局長臉色一冷說:「以軍工老大自居,拖欠電費,還拿軍品任務壓人,這就是188廠的人格吧?別人怕,我不怕,我依法供電,依法斷電!」

    「以前的確是我們188廠做得不對,我再次道歉!以前欠的電費我一定想辦法還,我新上任不久,鮑局長,求你幫幫我的忙。」

    「說漂亮話頂什麼用?你能保證188廠起死回生?這兩年188廠換了三任廠長了吧?剛上任的時候都信誓旦旦,結果怎麼樣?188廠眼看著要黃!你就別忽悠我了。要我說你們廠就別乾耗著了,早點破產算了。說實話你們廠欠的四千多萬電費我根本就沒指望你們能還,等你們廠破產了,到時我找上級核銷。」

    「鮑局長,你知道停電給我們廠職工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難嗎?一停電就停水、停暖,大冬天零下三十多度,你到我們廠宿舍看看就知道了……」

    鮑局長不耐煩地站起來打斷程銳的話:「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軍品生產用電上級領導下了死命令,我不得不執行!生活用電不交電費免談。你們有困難,我也有困難!程廠長請你理解。」

    程銳站起來,拱手抱拳央求道:「鮑局長,我求你了!我答應我們職工,如果月內不能解決電的問題,我就辭職下台。」

    鮑局長態度堅決地說:「這是你當廠長的事,和我無關。」

    「鮑局長,新興村張書記沒和你說嗎?」程銳萬般無奈搬出鮑局長的養父,本以為鮑局長多少會給些面子,誰知反而惹怒了鮑局長。

    「你不提我爹我還不來氣。我發現你還挺能挖門子盜洞的,居然能找到我的養父來說情,昨天我爹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頓誇,說你如何如何有本事。今兒有什麼本事你全使出來,你就是說出花來也不好使!」

    程銳沒想到找關係反而惹得鮑局長反感,說:「鮑局長,我求你了!」

    鮑局長說:「不行!」

    「我代表188廠五萬職工和家屬求你了!」

    「我也代表我們全局的職工求你了,請你把電費交了,他們去年一年沒領到獎金了。」

    程銳真誠地說:「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鮑局軟硬不吃,雙手抱拳反客為主,「我求你把電費交了吧!」

    「那好,我代表188廠五萬職工和家屬給你跪下!」程銳說著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程銳的舉動著實出乎鮑局長的意料,他急忙說:「你這是幹什麼?程廠長快起來!」說著伸手拉程銳起來。

    程銳執著地跪著不起:「你不答應供電,我就不起來。」

    鮑局長說:「程廠長請起,你這麼大的廠長,叫人看見多不好。」

    程銳說:「全廠五萬多職工和家屬天天晚上摸黑、受凍、停水,我這個廠長哪還有什麼臉面?」

    鮑局長有點不知所措:「你這麼高級別的廠長……程廠長有話起來說。」

    這時辦公室楊主任不合時宜地推門進來,看見程銳跪在地上,就是一愣。

    鮑局長煩躁地沖楊主任擺手,示意他出去。

    楊主任退了出去。

    鮑局長要抱程銳起來:「程廠長,起來說話。」

    程銳執拗地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鮑局長告饒說:「我答應你還不行嗎?我服你了!」

    程銳較真地說:「你說話得算話!」

    鮑局長動情地說:「你是萬人的大廠廠長,是地市級別,為了廠裡職工晚上家裡有電,給我這個副科級的小局長下跪,就憑這一點也得給你供電。」

    鮑局長拉起程銳,兩人緊緊地擁抱。

    中午鮑局長請客,兩個人來到一個飯店。落座之後,鮑局長說:「程廠長,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其實我不姓鮑,我姓鮑爾吉,蒙古族,我們蒙古人有個習慣,是朋友一醉方休。」

    程銳和鮑局長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兩個人豪爽地把一大杯白酒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相視一笑。酒讓兩個男人敞開心扉,接下來便是知根見底的傾談。

    鮑局長深有感觸地說:「上個月我外出學習,路過鄭州,到一家賓館住宿,賓館服務員看了我的身份證後說,對不起,沒有房間了。我只好到另一家賓館問有沒有客房,服務員先說有,可是他們看了我的證件後說,對不起,房間剛才訂出去了……我再找一家賓館,還是不讓我入住。在我一再追問下,他們才告訴我,磨盤山的盜搶團伙在鄭州作案好幾十起,影響極壞。所以只要是磨盤山區的人,鄭州的酒店就不讓住。沒有辦法我只好住到朋友家裡。」

    程銳很驚詫,驚詫之餘慚愧地說:「窮極生盜,這些年我們廠的職工子弟在外

    偷、盜、搶,犯罪被判刑的有好幾十人,被槍斃的就有三四個,磨盤山成了全國社會治安的重災區。工廠搞成這個樣子,我這個廠長走在街上都抬不起頭啊!」

    鮑局長說:「你脫衣服給領導解圍的事我都聽說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廠長。你能不能救活188廠我不知道,但是就衝著你拚命救廠的這股勁我也得幫你!我已經佈置下去了,他們現在正在檢修線路,今晚七點準時供電。你放心吧。」

    程銳舉起酒杯,激動萬分地說:「鮑局長,謝謝你!我代表188廠五萬職工家屬感激您!」

    王大義和程銳約好下午召開中層幹部會議,研究破除「等、靠、要」思想,振興企業的思路,為此王大義進行了認真的準備。下午兩點全體班子成員和中層幹部來到小會議室,程銳卻沒來。手機關機,打不通。等到兩點半還不見程銳回來,王大義只好宣佈會議推遲到明天開。

    王大義憋悶著一肚火回到自己辦公室,發現煤礦何經理在程銳辦公室門口敲門。何經理見到王大義問:「王書記,你知道程廠長到哪去了?我們約好今天談還款的事,現在到處都找不到他。」

    王大義沒好氣地說:「我也到處找他。你要是找到他請告訴我一聲。又沒影了,失蹤了!再找不到我就報警!」

    王大義來到辦公室訓斥小陳失職,叫小陳想辦法找到廠長,可是一直到晚上下班也沒見程銳人影。

    晚上,王大義回到宿舍,聽小黃說廠長回來了。急忙推開程銳宿舍的門,發現程銳躺在床上睡覺,鼾聲如雷,滿屋子的酒味。

    王大義十分生氣,推醒程銳:「下午我到處找你開會,你卻躲在這睡覺,手機也不開,晚飯也不吃……」

    程銳嘴裡含糊不清地說:「找我啥事?讓我睡一會兒。」說著翻了個身,嘴裡嘟囔著又要睡,被王大義扯著耳朵搖醒。

    「說好了下午開中層幹部會,你忘了?」看見程銳的這副模樣,王大義的氣不打一處來。

    程銳這才想起下午開會的事,坐起來說:「哦……這事讓我忘了,現在幾點了?我酒喝多了。」

    王大義發火:「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喝酒?全廠停電,停水,老工人又要上訪,這都是看得見的問題。還有看不見的!工廠管理混亂損失嚴重,不重新建章立制行嗎?科技人員流失嚴重,可是咱乾瞪眼留不住人。更嚴重的問題是人心散了!精神倒了!你聽沒聽見工人在下面說什麼?他們說188廠算是徹底完了,誰來了也不好使!我們領導班子成員和中層以上幹部有多少人相信188廠還能起死回生?他們相信你我嗎?大家在等待、在觀望!昨天又有兩名技術幹部不辭而別,到南方打工去了……」

    程銳中午和鮑局長喝了太多的酒,昏沉沉地一時理不清思緒,坐著發呆。

    王大義十分生氣:「我們上任一個多月了,到現在全廠晚上還在摸黑,中學的孩子到現在還是點著蠟燭上晚自習,成堆的問題在等著我們。你倒好,喝醉了酒躲在屋裡睡覺!這個時候你怎麼能夠消沉?知難而退了是不是?你把我從西北叫到東北,現在想借坡下驢,打退堂鼓了是不是?」

    程銳頭昏腦漲地說:「我到供電局去了,鮑局長答應從今晚起給我們廠供電。」

    王大義感到很吃驚:「真的?」

    程銳說:「鮑局長親口答應的,今晚七點給我們廠生活區恢復供電。」

    王大義高興地打了程銳一拳:「我說你行啊!你怎麼不早說?」

    程銳說:「你讓我說話了嗎?這些日子我睡不著覺,下午總算睡了一覺。這個老蒙古真能喝,把我灌醉了……」說完,示意王大義把桌上的茶缸遞給他。

    王大義把茶缸倒滿水,遞給了程銳:「我現在就去告訴辦公室,通知今晚生活區恢復供電。」

    恢復供電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飛遍了188廠的角角落落。人們奔走相告:「今晚七點,生活區恢復供電。」整個188廠沉浸在一片沸騰之中。

    晚飯後,老廠長陳乃昌像往常一樣來到小賣店,準備找人殺上幾盤。一看小賣店內的人寥寥無幾,一打聽,才知道今晚七點來電。他顧不上下棋,拄著枴杖往家走。

    程銳和王大義坐在宿舍內,共同期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王大義看了一眼手錶,時針正鏗鏘著向七點逼近。兩個人來到窗前,等待著滿目萬家燈火的降臨。時針從容地滑過了七點,王大義抬頭看看電燈,又看了看程銳。

    程銳說:「鮑局長答應得很肯定,再等一等。」

    高中的學生們同樣也在期待著光明的到來。晚自習前,老師興奮地通知學生們七點來電,教室內立即一片歡呼,有的孩子興奮地把帽子高高地拋向了天棚。而此時,他們靜坐在黑暗中,像在靜待一個神聖的祭奠。

    劉克平坐在黑暗中,望著黑漆漆的夜色沉思。晚飯前,當老馮師傅眉開眼笑地將恢復供電的消息告訴他時,他甚至沒有表現出和他們相似的抑制不住的喜悅。188廠像一條即將沉沒的大船,他都不敢相信電燈還會亮起來。不過,隨著夜幕的降臨,劉克平心中還是燃起了一絲光亮,新廠長的堅強決心和與眾不同的個性,還是讓他心存希望。牆上的老式掛鐘沉著地敲了七下,每一下都像敲在劉克平的心上。視野中依舊是墨一樣的夜色,又過了十幾分鐘,劉克平倦了似的癱坐在椅子上。

    老馮師傅的孫女婷婷撅著嘴,可憐巴巴地望著牆上的鐘,指針已指向七點半。婷婷搖著爺爺的胳膊:「爺爺,怎麼還不來電啊?廠長騙人!」老馮師傅終於耐不住了,拿起了嗩吶。這支嗩吶他年輕時就帶在身邊,已經五十多年了,白木

    的桿子已經發黃,銅碗處已經斑駁。這支嗩吶已經成了他的老朋友,每當心裡鬱悶的時候,就吹吹它,用它訴說心事。老馮師傅緩步來到院子裡,一首哀怨的旋律飄蕩在了黑沉沉的磨盤山上空。

    程銳心急如焚地在地上來回踱著步。他拿起手機,給鮑局長打電話。手機響了半天,卻無人接聽。程銳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當眾扇了兩個大耳光,一股火衝上來把手機摔在地上,「啪」的一聲手機碎了……程銳轉身出去了。

    聽說晚上工廠宿舍區恢復供電,晚飯後趙媽媽關上自己家的電燈,坐在窗口等待著工廠宿舍區方向的燈光。三個月前她和兒子一家搬離了工廠宿舍區,住到兒媳婦單位新分的房子。晚上每當趙媽媽看見工廠宿舍區方向螢火蟲似的燭光,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一直等到八點多還不見工廠宿舍區恢復供電,老人家的目光變得呆滯了。

    那天程銳在會上的許諾,著實出乎趙君亮的意料。他知道,這個沒有退路的許諾,這個承諾,無異於把程銳逼上了一個四面都是絕壁的懸崖。今天下午,當他得知恢復供電的消息時,就是一愣。他不知道程銳用了什麼辦法,讓油鹽不進的鮑局長網開一面,恢復供電的。代理廠長期間,他也曾為供電這件大事努力過,但都沒有結果。趙君亮打電話問辦公室主任小陳怎麼回事,小陳說是王書記讓通知的。趙君亮把小陳訓斥了一頓,告訴小陳要勇於承擔責任,再有職工打電話詢問供電一事,就說是通知錯了。趙君亮知道這個時候最鬧心的是程銳,出了家門向廠招待所走去。

    在二樓宿舍,趙君亮沒有找到程銳。他低頭沉思片刻,向小雅河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小雅河潺潺流淌著。程銳獨自一人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心中的屈辱能向誰人訴?程銳並不覺得自己給鮑局長下跪有失身份,為了全廠職工下跪他覺得值了!只要能恢復供電,就是讓他付出再大的代價,他都心甘情願。他沒想到自己的努力卻讓職工們空歡喜一場。他對鮑局長的言而無信憤怒至極,恨不得立即撲過去揍他一頓。這時程銳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回過頭,見是趙君亮。

    趙君亮在程銳身邊坐下,「我就知道你在這。」趙君亮本想安慰程銳幾句,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點燃了一支煙,遞到程銳眼前,程銳接了過去。趙君亮重新點燃了一支煙說:「記得小時候,我們兩個逃學,回到家挨了一頓揍,我們倆離家出走,在這塊石頭上坐到半夜,害得全家、全樓的人到處找我們。」

    「三十年了。」程銳慨歎。然後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只看見兩顆煙頭的光亮在黑暗中一閃閃地追憶。又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向這邊而來。兩個人扭頭看了一眼,笑了,他們知道那是郎三。

    程銳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郎三說:「小時候你干了壞事就愛到這來躲著。我是怕你沒電了跳河怎麼辦?」

    程銳從石頭上站起身來,一手摟著郎三一手摟著趙君亮說:「走!咱仨喝酒去。」

    三個人說著來到一家小酒店,要了幾個菜,三個人喝了起來。程銳因為中午已經同鮑局長喝了不少酒,很快就醉了,他說:「星期五之前如果我們廠的生活區還不能恢復供電,我就辭職!」

    趙君亮說:「你當真要辭職?」

    「我在會上說的話,還能當屁放啊?當領導要言而有信……為將者言而無信,何以號令三軍?」

    趙君亮安慰說:「我知道你心裡著急,廠子就是這狀況,急也沒有用。」

    「擔子壓在我身上,我能不急嗎?」

    郎三故意激將道:「上一任廠領導班子才半年就垮了,你這還不到兩個月,辭職了正好!我們趙廠長又能主持188廠大局了。」

    趙君亮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郎三說:「我說的是大實話,程廠長就要辭職了,保不準下任廠長真就輪到你趙君亮了。」

    趙君亮和郎三當面又頂起來。

    程銳雙手拉住雙方說:「今天只敘友情,不談別的。從現在起誰也不許說廠裡的事,誰要是再說廠裡的鬧心事,罰酒三杯,再彈三下腦門。」

    趙君亮被程銳的罰酒規則逗樂了,回憶起小時候三個人下象棋、打撲克,程銳總是贏家,他和郎三沒少挨程銳彈腦門。有一次下棋,少一個棋子,程銳把身上的毛主席像章摘下來當卒子。有人向校長打小報告,說程銳把毛主席當小卒子使。校長把三個人找去談話,三個人一口咬定是拿毛主席像章當老帥。童年的回憶總是讓人倍感溫馨,剛才不愉快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了。

    程銳說:「今後我們哥仨還得一條心,你倆得幫我。我豁出去了,188廠要是黃了,我就留在這山溝裡為我爹守陵!」

    趙君亮說:「你說過今晚不准說廠裡的事,罰酒!」

    程銳有些耍賴地問:「我說了嗎?」

    郎三說:「你說了,罰酒!」

    程銳仰起頭把一大杯酒一飲而盡:「明天我去找鮑……鮑爾吉這個渾蛋算賬!我都給他跪下了……他耍我!士可殺,不可侮……」

    趙君亮和郎三這才得知程銳給鮑局長下跪,一時都愣住了。

    一早起來,程銳感到頭痛欲裂,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地狂跳著。他仰在沙發上,用力在太陽穴處按了一會兒,然後拉開抽屜,找了兩片降壓藥吞了下去,起身胡亂洗了一把臉,奔出門去,早飯也沒顧上吃,駕車直奔供電局而去。程銳怒氣沖沖闖進鮑局長的辦公室,鮑局長正在打電話,程銳一把薅住鮑局長的衣領,怒吼著:「鮑爾吉!」

    鮑局長推開程銳:「你瘋啦?要幹什麼?」

    「你告訴我昨晚七點供電,廠裡都通知下去了,全廠幾萬人在那等著、盼著來電,可是電呢?電在哪兒?」

    「程廠長你聽我說……」

    程銳吼著:「我承認拖欠電費不對,可是你也不能這樣玩我吧!士可殺不可辱!我可以給你下跪,可你不能讓全廠幾萬人給你下跪!」

    「程廠長你冷靜點,聽我說……」

    程銳仍不依不饒:「言而無信何以為人?你讓我在五萬職工和家屬面前丟盡了臉面,你為什麼要害我!你今天給我說清楚!」

    鮑局長也火了:「程廠長你說話要憑良心!我怎麼害你了?你要是這樣說,昨兒我們不是喝酒了嗎?我酒後說的話不算數!」

    「你是渾蛋……」程銳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辦公室楊主任進來說:「鮑局長,車在樓下等你。」

    鮑局長說:「現在沒時間理你,我去醫院,回來再找你算賬!」

    程銳拉住鮑局長:「你不能走!」

    鮑局長用力掰開程銳的手:「你以為恢復供電就像合上閘門那麼容易?半年沒供電了,要不要檢查線路和相關設備?有人盜走了變壓器上的重要部件。昨晚我們的電工正在搶修,你們廠有人私拉亂接線路,我們一名電工觸電,從電桿上掉下來,現在還在醫院搶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還找上門來了!你罵我渾蛋,你才是個渾蛋!」

    程銳一時語塞。

    鮑局長說:「這是一起等級事故,被通報、挨處分、扣分是肯定的!我現在去醫院,沒時間和你囉唆!」說著就往外走。

    程銳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鮑局長,跟過去說:「我和你一起去醫院。」

    「你去幹什麼?」鮑局長問。

    「我錯了!我去賠罪,去下跪。」

    鮑局長看著程銳真誠的目光說:「老兄的心意我領了!我知道你昨晚特別沒面子,一定是急了,實在對不起!蒙古族的習慣,當你失信於朋友的時候不要去解釋,而是要想辦法補救。今晚七點恢復供電行了吧?我保證今晚……」鮑局長拍了拍程銳的肩膀,「我去醫院了。」

    程銳說:「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摟著肩膀一起向外走。

    晚飯的時候,程銳沒有像往常那樣和王大義交流一天的工作情況,討論明天的工作安排。恢復供電的事讓王大義很是擔心,吃飯的時候兩人都不說話。七點整,程銳抓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突然電燈亮了。

    王大義高興地笑了:「你咬著電閘了。」

    程銳抬頭看著電燈開懷大笑。

    兩個人同時奔向窗口,推開了窗戶。工廠宿舍區萬家燈火,一片通明。每扇窗口都透出耀眼的光線。那些光線是那麼燦爛,那麼溫馨,比世界上任何一種美景都璀璨奪目。他們看見孩子雀躍的身影,聽見街上傳來鞭炮聲和歡快的嗩吶聲。那些璀璨的燈光慢慢在程銳的眼前變得混沌了……

    附屬中學高三的學生們點著蠟燭正在上晚自習,突然電燈刷的亮了,教室內燈火通明。學生們驚呼起來:「來電啦!來電啦!」孩子們歡呼著,雀躍著,教室內成了歡笑的海洋。

    老師說:「我們許個願吧。」

    學生們紛紛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放在胸前。然後一起吹滅蠟燭,齊聲歡呼:「耶!」

    家裡的電燈驟亮的一刻,劉克平閉上了眼睛。半年多失而復得的光明,讓他的雙眼一時無法適應。過了片刻,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凝視著面前那盞油燈,油燈微弱的火焰搖曳著,冒著長長的一縷黑煙。劉克平拿煙的右手在微微顫抖。

    老伴喜笑顏開地從外面進來,看見劉克平看著油燈發呆,說:「來電了你咋還點油燈呢?」說著走過來把油燈吹滅。

    劉克平在炕沿幫上按滅煙頭,披衣走出家門。幾個孩子歡快地喊著:「來電啦,來電啦!」從他身邊跑過,不遠處傳來一陣鞭炮聲。劉克平駐足遙望萬家燈火感慨萬千。劉克平知道,對於風雨飄搖中的188廠來說,恢復供電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林媛沒有開燈,如果說剛才她對光明的到來還有一種忐忑的期待,那麼此刻那種期待變成了一種她說不清的東西,在她的心中翻湧,攪得她的鼻子酸酸的。下午她聽說程銳為了恢復供電給鮑局長下跪時,她的心情就是這種狀態。調離磨盤山曾經是她心中一株茁壯的新芽,而今,那株新芽卻慢慢地枯萎了。她矗立在窗前,萬家燈火在她的眼前氤氳成一片燦爛的銀河。

    趙媽媽關著燈一直坐在窗口望著工廠宿舍區的燈光。趙君亮來到母親的臥室打開電燈,發現母親臉上掛著淚水。趙媽媽說:「一到晚上,咱們家來電了,可工廠那邊一片漆黑,我就開始鬧心,心裡就堵得慌。現在好了,心裡暢快了。」

    這是個令人激動的夜晚,程銳、趙君亮和王大義走出廠部,看著廠區亮起的燈光,聽著傳來的鞭炮聲和歡快的嗩吶聲,邊走邊談。

    程銳說:「我們來了一個多月才恢復了供電!」

    王大義說:「這也是值得高興的事啊!」

    程銳說:「為什麼其他居民區有電,唯獨我們廠生活區沒電?這其中還有一個體制問題,到現在我們廠職工家庭用電仍在按燈頭收費,可以想像來電以後,又是家家燒電爐,點大燈泡,因為電費是工廠補貼的。我們還在吃計劃經濟時期的大鍋飯,這種狀況必須改革。」

    趙君亮問:「可是現在我們職工的收入這麼低,電費怎麼收?」

    程銳說:「等我們手裡有了錢,一定給家家戶戶都裝上電表,自家交電費,電的大鍋飯不能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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