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班子 正文 第十三章
    十三

    打開局面後,工作千頭萬緒,陸國傑整天忙個不停。剛來上任的那段時間裡,晚上有時會感到寂寞,現在認識的人多了,應酬也多了起來。宴席上杯斛交錯,迎來送往,是官場文化的一部分,幾千年來莫不如此。陸國傑給自己定了個規矩,中午不飲,晚上可以喝幾杯。陸國傑善飲,漸漸有了點名氣,先是班子成員投其所好,後來一些中層領導也加入了宴請的行列。遇有下級宴請,凡是工作幹的好,有成績的則去,工作沒幹好的則不去。一時間,清河的部委辦局和鄉鎮領導以能請到陸國傑喝酒為榮。陸國傑也在有意無意利用這些宴請,鞏固自己的陣地。陸國傑在一些不同場合說過:「性情中人,工作之餘,朋友幾個,小菜四碟,小酌三杯,人生快事也」。這幾句話竟成了清河幹部的口中的「書記語錄」。陸國傑喝酒不講排場,不喜歡人多。於是二三瓶酒,四五個人,五六盤菜,七八分醉,成了陸國傑喝酒的一種定式。這些日子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請他喝酒,酒後回到宿舍倒下就睡,一覺到天亮,開始新的一天。

    陸國傑好長時間沒見到姚佳了,日子久了有些淡忘。星期天上午,陸國傑來到辦公室,準備半年總結大會上的講話提綱。陸國傑從來不讓秘書為他寫講話稿,陸國傑對虛誇聲勢、空話連篇的機關文風多次提出批評,多次強調,務實要從說實話開始。陸國傑想在半年總結會上提出幾個新觀點,對下半年的工作提出幾項新要求。陸國傑正寫提綱,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說了聲,「請進」。門開了,陸國傑眼睛一亮,只見姚佳進來站在門口。姚佳身著白色套裙,莊重典雅,稍顯得有些緊張。

    姚佳說:「陸書記,實在不好意思,星期天又來打攪您,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於浩洋上午來了,住在港灣大酒店,他這次是來看一看港灣大酒店條件,瞭解一下社區建設情況。下星期四,省委宣傳部在清河召開全省中小城市社區建設工作會議。」

    陸國傑說:「這是好事。你說吧,讓我幹點啥?」

    姚佳說:「會議的事我們都安排和準備了,中午請你陪一陪於部長。」

    陸國傑問:「都有誰參加?」

    姚佳說:「省裡於部長和文明辦的劉主任,清河有你我,還有辦公室的吳主任。」

    陸國傑笑了,「你不是特意按照四五個人,六七盤菜來安排的吧?」

    姚佳笑得特別燦爛,「這可你自己說的。高思書記學習不在家,劉書記家在安海市,回家過星期天不能來。李部長我找不到他,打電話家裡沒有,打手機就是不回。秘書小戴說你在辦公室,我就過來找你。」

    陸國傑說:「省委宣傳部的事有你辦就行了,不是都安排好了嗎?我去不去都起不了什麼作用。」

    姚佳說:「省裡領導來了,我們市的領導一個都不露面,好像我們不重視,我的級別太低,不對應。」

    陸國傑感歎道:「現在只要上面來個領導,不管工作是否需要,我都得出面接待,迎來送往佔用了我每天工作相當多的時間,多喝點酒,正事就不要干了。現在我每天都感到時間不夠,事後想一想還沒干多少事。」看到姚佳面帶難色,陸國傑說:「別人請不去,小姚來請我還能不去嗎?」

    姚佳燦爛地笑了,陸國傑的心便隨之燦爛。

    招待餐安排在海灣大酒店的蘭花廳。海灣大酒店是清河市最豪華的四星級酒店,蘭花廳有別於牡丹廳的富麗,追求的是素雅的風格。酒店的素雅並非真樸素,也未必真雅致,卻是另一種豪奢。籐絲精編的圓桌典雅中盡顯精緻,高檔籐椅透著貴族之氣,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精心包裝的儒雅中卻不見斯文,似乎夾著一種讓人說不出的濁俗之氣。

    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於浩洋分管文化工作,是個開朗豪爽之人,雖是上級領導卻沒有架子,三杯酒下肚就打開話頭,從省委機關人事變遷,到有關領導的奇聞逸事,說起來沒完。陸國傑從中瞭解到不少來自省委內部的信息。

    陸國傑說:「你是省裡來的領導……」

    沒等陸國傑把話說完,於浩洋說:「什麼省裡領導,大辦事員而已,比不了你們這些縣太爺。」

    姚佳說:「於部長是個文化人,出版過一本散文集,叫《舊事新說》。」

    陸國傑說:「姚佳你把書找來,我一定拜讀。」

    於浩洋說:「我車裡有書,喝完酒我給你一本,看完多提意見。」

    觥籌交錯間,於浩洋對陸國傑說:「你們的姚部長很有能力,你一定要重用。」從於浩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對姚佳有一種赤祼祼的好感。

    姚佳明確地感受到於部長目光燒灼的刺感,當然要多敬上級領導幾杯酒以表示感謝。

    姚佳今天的表現多少有些癲狂,不斷地提出敬酒的話題,一杯接著一杯地幹,於浩洋和陸國傑喝得都很興奮。劉處長顯然是喝醉了,說話時舌頭都大了,一遍又一遍說粘話。於浩洋屬於越喝話越多、越喝越高興,酒精興奮型的人。陸國傑知道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字:喝!灌倒了於浩洋,陸國傑感到幾分醉意,他沒想到今天五個人竟然喝了二斤五糧液,十瓶啤酒。陸國傑後來感到姚佳舉動有些異樣,這才及時收杯結束了酒宴。午宴一直到下午兩點,送走了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於浩洋,陸國傑感到頭有些沉,想洗個澡解解酒,他讓司機小王送姚佳回家。

    港灣大酒店桑拿浴室經理見陸國傑進來,立即迎上前去,「陸書記,洗洗澡?」

    陸國傑點了點頭。

    年輕的浴室經理叫來一位搓澡師傅,說:「老周,你為陸書記全程服務。」

    自從到清河上任後,陸國傑走到哪,都能感受到當地最高長官所享有的尊重。陸國傑開始不習慣,心想官本位思想如此深入人心,真是無所不在。現在陸國傑對這一切已是習以為常了。老周領著陸國傑來到更衣室,老周打開一個櫃子,把陸國傑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掛好,為他披上浴巾,領著陸國傑到浴室,接著是沖洗、池浴、蒸發、擦身、全身按摩,老周慇勤備至,服務得十分周到。陸國傑一邊享受著服務一邊和老周聊天,談話中得知老周是揚州人,今年五十歲,據老周說,搓澡按摩是周家祖傳手藝,老周的曾祖父是二十世紀初上海灘有名的華生浴池的搓澡按摩的大師傅,據說曾給蔣介石、杜月笙等許多大人物搓過澡。

    老周說:「我中學畢業後,父親叫我學搓澡,我說什麼也不學這侍候人的活,到工廠當了工人。到了九十年代,工廠賣給了私人,我也下崗了,這才跟著父親學搓澡按摩。沒想到祖傳的手藝能在我這輩人的手裡發揚光大,現在的人真會享受啊!」

    陸國傑想起西方人所說的「享受人生」。中國人把這兩個字顛倒著說,叫「人生享受」。享受人生是一種精神,人生享受純是一種物慾。陸國傑感到自己在物慾橫流的世界中,精神正在逐漸地萎縮。老周給陸國傑做足療,陸國傑在輕微的酸痛中感到全身在放鬆。

    老週一邊捏腳一邊說:「你愛人一定不在清河,而且你很少回家。」

    陸國傑有些驚奇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老周說:「現在大多中年人都腎虛,你不但不腎虛,而且陽火太盛。」

    陸國傑好像被人窺見了隱私,臉上有些發熱,好在休息室裡燈光較暗,別人看不見。

    陸國傑好奇地問:「你還通些醫道?」

    老周說:「足療本身就是醫道,你足心赤熱,腳跟飽滿,趾肚盈實,幾個穴位勃頂有力,這都是陽盛陰衰之象。」

    陸國傑問:「你說我精力旺盛不好事嗎?」

    老周說:「凡事盛極必衰,還是陰陽平衡為好。」

    足療完畢陸國傑對老周說:「你不用陪我了,我休息一會。」老周知趣地離開了。陸國傑感到酒後的睏倦,躺在沙發睡椅中睡著了。陸國傑做了一個夢,夢見姚佳在海裡游泳,陸國傑奮力追上去,姚佳潛入水中,他怎麼也找不到,突然聽到姚佳的笑聲,回過頭發現姚佳在海灘上奔跑,他追上岸,姚佳再次跳進了海裡,自己追到海裡,卻找不到姚佳。他大聲喊:「姚佳」,聽見姚佳的笑聲從水裡傳出來,他潛入水裡什麼都看不見……

    中午姚佳喝了半斤五糧液和一瓶啤酒,回到家興奮得渾身發躁,就想找人說話,卻找不到一位可以傾訴衷腸的朋友。於是大聲朗頌話劇《玩偶之家》中娜拉的一段台詞:「不管法律是不是這樣,我現在把你對我的義務全部解除。我不受你的拘束,你也不受我拘束,雙方都絕對的自由。拿去,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還給我……」她在省戲劇學校上學時曾經演過娜拉。姚佳站在床上,把床當成舞台,腳下輕飄飄的,一腳踩空跌倒在床上。突然她感到一陣噁心,還沒走到衛生間就吐了一地。這一段時間以來,姚佳的心情非常不好。兩個星期前,前任清河市委書記董立平因前列腺癌去世了,姚佳沒敢前去弔唁,她一怕有辱董立平身後的名聲,二怕去了以後自討其辱,只能是在家大哭了一場,然後擦乾眼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上班。前幾天,突然接到上海閘北公安局的電話,說於夫因吸毒、嫖娼和有販毒行為被依法拘捕。姚佳早就知道於夫和演藝圈的幾個朋友吸毒、嫖娼,只是不知道他還販毒。聽到這個消息姚佳欲哭無淚,她十分清楚她和於夫之間夫妻之名也不能再延續下去了,只能等於夫被判刑後再去辦離婚手續。酒宴上姚佳強作歡顏,借酒澆愁,才喝了這麼多酒,開始時她並不想喝酒,喝了幾杯以後感到心情放鬆了許多,她不怕喝醉了,希望酒能幫她擺脫心中的悲痛。

    陸國傑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想起剛才做的夢,不由地想起了姚佳中午的表現,心想她一定也喝多了,他越想越覺得姚佳午宴上的表現有些反常,決定打電話問問情況。老周見陸國傑醒了,給他端來一杯茶。

    陸國傑說:「你把我手機拿來。」

    老周拿來手機,陸國傑從手機上存儲的電話號碼薄上,找到姚佳的電話號碼。電話撥了兩遍號都沒人接,剛想關手機,電話接通了,卻遲遲沒有聲音。「喂!是姚佳家嗎?」對方仍沒回答,陸國傑隱約聽見女人的抽泣聲,問:「是姚佳嗎?喂,你說話。」過了一會聽見姚佳痛苦的聲音:「來救我……我不行了……」

    陸國傑趕緊穿上衣服,在賓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往金環小區。姚佳落水那天,陸國傑和馬特到過姚佳的家。陸國傑按了兩下門鈴沒人應,發現門沒鎖,開門進去,一股難聞的吐酒的氣味撲面而來,屋裡沒開燈,陸國傑來到臥室,發現姚佳像狗一樣蜷曲在地板上。

    陸國傑問:「姚佳,你這是怎麼了?」

    姚佳半哭半笑地說:「我喝醉了……」

    陸國傑把她扶上床,打開燈,發現地上吐了一灘,感到一陣噁心。「要不要上醫院?」陸國傑問。

    姚佳痛苦地搖搖頭。

    陸國傑對姚佳和她家庭瞭解得並不多,問:「怎麼就你一個人?你愛人呢?」

    被問及傷心處姚佳哭了,由抽泣到放聲大哭,一哭而不可收。

    陸國傑問不答,勸也不理,直哭得陸國傑手足無措。這時陸國傑想起來外面門沒關,關上門回來,聯想起姚佳中午異常狂飲,猜想姚佳心中一定有說不出的痛苦。看著姚佳傷心抽泣,痛苦震顫的樣子,陸國傑隱隱感到幾分心痛,卻不知如何是好。陸國傑想給她倒一杯熱水,拿起保溫瓶發現是空的……

    女人的眼淚是最好的解毒劑,一陣涕淚滂沱之後,痛苦和酒醉都減輕了許多。姚佳終於不哭了,發現陸國傑默默地坐著,說:「陸書記你回去吧,我沒事了。謝謝你來看我!」

    陸國傑問:「你到底怎麼了?」在陸國傑的一再追問下,姚佳只好說出於夫被捕的事。

    陸國傑十分同情姚佳的遭遇,說:「你家庭的事我不好插嘴,但你要想得開,不要折磨自己,想清楚了做個決定,如果需要幫助,可以找我。」

    陸國傑要走了,姚佳堅持著起來,把陸國傑送到門口。姚佳頭暈差點摔倒,陸國傑扶住她。姚佳伏在陸國傑的肩上哭了。陸國傑輕輕撫摸著姚佳的秀髮,感到自己的心伴著姚佳的抽泣在怦怦地跳。陸國傑說:「我走了」,卻沒動步。姚佳抬起頭不再抽泣,深情地看著陸國傑,陸國傑愛憐地輕輕抹去姚佳臉上的淚水,十分克制地說:「我走了。」

    從姚佳家出來,天完全黑了,陸國傑看了一下表,已經是九點多了。陸國傑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招待所的宿舍,心情卻久久難以平靜,眼前不時閃過剛才和姚佳相擁的情景。這是他除了和妻子戴曉雲以外,第一次和別的女人擁抱。陸國傑是在母親嚴格管教下長大的,在母親的影響下,他從小來就把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看做是一種恥辱。陸國傑有自我反省的習慣,晚上躺在床上,面對內心道德良心的一次次拷問,他一次次為自己辯護:戴曉雲病痛和應允……一個健康男人正常需求……老周說的陽盛陰衰,陰陽平衡……姚佳的婚姻狀況……人性的解放……陸國傑心中的牌坊終於倒塌了。下半夜1點了,陸國傑仍沒有一點睏意,打開電視找不到要看的節目,拿起書卻看不下去,腦海中驅之不散、揮之不去的是姚佳的倩影。陸國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是不是愛?陸國傑想起年輕時記在日記本上的一句話:「愛比恨更折磨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愛上了姚佳。在確認自己愛上姚佳以後,陸國傑撥通了姚佳的電話。

    姚佳正在做夢,夢見於夫拿著刀在追她……電話鈴聲把她從魂飛魄散的驚懼中叫醒,她從心裡感謝叫醒她的電話。她拿起電話,裡面傳出陸國傑的聲音:「姚佳,你睡了嗎?現在好點嗎?」姚佳驚魂初定,說:「我做了一個惡夢……是你叫醒了我。」

    陸國傑說:「我晚上睡不著,打電話和你聊聊天,你不反對吧?」

    姚佳說:「謝謝你!我在清河一個朋友都沒有,真希望有人說說話。」

    陸國傑在電話裡慢慢地聊天,談起愛人戴曉雲,從初戀一直談到戴曉雲得了卵巢癌以及家庭現狀。姚佳第一次聽一個男人痛苦的傾訴,因同情而難過。陸國傑和姚佳聊了兩個多小時才感到倦意,各自放下電話。陸國傑想電話真是個好東西,聞聲不見人,省略了面子上的無數尷尬。由此想到教堂懺悔室裡的幕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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