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在哪兒?我受不了了,我該怎麼辦呀?!」
週末回運河市的路上,雪梅打電話給雪榮。一連吃了王啟明幾次批評,特別是在與曹局長反目成仇一事中,王啟明不但不護著雪梅,反而向著曹局長,調整了她的分工,雪梅感到非常傷心。在傷心的同時,她更感到王啟明的可怕。雪梅打心底開始楚著王啟明了。但是,楚別人,可以不理他,永遠不理他,但不理王啟明,行嗎?頂頭上司不支持你工作,你有什麼神下?你有再大的能耐也休想有什麼作為。雪梅悄悄向任光達透露自己的情緒,任光達卻不理解她,總勸她不要老跟王啟明過不去,王啟明是很會玩權術的人,雪梅玩不過他。雪梅說,我根本就不會玩什麼權術,更沒想著跟王啟明作對,就是不明不白地王啟明對她正眼不瞧斜眼不看的,有什麼辦法?雪梅思來想去,決定跟王啟明搞好關係,爭取他的支持。但是怎麼才能獲得王啟明的好感呢?雪梅想不出招來,只好向姐姐求救了。
雪榮接到雪梅電話煩煩的,「我在回家路上,什麼事受不了了?你和任光達別有點什麼不愉快就找別人訴苦撒氣啊!」
不是雪榮不理解妹妹。這些天雪榮忙得焦頭爛額,滿肚子氣,全是因為任光達熱電廠投產的事。按照劉萬里現場辦公會議紀要,熱電廠要在五一點火恢復生產。雪榮把局裡的正常工作全搭給一個副局長,自己全身心撲在熱電廠恢復生產工作上,包括全市最大一家紡織廠的鍋爐拆除,雪榮都在現場親自指揮。那家紡織廠老總是全國人大代表,對雪榮半開玩笑半認真說,「丁局長,你們這麼折騰,要是給我公司造成不必要損失,我寫提案帶上人代會上去。」雪榮只好拿劉萬里的辦公會議紀要當尚方寶劍。但是,五一那天,熱電廠正式點火恢復生產儀式上,卻沒雪榮的身影了。環保局幾個撲在熱電廠現場的處長憤憤不平,看儀式的方案上沒丁雪榮名字,甚至連運河市環保局一個字都沒提到,就立馬給雪榮打電話。雪榮可是當仁不讓的主兒,凡事沾邊就能靠上,別說熱電廠恢復生產的事是她一手承辦的了,怎麼能在大功告成的大喜日子沒有環保局沒有雪榮的身影呢?雪榮當時正在市裡開一個會議,走出會場,接到電話就火冒三丈,大罵任光達不是東西,過河拆橋,兔死狐烹,忘恩負義。但是,她指示一位處長去找任光達算賬後沒一分鐘,又馬上打電話給那位處長,「算了,別找任光達了,瞎子放驢隨他去吧,看他今後還有臉再找我辦什麼事不?」點火儀式非常隆重,市四套班子領導和市直機關主要負責人全參加了,單單沒邀請雪榮。紙上無名是閒人,既然沒被邀請,雪榮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權當沒這回事。自己付出那麼多的勞動權當是盡了義務。本來她就不是為任光達在工作嘛,不是市委市政府壓著她,她才沒功夫去為熱電廠瞎操心呢。雪榮忍是忍了,只是在心底直冒寒氣。任光達呀任光達,你是報我幫著雪梅流產的仇啊!哼哼,看你還有用得著我的時候?熱電廠點火生產就完事了?就太平了?動用環保法,哪樣都能查你,查你就能罰你,罰你就能罰得你傾家蕩產,你神什麼神!不是看在雪梅的面子上,不幾天就派人去罰你,任光達!
雪榮正為五一熱電廠點火儀式的事正鬧心呢,接下來任光達像個孫悟空,鬧得她不得稍停。熱電廠剛點火發電供氣,好傢伙,沒兩天就向雪榮遞交一份報告,電煤運輸船隻從運河上過閘受阻,請求協調優先過閘。本來電煤就享受優先過閘,還要提前,雪榮沒辦法。運煤受阻沒解決,又一份報告送到雪榮桌上,電煤價格飛漲,買不到煤,請求雪榮協調煤礦調煤。雪榮氣得拍桌子罵人,這都哪對哪呀,關我什麼屁事啊,我環保局長是給熱電廠當的,是任光達的奴才嗎?罵得熱電廠辦公室主任怯怯地溜走了。就在今天,雪榮又接到熱電廠送來的報告,要求提高氣價,否則停產。嘿,得寸進尺,步步緊逼,這就要挾上了。報告羅列氣價與煤價之差,測算出虧損數字,還附了運河市周邊城市氣價表。雪榮看著這份報告,雖沒上幾次那麼來氣,覺得報告言之有理,但是,她還是對送報告的熱電感廠辦公室主任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任光達收購熱電廠之前就知道煤價多少氣價多少,幹嗎不早提出這個問題,偏偏等恢復生產,遍地鍋爐都拆除了才提這個問題,是不是拿停產威脅政府?是不是以為政府好欺負?要是那樣,請你轉告任光達,他打錯算盤了。提高氣價的事,我管不了。」雪榮把報告扔給熱電廠辦公室主任。但是,雪榮以為這事當此為止了,錯了,剛才下班前她接到市委辦電話,劉萬里在熱電廠提高氣價的報告上批示了,請雪榮立即與物價局會辦。看看,任光達給雪榮帶來多少麻煩,遭了多少罪。雪榮能不來氣嗎?
可雪榮再氣,雪榮有能力有辦法處理一個個棘手問題,只是要給她時間,給她權力。雪梅就不行了,當著堂堂一個副縣長,愣是陷進人際關係的危機裡,像個沒頭蒼蠅似的,找不到東西南北,又掙脫不出去。那不是簡單生氣就能比的,那是既窩囊,又沮喪,既恐懼,又彷徨,既焦慮,又痛苦,五味雜陳,她要是能挺得住受得了,怎麼能帶著哭腔給姐姐打電話求救呢?當然,雪梅在運陽縣遭受的這些痛苦,雪榮也曾體味過。只是雪榮適應得快,而且性格剛烈,管它三七二十一,老娘只認一個理,謀事不謀人,什麼複雜關係,統統見鬼去吧。要是整天扯在複雜的人際關係裡,不累死也煩死掉了。雪榮哪知道雪梅的優柔寡斷帶來的痛苦呀!但既然妹妹求到了,雪榮拉妹妹一把,責無旁貸。媽媽退下去的時候就一再叮囑過雪榮,帶好妹妹。本來以為雪梅讀了那麼多的書,有文化有知識,還有頭腦,適應副縣長角色不會成問題的。沒想到這麼長時間了,她還感覺壓力挺大,縮手縮腳的。這種女人只配當個老師,做個賢妻良母,根本不能在官場上混。雪榮想起當初媽媽徵求她雪梅改行意見時自己說過的話,堅定地相信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雪榮回到媽媽家,雪梅還沒到家。
陸愛俠問雪榮,「怎麼有空回來的,告訴利民了嗎?」
雪榮說,「雪梅又遇上什麼鬧心事了,想不開,馬上到家了,咱們合計合計,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陸愛俠聽出雪榮話裡很煩,有點心寒說,「你出道早,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走的橋比雪梅走的路多,吃的鹽比雪梅吃的飯多,你不幫著她,她怎麼能進步呢?你多費點心,雪梅不會忘掉你的。」
雪榮說,「唉,兄弟姐妹一大了也就跟朋友一樣了,在乎處的。雪梅還不錯,挑不出什麼毛病,就是懦點,就是多愁善感點,其實,她煩惱的那些事情,在我看來,西北風都不當。管他什麼人,該頂就頂,該說就說。越哄他,他越頭抬高高的,越怕他,他越欺負你,是不是這個理,媽?」
陸愛俠說,「是這個理,等雪梅回來好好傳給她吧。」
說著,雪梅就回來了。一看臉色,煞白。眼睛裡兩汪憂鬱,又哭過。陸愛俠上去端詳雪梅,「幾天不見怎麼瘦脫形了呢,哪裡不舒服嗎?」
雪梅搖頭,衝著雪榮走過去,坐到姐身邊,把頭靠在雪榮肩膀上,閉上眼睛,同時把手放在胸口上。身心疲憊後尋找到依靠的一種享受,多舒服啊!雪梅留戀姐妹倆曾經有過的手足之情。
雪榮推開妹妹,「什麼事讓你受不了了?」
雪梅有氣無力地把她到運陽縣以來發生的一些怪事說了一遍,然後說,「媽,姐,你們說說,上級冷嘲熱諷,下級反目成仇,王啟明對我那樣,我還怎麼工作?」
雪榮聽得仔細,一直沒有打斷妹妹的話。
陸愛俠聽著不住嘖嘴,有時還打巴掌,「這怎麼了得,王啟明怎麼能這麼對待雪梅,不是他在裡面撮壞,那曹局長不敢對雪梅反目,雪榮你說是不是?」
雪榮沉思片刻說,「是啊,老鼠敢咬貓,是因為貓不逮老鼠,或者想逮逮不著老鼠了。貓怎麼會逮不著老鼠呢?那肯定是主人把老鼠當寵物把玩了。在這種環境下,別說雪梅,給誰都伸不開腿耍不開手工作。」
雪梅著急,「姐姐,我想也是主人把老鼠當寵物了,可就是貓為什麼失寵,怎麼就取得不了主人的信任呢?」
「那就是主人思想出了問題,不是貓的問題。本來,老鼠是不該成為主人的寵物的,它是人的天敵呀。但在運陽縣,確切說,在王啟明心目中,老鼠就成了寵物了。這裡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老鼠不是一般的老鼠,有著非常深厚的背景,足以治到主人。二是老鼠不偷主人的東西,還給主人送禮,堵住主人的嘴,買了主人的心了。於是,主人就不顧天敵不天敵把老鼠當寵物了。」雪榮分析得有點繞。
雪梅聽著有點繞不出來,「姐,乾脆你說怎麼才能跟王啟明搞好關係吧!」
陸愛俠也著急了,「對,你快說怎麼搞好關係。」
雪榮依然沉浸在「貓鼠論」裡,「貓一想抓老鼠,主人就拿棒打貓的頭,那麼,如果有人跟在後面扯著主人的衣襟,或者拿棒子打主人的頭,一物降一物,看他還敢去打貓的頭嗎?」
「你是說找個能治到王啟明的人治他?」陸愛俠搶話。
雪榮的自信心在茁壯成長,她堅定地說,「只能這樣,只有這樣,此外別無選擇。」
陸愛俠沿著雪榮的思路,眼睛眨巴眨巴,開始在腦子裡搜索王啟明的頂頭上司,扳著指頭數起來,自言自語,「劉書記管著王啟明,但為這事找劉書記,不值得。等雪梅將來遇上大事再求劉書記。馬常委跟王啟明能說進去話,雖然王啟明不一定服馬常委,但是,王啟明不能不給馬常委面子。不過,與其通過馬常委說情,還不如直接找王啟明說情。當然,雪榮不止一次求過王啟明,他對雪梅還是那副德行。那麼,這裡是驢不走呢還是磨不轉呢?我看是驢不走了。」
雪梅想得簡單,「市委劉書記,還有運陽縣馬常委,對我都非常好,可王啟明就是拿我不當人。」
雪榮突然提高嗓門說,「劉書記馬常委對你好在哪?認識你就叫對你好呀,他們認識的人多著呢。現官不如現管,遠水不解近渴,有什麼用?現實一點,也許是庸俗一點,最管用的還是王啟明。媽的,這個傢伙,親戚同學面子都不顧了,想做什麼?」
雪梅讓姐姐說得一愣一愣的,低頭不說話了。
陸愛俠接著雪榮的話茬說,「他王啟明是不是對雪梅有什麼歪心眼呀,要是那樣,他就吃屎嘍。」
雪梅看著媽媽說,「媽,你想哪去了,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嚴肅得要死。」
陸愛俠說,「我是說女人一當官就免不了受點性騷擾,他王啟明也不是什麼好鳥,外面不是沒他的緋聞。」
雪榮突然一拍沙發站起來,「有了,要開王啟明這把鎖,只能找到那把鑰匙。」
雪梅和媽媽一起看著雪榮,「誰是鑰匙?」
「邱艷。」
陸愛俠歎息,「她是一副慢毒藥,找她有什麼用?」
雪梅也說,「走夫人外交,俗。」
雪榮反駁她們,「慢毒藥怎麼了,王啟明就犯她慢毒藥,別看王啟明在外人模狗樣的,在家怕老婆怕得滴尿。邱艷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攆雞。聽說王啟明找人算過命,他之所以能實現他人生的一個個五年計劃,不是他有多大本事,是邱艷的命好旺著他的。得,雪梅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說俗不俗,世上就有這種人,把老婆奉為神明,言聽計從。邪乎不邪乎?夫人外交,俗是俗,但管用。靠自己高尚和真才實學不俗,可管用嗎?不是有個詩人說過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拿不到人生的通行證,就等著把痛苦的高尚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吧。雪梅,你聽不聽我話?」
雪梅趕忙說,「我聽姐姐的。」
雪榮說,「那好,咱們明天請邱艷喝茶打牌,你可別擺出清高的架子,她可是一副慢毒藥呀!」說完,一陣風似的旋出門,走了。
雪梅想著姐姐留給自己的一線希望,明天陪邱艷喝茶打牌。至於怎麼才能請到邱艷,在哪喝茶打牌,那全是姐姐的事情。但是,雪梅對姐姐這一線希望並不抱多大的希望。因為在她看來,王啟明根本不像姐姐說得那樣窩囊,說話做事,心眼特多,臨場發揮尤其出色。如果說是事事聽老婆的,他王啟明怎麼會那麼霸道?雪梅以後就會明白了,其實官場中人並不都像她那麼高尚那麼純粹。他們學透了庸俗關係學,非常看重各人的社會背景。他們在各種背景下各種關係中周旋,尋求陞官發財的機會,至於你個人的才能高低,品質優劣,那於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需要的是利用,而不是崇敬,需要的是同心同德的自己人,而不是優秀能幹的局外人。你說庸俗也好,高尚也罷,反正,官場就這樣。你不找到靠山,不融入一個圈子,你就只能像一顆痛苦的流星,失去引力,在大氣中瞬間化為灰燼。只有那些吸附在恆星周圍的行星們,才一榮俱榮地伴著恆星永遠閃耀在茫茫宇宙裡。雪梅不想做一顆流星,那就主動去找一顆恆星吧。當那顆恆星越來越耀眼,她這顆可能變為行星的流星也會燦爛奪目,而且再也沒有現在的痛苦。當然,一旦恆星毀滅,那顆流星也將一損俱損地灰飛煙滅。
雪梅在上床睡覺前接到姐姐電話,「明天上午九點半到運河之都茶社打牌,不要讓媽媽去湊熱鬧啊!」
雪梅打的找到運河之都茶社時,雪榮正在一樓大廳裡訂包廂,身邊站著王麗。雪梅逮眼看到王麗,心裡不悅,目光嗖地一聲就跑二樓上去了。王麗本來笑嘻嘻的,一看雪梅沒理她,臉馬上沉下去。雪梅懶得理嫂子,儘管王麗對她媽態度大變,特別是對她打心眼裡喜歡,但雪梅還是不願跟她囉嗦。雪榮轉臉喊,「雪梅,沒看到嫂子?」雪梅這才走過去沖王麗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王麗貼近雪梅,誇她身上的裙子漂亮,「他姑姑人俊,穿什麼都好看。」雪梅客氣客氣,未置可否。她心裡犯嘀咕,姐姐請邱艷喝茶打牌,怎麼把王麗也喊來了。她算老幾呀?
其實雪梅不知道,不是王麗,雪榮請不到邱艷。王麗在丁家像堆狗屎,但在王家當著公主捧著,跟邱艷的姑嫂關係絕對硬,哪像雪榮雪梅跟王麗的姑嫂關係那麼緊張。要不怎麼就雪榮成熟,雪梅單純呢,雪榮就知道王麗跟邱艷處得親如姐妹,雖說她早就認識邱艷,但她未必能請到邱艷喝茶打牌。因為想請邱艷的人多了去了,不是誰想請就請得到的。固定牌友不說,單就有所圖謀的一些人就排著長隊等著呢。何況雪榮跟邱艷雖扯著有點親戚關係,彼此認識,卻是從來沒來往過的關係。雪榮掂量來掂量去,請嫂子出面才請到邱艷。說也奇怪,王麗曾把丁家攪得雞犬不寧的,但在娘家人緣特好。那就只能說不是丁家人有問題,就是王麗成心跟丁家過不去了。人啊,要是犯了惡子,往往會一輩子不想見到對方。雪梅就還停留在這個階段,雪榮就不,雪榮知道利用比融洽更重要。
姑嫂三人走上三樓,尋找一個名叫在河之洲廳。茶社裡非常熱鬧。看上去到處安安靜靜,但推開包廂的門都像打開蜂箱似的,嗡嗡的一屋人。喝茶打牌聊天,好不熱鬧。茶社茶樓在運河市興起也就最近幾年,一到週末,哪裡找人去,全像鳥投林魚歸窩似的,到茶社茶樓裡一抓一個准。雪梅感受到城市居民的悠閒和市井文化氣息,但也似乎帶有一種莫名的憂慮,悠閒的市井文化會帶來財富嗎?
走進在河之洲廳,邱艷還沒有到。雪榮先叫服務生上了水果瓜子,點了上品龍井,但馬上又叫停,說,「等客人到了再點茶吧。」雪榮不知道邱艷喜歡喝什麼茶。問王麗,王麗說知道邱艷喝茶,但叫不上她愛喝的那種茶的名字。因此,姑嫂三人只好等著邱艷的到來。三個女人一台戲,但一家人坐到一起,沒話,加上心裡都還殘留點疙疙瘩瘩,更是沒話了。雪榮支派說,「雪梅,你去樓下接邱艷嫂子。」雪梅臉一苦,「我不認識。」雪榮正好趁機摟過妹妹,「那咱們一塊去接,嫂子你先坐一會呀。」這樣免得尷尬了。
在樓下,雪榮小聲對妹妹說,「不要對王麗臉不臉腚不腚的,她跟邱艷好著呢。」雪梅點頭。不多久,邱艷到了,穿著很隨意,一身名牌運動服,一點線條沒有。不過,臉皮看上去雞蛋剝了皮似的,水生生,嫩汪汪的。眼睛挺大,睫毛做過,眉毛文過,顯得眉清目秀,只是有點誇張。邱艷看到雪榮,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雪榮把妹妹介紹給她時,她上下打量一眼雪梅說,「哦,丁縣長,聽說過。」雪梅第一次見到王縣長太太,雖然不是她的領導,但在雪梅看來,邱艷有點趾高氣揚,自己心理上一下矮了幾分。本來就是嘛,雪榮正縣級,邱艷雖沒什麼級別,可她是正縣長的太太,當然排在副縣長雪梅前面,更何況邱艷是主賓呢。雪梅很自然跟在最後上樓。
坐到在河之洲廳裡,四個女人,一個中心,邱艷就像是太陽,其它三個女人就成了月亮,圍著邱艷轉。雪榮牽頭請的客,當然處處主動。王麗與邱艷是自家姑嫂,似乎更隨便一些。只有雪梅心裡裝事求人,而又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無事可做,有點尷尬。雪榮問邱艷,「喝什麼茶?」邱艷看看服務生遞上的茶單,從上面看到下面,最後居然把茶單合上說,「隨便吧。」雪榮搶過服務生接過去的茶單,「嫂子喜歡喝什麼茶?」邱艷笑笑,轉臉對服務生說,「有大紅袍嗎?」服務生搖頭,沒聽懂。雪榮懂了,邱艷要喝的茶她聽說過,卻沒喝過,那是產量極少的一種茶,屬茶中極品,很貴的。再貴,只要客人喜歡,也要喝。遺憾的是這家茶社沒有大紅袍。雪榮生氣了。「連大紅袍都沒有,開什麼茶社!」邱艷說,「算了,那有安吉白茶也行。」服務生說白茶有的。雪榮連忙向邱艷表示歉意,「對不起,不知道這家沒有大紅袍,今天不算,下次請你到半島會所去喝大紅袍,那裡肯定有。」雪梅不知道大紅袍是什麼,也沒喝過白茶。只聽說過紅茶綠茶花茶什麼的,居然還有白茶。看樣子邱艷的生活質量很高,品位很高。一個縣長太太的生活品位能有多高?雪梅也沒有直觀感受。
茶泡上來了,雪梅仔細看看,原來白茶與綠茶沒什麼不同,淡淡的綠,淺淺的黃,幽幽的香。服務生拿了兩副撲克放在桌子上,但雪榮似乎並不想打牌。女人打牌,終感覺不是太雅。打牌是男人們的遊戲,男人們到一起如果不打架就打牌,否則沒有話說。女人就不同了。女人可以整天整天聊個沒完,話題特別多。雪榮抓把開心果放在邱艷面前,邱艷居然沒吃一顆,反而伸手撮一小把小小的五香瓜子放在手心裡,慢慢嗑起來。雪梅剝著開心果吃,發現邱艷嗑那種小瓜子非常拿手,整整放進嘴裡,整整吐出殼子。雪梅做不到,嘗試著拈了一顆放進嘴裡,香是香的,但找不到肉,居然嚼起來才嚥下去。她不能不佩服邱艷的做派了,嗑瓜子這麼小的動作,居然嗑得非常悠閒,非常優雅,難得。
女人扎堆是要聊天的,吃著東西也堵不住女人的嘴。但話題從何說起呢?雪榮摸著自己的臉說,「嫂子臉皮那麼嫩是怎麼保養的,給咱們傳授傳授。」邱艷嫩嫩的臉皮上泛起兩團紅暈說,「我哪有什麼秘方啊,就是堅持做美容,做玉蘭油一個牌子的化妝品,其實我是最不講究的人。」王麗附和,「嫂子除了不吃辛辣的,真的不太講究。」雪榮自慚形穢說,「唉,咱們這臉皮就是剝下一層也沒嫂子的臉好看,我也做美容,做了美容真舒服,但就是堅持不住。」邱艷說,「你是大局長,哪像咱們,圍著鍋台轉的家庭婦女,有的是時間。咱們要是有你那麼大本事,咱們也不管臉好看不好看的。」雪榮不想把話題老扯在自己身上轉悠,「女人活得就是一張臉呀。哎,一月在做臉上還能花個四五百塊錢?」王麗一聽心慌,看樣子這是邱艷最敏感的話題之一。她衝著雪榮先撇嘴,後擠眼。但邱艷卻一點沒避諱,「哼哼,不多,可能也就三千多點,不過,有金卡,便宜一點。」雪梅吐了一下舌頭。心想,一家收入多少?光做臉要好看花三千多,還不多呢,要是放在她,不吃不喝把嘴封起來才能做到。聽邱艷那口氣,不像是大言不慚,倒像是習以為常,三千多塊錢就是毛毛雨,多大事啊!邱艷說,「錢算什麼,女人活的就是一張臉,沒臉哪個男人要啊。」
談錢會馬上惱人,雪榮還是換個話題,「喝茶。」端起邱艷面前的茶杯,捧給邱艷。邱艷接過去,示意大家一起喝。雪梅呷了一口,淡淡的醇香,嘴裡很爽,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茶,雪榮沒喝就放下了茶杯。
「還適應吧?」邱艷突然轉臉問雪梅,沒等雪梅回答又說,「丁縣長真是咱們姐妹的驕傲,小小年紀當到副縣長了,照這個勢頭發展,副總理不夠她幹的。」雪梅謙虛地說,「哪裡,什麼都不懂,一直在向王縣長學習呢。」雪榮讚賞地看了妹妹一眼,這話說得邱艷愛聽。邱艷果真對雪梅向王縣學習的事情有興趣。「他呀,一身的毛病,有什麼好給你學習的。」雪榮怕雪梅說漏了嘴,馬上搶過話頭說,「王縣長那水平那能力,在全國也是難找幾個的。市委市政府領導大會小會表揚他,我就聽過不止一次了。」邱艷臉上泛光,笑得張開了嘴,「那是你們看他的,在我看來,他就像個孩子,到家什麼事都不會做,哪有那麼神通啊。」雪梅說,「聽說王縣長特別聽嫂子的話。」「誰說的?我從來不幹預他工作上的事情。」邱艷敏感了,雪榮在桌上踩了妹妹一腳,拉場說,「雪梅的意思是說,王縣長對你非常尊重,為官清廉,剛直不阿。」
雪榮知道雪梅想直奔主題,請邱艷給王啟明說說,待自己好一點。但是,雪梅經過什麼大事?雪榮太清楚了。求人幫忙的事,人家心知肚明。吃喝都是小事,交流交流感情,建立友誼,才是正事。臨結束時點撥一下,但也只能點到為止。切忌把一頓酒席或一頓茶食弄得跟鴻門宴似的,彼此緊張,吃喝得很不痛快。吃人嘴軟,拿人手軟。別把請客當什麼大事似的,別給人壓力,吃了你一頓飯就欠你多大人情似的。那樣不僅於事無補,而且只會適得其反。要不,怎麼說雪梅還不成熟呢。成熟不成熟就在這些小事上才能看出來。細節決定成敗嘛。
砰,雪榮抓起撲克牌向桌上一摜,打斷談話,「來,咱們也打一牌。」四人齊動手,把桌子上的水果瓜子拿一邊去,把四杯茶水放桌下的小茶凳上去。正好,邱艷跟王麗對面,雪榮跟雪梅同門。四人開始打牌。她們打的是當地流行的摜蛋,幾乎人人會打。有一句話在當地很火,飯前不摜蛋,等於沒吃飯。可見風靡到什麼程度。第一把,邱艷就打雪榮雪梅通亮,也就是雙雙末家,必須向邱艷和王麗供牌。第二把,雪梅手裡起了一把好牌,頭家沒有問題。但雪梅始終處於孤軍奮戰,姐姐遇強不強,遇弱也不強,結果又是雙下末家。等雪榮牌放下來,雪梅看到姐手裡還有兩個火箭沒用。雪梅有數了,姐姐打的是政治牌,旨在取悅於邱艷,不在輸贏。邱艷是個贏起輸不起的主兒,一贏再贏,非常開心。雪榮偶爾反擊一次打邱艷和王麗雙下,邱艷立即開始埋怨王麗的牌技太臭。王麗居然沒有雪梅看到過的對媽媽那麼囂張,忍了。
打牌時間過得快,不知不覺到了中午。雪榮喊服務生安排午餐,就茶社裡供著午餐,檔次不高,但也足以待客。邱艷趕忙制止,「王啟明中午回家吃飯,我回去給他做飯。」雪榮知道邱艷是借口,「嫂子就這麼怕王縣長啊,我請王縣長今天給你放假。」說著撥打了王啟明手機,「喂,老同學,借你家嫂子用一天。我現在陪嫂子在茶社裡聊天,嫂子怕你怕得要命,說不回家做飯給你吃,你會揍她。」王啟明在電話裡大笑,「嗯,那我就准她一天假,只要你們玩得開心。」雪榮說,「本來想請你一塊來吃午飯的,又怕小了你身份,更主要怕你一到場,嫂子就嚇得吃不下去了。因此,對不起呀,下次單獨請你,咱們中午就有偏了,只跟嫂子在一起了。」王啟明更樂了,「吃到你丁局長一頓飯真不容易,說話可要算話呀,欠我一頓,我記著。今天都哪些人在一起鬧的,是不是邱艷那幫狐朋狗友?」雪榮不知道邱艷有哪些狐朋狗友,但雪榮說,「都是自家姐妹,有王麗,有雪梅,還有我。咱們幾個不會把嫂子吃了吧。」經雪榮就一攪和,邱艷特別高興,上去搶過雪榮手機說,「丁局長請客,盛情難卻,我就不回去吃飯了,啊。」王啟明叮囑說,「開心就好,別喝多了。」
這就算是對接上了,雪梅佩服姐姐高明。既然留下吃午餐,那就不急了。打牌不再在乎輸贏了,邊打邊聊。聊到孩子唸書,邱艷埋怨現在老師太不像話,為人師表,居然要孩子回家告訴家長,幫助安排自己孩子就業,還不敢不辦。不辦,孩子在他們手裡,成材不成材就指望老師的。雪梅一提到老師的話題,有了興趣。她問邱艷,「嫂子家孩子成績怎麼樣?」「中上等,上大學可能沒問題。」雪梅說,「中上等成績最有可塑性,再加把勁,考上重點大學不成問題。鬆一鬆就只能上一般大學了。哪門功課弱點?」邱艷茫然,「好像是作文差。」雪榮插話,「巧了,嫂子,雪梅寫作水平不錯,讓雪梅幫著你家孩子輔導輔導。」雪梅知道姐姐的良苦用心,「好啊,什麼時候見個面,我給他輔導輔導,我在中學一直教高中語文。」邱艷說,「那太好了,孩子考上大學,我一定請丁縣長喝酒。」雪榮又說,「不請,雪梅到時也要去慶賀慶賀呀。」邱艷認真說,「就這麼說定了,不許反悔呀,你可一定要幫我輔導孩子。」雪梅說,「放心吧,我一有時間就回來。」
午餐喝了紅酒,酒壯紅顏。個個喝得花容月貌,特別興奮。邱艷特別開心,喝得有點偏多。三人一起攻她一人,還能不喝多?吃完午餐,王麗想走,雪清回家,沒人做飯。但王麗一直沒說,受人之托,怎麼好自己先走呢?但吃了午餐就可以走了。雪榮理解王麗,更心疼哥哥,同意王麗離開。但邱艷興致很高,堅決不同意。「走,哪去?姑爺要是給你顏色看,我找他算賬。走,下面我請客,咱們一起到汗蒸館裡蒸蒸。」
雪榮心裡叫苦,心想,到底是縣長太太,汗蒸館在運河市像掛了草尖上的露水珠子,新鮮玩藝兒,連雪榮也才剛聽說有這種享受,邱艷卻這麼大方請她們去蒸蒸。雪榮叫苦的還不是邱艷享受,領引時尚,心裡叫苦的是,邱艷說是她請客,其實踩著雪榮請客後面走,她還能真要邱艷鬆腰包?順水人情邱艷做了,出血的是她雪榮。就像名叫一鴨三吃的一道菜,看上去分開吃的,但菜錢卻是一道算的。打牌、喝茶、午餐,一個節目一個節目演下來,非常完美,本來雪榮想吃完午餐就修成正果了,不料邱艷提出更高要求,雪榮還有理由拒絕不請嗎?請吧,三十二拜都拜過了,還怕一得瑟嗎!雪榮在官場混這麼多年,遇上領導藉著分管部門揩油的事多了,自己買單給別人要好看的冤枉錢不知花了多少,不在乎邱艷蹭這點油。因此,她摟住邱艷說,「瞎說。去汗蒸館,我請客。誰也別爭。」邱艷果真沒說什麼。
雪梅連聽說都沒聽說過什麼汗蒸館,但也沒多嘴多舌,只顧跟著走。王麗哪裡享受過那麼貴族般的享受,一聽說汗蒸館,便格外興奮,一個勁刨根問底。四人中只有邱艷能解釋清楚,但邱艷偏賣關子,「到了你就知道了。」其實雪榮雪梅王麗沒人知道哪裡有汗蒸館,但雪榮不便說自己找不到汗蒸館,招手打的。出租車停到面前了,邱艷說,「附近有一家剛開業,用不著打的。」於是,她們步行到了那家汗蒸館。
汗蒸館門面一般,走進去也只像是家浴室,但邱艷對王麗的不以為然反駁說,「蒸過你就知道了,跟洗澡根本就是兩碼事,洗澡是講衛生,蒸汗是養生保健是享受。」王麗說,「這天不蒸都淌汗,還用蒸嗎?」邱艷又說,「別說了,人家聽了說你老土。」王麗閉上嘴。雪榮雪梅都感到汗蒸館不該是她倆來的地方,但出於一個目的,她們只好盡量滿足邱艷的要求。她們在更衣室換上浴服。轉過一個門簾,進入一個大廳。大廳四面各有小門,一間一間,監捨似的。邱艷帶頭推開一扇小門,哎呀一聲退出來。原來那裡有人。接著又推開另一扇小門,結果裡面一聲驚叫。邱艷不敢再主動推門了,高聲喊一個人的名字。應聲跑來一個女子說,38號廳馬上就到鍾了。雪榮才知道這裡的生意原來這麼好,她們必須等一等才能蒸汗。事實上,她們早已出汗了。
不一會,一群男人從38號廳走出來,個個紅光滿臉,人人肚大腰圓,浴服胡亂捆綁在他們身上,非常不雅。雪榮認識其中的一位是某局局長,但在這種場合相遇終究感覺不是什麼光彩事情,雪榮扭頭迴避。但其中有人認出邱艷,笑著向邱艷招手。雪榮才發現,自己整天光顧著工作,原來還有好多人生的樂趣從未享受過。而某局長他們多瀟灑,同樣是局長,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邱艷帶頭進了38號廳。王麗搶在兩個小姑子前面鑽進去。雪榮雪梅在外面對一下眼,意思是那幫臭男人剛剛出來,她們就進去,是不是有點噁心啊!與男女同浴沒什麼兩樣吧。但邱艷蒸過,邱艷那麼講究的人都不怕,她們怕什麼。跟著就進去了。進去才發現,既沒水,也沒火爐,跟桑拿不同,像個方方正正的匣子,六面木板包得嚴嚴實實的,靠邊上有兩條長凳。長凳一頭放著飲水機和一次性紙杯。聞得到一股暖烘烘的汗味。雪榮用勁嗅嗅,想起那幾個男人,一陣噁心。不一會,室內開始升溫,先是像夏天雷陣雨前的悶熱,接著就有點像酷暑時的焦渴口乾,但似乎身上並沒流汗。邱艷拿杯取了一杯水喝下去,就躺在地上,直直的,一動不動。王麗跟著邱艷躺下去。反正嫂子怎麼做她就怎麼做,亦步亦趨。過會雪榮也躺到地上,只有雪梅在長凳上愣坐著。雪梅發現腳下的三個女人並不好看,一點形都沒了。雪梅想起魯迅說過的鐵屋子,裡面的人快悶死了,卻沒有人喊醒他們。現在自己坐在這個悶悶的小屋子裡,如此沉悶,怎麼就變成一種享受了呢?四人都流汗了。邱艷告訴她們,「這種出汗舒服,不信,你們摸摸自己臉上身上,滑滑的,熱熱的,但不能洗,最早到明天才能洗澡。」王麗搶話,「那渾身不臭了。」邱艷說,「臭不了,這層汗不是汗,是一層保護膜,洗了就沒用了。」雪榮雪梅噢了一聲,大開眼界。
蒸完一身汗出來換衣服,雪榮悄悄去吧檯結賬。邱艷拉住她,「我有金卡,不要給錢。」說著去吧檯簽了字。雪榮擔心挨宰,根本不存在。請邱艷喝茶吃飯,邱艷請雪榮雪梅蒸汗,說不定比喝茶吃飯還貴。
分手的時候,邱艷發出邀請,「下周再請你們來蒸,一定要賞光啊!」邱艷王麗一路走了。雪榮雪梅打的回家。雪梅小聲說,「反客為主了,白請了吧?」雪榮說,「不一樣,就是要這種效果。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