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一過,雪梅就別想安生了。這不,姐姐約好了請王啟明喝年酒的,目的是為緩和一下她和王啟明的緊張關係,讓王啟明重用妹妹,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原諒妹妹的幼稚單純,別拿雪梅不當回事,更不能舉起「政治」的大棒把妹妹一棒打入冷宮。但就在雪榮約好了王啟明不多會,王啟明偏偏打電話給雪梅,在初二晚上六點陪一個客商吃飯。在哪?在運陽縣。雪梅以為放假期間再也不會到運陽縣去了,結果為參加一頓宴會還要趕回運陽縣。她支支吾吾想推辭,王啟明嚴肅地告訴她,「這是工作。」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吃飯也是工作。雪梅明白,必須服從。但是,她在接王啟明的手機時擔心地說,「姐姐請你吃飯,你別不給面子。」王啟明說,「我會兩頭兼顧的。」
雪梅想安安生生過個春節,太難。領導幹部,只要在位,似乎永遠是不得安生的。哪個領導能在家過個安生的春節,那算他造化。越到春節,事情越多。下級服從上級。上級安排很多活動,不搞不行。當領導的,自己不想出點招數折騰,不弄出點響動宣傳,那還是領導嗎?領導就是想點子折騰,折騰就叫創新。領導就是要把別人的時間占完,再把自己的時間填滿。否則,領導心裡就會空空蕩蕩的,頭上就會感覺輕輕飄飄的,找不到領導的一點感覺。這一點雪梅還沒有體會。
當時王啟明已經在運陽縣。他已經連續幾個春節沒回運河市家裡過了。一到春節,馬常委可以拍拍屁股回家,甚至關上一天手機跟家人團聚,王啟明不行。一縣之長,運陽縣的父母官,大小事情他都不想放過。何況春節期間,春節是招商引資的絕佳時機。客商忙碌一年,賺得盆滿缽盈的,回家過年了,這時上門拜訪,不僅感動客商,而且正好摸準客商來年投資計劃。還有一條是王啟明這樣的領導心照不宣的。運陽縣在國家部委省直機關工作的領導不在少數,平時他們工作都非常忙,見面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難得專程拜訪去,十有八九撲空,即使見上一面,也匆匆忙忙,沒法深談。自打王啟明當縣長後,他就把運陽縣在外地工作的領導幹部當作資源來挖掘來利用,發動全縣各鄉鎮普查登記,匯成一冊。姓名職務聯繫方式,包括秘書聯繫方式,一應俱全。一時成為運陽縣大小幹部爭相收藏和開發利用的「寶典」,但奇貨可居,「寶典」發放範圍僅限於縣四套班子領導,一般幹部只能得到手抄的山寨版。王啟明包裡塞的「三件寶」裡就有「寶典」。別的領導幹部包裡的三件定是茶杯手機撲克牌,王啟明包裡從不放撲克牌。他沒功夫打牌,更不敢打牌。打牌贏起輸不起,輸牌就著急上火,摜牌罵人。因此,他給自己立個規矩,到哪寧可枯坐,絕不與人打牌。幹部不打牌,少了許多交流機會。王啟明就翻隨身帶在包裡的「寶典」,經常給運陽縣籍的外地幹部老闆打電話聯繫,哪怕只是問候一聲,王啟明心裡都比打牌痛快。因為他清楚,健康在於運動,當官在於活動,關係在於走動。沒關係別想當官。因此,王啟明當運陽縣長這幾年,到哪招商都有老鄉迎來送往,好不熱鬧。春節期間,這些在外為官的發財的老鄉回鄉省親了,王啟明每年在初三四都會安排一個迎春茶話會,把返鄉的領導幹部們大老闆們請到一起暢敘家鄉變化,請求他們繼續關心支持家鄉建設。散落在全國各地的遊子們每年都能感受到運陽縣父母官的熱情和溫暖。同時,王啟明還會單獨重點約請一些比如組織部門紀檢部門的領導和運陽藉的大老闆吃飯。對在組織和紀檢部門工作的運陽藉老鄉更是高看一眼,哪怕是普通幹部,他都會安排車輛接送他們。
今年春節,王啟明照例給政府辦下達了指示,初三四趁著許多有頭有臉的在外老鄉還沒返回,照著「寶典」按圖索驥打電話,約請赴宴。在此之前,王啟明親自單獨約請了任光達。
其實,任光達浮出水面引起王啟明高度重視,也就是前一兩個月的事情。
王啟明到任運陽縣長一晃過去兩三年了,但沒給運陽縣城留下什麼值得運陽百姓交口稱讚的東西,王啟明感覺很苦惱。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福不福,那是感覺。但為官一任,留不下一個永久性的標誌物,就有點像貓狗走過的路沒留下屎尿印記一樣,怕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你造一座橋,我修一條路,你蓋一幢樓,我修一座廟,總之要有讓人一看就能聯想到某某的工程。王啟明怎麼著也要在縣長任上留下自己的輝煌。他要在運陽縣城規劃建設一個財富廣場,就在早已形成商業氛圍的縣城中心建。王啟明在全國各地考察過,建財富廣場非常流行,而且政府收益十分可觀。既給政府創收,又給自己立塊碑。王啟明今年將重點抓財富廣場項目。他已經通過規劃部門對原有的縣城規劃進行了修編,確立了把中心商業區改造成步行街的合法地位。但他卻遲遲沒有動手,原因有二,一是沒有可靠的投資者。政府經營城市,不可能直接投資。但聞風而動找他談判的都沒入他的眼,不是空手套白狼,就是拿把小紅豆想引白鴿子。無論哪種人,都逃不過王啟明的法眼。二是他還想捂一捂,這塊地越捂越值錢。關注一下宏觀經濟走勢,不難看出,房地產已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最強勁力量。國家地根緊縮,拿地越來越比登天還難。王啟明有那塊風水寶地在手心攥著,寸土寸金啊,皇帝女兒,不愁嫁不出去。但捂到什麼時候呢?政績不等人啊。王啟明決定瞅準一個機會,相中投資人,把「皇帝女兒」嫁出去。哎,就在這時,任光達出現了。
那天任光達開著寶馬760拜訪王啟明,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宿舍。還給王啟明送了兩盒高檔的安吉白茶。白茶挺貴,不起眼的兩盒少不過三四千塊錢。但任光達初次拜訪,很隨意地把兩盒白茶丟在王啟明宿舍的沙發上。王啟明一般不在宿舍裡接訪。任光達是人大一個副主任打電話跟他約的,他正在宿舍等著另一個老闆。那個老闆是他願意在宿舍裡接待的。但與那位老闆見面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於是見縫插針,他答應與任光達見一下面。領導的時間按分秒計算,非常正常。任光達按時到達,遞上名片,某某公司董事長。王啟明並不在意。如今董事長總裁CEO什麼的,多如牛毛,王啟明見得多了,光名片投進灶堂裡就能煮爛一個豬頭。當時,王啟明臨上轎扎耳眼,一邊翻看「寶典」,一邊等著任光達。但翻來翻去,「寶典」上沒任光達這個人。紙上無名是閒人。但見面一聊,一聽口音,任光達運陽縣人。任光達目的非常明確,口氣天大,一口就要吃下財富廣場。王啟明笑笑,沒表態。他只向任光達表明,不管誰吃下這塊寶地,都要經過招投標,公開公平公正。任光達不僅懂得規矩,而且態度堅決,「好,能做到『三公』,我就不怕吃不下來。」短短二十分鐘不到,王啟明就下逐客令送客了。見縫插針會見的老闆,王啟明根本沒放在心上,何況任光達那麼年輕,能有什麼實力。但在宿舍門口,王啟明看到任光達開著寶馬760走的,他就不免怔了一陣才回宿舍。
此後任光達幾次請王啟明吃飯洗澡。一來二去,王啟明逐漸對任光達有了進一步認識。特別是不久前王啟明在省委黨校學習的那一次,任光達在省城請王啟明吃飯,給王啟明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放在省城最好的酒店安排最高的標準不說,王啟明到場一看,到場的就數他的官最小。除他全是省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任光達一一向王啟明介紹。介紹到誰,王啟明一一上前哈腰腆臉遞上名片。對方很少交換名片,但王啟明一聽對方名字,都如雷貫耳,只是有的未曾謀面,有的在省裡開會聽過報告,王啟明記憶猶新,對方卻一臉茫然。可這些人都跟任光達都挺熟,不熟哪裡能請得動的,這些人輕意不會出場的。王啟明這輩子最愛接觸上層。無論在會場上還是在酒場上,無論多大官,只要他瞅準的,沾上去,就跑不掉。今天匯報,明天請示,這次巧遇,那次邂逅,不管你煩不煩,總能鬧得熟絡,貼得上去。任光達抓住王啟明心理,請一桌高朋撐面子,就是讓王啟明瞧瞧,他任光達不是等閒之輩。當時王啟明開心,活躍得像在桃花水裡咬籽的魚兒,辟辟啪啪老想弄出響動來。一時跟這個廳長攀談,一時找那個局長匯報,發名片,記電話,點頭哈腰,一點不覺得累。坐下一喝酒,堂縣長,那天喝得爛醉如泥。但特別高興,收穫太大了。任光達開著自己的寶馬760送他回黨校,他居然把寶馬吐得渾身酒臭。醒酒後打電話給任光達表示歉疚,一再說,「你這個朋友夠意思,我交定了。」
讓他們關係更深一步的就是雪榮雪梅年前看到的那一次。
有這兩次深交,王啟明像頭驢牢牢拴在任光達這個樁上。任光達更像只螞蟥死死吸住了王啟明。但王啟明多精呀,什麼把柄也不會給任光達抓住的。在官場上混這麼多年,沒這點原則,那真是白混了。吃吃,喝喝,玩玩,無非是不拘小節的不檢點。至於過分的事情,王啟明絕對不幹。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呼朋喚友,彼此沒有用得著的地方,那哪能攏到一塊去?王啟明謀求政治利益,任光達謀求經濟利益,一拍即合,政治經濟學,從不同門走進了同一間房子。但利益是利益,政治和經濟就像互不相干的星球,千萬別粘到一塊去。要粘到一塊去,其中必有感情的紅線串著,那才粘得結實。他倆談得上感情嗎?兩個大老爺們在一起沒女人那種細膩,談什麼感情?就是吃喝玩,就是縱論天下風雲,如此而已。即使任光達聯絡感情,左一次右一次請王啟明吃飯洗澡,王啟明還是跟他保持著距離。
沒想到,春節剛過,任光達約王啟明見面,王啟明爽快履約。往咖啡館一坐,任光達居然不停嘖嘴,遇上什麼難事似的。王啟明看出苗頭,挺身而出為客商排憂解難問,「一個春節過來,怎麼不高興了?」
任光達說,「遇上一件鬧心事,鄉下老娘氣得生病了。」
王啟明不解,「氣誰的?」
任光達嘖嘴說,「嘖,氣我。老人家氣我老大不小不結婚。」
王啟明大笑,「弄半天你還是鑽石王老五啊,好辦,我給你物色一個。哎呀,為客商做媒,這也算運陽縣招商引資一條成功經驗啊!什麼條件呀?」
任光達說,「漂亮賢慧就湊合了。」
王啟明說,「漂亮賢慧還湊合,條件夠高的。這樣吧,我給你設計一下,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年齡二十三四歲,大學畢業,未婚,怎麼樣?」
任光達說,「可以。」
王啟明說,「這樣吧,今晚就見面。」
任光達心急,「什麼人?」
王啟明賣起關子,「暫時保密。見了面,滿意了再說,不滿意,就當什麼事沒有,啊?」
任光達抿嘴直笑。
王啟明心目中當即就有了人選,那就是雪梅。他早從妹妹王麗那裡聽說,丁家旺一家就雪梅一個乾淨,什麼習氣沒染,出爐的上好瓷器一般,更沒處過對象,眼睛裡清純得像一泓清水,沒落下一粒灰塵。王啟明當時根本不相信,當代哪還有二十六七的大學生沒人追的,不是化石,也成古董了。但等雪梅在全市公開招考副處級領導幹部中脫穎而出時,王啟明才注意到雪梅。尤其是雪榮請他關照雪梅,那次集體談話見面,王啟明對雪梅的印象更加深刻。好一個清純女孩!不過,他當時就擔心,如此清純的女孩,那麼柔弱的雙肩,能擔當起副縣長的重任嗎?擔心歸擔心,相信誰也不是天生就當官的。雪梅年紀輕輕步上副縣長崗位,前途不可限量。王啟明曾不止一次想像,雪梅這朵嬌艷的鮮花會花落誰家呢?哪個有如此艷福呢?雪梅不在場的時候,王啟明和手下的副縣長們沒少開玩笑。開著開著,別的副縣長就把他和雪梅扯到一塊了。楊副縣長老滋老味最愛開他和雪梅的玩笑,拿腔作勢說,「咱們老牛吃嫩草不可能了,你正是少女殺手。丁縣長背地裡叫你哥呢,當我們不知道。那眼神,那聲音,勾魂攝魄呀。」儘管王啟明沒那份意思,聽到別人強加給他的艷福,他也樂得合不攏嘴。何況,能跟他開玩笑的副縣長,都說明對他不外氣,有點隔膜的,誰還敢開他的玩笑,誰不怕他借題發揮呀。那天政府常務會上,要不是雪梅不知天高地厚,說了那些沒用的真話,怕那幫老副縣長難免會拿雪梅開心。因為是第一次,而且是政府常務會,那幫老縣長們才客氣了。要是在縣長辦公會上,你瞧好戲吧,你一句,我一句,一句既出,還在空中飄著呢,就讓人接了下句,一句話都不會落地的。虧劉萬里想得出,官場是男人的獵場,放入一兩個女人,那就有好戲看嘍。在領導班子中,女人頂多是個花瓶,擺設,再不就是男人們的興奮劑,充當男人們激烈競爭的緩衝器。運陽縣政府有好幾年沒女副縣長了,王啟明與副縣長之間,副縣長與副縣長之間,矛盾重重。雪梅的出現,無疑會在研究重大問題時有了緩和氣氛的方向。但雪梅還是女孩,不能像過去那樣拿潑辣的中年女副縣長待,弄不好玩笑能開出人命來。王啟明這次為任光達的婚姻出力,首當其衝想到雪梅,也算是成全雪梅。但他堂堂一縣之長,哪能充當一個月下老人呢?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弄不好,丟人。因此,他怎麼也要把這事做得天衣無縫。只介紹認識,不點破關係,自由發展。成,就是美滿姻緣;不成,彼此沒傷和氣。王啟明就有這份精明。
王啟明打電話給政府辦管主任,讓他今晚在運陽賓館安排一個包間,然後告訴任光達,「晚上六點,不見不散。」接著他風風火火握住任光達的手說,「不好意思,春節期間太忙,我要趕回運河市裡去參加一場應酬,晚上再過來陪你,你們先見面聊著。」
王啟明自己駕車趕往運河市,他是應雪榮邀請回運河的。一般情況下,王啟明並不親自開車,只有個人活動了,他才放駕駛員的假。自己開車方便,想到哪到哪,想幹什麼幹什麼。平時駕駛員跟著,雖說幫著打理事務,方便,而且絕對可靠,但終究覺得沒有獨來獨往更加自由。春節放假,王啟明也給駕駛員放了假。這些年,王啟明像這樣在運陽縣和運河市之間來回跑場喝酒,那是三天兩頭的事情。王啟明習以為常了。省管幹部,市委任命,不在省市縣三地聯動,哪成?整天坐陣運陽縣,那真想在運陽縣打萬年樁了?人往高處走,王啟明還有幾個五年計劃沒實現呢,他能死心嗎?不死心,於公於私,都得在運河和運陽之間穿梭。在回運河市的路上,王啟明一邊開車,一邊給雪梅打電話,叫她今晚趕到運陽陪一個客商吃飯,六點前趕到運陽賓館一號廳。「這是工作,」王啟明強調再三,不容置疑,更不得怠慢。他只對雪梅有這份耐心,換了別人,休想他動員。
但當時雪梅左右為難,姐姐約好請王啟明吃飯,要她一定參加,而現在王啟明又請她出面回運陽縣陪重要客商,怎麼辦?雪梅打電話給姐姐。雪榮一聽,著急說,「那怎麼行呢,你不在場,怎麼消除王啟明的誤會呢。我給王啟明打電話。」雪榮當即打王啟明電話。王啟明在手機裡說,「我理解你的意思。雪梅還是孩子,我能計較她嗎?開政府常務會那天我有氣,是擔心別人看咱們笑話的。今天晚上,我請她出面陪一個重要客商,有你的話,她在場不在場不都一樣嗎。哦,我在你那兒喝幾杯,也還趕回運陽來陪客商,還有話給雪梅說,你擔心什麼。」雪榮聽王啟明說的有點亂,但還是尊重王啟明的意願,放雪梅回運陽縣去陪重要客商。
接到姐姐電話,雪梅就馬上打電話給自己駕駛員小謝,叫他趕快到運河市來接自己,小謝在最快時間裡趕到。雪梅上車,駛出市區幾分鐘就一路高速,直奔運陽縣。
六點前,雪梅趕到運陽賓館一號廳。繞過當門一架國色天香牡丹屏風,裡面是一張擺著整整齊齊餐具的大圓桌。圓桌上方吊一隻晶瑩剔透的巨大吊燈,柔和的燈光灑滿室內每一個角度。
雪梅看到紅木沙發上坐著一個在看電視的男子,紅光滿面,戴一副窄邊眼鏡,身穿短米黃色短風衣,腳蹬休閒旅遊鞋,鞋上沾有泥土。雪梅第一眼看到任光達似曾相識,記憶立即翻到年前去劉萬里家那個晚上,這不就是在樓梯上見到的跟王啟明一塊的那個人嗎?怎麼,他就是重要客商?
與此同時,任光達看到雪梅進來,趕忙站起來,笑容可掬迎上來,伸出手去。他注視著驚為天人般的雪梅,輕輕地說,「你好!」
「你好。」雪梅輕輕觸了一下任光達的手,立即感覺到對方的力量和溫度,是那麼有力和熱情。
「坐吧,」任光達反客為主,央雪梅坐到他剛才坐的紅木沙發上。
雪梅沒聽他的,在側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請問老闆貴姓?」
任光達從風衣裡面西服口袋裡掏出名片夾,拈出一張,雙手恭敬地遞給雪梅。
雪梅雙手接過來,在看對方名片同時說,「抱歉,我還沒帶名片。」其實她至今沒用過名片,當上副縣長,理應印有自己的名片,但自己沒這個意識,秘書小胡也失職了。雪梅一下意識到沒有名片的尷尬,怎麼介紹自己呢?謙虛只說自己的名字?當然可以。但不說職務,哪個客商跟一個平頭百姓談事?於是,雪梅在任光達說沒關係以後就故意放慢語調說,「我是運陽縣副縣長丁雪梅。」
「那你跟運河市環保局丁雪榮局長有關係嗎?」任光達吃驚地問。
雪梅眼睛一亮,「她是我的姐姐呀,怎麼,任老闆認識她?」
從雪梅進屋,任光達就一眼從她身上看到雪榮的影子,但雪梅除有雪榮的氣質,更比雪榮嫵媚嬌艷。當他聽了雪梅的介紹,他心頭一緊,啊,難道是雪榮的妹妹!曾經聽說她有一個妹妹,不過十八年前她的妹妹還小。不料,如今出落成如此漂亮的女領導幹部。但願不是雪榮的妹妹,卻偏偏是雪榮的妹妹。任光達矢口否認,「哦,跑項目時見過她一次。」
雪梅從來沒有接待客商的經驗。她一直把任光達的名片拿在手上,怕忘掉老闆的名字。但她知道,接待客商比任何事情都來得重要。招商引資,第一政績嘛。會工作的領導就是要抓住上級的神經,一刻也不能放鬆,否則就會被邊緣化。雪梅第一次接待任老闆,沒經驗。但她有熱情,「任老闆到運陽縣打算投資什麼項目?」
任光達對投資項目不太感興趣,只說了三個字,「房地產。」他在懷疑,難道雪梅不知道她是來約會的?難道王啟明沒告訴她?儘管他知道雪梅是雪榮的妹妹,而且是運陽縣的副縣長,但絲毫沒有削弱任光達對雪梅的好感,恰恰相反,越加增添了他追求雪梅的興趣。從上次在運河半島會所約見雪榮起,他發現雪榮對他的情意雖有,但彌補起來幾乎不可能了。重溫舊夢的障礙差不多隔阻了千山萬水,但天賜佳人,雪梅正好填補他感情的空虛。也許沒有青少年時代的浪漫,也許別人會以為雪梅是一名副縣長,與自己不配,但已經財大氣粗的任光達堅定地相信,雪梅正是他老娘的一劑良藥,非她莫屬了。因此,他更希望雪梅談談感情上的事。「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雪梅毫無準備,但她相信,與客商交流,除了項目本身,客商最關心的就是地方的優惠政策了,而她在上班後不久就仔細研讀了運陽縣的招商引資優惠政策,什麼「兩免三減半,五免五減半」的,她全記在心裡了。她問,「任老闆對運陽縣的招商引資政策瞭解嗎?」
任光達笑笑說,「早背熟了。如果丁縣長願意,咱們到外面走走,可以嗎?」
「哦,聽任老闆口音是本地人吧?」雪梅答非所問。
「是的,就是運陽縣的。我可以給你做嚮導,去看看我的項目,怎麼樣?走吧!」任光達站起來,把車鑰匙套在食指上轉來轉去,「坐我的車。」
任光達成熟的目光,堅毅的態度,讓初出茅廬的雪梅無法拒絕。可以說,雪梅的人生中缺少選擇,自然也就缺少拒絕。其實人生中充滿著拒絕,不拒絕你就會成為別人的工具或玩偶。但雪梅拒絕別人的善意,她感覺太難了。還有,孤男寡女在這空蕩蕩的餐廳裡談話,能有多少話談?雪梅抬腕看看表,態度有所改變說,「王縣長馬上到,走了不好吧。」
「那就給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嘛。」
無條件滿足客商的要求,這是劉萬里大會小會反覆說過的。既然任老闆堅持,雪梅雖然難為,而且外面很冷,但還是不好一口回絕。雪梅真的給王啟明打手機報告了。王啟明說,「好好,你們轉吧。」
雪梅跟在任光達身後下樓。小謝沒走,一直眼睛不眨地看著運陽賓館的樓門口。看到雪梅走出來,把車子慢慢開過去,正好在雪梅走下台階時,停到雪梅面前。雪梅在車邊站住了,看著任光達的背影。任光達回頭一揚手說,「坐我車吧。」雪梅彎腰從車窗口對小謝說,「你先回去吧,用車我打電話給你。」說完就去上任光達的車。
一坐進任光達的車裡,雪梅頓時感到與自己的帕薩特不一樣,比帕薩特空曠多了,舒服多了,更智能多了。雪梅坐在前排,欣喜地看著任光達問,「這車漂亮舒服,什麼車?」任光達說,「寶馬760。」雪梅啊了一聲,表現出純真少女般的新奇。她過去對好車孬車沒什麼概念,現在不比不知道,車子發動了,像坐在家裡沙發上一樣,紋絲不動。而她的帕薩特就有點顛人了,但副縣長配帕薩特已經超標了。老闆才不管超標不超標呢,只要有錢,想坐什麼車坐什麼車,想幹什麼幹什麼。雪梅羨慕老闆,不是現在,早就羨慕。影視劇裡的富人生活場景一直在腦海裡貯存著,特別是住有豪宅出有香車的休閒浪漫生活更是雪梅憧憬的。
任光達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要讓雪梅知道,他有錢,非常值得羨慕。
車開上運陽縣主街道,兩排路燈下,寶馬車緩緩行駛。在小縣城裡大概很少看到寶馬奔馳,因此,儘管路燈昏暗,但還是引起許多路人側目追看。坐在車裡的雪梅受身份影響,沒有多少虛榮感,但的確感受到引人注目的愉快。新來乍到運陽縣,雪梅對大街小巷還不很熟。任光達卻輕車熟路,左拐右拐,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停了下來。任光達看著雪梅說,「到了,下車看看。」
雪梅從暖融融的寶馬車裡下來,車窗一開,一股寒風撲面而來,她不禁打了個寒噤,衣服明顯單薄了。
任光達指著路邊的院牆說,「從這條路到西邊那條路,這一片地拿下來開發財富廣場。」
「投資多少?」
「不會少於三十億。」
「能掙多少?」
「這個就難說了。商業機密。」任光達的笑有點詭異。
「你有那麼多錢?」雪梅問得有點傻。
「肯定沒有。有三十億我還在運陽縣投資嗎?但我可以運作。懂嗎,運作。」
雪梅似懂非懂。「運作,是不是就是無中生有?是不是就是空手套白狼?是不是就是詐騙?」雪梅問得危言聳聽,但非常可笑。
只有剛出校門的領導幹部才會這麼問老闆,否則,老闆非向市縣主要領導投訴不可。居然有人說老闆是空手套白狼,是詐騙,好大的膽子。什麼親商環境,什麼重商理念,怎麼還有年輕領導幹部如此思想僵化。但是,任光達聽了不僅不會投訴,反而感覺雪梅非常可愛,一語道破天機,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只不過誰也不說罷了。他吞吞吐吐說,「無中生有是無中生有,但風險投資,懂嗎,也叫風投,就是要靠自己的運作,讓有錢人看中你的項目,敢下錢投資。一旦有利,按比例分配。根本不是詐騙。」
任光達在前面走,似乎要用腳步把他的項目丈量一遍,他風衣飄飄,指手畫腳,描繪著自己的藍圖,「我正在請著名設計師設計,設計理念是中西合璧,古今交融。既有仿明清商業街,又有摩天大廈。我要把財富廣場打造成輻射運河市經濟發展的商貿物流中心,運河市乃至周邊城市的休閒娛樂中心,全省乃至全國的軟件研發中心,中外文化交流的展示中心。」
雪梅跟著任光達身後,任光達左一個中心右一個中心,聽得她有點頭昏,她擔心說,「中心一多,怕就不是中心了。再說,運陽縣能搞成那麼大的中心嗎?」
任光達站住了,「你不相信我?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我要朝著這四大中心去做財富廣場。」
雪梅問,「這塊地你拿下來了嗎?」
「沒呢,非我莫屬。」任光達充滿自信,繼續往前走。
雪梅經不住風吹,渾身冰涼。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站住了。在她看來,這片業已存在的街區挺好,一派安寧祥和。經任老闆開發後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雪梅感受不到任光達描繪的藍圖。巍巍摩天大樓,古色古香的明清商業街,能相映成輝嗎?會不會不倫不類呀。她顧不了那麼多了,牙齒快打架了。她跟了幾步又站住,喊了聲,「任老闆。」把「回去吧」幾個字嚥回喉嚨。
任光達返回雪梅身邊,一直走到雪梅面前。藉著幽幽的路燈,任光達站在雪梅面前,很近很近。
雪梅感受到了任光達呼出的涼氣,受到一種威脅似的後退了一步,與任光達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
任光達脫下風衣,拎在手裡,要雪梅穿上。雪梅堅持不穿,咬牙說不冷。
任光達伸手把雪梅摟到自己懷裡,硬給她穿上風衣。在穿風衣時,任光達嘴唇輕輕吻了一下雪梅冰涼光滑的額頭。
雪梅一驚,低下頭。重新回到寶馬車裡,雪梅坐到了後排,並且馬上脫下任光達穿在她身上的風衣。
一路沒話。
再回到運陽賓館一號廳,王啟明已經坐在主人位置上,面前是一桌熱菜。任光達進屋,王啟明起身,兩人同時張開雙臂,熱情擁抱,貼面,多少年沒見面似的。雪梅跟著後面看著吃驚不小。任光達把風衣遞給服務員掛起來,解開西服衣扣,坐到王啟明右首。雪梅臉一直僵著,搓著手,坐到王啟明左首。
王啟明異樣地看著雪梅,「你倆兜風兜餓了吧,快吃吧。」
雪梅糾正說,「是去看任老闆項目的,兜什麼風呀,外面冷死了。」
王啟明說,「丁縣長,任老闆是我的兄弟,人品特好,有錢,有學問,條桿也好,就是不開竅,至今還是鑽石王老五。」
雪梅一本正經說,「王縣長對任老闆瞭解得挺多的。」
路上雪梅就在想,王啟明把她誆到運陽賓館來接待任老闆,再沒有別人來陪,什麼意思?任光達敢吻她的額頭,是不是他向任光達承諾了什麼?她對任光達沒有什麼壞感,但如果其中有什麼陰謀,那雪梅不會成為別人陰謀的犧牲品的。
王啟明眼鏡片後的眼珠子來回轉動,琢磨雪梅話的意思。想起在省城與雪榮雪梅姐妹不期而遇的情景,王啟明心照不宣。但他難保雪梅不說出去,他以為雪梅說他與任光達穿一條褲子。因此,連忙否認說,「不不,瞭解不多,但我知道他是鑽石王老五。」
吃了一會熱菜,王啟明早已酒足飯飽,只等著陪任光達和雪梅喝酒。他端著酒杯,轉臉對雪梅說,「縣裡領導每人都有招商引資任務,任老闆這個項目就交給你來服務,算你的任務。」
王啟明這話雪梅愛聽,雪梅一到官場就知道,招商引資,頭等大事。市裡規定,提拔幹部必須具有招商引資實績,也就是要有項目。反之,沒項目別想提拔。因此,誰有項目,誰就有了提拔的籌碼。當然,並不是有項目的都必須提拔。但市裡的導向非常明確,項目就是實績,憑實績用幹部。沒項目哪來的實績,項目來了,搭在誰頭上,那是領導對他的器重。把你的項目拿去搭給別人,甚至作為別人提拔的籌碼資本,這幾年也不乏先例。因此,儘管王啟明說這話另有企圖,就是想把雪梅和任光達綁在一起,但也的確是對雪梅的一種器重。
「謝謝王縣長,我敬你一杯酒。」雪梅站起來。
王啟明嚴肅說,「坐下,都是自己人。這杯我敬你和任老闆,祝你們的項目早日竣工,早日喝上你們的慶功酒。」
雪梅沒有坐下,任光達也站了起來。這樣,王啟明兩邊站人,自己再坐著就有點坐不住了,於是也站起來。三人碰杯喝下杯中酒。
三人喝完酒同時坐下。
王啟明說,「丁縣長,你可別看不起人家任老闆,人家可也是名牌大學畢業,自己創業,算是成功人士。你也大學畢業,不該向任老闆好好學習學習?」
任光達向雪梅投去滾燙的目光,雪梅的清澈明眸消釋不完他的熱情,只好避開他的目光。雪梅眼看著別的地方說,「任老闆,祝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王啟明插科打諢,「我知道丁縣長不會瞧得起任老闆的,老闆唯利是圖,不懂感情,沒幾個年輕女孩子喜歡的。」
雪梅打斷他的話,「誰說的?我沒瞧不起任老闆呀。」
王啟明說,「就是我王縣長說的。你瞧得起任老闆,怎麼對任老闆沒表示?」
「表示什麼?」雪梅問。
「胡(壺)搞啊,」王啟明把自己面前的酒壺端起來,在桌子上敲了幾下,「你說我說表示什麼?」
雪梅哪裡精得過王啟明,王啟明七葷八素的,什麼話都說得出口,還能收得回去。雪梅氣不得,惱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前不得,後不得,深不得,淺不得。
任光達端起面前的酒壺,走到雪梅身邊。伸手把雪梅壺裡的酒倒一大半在自己壺裡,直到倒滿為止。然後把雪梅的壺遞給雪梅,「王縣長指示了,我們照辦。」同時遞個眼色給雪梅,意思是划算,把半壺酒喝了吧。
雪梅喝下壺裡的酒。
一直沒抬頭的王啟明又說話了,「這壺不算,雪梅沒誠意,還要任老闆打的過去帶酒。來而無往非禮也,雪梅你能有禮不還嗎?」
雪梅喊服務員給自己壺裡倒酒,同時示意給任光達壺裡倒酒,走到任光達身後。任光達端壺站起來。雪梅說,「王縣長,你看好了,我加倍還禮了。」一仰脖子,把一壺酒喝下去了。因為喝得猛,酒從嘴角流下一點。
回坐到自己座位上,雪梅頓時感覺頭昏,眼前發黑,趴在桌子上。
王啟明還想出題目,任光達一把抓住他的手,直擺手。王啟明推推雪梅,「丁縣長,天不早了,讓任老闆送你回運河吧。」
雪梅沒理王啟明,迷迷糊糊站起來,踉踉蹌蹌走出門。剛到門口,一頭栽倒,不是任光達一把抱住,差點磕破頭。雪甩開任光達,繼續自己下樓。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不穩。王啟明在前面走了,任光達跟在雪梅身後,緊緊抓住雪梅的胳膊,扶她下樓。
外面什麼時候下起雪來,雪花在燈光下東一頭西一頭亂撞,尋找什麼似的,落在臉上,冰涼。但沒等落到地面上就化了,什麼都沒留下。
任光達把雪梅架到自己的車子旁,一手攙雪梅,一手開車門。雪梅死活不上車。嘴裡嘟嘟噥噥,「我回宿舍,不回運河。」一遍一遍重複著。任光達不知道她的宿舍在哪裡,執意要送她回運河家裡。但還是尊重雪梅的意願,表示可以送她回宿舍。
宿舍就在與運陽賓館一院之隔,雪梅掙扎著向宿舍方向走去。本來在外看項目是受了涼,加上涼酒一撞,冰火相剋,雪梅一陣頭暈目眩,啊——吐了,吐得任光達一身。任光達顧不得擦,繼續攙扶著雪梅向宿舍走去。
在宿舍門口,雪梅推開任光達。自己找鑰匙開門。找到包裡的鑰匙,卻找不到鎖眼,怎麼也插不進鑰匙。任光達幫她把門打開,開亮燈。雪梅再次推開他。「謝謝你呀,你走吧。」
任光達就是不走,他把雪梅平放到床上,蓋上被子,坐在床頭說,「我留下來陪你,你醉成這樣,天這麼冷,我不放心。」
雪梅說不出話了,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