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雪榮帶著年禮回家。
快過春節了,大街上到處唱著《北京歡迎你》、《常回家看看》,為生活忙忙碌碌的人們聽了鼻子發酸,倍加思親。雪榮早就想著給爸爸買點什麼年禮送過去。雖然年年都有表示,爸媽也不在乎,但做女兒的,逢年過節總是要表達一點心意。把家裡別人送的東西轉送給爸媽,哪一件都不錯。但自己不花錢,雪榮總感到不安。因此,雪榮帶著兒子陳列從回家的路上拐進超市,給爸媽買了幾百塊錢補品。
陸愛俠老倆口不吃什麼補品,難得雪榮有這一片心意。雪清那狗東西,眼看著馬上過節了,還沒帶兒子丁楠回家來看看。年年雪清回家,頂多給爸爸捎兩瓶酒,臨走還要拐走一大包好吃的。丁家旺和陸愛俠是一對老賤皮,一點不錯。對什麼年禮都不在乎,有好吃的儘管拿走好了。但是,不能不把孫子外孫子帶給他們看看。特別是退下來這一陣子,陸愛俠特別想孫子外孫子。從前心裡可沒這麼空落過。現在想起孫子和外孫兩個小人兒,心裡特別充實,恨不得現在就抓過來摟在懷裡。外孫陳列,雪榮還經常帶著來看看外公外婆,在陸愛俠眼裡一點點長高,一點點懂事了。可自己的親孫子丁楠,聽他媽王麗撮弄,又有好久沒過來看爺爺奶奶了。他看不看爺爺奶奶可能無所謂,但爺爺奶奶看不到他可受不了。過去丁家旺整天把孫子丁楠掛在嘴上,陸愛俠還煩,說丁家旺糊塗了,那個小土崽子有什麼好疼的,他是他外婆的孫子。現在退休在家沒事做了,陸愛俠也和丁家旺一樣,嘮叨著想看看孫子了。陸愛俠說丁楠是他外婆的孫子,這話有故事。陸愛俠曾向已經上小學的丁楠說自己如何如何疼愛孫子,小時候如何如何服侍孫子的,丁楠童言無忌,「我長這麼大都是外婆服侍的。」當時陸愛俠抽了丁楠一巴掌,丁楠小小年紀,居然記仇了,對奶奶不理不睬的。陸愛俠不僅得罪了孫子,更得罪了兒媳婦。曾經跟王麗吵架說過,死也不進你家的門。這話是自己發下的毒誓,自己就是真的死了也不登兒子的門。即使想登門,王麗能讓嗎?能不拿她這話堵她的嘴嗎?到那時不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因此,想孫子了,陸愛俠就差丁家旺,「去,看看孫子學習怎麼樣。」買了丁楠愛吃的東西給老頭子提上,丁家旺看完了回來給她報告。她想跟丈夫一道去學校看孫子,怕孫子看到她不理她。以後有一兩次,陸愛俠逼著雪清把丁楠帶回家來過團圓年。丁楠還記得奶奶為什麼打過他,這小東西,全是他媽教壞的。想起這事,陸愛俠就特別難過。唉,也怪自己。兩個孫子出生,真的自己沒花多少功夫。自己正在領導崗位上,忙得四爪不著地的,兒女都沒過問多少,哪有功夫侍弄孫子。現在有時間了,可孫子們都上初中了,快成大人了,用不著疼了。陸愛俠覺得欠後代的太多。怎麼彌補呢?要是雪梅成了家,將來有了孩子,陸愛俠決心把全部的愛奉獻給雪梅的孩子,算是彌補吧。但雪梅偏偏不著急,沒辦法。
雪榮母子倆一人提一包東西回家來了。一進家門,陸愛俠就把陳列摟在懷裡,笑得合不攏嘴。在家休息的雪梅也從自己房間裡出來打招呼。短暫的熱鬧過去,陸愛俠心裡有一絲不快,「怎麼利民沒一起過來?」雪榮輕描淡寫回答,「他沒空。」其實,雪榮根本沒叫上丈夫。
陳列拉住小姨往雪梅的房子裡拖。每次都這樣,請小姨教他上網。雪梅工作還沒破題,哪有心思做孩子王呀,「我想和你媽坐坐,你自己去上網去。」陳列放過小姨。
母女仨坐到沙發上,一溜三個處級幹部,陸愛俠特高興。雪榮問了妹妹一些情況,發表了一些個人看法。比如雪梅談到去運陽縣上任的歡迎宴會上,王啟明七葷八素地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雪梅只能逃之夭夭。雪榮就不以為然說,「這算什麼,比這厲害的多了去了,你躲就能躲得完了?隨他們嚼去。男人,特別是官場上的男人到一起哪有正事談呀,不是打牌就是說笑話。要是我在場呀,我也說幾段讓他們聽聽。」雪梅聽了自慚形穢,但沒想到自己把心裡話說出來,讓姐姐一頓數落,乾脆看電視,不說話了。陸愛俠感覺雪榮把事情說得太嚴肅了,拉場說,「女幹部哪個沒碰上過那種人,不說這些,讓雪梅今後慢慢適應去。正好,雪榮回來了,咱們娘仨合計合計,雪梅現在當上副縣長了,該考慮考慮個人事情了。」
看著雪梅進步得這麼快,一步當上副縣長,陸愛俠高興是高興,可眼看翻過年,雪梅就是二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沒對象,做媽的能不著急嗎?雪梅的政治前途會怎麼樣,陸愛俠估量不到,可那是今後的事情。努力爭取,做到市長省長,誰也沒底,但那也不能作為目標追求。而終身大事不同,錯過了就錯過了,不好回頭再走的。陸愛俠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告訴雪梅,人啊,就跟莊稼一樣,一季一季的,一茬一茬的。當種的時候,種下去,當收的時候,收上來。種不下去,就別想收上來。有時種下去了,收不上來,那也沒辦法。但當務之急是要種下去。姑娘二十一朵花,想找什麼樣的男孩子都行。到了三十,即使長得再好,找不到更好的男孩子了。除非給人填房。
陸愛俠嘮叨個沒完,雪梅聽了有點煩。剛報到上班,副縣長的門檻還沒踏進去,縣政府幹什麼,什麼辦事規程,副縣長能做哪些事情,要做哪些事情,雪梅一點眉目都沒有,心裡發慌著哩,哪有時間想個人的事情?「媽媽,我暫時不考慮這事,你別為我操心了。」
雪榮說,「雪梅呀,媽能不操心嗎。我見過單身女幹部多了,條件都非常不錯。開始像你一樣,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把家庭當回事。以為會找個好人家嫁掉的。但是,工作那麼忙,級別那麼高,自己談,沒時間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別人介紹,高不成,低不就。一拖就拖大了。你不能走她們的老路啊!」
雪榮一向能從媽媽的觀點出發,找到支持媽媽觀點的理由和證據。
但雪梅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從在大學裡的無人敢愛的大美人,到現在的美女副縣長,她對自己優越的條件沒有多少認識,換句話說,她對未來的丈夫沒有明確的條件要求。她屬於相信緣分更相信愛情的那種女子,沒有愛情,寧可不結婚。沒有緣分,不去湊合。哥哥姐姐的婚姻就擺在她面前,根本沒有愛情,全是媽媽強拉硬扯到一起的,同床異夢,幸福嗎?別看雪梅不講不說的,自己心裡有桿秤。她要找的男人也許是個普通白領,也許是個機關小公務員,也許什麼都不是,就是一個男人,但一定是讓她眼睛一亮、為之傾心的人,一定是懂得愛情,把她當個寶捧在手心裡呵護的人。要愛就愛得徹骨疼痛,要愛就愛得死去活來。當然,這樣的男人她還沒發現,也許一輩子發現不了,但不要緊,不影響雪梅對婚姻的態度。她對媽媽居然還要為她物色男朋友感到好笑,她警告陸愛俠,「哥哥姐姐婚姻不都是你張羅的嗎,他們怎麼樣?你還想把我給毀了?」
雪梅一句話把陸愛俠噎得半死,冷著臉半天說不出話來。雪榮坐不住了,大聲喊兒子出來,陳列遲遲沒動靜。雪梅問,「姐姐要走呀?」雪榮說,「我和人約好,今天去省裡活動活動的。」雪梅對姐姐說的活動是什麼意思懵懵懂懂,沒有接話。陸愛俠逮住大女兒話頭,眼睛突然看著雪榮,目光炯炯,似乎把剛才雪梅惹她不快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好啊,正好把雪梅也帶上去認認門。」雪榮詫異,「她去認誰家門呀?」陸愛俠說,「劉書記家呀。」兩個女兒一起注視著陸愛俠。雪梅睜大眼睛,不知所措,她從來沒給什麼人送過禮。
雪榮為難。按慣例,春節前去省廳活動活動,一年到頭,上級支持她工作,給運河市那麼多項目資金,總不能一點心意沒有吧。雖然項目資金是國家和省的財政專項資金,但給不給你,給你多少,那可全在人家手裡攥著呀。自從雪榮主持運河市環保局工作,省環保廳各處室對運河市另眼相看,特別照顧,每年的項目資金都在各省轄市平均數以上。雪榮也不含糊,投桃報李,逢年過節,沒多有少地都要表示心意。人,不就這麼回事嘛,誰在乎你那點土特產,在乎的是你是否在乎人家。過去,雪榮去省廳活動還有點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今年可不一樣了,她雖不大張旗鼓,卻也腰桿子硬硬實實地去跑了。過去,媽媽都不知道,今天她理直氣壯告訴媽媽了,因為,有劉萬里在後面撐腰。
就在前天,劉萬里開全市黨員幹部大會,要求各縣區各單位抓緊時包裝一批項目去省裡跑。劉萬里語重心長地說,「項目是跑來的,資金是送來的。我在省裡工作時再清楚不過了。哪筆項目資金是天上掉下的餡餅?沒有!我在這裡提倡大家去跑項目,不是要把你們推去行賄,不是去害上面部門的同志,而是要你們懂得中國當今的國情。我們的經濟說到底是一種人情經濟。不懂得人情世故,別想發展地方經濟。我看,只要不裝個人腰包,只要有利於運河市經濟的快速發展,送多少都沒問題。」劉萬里在會上還表揚了市環保局這幾年爭取省裡扶持所做的工作。劉萬里這番話沒有在電視和報紙上發表,但傳播得很快,一時街談巷議的全是劉萬里這個觀點。陸愛俠從丈夫那裡聽到這話後心一揪緊,「不會吧,劉書記敢在大會上這麼說?」丁家旺說,「不信你打電話問問雪榮。」一問雪榮,劉萬里果真這麼說的,陸愛俠不免為劉萬里捏把汗。
現在,雪榮提到這個話題,陸愛俠突然想到要帶上雪梅去認劉萬里的家門。劉萬里鼓勵大家向上級行賄的話傳出來後,許多老幹部都罵,「哪是叫人家去跑項目,分明是轉彎抹角叫人家給他送禮。」這話提醒了陸愛俠,她看雪榮為難,問,「你去省廳活動,難道不順便走劉書記家看看?」
雪榮當然有想法。省裡對口部門的項目資金,送禮,能要下來;不送,也還能要下來。每年省財政的專項資金,下不來,第二年作廢。跑與不跑,送與不送,一個樣。省環保廳人也說過這個道理。但下面人不聽,偏要去跑。雪榮心裡明白,送給省環保廳的人頂多是多給點項目資金,那也是運河市受益,與自己無利。最好趁機給劉萬里家送禮,那才對自己有用。但這話不能告訴任何人,既然媽媽道破天機,不是外人,只好點頭承認。
「那你就該拉雪梅一把,一人跑是跑,兩人跑也是跑。況且,雪梅這件事情,多虧劉書記幫忙,咱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家。」陸愛俠繼續說,「你做姐姐的不幫妹妹幫誰!」
「媽,讓她做那些事情幹什麼!」雪榮不想讓妹妹浸染潛規則。妹妹憑考試走上官場,雖說考前劉萬里透露過信息,在去向上也給予了大力幫助,但決定性因素還是雪梅的素質過硬,哪裡用得著去花錢呀!再說,一旦捲進潛規則,人多累呀!
陸愛俠不悅意說,「既然在官場上混,不做那些事,行嗎?人前是錢,人後是錢,遲做不如早做。」
「雪梅願意跟我去嗎?」雪榮無話可說,但還想找理由擺脫雪梅。
雪梅聽出媽媽話裡的意思,已經下定決心要跟姐姐去一趟省城,去認一認劉萬里的家門了。她知道,今後任何一件事情都不可能是她過去遇到過的,都不可能是她有思想準備的,她必須應對各種突發事件,包括人情來往。請客送禮,人之常情,連這樣的小事都不能應對,今後還怎麼在官場上混。雪梅抓住站起來的姐姐的手說,「我去。」
雪榮沒法推辭了,馬上打手機安排。此前她已經安排一家拿到項目資金的企業和她一道去的。這樣的事情,局裡當然不會花錢,個人更不會花這個冤枉錢。羊毛出在羊身上,誰受益,誰出血。拿到項目資金的企業屁顛屁顛樂意花錢,不花心裡還犯嘀咕,生怕明年不報他們。因此,雪榮安排哪家企業去省廳活動,那是看得起那家企業。事實上,行內不成文規矩,哪家企業對政府部門安排的事情不予配合,或捂緊口袋不出血,那以後就別再指望有什麼好處能落到自己頭上。雪榮親自出馬,那家企業的老總爽快答應,親自去辦。至於辦什麼,怎麼辦,雪梅沒有任何概念。雪榮喊出陳列,交待不能貪玩,做完作業再玩,晚上要是在外婆家住,別忘了給爸爸打個電話。陳列一一答應。雪榮和妹妹放心出門。
不多會,雪榮雪梅姐妹倆坐上雪榮的專車趕往省城。路上,雪榮不停發信息。並排坐在她身邊的雪梅沒有信息收發,只閉目養神。她發覺姐姐是嫌自己坐在身邊礙事,才不打手機改發信息的。因為手機包月的,打電話多方便,想說什麼說什麼。而發信息,費事,還慢。姐姐經常這樣埋頭髮信息,哪有領導幹部像少男少女那樣熱衷於發信息的,一定有什麼事背著別人。本來雪梅想調自己的專車來跑的,雪榮沒同意。口頭上說是浪費,其實可能是怕知道的人多。這種事情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路高速,三小時後進了省城。住哪,在哪吃飯,都用不著雪梅操心。雪榮什麼都安排好了。她們先在一家賓館開了房間,手續是由駕駛員一手包辦。駕駛員是個漂亮精明的小伙子,很討喜。雪梅看著姐姐的駕駛員,想到自己的駕駛員,似乎有點差距。不一會,辦好手續,姐妹倆和駕駛員一個電梯上樓。雪梅跟在姐姐身後進了房間。雪榮說話了,「趕快洗洗方便,馬上下樓辦事。」說完自己先進了衛生間。
姐妹倆補完妝,下了樓。駕駛員輕車熟路直奔省城商業核心區。這裡聚集多家全國有名的商場。整天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姐妹倆手牽手走過熱鬧的地下商場,擠進一個電梯徐徐上升到八樓。走出電梯,八樓居然超然世外般地安靜。拐過一個小門,雪梅看見一群人排成兩排,一個個慢慢向兩個窗口靠攏。誰也不說話,似乎誰也不認識。只聽到窗口裡不時傳來,「買五萬,買十萬。」一個人從雪梅身邊走過去,低頭數著橡皮繫著的一摞購物卡。雪梅有點明白了,姐是來買卡送人的。雪梅有點納悶的是,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買卡?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需要活動?商場怎麼會公開出售這種東西?看樣子姐姐對這樣的場面早已熟門熟路了。但別人不說話,雪梅當然也不該說話。她看到人群裡的一個人向姐姐招手。姐姐頭都沒點,拉過雪梅站到一邊去了。
雪梅對這樣的場面新奇,但不應當對購物卡有什麼新奇。因為她看到媽媽在沒退下來時接受過這種購物卡,就放在媽媽的床頭櫃裡。有幾次,雪梅想買衣服,媽媽給她購物卡去刷的。其實,購物卡就是錢。過去送禮大包小包往人家扛,現在哪裡還有啊。見面握下手,幾張卡在瞬間完成轉移,交易就算完成。人不知鬼不覺的。拒絕握手的,把卡塞進對方抽屜裡或台板下面,同樣沒什麼影響。唯一麻煩的是,想買什麼只好麻煩對方親自去買了,購物卡真是好處多多。但雪梅對這麼多人擠在這裡買購物卡的盛況目瞪口呆,什麼時候對這樣的盛況視而不見甚至麻木不仁,雪梅就該成熟了。
相比之下,雪榮就平靜多了。她對這樣的場面司空見慣。每年逢年過節,她都會到這裡來。當然,她也會有一種緊張感。特別是怕看到熟人。但偏偏總是會在這裡碰上熟人。不是運河市的領導就是兄弟市的同行,總之哪次都會碰上。碰上熟人,彼此尷尬一笑,心照不宣,各走各的。但是,越是碰上熟人,雪榮越是感到自己到這裡來來得正確。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到這裡來買卡?你要是不來活動,你不是欠領導的太多了嗎?你要是不來,你能保證在今後的工作中遇上挫折你不犯嘀咕,是不是哪炷香沒燒到?你要是不來,你能保證在節後再見到領導你不臉紅?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懂,當什麼屁官?你要是不來,你還想著進步,有門嗎?這種微妙的心理早已毛細血管般地佈滿了她的思維空間,滲透到每一個細胞。雪榮還年輕,進步不僅是她的追求,更是人們普遍認為勢在必然的事情。僅僅靠過硬的工作能力和優秀的個人品質還不夠,正常的人情來往還是要掌握一點。否則,像雪梅那樣一張白紙似的是行不通的。而這些思想是不能告訴妹妹的,儘管妹妹現在當了副縣長。當官是要無師自通的,成熟是有過程的。有誰告訴過雪榮這一切?沒有。因此,當官要悟。悟出道道來,不難。
雪梅以為姐姐也是來買購物卡的,但又不去排隊,而電梯裡正一陣陣人流湧向窗口,隊伍越來越長,快擠到姐妹倆了。姐妹倆不時要挪地方,永遠站在隊伍的最後。時間過得真慢。隊伍像在接龍,只在加長,沒有縮短。雪榮把雪梅摟過去,面窗站著。雪梅的目光離開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心曠神怡了。窗外明媚的陽光下,高樓林立,目光穿過高樓的隙縫,可以看到遠處如黛的高山。樓縫隙間的街道彷彿河流匯入腳下,又流向遠方。雪梅感覺自己特別渺小,身後的人群更像是一群螞蟻在忙碌著,讓雪梅想起蟻食大象的故事。這座大廈似乎在晃動,搖搖欲墜,即將崩塌。雪梅感覺身後真的有一群食肉蟻瘋狂追趕自己,只想逃跑或者縱身一躍。她情不自禁地抓緊了姐姐的胳膊。
這時,剛才向雪榮打招呼的男人滿臉彤紅走過來,只笑不說話,伸手遞給雪榮一摞磁卡和紅包,轉身走了。雪榮迅速把磁卡和紅包裝進包裡,摟著雪梅向電梯走去。雪梅看著那個男人高大的背影走進電梯,轉而向她們擺手。雪榮面無表情,更沒抬手。雪梅急著甩開姐姐,想跟那個男人乘同一趟電梯。雪榮伸手把她拉回身邊,站在另一部電梯口站等。面前這部電梯終於上來了,開門了。沙丁魚罐頭似的電梯裡又衝出一群人,差點把雪榮雪梅衝倒。她們堅持站穩,從人縫中擠上電梯。電梯迅速下落。
在一樓化妝櫃,雪榮買了一套高級化妝品回賓館。在車上,雪榮打開包,雙手在包裡把購物卡分裝到紅包裡。動作很快。一張的,兩張的,三張的,五張的,各包不同。那些紅包根據級別高低,職務大小,人情厚薄,分成三六九等。雪梅看得清清楚楚。姐姐像個魔術師,眼疾手快,但遮眼法卻不瞞自己人的。雪梅伸手去姐姐包裡,想取出一個紅包來看看。已經拿到手了,而且看到紅包上「恭賀新春」字樣了,又讓姐姐奪了去,拉上拉鏈。
車停到住的賓館樓門下,雪榮把化妝品拎給雪梅,「去到房間等我,我出去辦完事就回來吃飯。」雪梅提著那盒化妝品下車。
傍晚,雪榮活動了一下午才回到房間,一臉僵硬,一身疲憊。在賓館一樓簡單吃了晚飯,姐妹倆去劉萬里家。
省城華燈綻放,流光溢彩。雪梅失去方向感,任憑姐姐的駕駛員左拐右彎。看樣子,駕駛員小伙子有一副好記性。姐姐要去哪裡,只說目的地,不說怎麼走,他一路直達。姐姐肯定去過劉萬里家,不然駕駛員不會這麼輕車熟路的。雪梅想的不錯。的確劉萬里上任不久,雪榮就通過關係上門拜訪過。哪個小區,幾樓幾號,牢牢記在心裡。這也算基本功。當官可以把爸媽的生日忘掉,不能把領導的生日漏掉。可以找不到老家,但不能找不到領導的家。車進入一個小區,雪榮在車裡打手機。一個女人在手機裡說,「過十分鐘上來吧。」車裡很暗,外面很亮。雪梅透過車窗,看到前後停了許多車輛,大部分是運河市的車牌。有的車裡有人,有的沒人。過了四五分鐘,雪榮碰一下雪梅,「走。」雪梅提著化妝品從另一邊下車,悄悄跟在姐姐身後走進一個樓道。
樓道也很暗,藉著小區裡的路燈才能隱約看見樓梯。雪梅到處找樓道燈的開關。沒找到。雪榮拉著她的手直向上走。姐姐的手冰涼。走到二樓半時,突然眼前一片光明。樓道裡的燈一下子亮起來,亮得有點刺眼。姐妹倆還想向上走,卻讓兩個正在下樓的人擋住了去路。雪榮抬頭一看,兩人都認識。一個是王啟明,一個是前男友任光達。四人在樓道裡相視一會,都沒說話。雪梅看到王啟明早已有點無地自容,臉騰地一下就像火燒一樣發燙。她沒有想到王啟明也是來送禮的,只想到自己送禮讓王啟明看到,很像做賊讓人抓了現行的感覺。另一個人雪梅不認識。但那人很面善,看她的眼神非常親切。雪榮站不住步,拉起妹妹從王啟明和任光達之間鑽上去,氣喘吁吁爬上四樓,輕輕叩門。
陌生的鐵門咯吧一聲開了,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婦女熱情地請雪榮雪梅進屋。雪榮和雪梅並排站在門裡一張「出入平安」的腳墊上,沒敢再邁向前一步。因為她們感覺邁進一步都是對一塵不染房子的玷污,邁進一步都會引起主婦的不快,儘管她不住地請她們到客廳裡坐坐。雪榮不換鞋,雪梅就不換鞋。雪榮說什麼,雪梅就打算說什麼。但雪榮說,「劉書記不在家呀?」雪梅就不好再重複。主婦可能無數遍地告訴過來人了,「我家劉書記到省裡開緊急會議了。」雪梅聽主婦叫自己的丈夫為「我家劉書記」,有點彆扭。夫妻之間直呼其名不行嗎?即使是書記怎麼會是你家的呢?但雪梅沒再鑽牛角尖,而是帶著美麗的微笑看著主婦。雪榮說,「我是運河市環保局的丁雪榮,這是我妹妹丁雪梅。快過年了,買點化妝品給阿姨,祝你們節日快樂!」阿姨伸手接過化妝品,同時接過雪榮手裡的紅包,說了聲,「哦,我認識你。謝謝。」雪榮居然也說了一聲,「謝謝阿姨!」轉身告辭。在阿姨開門放出她們,伸手關門時,走在後在的雪梅才鸚鵡學舌地說,「謝謝阿姨。」其實她沒弄明白,阿姨謝謝她們是應該的,而她們為什麼也要謝謝阿姨呢?
雪梅感覺很無聊。媽媽稱為一場重大活動的事就這麼草草結束了,讓姐姐帶她來認劉書記的家門,門是認得了,可人沒見著。這禮會不會送瞎地裡去呀?雪梅鬧不明白,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怎麼這麼簡單就草草收場了呢?
雪榮卻如釋重負,徹底完成年前的活動任務,可以放心回家過年了。美中不足的是,在送禮途中遇上王啟明和任光達。他們怎麼糾結到一起了?雪榮左思右想,沒想明白。還在車上,雪榮接到王啟明手機,「世界真是個地球村,遇上你,太巧了。事情辦完沒有?我請你和雪梅唱歌去。」雪榮說,「謝謝,我還有事。」正要掛手機,王啟明在手機裡喊,「不是我請你,是任老闆請你的,還不過來嗎?」雪榮生氣了,「誰請也不去。」啪地掛了手機。
「跟王啟明走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呀?」進了房間,雪梅問姐姐。因為那人的奇怪眼神一直在雪梅腦子裡晃,拂不掉。
「不知道。睡吧,明早還要趕回去上班呢。」